周朴园:未泯人性的开掘
周朴园:未泯人性的开掘
——重读《雷雨》之二
李观鼎
周朴园是《雷雨》的中心人物,剧中所有的矛盾冲突都与他纠结在一起。他先是“始乱终弃”,在封建传统意识和封建家庭观念的高压下,抛弃了侍萍和她刚生下三天的儿子;后来则干脆当上了以这种意识和观念压迫他人的封建家长,成为周、鲁两家两代人悲剧的根源所在。这个封建色彩浓厚的矿主,实际上是专制独裁的象征。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无论怎样指斥批判似乎都不为过。但是,这个人物性格复杂而又丰富,简单化的判断并无助于形象内涵的理解。作为封建家长,他的思想和行为一样罪孽深重;而作为一个人,他还有一点尙未完全泯灭的人性:他的歉疚,他的忏悔,他在孤寂时偶尔萌生的“慈爱”……曹禺先生以高度的敏感和洞察力,将人物灵魂深处这些隐微的东西开掘出来,与观众和读者进行了一次深刻的人性沟通,这是《雷雨》艺术感染力和震撼力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
周朴园未泯的那点“天良”,突出地表现在他对侍萍的“纪念”上:客厅里,摆放着侍萍三十年前的旧照片;厅内的家具,多是侍萍“顶喜欢的”,搬了多少次家,“总不肯丢下”;他在闷热的夏日竟不准开窗,为的是保留侍萍产后“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习惯;他在一只“顶老的箱子”里,珍藏着两件旧纺绸衫,因为“右袖襟上”有侍萍当年手绣的梅花和“萍”字;甚至,他还要把这种“纪念”传给下一代,他要求周萍记住,“因为母亲叫“侍萍”,自己才有了“萍”的名字,而把荒唐行为“完全改过来”,正是为了自己的生母。应该说,周朴园的这些作为并不是虚伪的,做给别人看的,而是眞心的,借用一句老话,是“良心发现”。是的,三十年前周朴园无情地毁掉了侍萍,但他自此也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承受着无尽的精神折磨。在往事的难言之隐和记忆的难愈之痛中,他寻觅着自我救赎的出路。为了让自己“心安一点”,他向侍萍表示要“弥补我的罪过”。也正是在这种“弥补”的过程中,周朴园这个一身罪孽的人物形象闪现出他那一念尙存的“天良”。
然而,周朴园的“自我救赎”,在他酿造的悲剧面前,显得那样软弱无力,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原来,有两条底线是周朴园无法逾越的。一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家庭观念。这个观念的思想核心,就是对封建礼敎和封建家长的绝对服从。三十年前,周朴园顺从这一观念残忍地抛弃了侍萍;三十年后与侍萍意外重逢,他非但仍然固守着这一观念,而且将其视为持家待人的根本原则。他在敎训周萍时,曾不无得意地说:“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这里所谓“圆满”家庭的建立,乃以“最有秩序”为前提,而家庭“秩序”的维系,又全赖于其成员对家长的服从。侍萍的到来,让周朴园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自己对她所犯下的“罪过”,而是“圆满”家庭“秩序”,因此遭到滋扰甚至破坏的可能。面对侍萍,周朴园始而惊慌地发问:“你来干什么?”继而畏惧地试探:“谁指使你来的?”怕的就是这一点。直至侍萍善良的秉性和率眞的表白,让他确信这个女人“绝不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更不会“哭哭啼啼地”要周萍“认母亲”时,他才放下心来,表示要“帮助”侍萍,并让她“见见萍儿”。比之于周朴园的“天良”,其封建意识和封建观念无疑要强大得多。正是在这种悬殊对比中,观众和读者感受到了悲剧弥满张力。
二是金钱至上的价值观。金钱是周公馆的物质基础,这个“圆满”之家与其金钱的积累密不可分。因之,就像鲁大海所怒斥的那样,“只要能弄钱”,周朴园“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能从每个死亡工人的补偿中“扣三百块钱”,他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时,竟“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两千二百个小工。”这段经历并未在剧中展开,但已足以令人想见周朴园罪恶的发家史。金钱是他疯狂掠夺的对象,也是他为所欲为的工具。有了钱,他可以“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轻而易举的便瓦解了工人的罢工;有了钱,他可以让“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多个工人”,而不承担半点责任。
活生生的现实让他感到,天底下没有钱办不到事情。但是,周朴园的灵丹妙药在侍萍面前失灵了。侍萍这个“下等女人”,竟然当面撕掉了他亲手递过来的“一张五千块钱支票”。其实周朴园给侍萍开具支票,想给她一点“补偿”,并借此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这也是真的,同样含着那点未泯“天良”,有人说是虚伪,未免过于简单了。然而,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行为出发点的眞与假,而在于其背后价値判断的是与非。在周朴园看来,伤害可用钱抚平,罪过可用钱抵偿,他的人生的天平上,金钱重于一切。曹禺在这里所揭示的,正是周朴园重金钱而轻情感的本质。侍萍悲愤地控诉周朴园:“我这些年受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一句话便彻底否定了他的价值观。
值得注意的是,《雷雨》对周朴园罪恶史的揭露,多采取侧面的、他人叙说的方式,而对其人性中隐微善良的开掘,却着意放大并在舞台上做直接的形象化展示。这是大师极富创意的艺术经营,其命意之深刻,构思之精巧,着力之准确,在在令人叹为观止。
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悲剧将人生有价値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雷雨》正是通过主人公周朴园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忏悔之心、怜悯之心的“毁灭”,进一步显示了悲剧的深度和广度的。须知,《雷雨》不仅是蘩漪、侍萍们的悲剧,也是周朴园的悲剧。这个封建家长,一边专横跋扈地统治着这个家庭,给他人带来无尽的痛苦,一边也无可选择地在痛苦中经受着折磨,他在“毁灭”这个家庭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连同他那残存的“天良”。是否可以这样看,从某种意义上说,周朴园的悲剧是更大的悲剧。因为它昭示着这样一个眞谛:封建制度及其思想意识毁灭的不仅是万千被压迫者,而且包括压迫者本身,因为它所毁灭的不是别的,而是于人最有价值的人性。
2010 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