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威力
有这么一天,一位主办科员没有去单位上班。他和妻子守在家里,等侯来访的客人。
客厅里,浅色的木地板给擦得一尘不染。厨房和厕所的门都关着,空气里有茉莉清新剂和咳嗽糖浆的味道。
科员先生坐在长沙发上,腿边放了一台电暖气。他的上身套着一件女式的羽绒坎肩,下穿一条裤线笔直的西裤,裤腿提的老高。因为没睡好觉的缘故,他那张总是一本正经的脸上,皱纹变得更深了,显出一幅怒气冲冲的样子。
“别以为这么着就能混过去”他自言自语的说道,音量大的正好能让在另一间屋里的妻子听见。“睡一宿觉就没事了?不可能!你等着,我就是不同意,看你怎么着。你跟我对着干,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家!怎么着。你带回来试试,敢进我的门我就让他下不来台。你看我给你好脸色的。怎么着吧……气我……”
男主人说完,深吸一口气,又长长的呼出来。他的胸膛因为激动在微微的颤抖着。
“这都是惯得呀,”他用一种更加沉痛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从小就不让说,就不让打。一说就不高兴,就给你脸色瞧。行吧!我不说了,干什么找不痛快啊。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任其发展。”
他停顿了一下,用来表示这个“任其发展”的过程,然后出其不意的,提高嗓门喊叫道:“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就是这么个德行。这回好了吧,高兴了吧,你瞧吧,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孩子,哎——这就是你的乖女儿,嘿嘿!”
这个时候从头顶的楼板上传来一种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像是一枚钢珠在水泥板上跳跃,发出连续的清脆的声响。男主人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又思索了一下,什么结论也没得出来。于是他愤懑的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流,心情越发的不痛快了。
他站起身,走到餐桌那边,拿起一盒香烟来,顺便观察了一下里屋的动静----他看见妻子坐在有阳光的窗口,背对着门,似乎在读着什么。
“这不是一个什么好孩子,最起码的,对父母的尊重都没有。我今年多大了?四十八了!她倒好,给我带回来一个快六十岁的男朋友!这算什么?胡闹也得有个边儿吧?见了面…见了面我叫他什么?他打算让我怎么称呼他?”
科员点着了一支烟,放下打火机,把烟盒使劲的摔在桌子上,然后开始在客厅里来回的踱起步来。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木地板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从来就没让家长省过心,从来就没有过。你看她原先找的那个,个子还没她自己高呢。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成天骑着个破摩托车,还挺美。东跑西跑的。每次到了门口还使劲烘油门,嗡——嗡——怕人家听不见似的。你瞧那副德行,长的跟个南瓜似的。有什么呀,不就是个以色列人么?在国内指不定是干什么的。人家国外送披萨饼的才骑摩托车呢!”
“鬼迷心窍!”他继续说道“成天到晚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连累父母跟着她丢人现眼。我就没见过谁家的孩子像她一样。话说回来,这都是没教育好,是我没教育好她!我失职。报应,我活该!嘿!”科员大口大口的吸着烟,他想到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做却遭了天谴,觉得冤屈透了,于是开始漫无目的的咒骂起来。他骂命运,骂坏天气,骂感冒病毒,骂铺地板的工人。因为叼着香烟,这些骂人的话听上去连绵不断却又含混不清,像是一篇恶毒的经文。
时间过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他还在哪不停的骂呀,骂呀。而他的妻子呢,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一个愤慨的表示都没有。对于这种侮辱和折磨,她只是默默的忍受着。她把《福音书》平摊在膝盖上,两只手抓住衣服的前襟,强忍着泪水让身体尽量保持着祷告的姿势
“万能的主,天上的天父,”她在心中默念道“请您帮助我这个弱小的妇人,把我的家庭从灾难里拯救出来。让我的丈夫脱去行为上的旧人,不再执己见。让他从坏脾气,忧虑和急躁当中解脱出来吧。”
她睁开朦胧的泪眼,望着窗外积雪的树梢和篱笆继续祷告道:
“特别是,请您关照我的女儿,把智慧赐给他。让她认清生活的道路…让她…她该尊重她的父亲,让他们父女和解,从此幸福美满”
自从几年前皈依了宗教之后,科员的妻子经常做这样的祈祷。她不像有些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去麻烦主,她的祷告里通常只有两个人——丈夫和女儿。
“主听见了,”她想“我的请求已经到达了天父哪里,接下来的事情就靠他的旨意了…”
她这么一想,似乎全身都增添了力量,于是在椅子里坐直了,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从窗缝透进来的凉意顿时让她的脊背打起冷战来。她的面颊上显出病态的红晕,牙齿互相撞击着,发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哒哒的响声。这个女人此时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这也许是自己一生中所做的最后一次祷告了——主是万能的,如果他不改变这种痛苦的生活,也许会把自己从这种生活中解脱出来吧。
“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我们不能怀疑他甚至埋怨他,他行事的方式是我们所理解不了的…而且,说到底,在他面前我们都是罪人啊”
科员走的有些累了,于是又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我这辈子,完蛋了,彻底破灭……一事无成。”他沮丧的说道,同时看了一眼墙上的挂表。“女儿是指望不上的。这个孩子,从小我就看出来了…我还记得那一回,我骑着自行车,跑了那么大老远去送他学画画。她在教室里学,我就从门缝里看。你猜怎么着,差点没把我气死——人家孩子都在那低着头画,只有她,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这边,根本就不学。把我给气的,恨不得当时就进去揪她。自从那次以后,我就断定,这孩子,绝对有不了出息……”
他说完,皱起眉头从茶几上的糖盒里拣出一颗软糖来吃掉了,吃完又看了看挂表。过了一会,他又吃了一颗,然后站起身来,迈着庄重的步伐走进妻子的卧室。
“怎么着,咱们…做饭吧?我说…我帮你。咱们随便弄一点,不用管她”
妻子用后背对着他,没有回答。
科员在床上坐下来,侧着身子,用一种开导的语气说道:
“以后呢,咱们就自己过自己的,就当没她这个人。该花的钱就花,别心疼。也别省着。她是不会体谅咱们的。攒钱?为谁…为她么…咱们该替自己打算打算了。你说呢。”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了五分钟,男主人开始沉重的叹气,对着拳头干咳,他的脸变得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他几乎是恳求的说:
“我考虑过了,咱们先买一辆车吧。在年底之前。那个,买一辆小车。嗯?你说呢。咱们也该享受享受了,咱们的一辈子,都已经让她毁掉了。让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给耽误了啊。”他的声音变得悲悲切切,像是在诉苦“我多早之前就想弄辆车了呀,想了得有十年。难道还得再等十年不成,到那时候,我也该退休了,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呀。”
科员抬起头,端详着妻子的背影,想看看自己的话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
“她哭了!”他心想,顿时觉自己的眼圈也有一点发热。
“我跟你说吧,咱们早就应该有辆车了。那天,就是下大雪那天。我在车站等车,晚上的天气多冷啊!我冻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正巧我们主任开着自己的小车也路过哪儿——他没看见我。当时是红灯,他就停在我面前,在最里面那条车道上。人家在车里面又暖和又踏实,还听着音乐,堵车也不怕。红灯一灭,一踩油门,刷的一下就没影了。我呢,又多冻了半个小时…所以说,买车吧。咱们家的存折都放在哪了?你帮我找出来,咱们干脆一次性的都给他花了。什么也不给她留,她既然不为咱们考虑,那咱们凭什么…啊?是不是。实在不行就断绝关系!我是不怕。”
妻子用颤抖的手把书合上,她经想好了一个最后的有尊严的答复,当她转过头的时候发现丈夫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
“你想拿多少钱?”
“啊,这看买什么车了。差不多的,家庭用的小车……十万块左右,再好一点的也有,车和车可不一样。”
“你让我想想,咱们等晚上再说这件事。”妻子说
科员明白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了于是大度地说:
“行啊,我也不是非要马上买,咱们还得再商量商量。我比较了好多种车,什么耗油量啦,扭矩啦,刹车距离啦都得考虑。这可是不是简单的事情。”
他从妻子的肩膀上向外望去,看见院子门口一辆没有牌照的越野车正碾过积雪缓缓的开进来。
“你比方说这辆车,咱们要买,就绝不能买这样的…”
他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皱起眉头端详了起来。
“太费油,不合算。”
突然,他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眼睛瞪得老大。
“啊!啊!”他叫道“你看,回来啦,可不,回来了。”
他后退了两步,神经质的的在裤子两侧摩擦着手掌,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踩着小碎步在原地转起圈来,那样子就好像钱包不见了似的。
“不行,我去看看,你…你在这等着。”
说完这话,他已经冲出了门外。
透过朦胧的泪光,妻子看见红色的羽绒坎肩在雪地上跳跃着飞翔着,一直到院子当中才停下来。
“主啊,请你听听我的祷告吧。”她绝望的说道“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
出乎她意料的是,像以前一样,父亲伸出双臂拥抱了女儿,甚至把脸颊凑过去让她亲吻了一下。
是啊,主的意愿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