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老师
我的小学老师
李永斌老师那天找我借钱,说他的手机没有话费了。我素来知道他精神是有些问题的,知道钱借出去多半是黄叶飘于渠江,一去而不复返了。我就说我这里有座机,你有需要打吧。他便一边翻手机通信录,一边用“川普”与一个女声沟通。俺知道偷听旁人的电话是不礼貌的,但是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也许是因为做过几年小学教师的缘故,职业地洪亮有力,虽然普通话与俺那绝不标准的普通话有一拼了,但是他的电话内容,还是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我的耳中。好似他通过电话在做一种生意,销售的是“永不凋谢的花”。对方那个女声就在电话里质疑他的花也是会凋谢的,他声哄气足地、头头是道地辩驳“不会,我这个是高科技产品,绝不会”。对方好似是坚拒,他很有些激动地又说了好些“不会”的话,并说已经进货了,怎么办?对方应该是叫他自己处理,便挂断了电话。他嘟囔了一番,对我点点头,说声“谢谢”就走了。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很长的、蓝色的布做的上世纪的款式的风衣工作服,蓝色的布做的裤子,一双看不出牌子的白色已经泛黑的运动鞋。这是他这几年来几乎一成不变的装扮。高高的个子,颇有些魁梧,走起路来左摇右晃、虎虎生风,看上去倒也别具神采。只是他原本精光闪闪的的虎目,因前几年精神失常,流落到外地,等他弟弟找到他,右眼已经眇矣。于是四十几岁的他,有着天庭饱满而因目眇有些狰狞的脸,然后与这件蓝色的风衣、昂首阔步的路姿,就构成了当地熟人对他的全部印象。
就在那天下午,看到他在公路对面,一边走,一边高声唱歌,唱的什么,听不明白。
又过了两天,看到他仍然是这身装扮,背着一个硕大的男士挎包,用一只手捂着,包里鼓鼓囊囊的,另一只手中还拿着一个纸质的笔记本,从城区那边快步而来。路上的行人,都对他侧目而视着。我对他点了点头,他还是记得我的名字,叫了一声,笑了笑。我不知道那包里,是否就是那“永不凋谢的花”。
晚上母亲告知,原来是人民医院这两天没有让他去上工了。他在那里负责给每一个科室、病房送氧气瓶。医院是没有电梯的,得扛着近百斤重的氧气瓶爬五、六层楼。
我说,他原来不是在做环卫工人吗?怎么又到人民医院去了?
母亲说,环卫工人是他父亲在做,他原来是帮他父亲。前两年去的医院。他父亲每天做饭给他吃,帮他洗衣服这些。
这我是知道的,他前几年很疯的时候,离家出走了,他那成都附近嫁过来的妻子,带着他的一儿一女,也远嫁了他方。
想当初,他也是风光过一时的。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到村中心小学做了两、三年的代课老师。他那一代人,很多人的出路就在这里。在主席时代无忧无虑地读完小学和初中,上午上课,下午玩耍或做农活。小乡场成长着的孩子,根本没有把书本上的死知识,当成好大一回事。于是,就迎来了改革开放,时代变了,他们必须得面对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如果那时候我们这个小城市有考上大学的,绝对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事,杀猪宰鸡大办宴席,也是必然而理所当然的。但是考上的,毕竟是凤毛麟角,更多的是名落孙山的无奈的叹息。而“落第”的他们,因为高中三年脱离了农活,再想要回归到田土中去,又总有些不忿,总是想的如何远走他乡或展翅高飞。这就不由得会让人想起路遥的《人生》来了。
他在乡村小学代课的时候,结了婚,妻子是来自成都附近的,人很美。他的父亲因为是某镇粮站的正式工人,而以他的勤勤恳恳的教学作风和丰富的学识,转成正式教师,也几乎是指日可待的;再者,他那时候的昂扬气质、晏晏笑语,能得以娶到一个才貌双全的妻子,可以说是水到渠成。他结婚的时候,还是我的小学老师——他教了我一年——我们全班的同学,买了一点礼物,派我与另两个成绩好的、任着班上小干部的同学,前去朝贺了的。——具体买的什么礼物,已经记不得了,不过以那时候通行的学生送礼老师的方式,不是搪瓷洗脸盆,就是真正“永不凋谢”的塑胶花,或者两个八磅的暖水瓶。
没两年,他突然不做乡村教师了。我们听闻的原因,是他表现太好了,教出来的学生,成绩与综合能力,比正式教师调教出来的学生高。正式老师排挤他,他便愤而辞去了临时教师的职务。
然后就是他一边学习,准备成人自考,一边靠蹬三轮拉客谋生。妻子在这个时候,为他添了一儿一女。
后来他考到了大学文凭,恰逢市广播电视台招工。他前去应聘,没多大难度地就进了电视台。先是从临时工做起。他那时候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不久就被电视台委任为记者,开始独立采访一些新闻。后来,他开始笔耕,时不时地能在《广安日报》的副刊,看到他精致的随笔散文。他写的一篇有关放风筝的文章,俺到现在都印象颇深。他在文章中引用的《续博物志》中的话:“放风筝,张口仰视,可以泄热。”以及对风筝强身健体的阐述,我当时还是首次得睹,受益匪浅。前几天与孩子到渠江边放风筝,绿水、青天、春阳、暖风,在忘记仍活在“非人间”的这一瞬间,脑中浮起的,仍然是他的那篇多年前的文字。刚才试着在网络里搜了搜“放风筝
再后来,在医院碰到过他一次,他那时候陪着他们台领导的老丈母娘来看病,他跑上跑下,端茶送水,排队取药,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我与他打招呼,他解释说这是领导的某人。俺当时无话可说,只是觉得一个写文字的人,活到这个程度,也许是不大好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听闻他被电视台遣送了出来。顺带不过给了一笔菲薄的遣散费。我打听原因,是他有一次遍请台里的大小领导去城里最好的饭店吃饭,办了四桌,也不说请客原因,就是说为了请他们吃饭。他当时仍然是临时工人,要谈转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我分析他请客的原因,也许是基于此吧。哪知吃完之后,他并没有钱结账!店老板便闹了起来,说你来定宴席的时候,因为知道你是记者,所以没有让你交押金,没想到你们真是想白吃啊。领导看到,也被搞得尴尬不已。遂签了单,让店老板改天去台里结。于是,台里的人就开始怀疑起他的精神出了问题。通过观察,发觉他时而神思恍惚,时而又亢进地自言自语。台里就决定把他辞了。
回到家,他开始想以笔谋生。可是他一写作,就通宵达旦不能入睡,甚至是高声而歌。运气好的话,也许几天能写出一篇文章,可是更多的时候,却是一字无成。他的精神日渐萎靡,形体开始消瘦了下去,也根本没有办法好好地作息和饮食。附近的人,都知道他也许是疯了。于是他在人们口中的称呼,由“李老师”变回了他儿时的小名,“李五娃”。
又过了不久,听说他从家里外出了,不知去向。他的美丽的妻子,带着两个十余岁的孩子,消失无踪。
过了大概一年,他的家人通过警方,在江浙一带找到了他,他弟弟去接的他回来。他那时候四处流浪,清醒的时候给人家做工,糊涂的时候就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弟弟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右眼已经不在了,问他原因,他也不能说清。
与弟弟回家后,治疗了一段时间,日常生活,他可以自理了,就与老父相依为命。两个弟弟,各自有家庭,也不可能帮助他什么。他去申请了低保,每个月有一百多元,再同父亲两个人做着一份环卫工人的工作。后来他找到了人民医院的工作,估计他这次的失业,是现今医院都修了氧气储存库,有管道通到每一张病床的缘故吧。
今天上午我有事外出,回来后,妻子说你那老师又来找你借钱了的,我说你不在,他要我借,说借五十。妻子说我没有那么多,他说二十也行。妻子终究还是没借给他。我说以后他来,拿二十元啊这些给他吧,他单靠低保和老父亲的退休工资,生活是比较艰难的。如果老父亲一去世,他的日子恐怕将更是难捱了。
下午,我看见他在公路那边走着,依旧是蓝色的风衣、蓝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解放鞋。衣服洗得倒是很干净,他应该至少有两套这样的衣服吧。他嘴里在呢哝着什么,头颅依旧是高昂着的。我退回斗室,忽然悲从中来,就写下了上面这篇东西。而他的歌声,却远远地、高亢地飞舞着。
我不知道,他是否就是我的未来。我挣扎着,不愿重蹈他正在行走着的这条理想与现实中间的没有路的路。我于是选择卑微地蛰伏地活着,无非是在坚硬的泥土中,开一个小口,以便于长出胸中那一腔恶气与无声地呐喊而已。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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