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之恋——国人对日绵羊观
豺狼之恋
——国人对日绵羊观
1909年10月23日 ,日本新任枢密院议长伊藤博文访问东北,与东三省总督锡良、奉天巡抚程德全举行了会谈。此时,日本自认为在日俄战争中为亚洲解放付出了生命和鲜血的巨大代价,以此为由积极攫取在满洲的特殊利益。锡良和程德全试图能通过伊藤博文说服日本政府,“不侵中国行政权及不妨各国均等主义”。但伊藤博文巧妙地将自己定位在“游人”的身份,表示他的言论“皆非日本政府和人民之意识”。
当锡、程二人对激进的日本民意进行批评时,伊藤博文说道:“若说道日本人民意思,则凡事只问能力若何,如彼此能力不想当,即无所谓持平办法。”这样坦率得几乎赤裸裸的直言,在中日交流的史料中并不罕见。1876年,为琉球和台湾事件,李鸿章与日本使臣森有礼进行了会谈。李鸿章说“两国和好,全凭条约”,“侍强违约,万国公法所不许”;而森有礼却干脆地宣传“和约没甚用处”,“国家举事,只看谁强,不必尽依着条约”,“万国公法亦可不用”。日本人早已透彻地看穿了国际政治的达尔文主义本质,崇尚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成为日本主流的民意。
可悲的是,从晚清以来,中国但凡评价日本都有着一个奇怪的逻辑:日本在历史上所有的暴行和兽性都被归咎到某种“主义”(军国主义或法西斯主义)上,似乎成千上万的日本人都只是误上“主义”的贼船、被蒙蔽而已。除了“极少数”的“幕后黑手”外,任何具体的施暴者似乎都成了“主义”的受害者,被我们一厢情愿地同化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即使“主义”不再成为主流词,又迅速贴上了“人性”之类的“类主义”。这种伟大的同情和博爱,常常在感动别人(甚至别人毫无感动)之前令我们自己先行感动,如同在舔舐滴血的历史伤口时服用了一剂强烈的麻醉剂,将“耻辱”和“窝囊”(包括无力复仇带来的更大窝囊)的痛感幻化为了找到道义制高点后的巨大快感。
“主义”固然在塑造着人,但“主义”本身也是人所创造,更是由人所实践的。同一“主义”,在不同的人群手中,会实践出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现实体现来。在电影《拉贝日记》中,那面庇护着中国生灵的巨大纳粹旗帜就是对这种“主义”原教旨观点的最好嘲讽。
日本百年祸华,与其说是军国主义毒害了国民,不如说是其国民性格和利益诉求制造了军国主义。在历次对华战争中,日本“人民”并不是侵略战争的受害者,而是受益者;甚至战争发动本身,也是为了让这些“人民”能提高生活水平、拓展生存空间。甲午战争作为日本近代史上第一次海外作战,成功地在刚刚兴聚起来的日本推行了强烈的民族主义。而甲午战争也令日本“人民”获得了巨大的战争红利,无论教育、医疗、还是经济都得到了飞速的发展;而此后不断移民朝鲜和中国东北的日本“人民”得到了巨大的殖民利益,洋溢着无比的骄傲和自得。由武装平民组成的“满蒙开拓团”,直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前都在中国扮演着积极的殖民者的角色。
群居的豺狼
日俄战争结束,日本以倾国之力获得了惨胜,已无力再战,而俄国却还可调动其更为强大的欧洲部队,媾和对双方来说都是明智的选择。正因如此,双方在美国签订《朴次茅斯和约》时仅就满洲地区的权益进行了切割,日本没有对俄国提出赔款要求。消息传回日本后,民意哗然,主持签约的小村寿太郎和高平小五郎俨然成了“卖国贼”。签约当日(1905年9月5日),在东京的日比谷公园举行了多达7-8万人的“爱国群众大游行”,要求拒绝签约,重新战斗。集会者高举吊旗,会场上到处是“呜呼大屈让”、“肝胆一剑寒”、“破弃破弃”、“吾有斩奸剑”、“死有余辜”、“风萧萧兮易水寒”等标语。
群众团体“讲和问题联合会”的代表河野广中在会上演说,号召斩桂太郎、刺小村、打伊藤、屠元老,将矛头直指政府当局。下午5点左右,集会者蜂拥到内相官邸,砖石横飞,护卫官邸的警察挥刀镇压。群众随后开始纵火,焚毁了内相官邸,并捣毁了袒护政府政策的国民新闻社。这一暴动持续数日,共烧毁了2个警察署、219个派出所、13个教会、53处民房,动乱波及日本全国,政府宣布紧急戒严。
这之后,民众暴动便成了东京一景,日本开始步入史称“民众暴动的时代”(the Era of Popular Violence)。广大“人民群众”的民意、而不是所谓的某某主义者,开始在日本的政治生活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推动着日本在“军国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从明治初年日本觊觎琉球、台湾和朝鲜,到昭和年间日本兴起征服世界的野心,日本外交官在谈判中惯用的施压方式,就是“日本人民”对此如何如何不满,所以除非对方让步否则难免一战。这绝非外交官的应景辞令,而是日本真实的政治生态。如果非要说“广大日本人民”也是受害者,则他们并不受害于侵略或军国主义,而只是受害于失败。一头狮子率领的一群绵羊,并不能纵横草原,而只有团结一心的群狼,才具有最可怕的战斗力,即使率领它们的只是一只绵羊。
把“主义”当作分析和解决问题的症结,最后就只能在“主义”的高低和好坏上进行无谓的争论,而偏离了实质的利益分析。简单地妖魔化某种“主义”,并把一切罪孽都安到它头上,其实是对历史解读的偷懒,这固然有利于把民众都统一到某些“主流的”思想和框架中,但同时也易培养弱智如同东郭先生者,在贷款、援助、下跪道歉等“糖衣炮弹”面前,丧失分辨力。
疲软的正义
中国人自古及今总有一个执著而定义模糊、更难操作的信仰:正义。同时,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还相信另一个没有任何实证验证的神话:正义必胜。
坚信正义必胜的我们,似乎并没有认真思考过:既然我们手持那么多的“正义”,为什么我们在历史上蒙受了那么多的失败和耻辱而没有“必胜”?毛泽东曾一针见血地揭示了挨打的前提就是“落后”,要想不挨打,便只有强大,总之与“正义”毫无关系。
其实,所谓的正义与非正义只是一个政治宣传词汇。甲午战争时期,日军俨然以解放者自居,要从爱新觉罗氏的异族统治下解放同文同种的中国,然后“革稗政,除民害,去虚文而从孔孟政教之旨,务核实而复三代帝王之治”(日本第一军《开诚忠告十八省之豪杰》)。从大量的日本文献中,我们可以发现日本人对“征服支那”充满了正义感,他们坚信这不仅是解放中国,更是推进中国的文明进步,进而联合黄种人对抗西方侵略。他们的文献中,十分自然地自称“神州”、“华夏”乃至“中华”,号召中国人民起来反抗满清的暴政。果然,兴中会得到了日本军方的支持,于广州乘时而起,在忙于应对北方战事的清政府后背狠狠地插上了一刀。
其实,百多年来我们所遭受的外侮,其根源与“正义”毫无关系,而是一曰“怀璧其罪”,你的地大物博正是人家所觊觎的发展空间,二曰“落后就要挨打”。外侮只能说明我们无能和软弱,并不能因此而赋予我们“正义”,更不能因此而赐给我们力量去获得“胜利”。胜利绝对不是来自正义,而只来自于实力。
在国际政治中,或许是有一些诸如人权、民主、自由等普世原则,但其核心就只有一个词:利益,这是至今仍奉行丛林原则的国际政治的实质。历史上所有的争斗(无论是民族之间的冲突还是民族内部的冲突),最后一定会归结到“利益”,区别无非在于为谁的利益和为什么样的利益。
我们研究中日历史,如果真要起到资治通鉴的作用,则必须摈弃毫无意义的道义之辩(那只适用于现实政治操盘),而还原和探究其最残酷的本质——中日之间的利益争夺和调整。温情脉脉的道德说教,往往容易蒙蔽自己,培养出一大帮宋襄公,把“正义”当作力量乃至胜利,甚至天真地以为受害本身便可成为获得“正义”、乃至“胜利”的通行证。
丛林的现实
美国政治学家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深刻地揭示了国际政治的悲剧本质:国际体系是一个险恶而残忍的角斗场,要想在其中生存,无论国家“好坏善恶”,都别无选择,只能为了权力而相互竞争和厮杀,这是一种零和博弈。他因此认为,中美之间必然形成对峙和相互威胁。而在我看来,在中日这东亚两强之间也必定要面对同样的历史宿命。
国际社会经常处于无政府状态,这决定了安全的稀缺性。为获取安全而展开的激烈竞争,迫使国家采取进攻性的战略(即使初衷只是为了防御),结果常常导致冲突和战争。而这些冲突,与国家的社会制度、政治体系毫无关系。国家无所谓“善恶”之分,无非是型号不同的台球,本质上都按照同一逻辑行事。那种将对手描绘成邪恶或不道德的另类,只是国家在给自己以现实主义采取实际行动时,包裹上一层自由主义(理想主义)的外衣而已。
“安全关切”像是一个魔咒笼罩在防御方和进攻方身上:进攻者为了安全而进行扩张,防御者为了维护安全而拒绝退让。基于现实主义理论的“中国威胁论”,便与那些躲藏在意识形态糖衣下的“中国威胁论”有了本质区别,它直指问题的核心:一山难容二虎,大国冲突就是利益冲突,而不是什么正义与邪恶的抗衡。这样带有浓厚历史宿命色彩的论断,揆之中日百年情仇,也能得到充分的验证:两大东亚强国,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无论是维持还是攫取权力,都必然导致冲突。
1890年,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山县有朋向明治天皇上奏《外交政略论》,认为:“国家独立自卫之途有二:一曰防守主权线,不容他人侵害;二曰保护利益线,不失形胜地位。何谓主权线,国家之疆土是也;何谓利益线,同我主权线安全紧密相关之区域是也。”山县有朋的“利益线”,首当其冲的就是朝鲜,“朝鲜半岛是刺向日本的一把匕首”。这种安全焦虑,对于日本来说十分自然,并非为侵略寻找“借口”的造作。从地缘战略的角度,这和中国将朝鲜、越南、缅甸等视为御敌的天然缓冲区一样,没有本质区别。
日本对于中国的防范与顾虑,并非杞人忧天。1886年,北洋舰队在访问长崎时,清军水兵因争伎而与日本警察发生械斗,各有死伤。北洋舰队褪去炮衣,对准了长崎。谈判中,中国方面也有人提出“撤使绝交、以兵相胁”的主张。在中国的强大压力下,日本最终被迫赔款。 “长崎事件”从此被日本看作国耻,除了对大清本身心存顾虑外,日本人更担心中国和朝鲜一旦沦于列强之手,日本将唇寒齿亡,“征韩论”、“征清论”的一大动机就是获取大陆基地,“制驭白人之跳梁”。
同样的,李鸿章本人也清醒地看到了日本“阴柔有大志”,并主张韬光养晦,在表面上与日结好,但实质上处处防范。从国家利益的角度看,当时中日之间的相互猜忌与防范,乃至相互妖魔化,都相当正常,亦无本质区别。日本侵华的根本动力,不在于“邪恶”,而在于利益。
“以德报怨”
因为对“利益”的迟钝,和对“道义”抱有宋襄公般的执著,我们在对日关系上,便呈现出一种“以德抱怨”的单恋,以为靠单向的宽容就可以弥和历史的伤痕,缓解现实利益的冲突。
这种“以德抱怨”的事例,比比皆是:大到日本理应支付的战争赔款,因着内战的需要,而慷慨地一笔勾销,数十年后再让人家以所谓“援助贷款”的名义进来支援建设。自己应得的钱,非要变成仰人鼻息的贷款,天下似乎很难找出如此先亏里子、后丢面子的窝心事。小到《南京!南京!》之类的电影,在人家连基本史实都还在竭力否认的时候,急不可待地要从人性的角度去“理解万岁”;即令南京大屠杀的史实本身,为了营造中日友好的虚幻情景,而长期被排斥在公众的视野之外。
纵观国际冲突历史,放弃大笔战争赔款,基本是只有“善良的中国人民”才能做出来的伟大举动。而列强之中,无论是所谓的“民主国家”,还是所谓的法西斯国家,在有机会索要中国赔款时,从来没有客气过。美国曾经退回了部分庚子赔款,令中国政府和人民感激涕零,以至于忘记了这本是人家浮收多算而应退的。至于日本,正是中国赔款的最大得益者:先是来自中国的甲午战争巨额赔款,奠定了明治崛起的基础;随后是同样来自中国的放弃索赔,对二战之后日本的复兴起到了重大的作用。
孔子当年就对“以德抱怨”嗤之以鼻,雄辩地质问道:如果“以德抱怨”,那“何以报德”呢?大汉王朝时,出于“安全关切”,多次出兵“侵略”匈奴,著名将领陈汤从前敌给汉元帝发去一份奏折,表示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决心,“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种“虽远必诛”的阳刚精神,后来便逐渐消亡,对待外敌基本就是和亲、怀柔,用子女金帛“赎买”回大国崛起的感觉,且美其名曰“以德抱怨”,聊以自慰。放弃对日索赔,从其历史基因来看,依然是这种“和亲”思路的延续,可惜世易时移,人家并不领情。小小的以色列和一贯羸弱的犹太民族,却对纳粹战犯表现出了“虽远必诛”、“一个都不宽恕”的精神,用自己的执著,给我们上了一堂关于什么是脊梁骨的大课!
英雄的绝唱
纵观中日历史,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中国英雄多为悲剧的主角,故事也多发生在民族内忧外患的悲秋。岳飞、文天祥、戚继光、林则徐、张自忠,每一位都因为抗击外侮而将英名铭刻在我们民族的凌霄阁中。而日本的英雄,如伊藤博文、乃木希典(日本陆军军神)、东乡平八郎(日本海军军神),乃至后世的山本五十六等等,都是因为开疆拓土而被供奉在靖国神社(尽管这个名字令我们华人这么刻骨铭心),受亿万日本人的祭奠。
回眸历史,除了本身就是异族入主的蒙元、满清以外,自汉以降的整个中国历史,几乎没有任何基于扩张的战争。中国历史的英雄都是被动地被异族的铁蹄激发起来,都是要到了“不愿做奴隶”的“最危险时候”才“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大汉王朝霍去病主动出击、纵兵大漠的神武事迹,在其之后几乎是绝迹的;“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李太白吟咏霍骠姚的《胡无人》,也从此成为中国文学的绝唱。到了唐代, “但使龙城飞将在”也不过是为了“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诗句),越过阴山去主动出击的雄心是早就没有了的。
与此相比,日本的英雄们野心勃勃,甚至某种程度上说是兽性勃勃。日本整个国家战略都是进攻性的,有不少学者都论证了这是因为其乃小国浮于大洋之上,必须御敌、甚至主动迎敌于国门之外,否则,小小的本土毫无战略纵深,很容易被逼到“最危险的时候”。客观地看,所谓军国主义和扩张战略,也有其相当的必然性,就如二战前的德国要争取“生存空间”一样,这是一个资源贫乏、区位局促的国家、民族的本能。
自明治维新开始,日本便确立了 “继承列祖列宗伟业,……宣布国威于四方”(明治天皇《御笔信》)的基本国策,与中国历来奉行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同,日本十分明确地提出了国家在主权线之外,还有一条利益线。1890年,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山县有朋上奏《外交政略论》,认为:“国家独立自卫之途有二:一曰防守主权线,不容他人侵害;二曰保护利益线,不失形胜地位。何谓主权线,国家之疆土是也;何谓利益线,同我主权线安全紧密相关之区域是也……仅仅防守主权线已经不能够维护国家之独立,必须进而保护利益线,经常立足于形胜之地位。”所谓的“防守主权线”就是守住碗里的,“保护利益线”则是看着锅里的。这一“利益线理论”直接成为甲午战争的推动剂。
无用的悲情
我们在时刻提醒日本勿忘侵略史的同时,却只提醒自己是个受害者,没有提醒自己去反省何以总是成为历史悲情的主角呢?受害者这样的身份,究竟是耻辱还是荣光?是否因为有了一个可供谴责的强盗和匪徒,我们就可以有理由和借口将窝囊与无能包装成悲壮和高尚呢?
日本在中国的一场场大屠杀,是我们民族的悲剧,更是我们的耻辱。仅仅控诉暴行,仅仅诉诸悲情,丝毫也不能减弱我们应有的自责。遗憾的是,日本人被打回老家都已一个甲子,我们却还只沉溺于悲情之中,停留在哭诉的“伤痕文学”阶段,难以自拔、难以深入。一个遭受了过度苦难的民族,如果把精力只是放在控诉上,而不是放在自省和自强上;如果把纪念只是寄托在罹难者身上,而不是寄托在抗争者身上,它在心理上还是一个弱者。
悲痛如果不化作力量,眼泪就是最无用的化妆品。我们今天或许该问问自己:我们是应该让日本正视历史,但如果它就是不正视呢?我们是应该让日本道歉下跪,但如果它就是不道歉不下跪呢?我们是应该反对日本政要参拜靖国神社,但如果他们就是拒绝接受呢?我们除了叫叫嚷嚷,还能干些别的吗?
与悲情的眼泪同样滔滔不绝的,就是高喊“抗日”的口水。1895,日本著名间谍宗方小太郎在发给大本营的战略分析中认为:“中国实属不明日本之真相,虽识者亦甘于表面之观察,轻侮指笑,自以为得者滔滔皆是也。” 而以翁同龢为代表的所谓“主战派”,战事未起时,爱国分贝就十分高昂,一力主战,大大压缩了本就回旋艰难的外交空间;战败之后,则 “声泪并发,罔知所措”。清廷在无奈之下,只好劳动李鸿章出面议和,翁同龢又想设定“赔款可以、不可割地”的限制,李鸿章就将了他一军: “割地不可行,议不成则归耳”,并要求翁同龢一同前往。翁只好说:“若余办洋务必不辞,今胡可哉?”其实他也知道在那样的环境下,不割地是不可能的了,无非是多割与少割而已,而且最好不要从自己手上割,于是便将和谈的重担及几乎必然招来的“汉奸”骂名一股脑儿推给李鸿章。
“口水抗日”者,正如陆奥宗光在指责胜利后“浅薄”的日本人一样:“对于一切事情往往只出于主观的判断,丝毫不作客观的分析研究:只重内而不顾外,只知进而不知止”,“此时如有深谋远虑的人,提出稳健中庸的主张,就被目为毫无爱国心、胆小卑怯之徒,将为社会所不齿,势不能不忍气吞声,闭门蛰居。”梁启超对口水抗日英雄进行了深刻的描述,说:“夫虚骄嚣张之徒,毫无责任,而立于他人之背后,折其短长以为快谈,而迄未尝思所以易彼之道,盖此辈实亡国之利器也。”
这种口头的、激情的、追求剧场效果的“爱国主义”,与需要静下心、沉住气、卧薪尝胆般地学习敌人(“师夷长技以制夷”)相比,成本低、代价小,见效快。一方面是逢日必反,另一方面是对日本的无知,甚至毫无“知”的愿望。
甲午战争之前,日本的一些热血青年,来到中国从事谍报工作,几乎走遍大江南北,进行艰苦卓绝的实地调查,根据他们的情报编纂而成的《清国通商综览》,出版后居然有2300多页之巨,比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更深地吃透了中国国情,至今仍是重要的研究文献。他们当然是中华的敌人,但这样的敌人,在值得我们痛恨之外,难道不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吗?
日本的镜鉴
甲午战争以降的一百多年,日本不仅成为中国的一面镜子,更深深地成为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中国人心理的筏门。
甲午战争的惨败,令中国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落后与愚昧,所以要以日本为师,变法自强;日俄战争中貌似强大的俄国惨败,中国人又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立宪制度的伟力(当时大国中只有中俄两国是君主专制的“灯塔”,两国为此还曾惺惺相昔过一段时间),推动了立宪,乃至共和革命;日本全面侵华后,中国人又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放手一搏,以铁血牺牲换取了1945年的重新崛起:一洗百年耻辱,跻身世界五强。
镜鉴之外,“日本”和“日本人”这两个词,已经融入了中国人主流语汇。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似都对“日本”和“日本人”有着自己深刻的、坚定的见解。我甚至于常常想:如果没有日本的话题, 中国人的生活会不会单调? 如果没有日本这个被诅咒的对象, 中国人的心理会不会失衡?如果没有日本这个卧榻之侧的劲敌, 中国人还会不会将“冒着敌人炮火前进”如此强烈的忧患意识写进国歌、日日吟唱?甚至,颇为流行的“口水抗日”,尽管于事无补,但这种情绪于国于民未尝不失为一种心理诊疗手段:从国家的角度而言,这样一个假想敌的真实存在,或许能有效地凝聚民心士气;而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口水抗日的功用或许更在于能极大地宣泄个人的不平心态,尤其在这个风云激荡、容易积郁的年代。
国家竞争,固然需要激情,但更需要冷静,这和近身肉搏需要气定神稳的道理是一致的。日本作为我们的“全民公敌”和“移情寄托物”,给了我们难得的全民认同的宣泄口;而日本作为镜子,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未必是变革年代所独有的心浮气燥。
进一步看,即使民意只是寻找宣泄的出口,但一旦汹汹成势,就能裹胁政策,再加上政府对民意浪潮的本能的规避或有意识的引导,其势必更为汹涌,最终形成国家意志的宣泄。中日民间的敌对情绪,在考量中日之间冲突的必然性以及可能达到的烈度时,是一个不能被漠视的重要向量。
在中日百多年来充满爱恨情仇的历史中,骨子里依然是“利益”二字。为了国家利益,日本发动甲午战争,它的铁蹄却唤醒了中国人的民族意识;为了国家利益,中国人在民族意识支配下,真诚地以日为师,甚至幻想着黄种兄弟联手对抗西方;为了国家利益,日俄战争前后日本竭力拉拢中国,随后又从中国“兄弟”这里攫取更多利权、乃至欲图吞并;为了国家利益,觉醒了的中国要奋起反抗,“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为了国家利益,中日两国至今也在有意无意地利用历史资源,进行博弈……
1887年,日本参谋本部陆军部第二局局长小川又次大佐在《清国征讨方略》一书中写道:“今日乃豺狼世界,完全不能以道理、信义交往。最紧要者,莫过于研究断然进取方略,谋求国运隆盛”,“兵力不整之时,万国公法亦决不可信……既不足恃,亦不足守”,这样有见地的、赤裸裸的直指国际秩序核心的想法,即便出自我们的敌人之口,至今亦值得回味与咀嚼。
注:以上摘自《国运1909——清帝国的改革突围》一书,参考网络上文章整理,与原书略有出入。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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