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会计之死

南石村会计自杀之谜

《法律与生活》杂志社记者/盛学友

会计李功跃绝对想不到，他死了以后，村里会发生那么多故事。

在农村，村会计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担任村会计时间越长，知道的事情越多，肩负的责任也就越重。

干了20多年山东省淄博市高新区南石社区居委会（以下简称南石村）会计的李功跃，似乎命中注定要以悲情谢世。

自杀谢世

2008年6月7日，农历五月初四。

早上6点钟，李功跃起床后，对老伴孙桂荣说：“村民的合作医疗，我昨晚整理出来了，在桌子上放着，你交到村里去吧。我出去走走。”

在丈夫睡觉的房间打扫卫生时，孙桂荣在桌子上发现一张纸，马上找到小叔子李功进。李功进脸色“刷”地变了：“是遗书，快找人！”

李功进猜想哥哥一定去了父亲的坟地，“打电话通知我们找人”，李功跃的女婿吴林介绍，到了坟地，发现坟墓前烧冥纸的砖上有血迹。

坟墓南边，有一片林地，过了这片林地，有一口井，井深几十米。

井口旁，有一双鞋、一把水果刀。

众人赶到井口，发现井里有水。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人早已没气了”，吴林泪落成行，“他是脚朝下跳下去的，手腕上割了4刀”。

闻讯丈夫自杀，孙桂荣一下子昏了过去，被直接送到了医院。

“我妹夫这个家，虽然清贫，但很温馨。”李功跃的大舅哥——南石村民孙德义，谈起李功跃，泪如雨下，打湿了手中妹夫的遗书。

孙德义介绍，妹夫和妹妹的感情很好，家庭和气美满，“妹夫属于老实本分那种人”。

今年59岁的李功跃当过7年兵，复员回到村里后，曾赴唐山抗震救灾，1975年与同龄的孙桂荣喜结连理，婚后生育一儿一女。

孙德义的叔辈二叔孙云孝是一位干了很多年、资格很老的村支书，“在他一手提拔下，李功跃70年代开始在小队干会计，后在大队当会计”。

兄弟间出现纠纷，李功跃都会处理很好，他这个人很公道，和村民相处，“没红过脸”。

李功跃的女儿定于208年8月16日结婚。有一天，孙德义夫妇到李功跃家，见他家那套木质旧沙发还没换，就再次劝他换个新的，“女儿都要结婚了，体面点才是，他这才舍得换了一套新沙发”。

5月24日，孙德义的父亲过生日，中午大家一起喝酒，“我们一起去的饭店”，孙德义见李功跃“酒喝得挺好”。

“李功跃对我说，他女儿结婚时，不收乡亲的钱，将来老了的时候，没钱还人家这个礼”，孙德义的妻子曹立云说，“他这个人，脾气好，特别好笑，那天他挺高兴，不料他却……”曹立云说不下去，捂住脸，哭出了声。

5月底的一天，李功跃到吴林家看了看新房，没有任何异常。“6月5日、6日，我岳父在石桥办事处开了两天会”，吴林告诉本刊记者，“我岳父母以前都睡在一个屋，但6号晚上，他让我岳母到里屋睡，自己整理了一夜的合作医疗，第二天，我岳母发现了遗书。”

在一张“淄博高新区石桥街道办事处”信笺上，李功跃的遗书这样写道：

任务太重，压力太大，受不了了

睡不好，吃不下

我走不太远，下辈子再见了

请李家全体兄弟姐妹凉（谅）解

请夫人、孩子们保重，好好活下去吧！

实在太穷，没留下遗产，不要因穷骂我

实在是一生清贫，上对党和人民负责，下对不起你们

我是为集体利益奋斗一生，毫不后侮（悔）

绝笔 李 2008.6.6

吴林认为岳父之死“与村里的选举和土地有关，与让他做一个证明有关”，李功跃死后， “村里都在议论，说与那两天开会有关”。

贿选风波

在经济停滞不前、村民怨声载道的“非常时期”，2000年12月，1960年出生的王江华走马上任，6年时间把南石村搞得红红火火，“村民得到了实惠、看到了希望”。

一位知情者介绍，1965年出生的王立平被王江华安排到裕民集团任总经理，后被免职，再后来因承包费问题，他们“彻底翻了脸”，王立平开始干个体，“修路挣了很多钱”。

王江华和王立平是一对叔辈兄弟，“一个奶奶的”。这对昔日好兄弟，在第九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中，却成了“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换届选举竞选者分为两大阵营，一方为王江华团队，成员为李功跃、王克城；另一方为王立平团队，成员为王永泉、陈涛。

11月2日，在石桥街道办事处全程监督下，9位村民当选选委会成员，并确定村委会职数还为3人。

在11月23日预选中，王江华、李功跃、王立平、陈涛成为候选人，“由于有人扰乱会场秩序，导致很多选票作废，但王江华还是比王立平多88票”。

南石村两委和选举委员会决定：12月15日为正式选举日。选举到了最关键时刻。

在这次换届选举中，村民张振海（化名）负责给王立平拉选票，在第一次选举前一天晚上，“我在王立平的公司领了发给我的2000元钱”；第二次选举时，“我还是负责给王立平拉选票、发钱”，选举前一天夜里，王立平开会，“让我们一定要选上他，要靠乡亲们帮忙，凌晨五点半2个人一组出去发钱，每人1000元，1000元1个信封，我还是负责发第一次发的那几家人”；第三次选举前一天（12月14日）晚上，张振海组织中间派的一些村民到公司集合，之后分坐3辆大巴到周村金都宾馆吃饭，大概有200人左右，吃饭的时候，王永泉说最后一次选举一定要选王立平当上主任，第二天早上给住下的每人又发了1000元钱，“也发了我1000元钱，我当时住在了金都宾馆”。

北京市求是公证处对张振海等9位村民的证言进行了保全证据公证，并出具了公证书。

2007年12月15日，王立平被当选村委会主任，“王立平获得的主任票数比王江华多16票，但总票数比王江华少24票”。

王江华团队已连任两届，其中王江华为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李功跃为党支部副书记、村委委员、会计，王克城为党支部委员、村委委员，主管基建。

“选举过程中，李功跃两头为难，出去躲了几天”，孙德义说，李功跃和王江华被选为村委会委员，“王立平当选主任后，要求李功跃上班，而王江华则一直向王立平要地”，“夹在中间”的李功跃“左右为难”。

9月1日，石桥街道办事处党政办主任杜振江介绍，王江华和王立平都表示，不会在选举中出现贿选问题。换届选举结束后，开始有了每张选票上千元的贿选传言，“南石村选民2700余人，按每张上千元计算，就有了几百万元这个说法”。经调查，没有一名选民承认自己收了任何一方的贿选资金，“也没有证据证明任何一方进行了贿选”。

尽管官方如此说法，但网上还是“风声四起”，有网友在《汶川地震救灾，淄博1500万贿选村官成功》帖子后留言说：两兄弟争权闹得南石村天昏地暗，把老辈子留下的基业糟蹋的面目全非。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可恶的不是这两个败家子，而是全体南石村民。为了几个破钱，不惜把灵魂出卖。为什么不能凭着良心选出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好干部呢？如果南石村真的完了，每个南石村民将成为千古罪人。如今南石村民分为敌我两派，亲情在金钱面前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土地之争

在换届选举过程中，关于“王立平非法侵占、倒卖集体土地”的举报信，飞向中央、省、市等有关部门。

举报信称，2000年9月，王锡国担任村支书期间，正大房地产公司法定代表人王立平打着建养牛场的旗号，以每亩2.1万元的价格，购买了位于大张北的134.8亩土地，但签合同时，却变为了102.9亩土地，而所谓的养牛场也一直未见踪影。2001年，王立平将这些土地倒卖给邻村的淄博庄园集团，总计一千多万元。这些土地的养殖用途未变。全村党员自发召开党员大会，到会的114名党员中有110人签字，另有1799名群众签名，“强烈要求上级政府主持正义，依法追回集体土地和财产”。

有关部门实际测量，“这块土地为134.8亩”，一位知情者说，“不少村民参与了测量”。

国土部门认定，正大房地产公司征用的102.9亩土地中，86.76亩国有土地办理了相关手续，其余16.14亩土地为庄园集团非法占用，庄园集团实际总用地面积122.74亩，其中超占19.84亩，共计非法占地35.98亩。

2008年1月24日，淄博市国土局对庄园集团做出处罚决定：责令退还非法占用的耕地，没收在非法占地上新建的建筑物和其他设施，罚款23.987万元。

针对群众反映的“王立平侵占石大路以东4.09亩建楼房35户、石大路以西11.58亩建楼房90套等多起土地问题”，有关部门表示，“力争在3月底前拿出具体调查结果”。9月1日，一些村民说，“没看到调查结果”。

高新区国土局徐天斌科长告诉本刊记者，王立平其他土地问题，“都有合法手续”。

孙德义介绍，2008年春节前后，他和妻子问李功跃“是否参与卖地”，李功跃回答“绝对没参与量地”，并介绍了当时的情况：2000年9月的一天，村支书、主任王锡国和副书记张广训、会计李功跃一起去丈量土地，3个人从村委会出发，刚走到半路时，有人给李功跃打电话，说有事找他，李功跃就回去了。本刊记者看到，在征地协议上，没有李功跃签名。

“量地后的情况，李功跃没说什么”，孙德义说，“6月5日、6日，在办事处开了两天会，6月7日早晨就自杀了”。

自杀以后

李功跃自杀后，南石村发生了太多故事，而这些故事，又绝对不是他所希望发生的。

2008年1月31日，村民崔秀贞被抓去询问，“没超24小时就放了”；3月19日，公安机关给她送达了传唤证，“第二天我逃跑了，躲了10多天”；7月6日，“被关了进去”。

崔秀贞介绍，7月4日晚，管委会5个人到她家做工作，其中一人拿着王立平土地问题处理意见，“发现土地面积缩小到122亩左右”的崔秀贞十分纳闷：“2007年11月底、12月初，实际测量是134.8亩，这次咋少了10多亩呢？”

7月5日，“要去上访”的崔秀贞刚来到村委会“就被逮了”，这次，她被拘留15天。

“1月31日，抓了9个村民，年纪最大的81岁，没超24小时放了；4月9日，又抓了9个，3个被行政拘留，其中两名是妇女；6月，抓6人；7月，抓16人”，村民接受采访时用“白色恐怖”描述村民“被抓”时的情景，“几十人被传唤，刑拘的20来人中有10来个被捕；王江华及妻儿一家3口、伊允明两口子、王克城两口子，刑拘后或被取保或被逮捕；王立水两口子被行政拘留”。

6月10日，崔秀贞等人到淄博市信访办上访，接待人员拿出一张图纸，“显示的土地面积比实际测量的要少很多”，崔秀贞等人还发现，“上面有李功跃等3人签字”，崔秀贞立即喊道：“这个图纸我们不认可，李功跃已死两天了。”石桥街道办事处党政办主任杜振江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坦言，“李功跃在图纸上签过字，他这个人很认真”。

“得知李功跃自杀消息后，王江华流泪了，说他这样一个好人，怎么会自杀呢”，王江华的一位好友介绍，“王江华为了避嫌一直躲在外边”。

6月17日，王江华从北京回到淄博市，住在一家酒店。6月20日21时许，王江华在酒店被警方抓走。

王江华的亲人后来才知道，王江华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偷税罪、职务侵占罪、挪用资金罪。

王江华的儿子王锦涛介绍，“2008年4月，开发区公安分局的人让我爸退出裕民耐火材料20%的股份，否则以偷税名义抓他”，为此，王江华和王立平签了股份转让协议，“协议明确规定王江华个人所得税由王立平承担，办事处一位领导作为中间人在协议上签了字”。

王江华从转让费中拿出一部分还债，将剩余的340万元存入农村信用社一张卡上，开户用的是妻妹的女儿——在淄博职业学校读书、21岁的朱程程的名字。

7月22日，王江华的儿子王锦涛、妻子张连云分别以涉嫌包庇罪、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被刑拘，8月15日、8月18日，以“需要逮捕证据还不足”为由分别被取保候审。

王锦涛说，“警察天天找我表妹要求签字转账，让我们把那张卡交出来。我们不同意”。8月28日，朱程程的父亲朱东亮以涉嫌职务侵占被刑拘，9月4日，以“需要逮捕证据还不充足”为由取保候审，“我姨夫在村里打工，是个农民”。

8月29日下午，王锦涛将银行卡交给警方，“警察随即带我表妹到信用社转账，但因金额太大没有转成”，8月30日上午，“我表妹按照要求把钱全部转入高新区公安分局账户”。

9月1日，王锦涛取回了收据。收款日期为8月30日的这份收据显示，3391816.80元人民币为“王江华家属交来赔偿损失款”。

当地警方没有接受本刊记者的采访。

补偿协议

6月7日，李功跃自杀身亡，第二天上午，吴林和李功进等亲友找到办事处领导理论。“我岳父在村里干了30来年，从没说过压力大，为什么在这里开了两天会，就说任务重、压力大，然后自杀？”吴林要看会议记录，“接待我们的一个人说，会议记录已交公安局，会议内容是合作医疗问题”。

6月11日，吴林等人到了开发区公安分局，“接待我们的人说，自杀的事情多了，大多数查不出原因”，但吴林认为，人不会无缘无故自杀，“公安局应该给个说法”。

岳父自杀后，吴林也听到一些传言：一个版本是，王江华、王立平逼死了李功跃，因为李功跃知道的太多；另一版本是，李功跃涉嫌贪污、受贿，因为罪大恶极而畏罪自杀。

“说王江华、王立平逼死我爸，我们没有直接证据；说我爸贪污、受贿，我们不怕查”，吴林希望有关部门还其岳父一个清白，“人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6月26日，王立平代表村委会（甲方）和吴林的岳母孙桂荣（乙方）签订了补偿协议书，协议约定：甲方一次性给予乙方丧葬补助费1.2万元、死亡补偿金12万元、生活困难补助金6.8万元；自2008年6月起，甲方每月为乙方发放生活困难补助金500元，直至乙方去世；本协议签订后，乙方必须在两日内处理火化等一切后事。

“20万元已到位”，吴林告诉本刊记者，“但每月500元生活费还没给，找过几回王立平，他答应给的”。

7月18日，王立平曾在电话中对本刊记者说：“你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记者。你提的问题，政府会有说法。我不接受采访。”

9月1日上午，本刊记者在南石村采访，“正在开会”的王立平和本刊记者约好中午再联系，但到中午和他联系时，他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本刊记者没能见到王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