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小官员之死
包满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年纪不算老,却超人的老道,无论言语还是那副乱糟糟的胡子,还是隐藏在稠密胡子下的厚嘴唇都给人一种刻板、忠诚的印象:这是一个少有的老实人,按章办事,勤勤恳恳,无过错、无大功。在淳朴到无知的农夫眼里,这不是他的错,或者由于千年的封建思想的淫渗,在镇里这样的官员他们认为是合理的、应该的、有用的。无他,天还是疾风骤雨;有他,地还是风调雨顺。
细咪咪眼角镶在永久微笑的黑脸上,外地人猛一看以为是个大老粗,其实包满苍10年前已经是镇政府二把手了。镇书记换得像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但历史的机缘始终没有砸到他,有人说和他父亲的病有关,有人说他曾因为少喝两杯酒得罪了一个京城的官员。——尽管那个风高月黑的晚上号称“二斤不倒”的包镇长已经超常发挥。据说那晚京官很不高兴,一句“水利设施年久失修”让分管农业、水利和安保的他惊魂未定,三年也用不上场的领带觉得勒得直憋气,出门小解拉着领带嘟囔着找不到裤子拉链……。
其实那个小京官也就是个办事员,因为没喝上茅台闹情绪。
开春,北方皲裂、蛰伏大地刚刚苏醒,河堤的柳树,远看一片鹅黄,风还有点冷,包镇长的索纳塔牌轿车像蛇一样爬行着。
“包镇长,俺家的牛丢了,一定得给俺做主啊,青天大老爷……!”一天,镇长下林场视察亟需疏淤的河道,车子被几个老农给拦截了;老农们跪在地上,一脸的哀愁。
“哦,快起来,老乡,有话好好说。”
包镇长赶紧下车,肥硕的肚子让他行动迟缓而笨拙,这多年未变的特质给老百姓以错觉,以至于和亲民、敦厚不能区分;十年的官民联系,让老百姓一看到那酱紫色的脸已经单纯地等同于包青天在世了。
“太平盛世,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徒,此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老包怒吼道;跟班的秘书小王,脑子灵活,滚圆的小眼睛滴溜溜直转,主刀大夫一样盯着那几个庄稼汉。这个小王,部队转业在镇里做镇长秘书兼安保工作。镇里派出所正规警员配不齐,就招了一些好勇斗狠的年轻无业流民充实了安保队伍,乡人没有文化,管这帮非警非匪的队伍叫“二安”,小王就是“二安队长”。
“我家牛屋的墙都掘塌了,这帮扒灰的王八羔子,我日他八辈祖宗!”
孙老汉欲哭无泪。“俺老伴现在已经气疯了,在医院里。近半年就生怕被盗走,俺俩就睡着牛屋里,床头抵住门,就是这样,俺给下了迷魂药,中午才起来,床被挪了位,牛没了,后墙一个大窟窿……让俺咋活啊,我一头石死这里算了”说着,那孙老头硬要往车上撞。
王队长不亏行伍出身,一手拉着孙老汉,扭住胳膊像抓捕犯人一样专业。
“老孙,不要闹了,我这里处理完工作,就去你家看看”包满苍心事凝重,连声叹气。财政不拨款,上级批复的钱要么被挪用要么被各种名堂占用。总之,自从毛主席逝世之后,镇里就没挖过一道河,没开过一条渠,乡间公路至今没有落实,镇到县里的唯一的柏油路已经看不到石子了,治安已经差到明火执仗的地步。大人物从不来视察这片古老神圣的土地——出过老子、庄子、孔子、范蠡、吕雉、刘邦、氾胜之、黄曹、曹操……的土地——他知道不是不来,是没有路可来。如果那次京官的车子不是SUV,估计也到不了镇里喝酒。
包镇长嘴角微微苦笑,轻轻歪了一下头,拉住老孙头的手。
“我作为父母官,没对得住乡亲,为官10年,任政一方,亏欠百姓太多;老孙,你的牛一定给你追回来,要是被宰吃了,非要从那帮孙子肚里抠出来不可。”
“那就好,镇长,俺信你,今天不是大事不会拦驾,此事多有得罪,打扰您工作”老孙两眼泪汪汪,不知是感动还是心疼。老孙和他的几个近门的堂兄下去了。
镇长继续他手上的工作,呆站在河堤干燥松软的新土上。微风一吹,黄沙卷起了裤脚,钻进了鞋子。他,神情凝重,一动不动,不言一语,心思满腹的样子,又像是啥都没想,一言以蔽之,官员应有的样子都能从那张毫无表情的黑脸上读出:低调、深沉、智慧、高端、谋略……
回镇的路上,包满苍看到熟悉的白杨树和村头的古槐。就是在那棵古槐下,10年前他的父亲从京城的303医院回老家,整个晚上,语重深长地给他讲了很多社会经义、物人法则。第二天,他就由村支书提拔为地方志记载的历史上最年轻的副镇长。转眼间,10年过去了,从部队基层摸爬滚打干到副师级别的主任医师的父亲也病到了。从此,他感觉顶头上司对他更“客观”了;属下和同事也对他更加“亲和”了,说难听一点,就是对他不那么尊重了;甚至在小王的眼光里也看不到一个正常心智的年轻人对45岁男人的基本的人格尊重,简直可以说是看不起。
回到镇上,包副镇长借机一个例行联席工作会议,以老孙丢牛事件道出了乡村治安的严重性,并提出开展停滞多年的春季严打、秋季收关和增设正式警察编制的请求;并喊出“一个大队一警察,一个村庄一保安”的口号。
“老包”心里还是有百姓的,但,就在正镇长没表态前,姜书记的一个眼神射向了他,他浑身一哆嗦。大感不妙,哪里出错了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收到如此严厉的批评——至少对他而言是致命的无言打击。
不久他就调动了工作。
……
冬至当晚,镇里二级小官员包科长喝了二两小酒,回到家,一下瘫坐在沙发上,浑身冒汗。一生的政治抱负,一生的治国理念,一辈子的老庄之道、孔孟之术,一辈子的高洁风雅,不送礼、不收礼——感觉都还在自己的书房里打转转,都那么遥远,都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开始珍惜活着的意义了。
一月后,老父病逝的消息从北京传到这个千年小镇,新滩集——刘邦征战途中,经此地下马,感叹辛劳,得名“辛叹”。后来庄稼汉迷信,改名“新滩”。——不久,包科长也归西了。
大约过了两年,一个秋天的周末上午,省级机关在县一中搞了一次“批斗大会”,全县有头有脸的人和脚力能到达的普通百姓都去了。在宣判一个“杀人罪和抢劫罪”并重的罪犯时,老孙头看到一张熟悉而稍显肥胖的脸,已故包镇长秘书王介民的臭脸。原来他就是罪大恶极的流氓头子,窜通黑社会,吃里爬外的烂货。老孙头唉声叹气,他的疯婆子的至今还卧在西屋的破床上,……终算报仇了!
大会之后便是游街,游街之后是流言和谈资。那天谈论最多的还是包满苍,有人说他是被王队长毒害死的,当然王也是被指使的,因为姜书记也成了劳改犯;有的说是喝酒喝死的,不然怎么老是脸黑;有人说他似家乡的麦子碾成的面,看着黑吃着营养;有人说他尽管是家乡的麦子,一辈子生死在这片热土上,但他仅仅是一束麦穗,是蒸不成馒头的……
那天之后,持续大约一周时间,包满苍的坟头上多了几许花圈,随后,几场凄风冷雨,花圈和挽联也不知腐烂都何处了。老孙头疯婆子的病在批斗大会后第二天也突然好了,——新书记带领下的政府返还了他们的经济损失。
这些,也是10年前的事了,这故事怕是“老包”最全的一生,除此之外,如雁过无痕。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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