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悲情

一年前的今夜，那不是中秋节的前夜。一年前的中秋节，还在公历的很多天以后。
那一夜，阴沉晦暗，暴雨如注。那一夜，我冒着雨，满怀焦虑，我急切地奔跑在街道上，想要找一辆出租车，要把已经大口大口咯血的弟弟送去医院抢救。我没有把事情想得那么糟，但也知道事情很严重。
在到达医院的几个小时以后，在急救监护室里，弟弟的体温在一点点下降，血压也在一点点下隆。外面的雨依然哗哗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外出打探道路情况的亲戚已经回来好一会儿了，他们说道路被暴雨冲毁，救护车是无法过去的，我只好放弃了送弟弟去西昌抢救的最后一丝希望。
我只能徒然地握着呼吸越来越困难、意失在逐渐消褪的弟弟那逐渐冰凉的手，眼泪不住地悄悄流淌。
医生说，弟弟是医为酗酒过度，引起上消化道大出血。如果不是及时送到条件更好的医院，及时补充输血，是无法有效抢救的。
许久以来，对弟弟我是总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对他的责备、埋怨，多于对他的抚慰、关心。在那个即将生离死别的时刻，我的心深深地伤痛着，我感觉自己心里的血也如弟弟那止不住吐出的鲜血一样，不停地流着。后悔、内疚、自责充满了我那时混乱、恐惧、哀伤的心。
第二天清晨四点过后，弟弟的生命只能靠强心剂和血浆在维持着最后的时刻了。血制品是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汽车司机冒着很大危险，开着越野车连夜去西昌血库带回来的。弟弟的瞳孔已经放大，意识已经消失。我的眼泪也不曾停止过流淌，我不知道天亮后怎么把这一噩耗告诉老迈的父亲，还有年幼的侄子。好在我的亲戚们都互相告知了弟弟病危的消息，在医院一直陪着我和妹妹，也陪着弟弟最后的时刻。

弟弟去世了，他生前的好友、众多的同事、校友，还有一些能理解和同情他的领导都来致哀。更让人感动的是，他远在其他县工作的警校同学也闻讯赶来，与他作了最后的道别。亲戚们凡是听说了的，都赶来参加了葬礼，很多人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足见弟弟没有染上酗酒恶习前的人缘是相当不错的，他曾经以自己的质朴、豪爽、仗义的性格，不服输的个性，熟练的工作本领、奋发的工作激情赢得了朋友、同事、亲戚的们的尊敬、赞赏。

弟弟的青少年时代是充满理想的。他小时候，与所有的彝人尚武的天性一样，他希望长大后能当一名军人。长大也想过要考上大学，但他淘气、顽皮的个性使他没有实现这一愿望。高中毕业后考入了警校，也算是了结了半个军人梦吧。在校期间，有一次放假回家，他在长途汽车上，看到有人用开易拉罐饮料冒称中奖的方式，欺骗车上的旅客。还未正式成为警察的弟弟，出于义愤出面严厉制止这些骗子，遭来了这群人的围攻，最后他只好半真半假地亮明了自己的警察身份，给一车的人壮了胆，然后领着几个胆大些的汉子，一起把这群人扭送到了公安局。事后他没有得到公安局或任何人的表彰或感谢，而他也只是出于真诚的义愤，丝毫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过后几天，在听说公安局当天就放了这群骗子后，我们兄弟俩聊天时，他表示了气愤。那时，我知道他想当一个好警察，我也知道他有能力当好一个警察。
刚参加工作时的弟弟是充满了激情的。警校毕业后，他分配在一个农村派出所工作，正好遇上整顿治安环境、打击地方恶势力的专项斗争。他以满腔的热情参与了这场正义的行动，全力协助所里的同事和领导，发挥出了他不怕困难不怕疲劳不怕得罪人，连续作战工作彻底细致的作风，出色地完成了交办的各种困难任务。他的正直的品质和强劲的工作能力得到了认可和表彰，连续几年被公安局评为先进工作者。调到县局刑警队工作后，有一个星期日，县城一个体户被一个窃贼连偷带抢地抢去了钱包，并坐上开往西昌的班车跑掉了。这个个体户追到车站，恰好遇到了过路的弟弟，请求弟弟帮他报警并到西昌抓贼。那时还没有110之类的东西，弟弟也完全可以把这事推给城关派出所或其他值班人员。但他仍然答应了个体户的请求，一起乘车赶在那辆班车前面拦下了该车。虽然上车搜索后才发现个体户看错了车牌，没有抓住狡猾的窃贼，但是那位个体户依然对他感激不已。过后很久，那位个体户每次在街上遇到我时，都要提起这事并一再地表示感谢，说你弟弟真是个好样的。那时，有一位正直且脾气很倔的副局长相当赏识弟弟，多次提名要提拔弟弟担任重要的中层领导工作。
参加工作时间长了以后的弟弟是消沉郁闷的。他的身上秉承了我们家族脾气孤傲、倔强、不善逢迎的特点，并且更加突出，最终造成了他悲剧性的人生道路。工作时间久了以后，社会和单位上的消极、灰色甚至腐化随落的东西，他是从心底看不惯，并且也不愿意保持表面上的“同流合污”的，这使他和一些人有了抵触和冲突。特别是那个曾赏识他的副局长去世以后，单位又来了一个身材高大但气魄衰弱、能力低下却有些背景的局长，局长不求有功但求官位平安的工作态度，使弟弟产生了对局长的轻蔑，直率的天性又让他把这一轻蔑时不时地暴露出来。从那以后，弟弟变得消沉，理想也不再激昂，还染上了喝酒的习惯。
虽然如此消沉，但是面对工作的责任、面对困难和危险，弟弟天生的责任心与勇敢精神还是时不时地表现出来。有一次，他与领导和同事们去抓捕一个正在行凶杀人的罪犯，搜捕过程中与歹徒遇了个正着。这是一个身体强壮凶狠残忍的罪犯，连续杀死杀伤几人已经处于亡命状态，当时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凶器。弟弟他们那一刻有些猝不及防，一伙人都有瞬间的愣怔、犹豫，罪犯也瞪着惊恐而凶狠的双眼与他们对恃着。就在这危急时刻，已经结婚生子的弟弟第一个猛地扑了上去，以娴熟的擒拿格斗技巧把罪犯狠狠摔倒，制住了他反抗的可能，同事们也冲上来，给罪犯戴上了手铐。这起恶性刑事案件就这么很快告破。这样的事例有很多，弟弟从没有争过功，领导也因为他平时的消极态度没有给他评过功、摆过好。
对这些他虽然有颇有微词，但与生俱来的直爽、侠义的天性，使他没有泯灭自己的良心，走向腐败、灰色。他与他的那些朴实善良的同事一样，从没有把自己手中的暴力使用权，滥用到普通老百姓和弱者的身上。

孝顺观念和婚姻的不幸使弟弟完全沉沦于得过且过的状态，但内心却有数不清的痛苦、无力的挣扎。母亲去世时我们都还很小，他才只有四岁多一点，是父亲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长大。在我们的内心，都有强烈的愿望，就是要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而父亲又是个传统观念相当强的人，这就注定我们兄妹三人在婚姻大事上必须要尊重并满足父亲的愿望。正是这种带有愚忠愚孝式的孝顺观念，使弟弟的婚姻很不如意，婚后便陷入无尽的家庭纠纷之中，导致了最后的离婚。这狠狠地挫伤了他敏感的自尊，使他在消沉、苦闷、借酒浇愁的路上越走越远——公安队伍整顿活动中，领导以他平时的消极抵触不听指挥为借口，申请上级把他调到了另一个单位。悲剧从此开始，丑恶的现实无情地给了他的自尊最后一棒。

弟弟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他的日记本。那上面写满了他对自己的悔疚，写满了重振精神的决心。但我这个当哥哥的，在那些时候，给他的帮助却很少，关心也很不够。人只有在失去亲人以后，才知道亲情的可贵，才会产生无尽的哀思。我站着翻阅弟弟的日记，几乎站立不稳。痛彻心肺、酸楚悔愧的泪水从心底迸涌而出。我恨我自己的无力，我也憎恨这个摧残理想和善良的灰色世界。灰色的世界带给人们一个潜移默化着极端自私自利价值观的、道德极度沦丧的社会，这个由腐朽官僚主义带来的腐化的社会，如果任其继续发展下去，不知道还会摧残多少充满理想、真纯善良的年轻人。现在的这些和弟弟当年一样充满理想、激情和正义感的年轻人，命运将会和弟弟一样悲哀，有的人则会成为腐化社会的帮凶、走狗，那些少数的良心未泯者也只能同流合污、随波逐流。

谨以此文为我那善良、正直、豪爽、仗义却又孤独、敏感、倔强、痛苦的弟弟一周年忌日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