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模范与劳动改造
劳动模范与劳动改造
李江
这两年,我回曾工作过的武汉汽车齿轮厂两次,探访老同事,也算是追忆自己人生的一段经历。
1974年,我进厂后被分配到四车间铣工二组,这个班组有全厂最高级的机床:一台价值80多万元的西德产伞齿轮铣床,两台价值每台40多万元的日本产螺旋伞齿轮铣床,还有苏联和东德的螺旋伞齿轮铣床。但我作为临时工不是来操作这些高级设备的,而是来干这里较粗重的活——操作粗铣机。粗铣机是将后桥螺旋伞齿轮的“盆齿”的工件粗铣成形,留出精铣的加工量。两台粗铣机是百分之百的国产货,是为与日本铣床配套,进行“技术攻关”的产物。它除了能够完成一道工序以外,真是没有其它可以称道的地方了。当然,如果坚持以自力更生为主的方针,我们早就应该能够生产像日本那样高水平的铣床了,可是以自力更生为主的方针在三十年前已被遗弃,于是,我们这样一个大国,在基础工业技术方面,也要像台湾,南韩那样依附别人。
粗铣机在操作上不方便倒也罢了,它有时还出现“分度”(注:机床在铣完一个齿转入铣下一个齿的动作)不到位,造成“ 打刀子”。粗铣机的的刀具是合金钢制的,如麻将牌大小,装在园形的刀盘周围。我进厂的头一年,一盘刀是二十把,后来改为三十二把。我见过两次“打刀子”,一连串巨响令人心头为之一紧。应该说,“打刀子”所造成的经济损失不小,但两次的责任人都表现得很不在乎,全无自责。如果是一般工人干的,身为老师傅的班组长肯定要“通人”,但这两次“打刀子”的都是正在向上爬,准备当官的“货”。一个为了表现自己,不看好粗铣机就去摆弄其它机床;另一个是急于出人头地,开动粗铣机后,跑去学本组的关键技术——精铣的机床调整。班组长看着光秃的刀盘只是痛心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这是体制问题的表现。资本家用人是自己说了算,就看是否听话肯干;共产党掌权以后也这样,用人是领导说了算,有时说是要征求群众意见,其实是走过场而己。大组长是“聪明”人,知道不要得罪这种人,以免日后有麻烦。果然,这两个“货”,一个(1970年进厂)在1975年提了干,另一个(1975年进厂)在改革开放以后提了干,做到厂一把手。毛泽东在文革中的整党工作的讲话中说,共产党员就是要带领群众去进行阶级斗争的,不革命的人就不要再让他当共产党员了。我看很多入党当官的积极分子,本来就脱离群众,也做不了群众工作,更谈不上搞阶级斗争,因为按毛泽东的晚年思想,要斗就斗他们的靠山官老爷。当然,他们搞“伪阶级斗争”,“伪文革”还是拿手的。
1949年以前,我们的党员面对敌人必须依靠群众,自己也是提着脑袋来当共产党的,政治素质相对1949年以后的高,不能联系群众的一般提不上去。1949年以后情况变了,被选拔的干部也变了。毛泽东发动文革时说担心中央出修正主义,我想,不是中央先“修”党才修的,而是这个党已经“修”的差不多了,才有中央变修的可能性。
我在铣工二组工作期间,是全组在粗铣机上上班最多的,但我从未打过刀子。其实,分度不正常不会立即打刀子的,发现情况即时处理就不会出问题,也不是非要盯着机床的动作不可,在远处听声音都能知道分度是否正常。开始,粗铣机是全组生产的瓶颈,粗铣的速度比精铣慢太多,我经常为此加班。后来,车间技术员和我们的班组长拿给我一盘32把刀头的刀具,说这可以提高进刀速度。我问,速度打多快?技术员说不知道,班组长说你试着比二十把刀头的快一些就行了。我试着将进刀速度比过去快一些,而后反复试验,找出了机床正常工作基础上的最高速,使产量比过去提高了大约一倍半,解决了粗铣的瓶颈问题。1975年年度评比时,我被评为全厂“1975年度先进工作者”,“模范共青团员”。
1976年初,老师傅调离,改选班组长,经群众推选,车间决定我为铣工二组副组长,以后我除了带一个班以外(一天两班),还负责全组的劳动纪律(另一位组长负责技术)。过去我组在劳动纪律方面是个老大难问题,这是因为过去的负责人既不善于团结群众,又怕得罪人。我上任后,通过做群众工作,迟到,早退和出勤不出力的现象基本消除,虽有少数人对我有所烦言,说我“把部队那一套搬到工厂”,但也都能服从新的管理。如果你的眼睛只是向上看,工人就不喜欢你,你也招呼不动工人;你要是喜欢工人,工人也会喜欢你,信任你,支持你。
据说,解放后,工人的工作态度一代不如一代。到七十年代,我在工厂的感觉,消极怠工相当普遍。邓改以后,动不动就开除工人,惩罚工人,工人的“工作态度”似乎比过去好了,主流與论美其名曰:“打破铁饭碗”,“效率优先”,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其实就是改掉了社会主义的生产关系,任由资本压迫工人。过去为什么不随便开除工人?是价值观和现在不同,工人没有好好干,是国家有问题,领导有问题,不能怪工人。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正进行中,毛泽东逝世,风云突变。工厂停产一天,组织上街游行,庆祝打倒四人帮。当人们集合时,我回宿舍睡觉了。我对四人帮一向没有好印象,但这样抓捕执行文革路线的中央领导人意味着什么,这不需要有多高的政治敏感性都能大体明白。
1976年底厂党委宣布,决定我不上班,办学习班。这次学习班时间不长。1977年3月,再次给我办“五不准学习班”。在学习班,总结我三个问题:一,说我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搞“踢开党委干革命”,搞“促党委转弯子,补台”,是“篡党夺权”。二,说我在1976年10月9日泄露了10月15日前后才正式传达的关于抓捕四人帮的消息,是“企图对抗中央”。三,我写的“社会主义社会变革之探讨”的笔记中提出通过实现巴黎公社原则改善社会主义民主,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反革命纲领”。
1978年初,武汉市机电局党委宣布,定我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由群众监督劳动改造”。
其实,我在1977年9月时就开始“劳改”了。厂部将我从四车间调到三车间。我到三车间报到,三车间书记和主任对我训话一番,要我“老老实实地劳动改造”,让我到机钳组上班。我去机钳组,让组长给我派活,组长说你先看,具体干什么以后再说。结果我成了没活干的人。过了几天,三车间领导通知我暂回四车间。原来,我原在的铣工二组任务重,组长要求调我回去。于是四车间领导找三车间领导协商,我又回四车间上班。回到老地方上了大约十天左右的班,班组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厂党委书记到车间巡视,看到由两个车间自行调动的我,第二天,我接到通知,回三车间。
我回三车间上班那天,组长通知我,去摇臂钻机床去做辅助工。组长带我去见摇臂钻上的吴师傅,这个床子上只有他一个人。吴师傅是市级劳动模范,五十四岁,戴个老花镜,穿个劳动布的围裙。我跟他打招呼,他不理睬;我递烟过去,他也不要。我看他干了一会儿,就跟着干了。
一干才知道,这个活很辛苦,当这里的辅助工可以是全厂最累的活。钻床主要是钻孔,在这台摇臂钻上钻孔并攻丝的有后桥牙包壳,后桥筒,另外还有半轴花键钻中心孔,变速箱十字轴钻中心孔。后桥牙包壳是铸铁的,分两个半边,一边约二十多公斤,另一边约十多公斤,在上面钻孔后先拉走,由压力机将后桥筒压进牙包壳,拉回来再钻孔,这时这一对家伙一个约有六十公斤,另一个约有五十公斤。我作为辅助工就是将这些工件搬上机床装到夹具上。按说五六十公斤对于那时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问题是我要从约十米开外将工件搬过来装到工作台上,钻完后不能搬下来就算了,还要搬到另一方向的十米开外码放,而在床子上钻孔只有十秒左右。开始我不熟悉,慢一点,吴还给我脸色看。为了不让他在床子上等工件,我先放一个工件在床子旁边,吴师傅钻完一个,我就立即装上一个,将钻好的搬走,然后再搬一个放到床子旁边备装。连续的搬来,装上,拆下,搬走,几乎在小跑,动作像电影特技的快镜头。我常常整班地这样干,一个班下来搬抬重量有10-20吨是常事。在数九寒天,汗能把工作服里的衬衣和毛衣全湿透。开始几天感觉有些体力不支,甚至喘不过气,咬咬牙还是挺过去了。我在三车间不大熟,但也有一些人看不下去,中间吃饭的时候,有同事靠近我说:“莫跟他(指吴师傅)紧搞,累了就休息,要不然你搞床子,让他搬。克巴妈,这个人怎么这胚!”其实,是厂领导整我,这位劳模倒不是想整我,就是有点“胚”,而我不示弱,是脑子里有一种造反派就是干活也比劳模强的潜意识。就这样从秋冬到春夏,一年又一年。
一般而言,我对劳动模范是很尊敬的。我认为对劳模应该给于优厚的精神和物质奖励,但不宜让他们去当什么革委会常委,省市委常委,等等。中央要求选拔工人农民中的优秀人物到领导岗位上来,本来应该选胡厚民这种在群众运动中脱颖而出的人上去。走资派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就搞几个劳模上去做样子,对付中央。这些上去的劳模没有什么政治素质,必然成为走资派的应声虫。邓改以后,价值观变了,也不需要做样子了,老爷能无顾忌地当老爷了,奴隶就是老老实实地干活都没准会下岗。
摇臂钻上也有一个工序是个“瓶颈”,就是半轴花键钻中心孔。是把一个约十多公分厚的钢件钻穿,钻孔直径大约三公分。由于钻孔大而深,完成一个工件大约需要四十分钟,一个班干不了多少,因此这个工序一直跟不上车间的生产进度。我知道是由于钻速慢造成的,但由于钻孔大,阻力大,也难以提高钻速。但搞这个工序时,我也轻松了,除了打扫机床以外没我什么事。我想到能否提高钻速的问题,去到厂图书室,查金属切削方面的书。我找到一本书,里面有“倪志福钻头”的一点介绍,从图解上看到是将钻花的刀刃到刀背打磨出几道槽,可以大大提高钻速。我把这一技术告诉吴师傅,吴不置可否,显然他不了解,也不想尝试。而我连钻花的普通磨法都不行,也一时无法下手。吴师傅一直不教我磨钻花,他到磨刀房磨钻花时,我跟去看,他也不让我上手去磨。后来,我找出不能用的钻花先按基本磨法学着磨,然后拿给吴师傅看,以后钻花需要磨了,我说我拿去磨,吴师傅也只好让我去磨了。大约在1980年初,工厂搞“顶职”,就是年龄大的职工可以提前退休,让子女进厂工作。吴师傅虽未到退休年龄,为了让自己孩子不下乡,办理了退休。于是这摇臂钻上就剩我一个人了。吴师傅不来上班的当天我就开始试验磨“倪志福钻头”。在书上看明白容易,把它磨出来,掌握好磨法真不容易。先头我磨出来的不是钻不动,就是钻尖断掉。经过反复试验,我终于掌握了“倪志福钻头”的磨法,要说是“倪志福钻头”也未见得,因为只是参考了“倪志福钻头”的简图,真正“倪志福钻头”是什么样,我也没见过。反正降低阻力,提高钻速的目的达到了,再钻一个半轴花健中心孔只用过去三分之一时间就钻穿了。车间主任很高兴,派来两个青工给我当辅助工,让我管这里的人和生产。我说:“不要让我管吧,我是反革命,怕管不了”。车间主任调侃道,你连厂领导都能反,有什么管不了的。以后,我教两个青工磨“ 倪志福钻头”,大家轮流操作钻床,轮流做辅助工,生产任务完成得很好。
还是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在我厂造反派要求厂领导“转弯子”,“补台”,——“转弯子”是对过去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问题作检查,“补台”是让被赶出厂革委会的造反派成员返回革委会,并将原来受打击排斥的造反派骨干吸收入党和提干。对此,厂领导采取推托的办法,同时也又急又怕,于是拿出老一套:以生产压运动。厂党委书记把我找到厂办,说生产任务很重,希望造反派不要自行开会和贴大字报。我说我怎么没有看到生产不正常,你们拖着不“转弯子”才是不正常。
当时如果能用罢工的办法对付这些官僚最有效,即使在过去普遍公有制时代,工人与国家和企业也是有矛盾的,所以毛泽东在四届人大时要求把“罢工自由”写入宪法。但是,那时的很多问题与当时的价值观也是不符的,官僚们也能把工人中领头的搞成破坏生产的“坏人”,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这是由于体制的原因所没有能解决的矛盾。
那个时代也有不少官员搞腐败,压制民主,但他们在那时也难受,受主流价值的限制,怕运动来了挨批,退赔。难怪这类人后来不厌其烦地批判过去是“无休止的斗争”,“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说穿了就是他压迫你可以,你反对他就不行。邓上台后提出不再搞运动,受到特权阶层欢呼,此后,人与人的关系改变了,掌权的比资本家还利害了,或者自己把自己搞成了名符其实的资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