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从“先富起来”到“血色和谐”

从“先富起来”到“血色和谐”

黎阳

2008．9．7．

中国“80后”、“90后”中那些只学过从官方媒体了解中国历史的人不一定都见识过什么叫“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却已经都见识了什么叫“天上掉下个华国锋”：“突如其来”就凭空冒出个“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曾担任党和国家重要领导职务的华国锋同志”，很让一些年轻一代们摸不着头脑：“华国锋是谁？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党和国家领导人’？”——这也难怪，从小到大被塞到手里的官方教材文件中不是避而不谈华国锋，就是提到也没好话。年轻一代不知道有华国锋此人存在、不知道中国曾有这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不正好证明宣传洗脑“卓有成效”吗？

其实不光年轻人容易糊涂，就是久经风霜的“过来人”一不小心也照样被忽悠得一楞一楞的。比如，这华国锋到底算坏人还是算好人？到底算不算“党和国家领导人”？

如果华国锋算坏人，那大张旗鼓夸坏人的人算什么人？如果算好人，那把好人赶下台的人又算什么人？既然是好人，那活着的时候怎么从不说好？为什么赶下了台“冷藏”几十年不算，还动不动骂人家“不老实”、一个劲地狠批“两个凡是”？如果赞同“两个凡是”就罪大恶极，那“两个凡是”的“发明人”、“版权所有者”郑必坚又该当何罪？然而此人不但没下台，反而青云直上，当了中央党校常务副校长、“文胆”、“智囊”不算，还能以私人名义在党报发表文章，规定《中国共产党在21世纪的走向》——这么大口气，这么大能量，岂不是比“党和国家领导人”还牛、还要“党和国家领导人”？可见“两个凡是”并非华国锋真正的“罪过”，争权夺利的借口而已。

如果华国锋算“党和国家领导人”，那为什么活着时从不认帐，死了既不开悼会也无官方讣告，只是以新华社新闻稿形式发“消息”，根本不以“党和国家领导人”对待？如果华国锋不算“党和国家领导人”，那为什么却又在官方新闻里承认他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火化仪式又规格高得异乎寻常？

这里边的“难言之隐”倒也不难理解：华国锋的这个“党和国家领导人”身份不承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不承认，那1976年到1980年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是谁？这段历史没法编。总不能说毛泽东1976年逝世后中国最高党政领导的位置一直空白，直到1980年才突如其来“地下拱出个土地怪”掌握了大权、从此“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吧？要承认，那这个辈份排起来又有点别扭——华国锋接了毛泽东的班，那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第二代。这样一来，现在的官方辈份都得降一级，从邓二、江三、胡四变成了邓三、江四、胡五——这似乎有点不大“和谐”。

左右为难的结果就是模棱两可：又算“党和国家领导人”又不算“党和国家领导人”：隆重火化，决不悼念；从火化仪式规格来看是算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从追悼会规格看是不算成“党和国家领导人”。鲁迅说：“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这艺术的可贵，是在于两面光，或谓之‘中庸’——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然而如果不扮，还成艺术么？”——华国锋的丧事如此办，正是得了中国“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的真传和精髓。

这个例子很体现了官场规律第一条：千万别把官话当真话。

拿破仑说：“在政治上是没有良心而只有头脑的”。

在政治上既有头脑又有良心的人只有伟人。其他人呢？认同“‘自私是人的天性’是‘普世价值’”的人进入了官场也不会变性，决不会违背“以私为本”，决不会改变谋私第一，自然也就决不会违背“在政治上是没有良心而只有头脑”这一规律，自然免不了为谋私利一开口就撒谎——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政客撒谎不是新闻，政客不撒谎才是新闻，尤其在“骗出一个体制来”的“特色”时代。

冷眼今日中国之政客，当年进入官场时哪个不是全家两手空空？等离开官场呢？哪个不是满载而归，一家子发财大大的？这么大油水当真靠凭良心、说实话就能捞到？

骗子当道的时代是说一套做一套的时代。骗子当道的社会是说一套做一套的社会。骗子当道的国家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国家。骗子当道的环境是说一套做一套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只看“说一套”、不看“做一套”、对政客的娓娓动听不多长几个心眼是不能生存的。

华国锋活着的时候被赶下台，被骂成“不老实”，可见他还是太老实了点，对官场的“金科玉律”兼“葵花宝典”——“厚黑学”不通，心不黑，脸皮不厚，所以在官场生存不下去——如果他当真不老实，大权在手时遇到逼宫立即再仿照抓“四人帮”那样调动警卫部队“说话”，甚至敢于也来个坦克伺候，至于那么快就被赶下台吗？至于还有人敢指着鼻子当面骂他“不老实”吗？可见官场里的“老实”十之八九意味着“不老实”，“不老实”倒有可能意味着真老实。

英国大革命、法国大革命和十月革命都对敌对力量实行了毫不留情的肉体消灭。英国大革命杀了国王，法国大革命杀了不知多少贵族，十月革命干脆实行了肉体消灭资本家。中国历史上对威胁到统治者地位的人更严厉。清军入关，千方百计把明朝皇子们斩尽杀绝，对“图逆谋反”者则一概株连九族，斩草除根，老实不客气。蒋介石的“民国政府”也毫不逊色，对共产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也是株连九族：杨开慧因是毛泽东的夫人被杀，徐海东家族六十六人因是“赤匪家属”全部被杀，江西整个整个“匪区”被杀成无人区……然而从不见英国人没完没了地控诉清算英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法国人没完没了地控诉清算法国大革命，俄国人没完没了地清算十月革命，中国人没完没了地控诉清算历朝历代抄家灭族的“昏君”，更不见什么相关的“伤痕文学”。而大杀共产党及其家属的蒋介石则被共产党的“理论创新标兵”赞为“蒋介石，一个凭借自信和勇气，凭借权谋和激情，凭借意志响彻整个中国和世界的名字；一个曾在中国翻天覆地，掀起滔天巨浪，令世人敬畏和诅咒的名字；一个在历史的空间震古烁今、空前绝后的名字。”——中国官场对那些古今中外真正杀人不眨眼的暴君非常“宽容”，唯独对跟那些惨烈的肉体消灭相比温和得多的“文革”绝不宽容。张宏良教授指出：“就拿60年代波及世界的文革风暴来说，至今仍然被知识界妖魔化的中国红卫兵，充其量也不过是贴贴大字报、搞搞大串连、开开批斗会，可是他们在西方发达国家的同行战友，则无所顾忌十分潇洒地掀起了真正革命：法国‘五月风暴’大学生把机关枪架进了校园；意大利的红卫兵则更是潇洒，干脆把国家总理拉出来一枪毙了；美国黑人运动更是放火烧了全国数十座城市••••••，而所有这些国家革命后的复辟只是恢复了旧有秩序，并没有任何国家发生对参与者的清算行为，无论是美国知识界还是欧洲知识界，都没有发生对本国‘文革暴行’的妖魔化控诉，美国没有清算黑人运动，法国意大利没有清算学生运动，唯独中国三十年来一直在控诉在清算，并且清算范围之广，镇压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久，被清算者命运之惨烈，可谓是旷古未有，仅一个人口规模不大的浙江省，被镇压被清算者就有四百多万人。直到今天全国上下都在喊，民主自由具有普世价值，然而这个普世价值可以普及到任何人头上，就是不能普及到红卫兵造反派头上，不仅不能普及到红卫兵造反派头上，即使没有造反的左派也不能享有普世价值，今年四月份上海一家官方刊物就公开发表文章声称，替老百姓讲话的左派不享有宪法规定的各种自由。”

可见真正的暴君不会给人留下骂“暴君”的机会——死人不会说话，连家属都“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了，自然不会有人活下来搞“伤痕文学”、骂“暴君”。给了这样的机会的，还能是“暴君”吗？中国“主流社会”里真正的残忍不会被说成“残忍”。被说成了“残忍”的，往往是没做到残忍。毛泽东今天被骂成“暴君”本身就足以证明他不“暴”——如果毛泽东真是“暴君”，怎么可能不学英国大革命、法国大革命、十月革命的样子，学满清的样子，学蒋介石的样子，对威胁自己地位的人也来个“格杀勿论”、“斩草除根”、“一人犯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个”，根本不给对方及其后代活下来创作“伤痕文学”的机会？那样还有谁能活到今天没完没了地、无孔不入地妖魔化他是“暴君”？如果毛泽东真是“暴君”，怎么会不懂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道理，把已经看透的嘴里信誓旦旦“永不翻案”、实际死不悔改的政治敌手仅仅撤职了事，连党籍都保留，而不按“无毒不丈夫”的原则，干脆一刀宰了完事、一了百了？如果毛泽东真是“暴君”，岂能养痈遗患，给“总设计师”留下活下来死灰复燃的机会，让他翻过手来把自己的家人全抓起来监禁的监禁、判死刑的判死刑？

“假做真时真亦假”。是非颠倒的环境里黑白必定颠倒。黑的被说成“白的”，白的被说成“黑的”；老实的被说成“不老实”，不老实的被说成“老实”；仁慈的被说成“残酷”，残酷的被说成“仁慈”；贪官讲“反腐”，骗子说“学术”；汉奸管“改革”，窃贼掌国库……这才是今日之中国官场的“特色”。面对中国官场千万不能忘掉这些“特色”，还要牢记：官场如戏场，处处是装模作样。官场如商场，处处是勾心斗角。官场如战场，处处是你死我活。官场如屠场，对刀下弱肉绝不心慈手软。官场如赌场，赢者一本万利通吃一切。官场里每个角色的每句话、每个行动、每个姿态，包括眉梢眼角如何动作、眉头皱不皱、嘴巴裂不裂、握手紧不紧、是有问必答还是不予置理、是开门见山还是答非所问、是轻描淡写还是大做文章、是搂搂抱抱还是视而不见、是亲切慈祥还是冷若冰霜、是哭天抹泪还是满面堆笑、是访贫问苦还是耀武扬威……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精心设计好的装模作样，千万不可当真——万变不离其宗：“在政治上是没有良心而只有头脑的”。

在一个处处有假的社会，谁的话都不能不加思索就当真——不管谁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都要验证一下真伪的时代，对政客们说的话，发的号召，发的许诺难道不应该同样如此小心翼翼吗？

如果按老百姓的常识去理解如今的官话，十之八九要上当。

比如“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乍一听很容易理解成类似乘公共汽车：有先有后嘛，谦让一点，这一趟让我先上，下一趟就可以轮到你了。

实际呢？哪还有“下一趟”？真正的意思在这呢：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有些事只能说一半，不能全说。全说出去就坏事了，就没人听了，就没人信了。例如，‘让一小部分人富起来’就是对外只能讲一半，而且不能争论，一争论底子就会露出来。”

——“我们说的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大多数人会理解为所有其他人以后都有机会跟着富起来，这样就制造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有个奔头的境地。等到他们弄清楚搞明白不可能大家都富成那个样子的时候，我们培养的那一小部分人在没有人反对的情况下，在全部人支持的环境下已经顺利地完成了富起来的任务了。他们一旦有了社会基础，有了经济基础，有了自己的政治组织力量，再要改变就已经不容易了。在这个问题上也曾有人提出‘姓社还是姓资’的问题，要求争论一下。提出争论的人特别对那个‘让’字有意见，认为如果这样提出的话，就等于说是我们以前不让人们富，不让人们过好日子，这等于否定了我们党建国以来的基本路线方针和政策。我认为，一争论，时间就争没了，一争论，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了。”

明明是“只让一小部分人富起来”，却故意说成“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样的官话谁信谁当傻瓜，被人卖了还帮着数票子，还呆呆盼望着那永远不存在的“后富”。

又比如“和谐社会”，乍一听很容易让人产生“一团和气”、“和为贵”、“各让一步”、“没有矛盾”、“完全一致”、“皆大欢喜”、“我和你，心连心，永远一家人”的浪漫。实际呢？

“和谐”的表面现象是“无争议”，但“无争议”却可以有不同的含义。

——“求大同，存小异”，实事求是解决问题，消除矛盾，实现“无争议”：这是一种含义。

——“指鹿为马”，敢说鹿不是马的全杀掉，从此再没人敢有不同说法，这也是“无争议”：这是另一种含义。

——公然宣布：“社会主义社会根本就没有阶级对抗和民族对抗，它的特点是团结一致，十分稳定。”只讲一致，不讲矛盾。谁不一致谁就是敌人，死路一条，连“指鹿为马”的手续都省了，更彻底的“无争议”：这是又一种含义。

除了第一种含义，其他两种“和谐”都带着血腥血色，是令人毛骨竦然的“血色和谐”。

如今中国老百姓能摊上的“和谐”是哪一种呢？别的不知道，至少被强制押回家的上访人员、被禁止追究“豆腐渣工程”有关部门责任的地震死难学生的家长、家被强迫拆迁、哭诉上访，得到的却是龙永图的“对待刁民政府要硬气”的老百姓，以及诸如“农民刘洪江为讨工钱被工头挑断手筋脚筋”、“重庆小贩被城管打死”等等的“和谐”都是“血色和谐” ——和平诉求得到的是暴力回应，被迫牺牲自己的权益，实现了“无争议”——这是不是“血色和谐”？贵州瓮安老百姓砸了县衙，高层立刻宣布“一定要慎用警力、慎用警械武器、慎用强制措施，决不能动不动就把公安政法机关推到第一线，更不能用人民民主专政的手段来对待人民群众”。杨佳杀了警察，公安部立刻下文要求“对轻微违法的司机要以教育为主，不能因执法不当激化矛盾”——在此之前不知有多少次和平上访、和平诉求，行为“和谐“之至。结果呢？无动于衷。一旦见了血，立刻有了结果——这难道不也是”血色和谐”？

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和谐”的内涵可以完全不同。

奥运会期间一帮美国藏独当街闹事挂藏独标语，被判拘留十天，但美国使馆一抗议，只关了两天就赶紧放了。两个年近80的中国老太太申请游行示威，却被判劳教一年。同一时期，同一城市，同样的事，同样的法，美国人犯了法判了十天只关了两天，中国老太太却要劳教一年——近80的人，连生活能力都成问题，还有什么“劳动能力”？丧失了劳动能力还判个“劳动教养”，还号称“以人为本”？等奥运会一结束，立刻宣布“解除劳教”，好象是“人性回归”了，但申请奥运会期间游行示威的事也吹了——于是实现了“和谐”。

这样的“和谐”属于哪一类呢？对外，对美国人的“和谐”是含情脉脉的“和谐”：“我和你，心连心，永远一家人”——即便犯法也好说好商量，白送“治外法权”，实现的是“春色和谐”。对内，对中国老百姓，那就老实不客气，即便丧失劳动能力也要“劳动教养”，实现的是“血色和谐”。

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世界上最荒谬最窝囊的事莫过于把假的当真的，把真的当假的；把英雄当娼妇，把娼妇当英雄；把伟人的真话当假话，把政客的假话当真话。中国老百姓里把“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当假话的人，以及把“先富起来”、“让人民拥有财产性收入”、“促进股票市场稳定健康发展，着力提高上市公司质量，维护公开公平公正的市场秩序”、“沉着应对，果断决策”、“迎难而上，稳中求进”、“国家决心坚定股市可以实现稳定健康发展”、“股市维稳”、“和为贵”当真话的人迟早会悔得肠子发青。

总而言之，千万别把今天的官话当真话：同样的词对不同的人含义大不相同。从“先富起来”到“血色和谐”，值得中国老百姓慢慢品的官腔多着哪——品的时候可别忘了拿破仑的话：“在政治上是没有良心而只有头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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