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性的历史记忆

选择性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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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尝言：“……所有的文学，歌呀，诗呀，大抵是给上等人看的；他们吃饱了，睡在躺椅上，捧着看……下等人没奈何，也只好替他们一同欢喜欢喜”。
汇聚了全中国“文艺精英”，折腾了几年搞出的北京奥运开幕式，终是让我这样的下等人十分地没奈何，也不得不跟着傻呵呵地欢喜一把。当然，在几年之前，我们对开幕式的感受早已从“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主旨中预知了。但是，既然认认真真地参与了全民盛宴般的解码仪式，将大师们传递的各种符号和含义统统学习领会了一遍，就自然忍不住再发一发下等人的牢骚。

人类认可和传颂的历史永远是符号化的历史，而符号背后的传播权力使得这种历史永远是被权力演绎的历史。对任何民族的人民来讲，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历史和文化，表达他们对世界主义的想像和向往都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追求。问题是这种展示由什么力量来主导？在一个民族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中，由哪些主体，按照什么价值标准来选择展示的内容？
从顾拜旦时代到萨马兰奇时代再到今天，IOC一直与法西斯及其背后的跨国资本力量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顾拜旦到死都是德国法西斯政权的狂热支持者，萨马兰奇曾公开声称自己是弗朗哥主义者，而今天，仍然是这个国际大贵族俱乐部继续为全球资本精英们控制着人类的体育事业，协助他们瓜分体育市场，并帮助全球各个地区的权力精英构建一个展示右翼民族主义幻景和全球殖民秩序的大舞台。对于既存世界权力体系来说，IOC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得力工具，其中的历史细节实是罄竹难书。
近20年前，柏林墙的倒塌使得西方的政治和知识领袖们迫不及待地宣告历史的终结，并毫无顾忌地倡导一个“New World Order”。为抹煞人类对于另类民主和另类世界主义的想像力，掩埋历史废墟中对抗殖民力量的火种，精英们需要的是一个充满着“普世价值”象征意义的国际舞台。九十年代初的暴风雨到来之前，身处铁幕中心地带的汉城奥运会已经为这一庞大的意识形态工程进行了成功的预演。“历史终结”之后，从巴塞罗那到亚特兰大，从悉尼到雅典，一个又一个的狂欢盛宴不断将人类大同的幻景推向高潮。今天，“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大旗竟由曾经饱受殖民之苦的中国扛起，而且是在人权问题、达尔富尔问题和西藏问题的滔天骂声中扛起。处境尴尬，却又“积极要求进步”的中国精英们到底如何策划一出好戏，既能给国内的下等人编织一个太平盛世的迷梦，又能让伟大的世界法西斯领袖们满意呢？
中国可选择的历史元素当然很多，但问题是代表这个民族来表达“同一个世界”的理念又存在一个“政治正确”的问题。稍有一点历史常识的人都不会不清楚，今天的世界之所以成为“同一个世界”，与资本扩张和殖民侵略的历史密不可分，它同时也是新殖民时代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不断自我维系的结果。但是，我们总不能给伟大领袖们展示他们侵略第三世界的殖民历史和现实吧？比起他们为人类“和平”与“民主”做出的贡献，鸦片战争和南京大屠杀这种小伤小痛何足挂齿！于是，比《大国崛起》更让人纳闷的叙事出现了（夸张了，其实是不出所料），从日晷计时到击缶欢歌，从四大发明到丝绸之路，从唐宋盛世的华丽服饰到供贵族赏玩的四大名画，中华民族的历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一切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平和，没有侵略，没有剥削，“同一个世界”腾空越过几百年国际资本全球暴力扩张的时空，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样落在美好的人间。不知不觉间，全世界最广大人民的利益、最先进的文化和最先进的生产力就统统走到一起了。这样的“同一个世界”当然“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谁也别想说一个“不”字！在这一宏大的叙事中，中华民族融入全球体系的历史不是由被迫和狼狈到抗争和自觉的历史，而是倡导以“和”为贵的，既体面自然又谦和恭顺的历史。孔圣人“民可使由”、“庶人不议”的“和”的主张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世人面前，这像是精英们“代表”中国人民为反帝反资的历史写下的忏悔书，也像是融入“同一个梦想”的宣誓辞。忽然之间，一个“和”字遮蔽了“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的悲痛历史，一个“和”字遮蔽了处于帝国主义全球体系边缘的民族为求生存，求独立，寻求另类现代化模式而艰苦努力的历史，一个“和”字遮蔽了“工农联盟”、“造反有理”、“两参一改三结合”的另类民主想像，一个“和”字遮蔽了北京跑满进口汽车的街道和无比浑浊的天空，一个“和”字遮蔽了血汗工厂中为沃尔玛生产廉价商品的农民，一个“和”字遮蔽了进口电子垃圾堆上拆卸零件的少年，一个“和”字遮蔽了hello kitty组装线上疲惫不堪的女孩，一个“和”字遮蔽了搭建鸟巢后与“同一个梦想”无缘的农民工。
是不是我过度阐释？常有人说，那不过是一个表演吗！那不过是一个电影吗！那不过是一个文学作品吗！如果中国的中青年人稍有对八十年代“纯文学”迷梦的醒悟，和对“美的历程”的反思，就不会发出这么愚蠢的质疑。如果文化都是可以“不政治”的，那这个世界就真的是共产主义了！

《歌唱祖国》，这是一首纯粹民间创作，且由于在“下等人”中广为传唱而出名的歌曲。在举世瞩目的奥运盛会上，我们听到的却是被“上等人”篡改了歌词的版本，按照“和”的标准，被删剪掉的歌词都是对伟大殖民领袖们的不恭，都是对既存世界秩序的不敬：
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
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
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
我们爱和平，我们爱家乡，
谁敢侵犯我们就叫他死亡！
东方太阳，正在升起，
人民共和国正在成长；
我们领袖毛泽东，
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我们的生活天天向上，
我们的前途万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