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剑:《满城尽带黄金甲》赏析
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自从张艺谋折腾了一部《满城尽是大馒头》,连带着把黄巢这个历史人物给再次浮出了水面,黄巢的《赋菊》一时也传遍殆尽。这首诗实在是好诗,就连我老婆平常老骂我的,这首诗只听了我念了一遍也脱口夸赞,“很好,很有气魄!”可见这首诗的优秀。不过我在网络上也看到了几次对这首诗的误解,因此有必要澄清一下。
其实对这首诗的误解无非是源于这首诗的第二句“我花开时百花杀”的“杀”字。早几年在秋雁文学论坛,我引用此诗之时,就有网友指责说:“百花齐放方是繁荣。如黄巢般四处‘杀’,并造成‘人相食’惨痛年代的人,最是残酷。纵使他作诗作词能压上韵,也不能洗掉其残忍的本质。”而在今天又看到有网友评价说:“黄巢的那首诗本身趣味就不高(什么‘我花败后百花杀’)”云云。又有网友为辩护,说虽然字眼“粗陋”,可是有“豪霸之气”云云。
呵呵,这真是越来越滑稽了。其实黄巢这首诗豪则有之,霸则何从谈起啊。
这一切误解无非是把这个“杀”理解为杀头,理解为独尊菊花罢黜百花,理解为铲除异己血腥镇压。但这是扯淡,这个“百花杀”是与“我花开”对应的,并不是一个及物动词,根本不能理解为“杀百花”,正如不能“开我花”一样。这里的“杀”对应着花“开”,是指花的凋零。
在古语里,“杀”的本意是衰败,下降。花的衰败,那当然是指花的凋零。举几个古语里用“杀”本意的例子吧。
《仪记》里“以官爵人,德之杀也。(杀犹衰也。德大者爵以大官,德小者爵以小官。)”括弧里是汉儒郑玄的注解。
《庄子》有“谓盈虚隆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隆杀非隆杀。”这里“隆杀”二字对应“盈虚”。“盈”和“虚”是反义,“隆”和“杀”这里也是反义。隆,兴旺,升级。杀,则是衰败,降级。
事实上“萧杀”“肃杀”等等形容秋色的词语,固然让今天的人感到一股杀气,但其实这个词在我理解,古代本来是对秋色的概括,萧(肃)者,秋天里树木落叶,百草枯萎,百花凋零,那当然是很萧疏空旷,杀者,则是万物走向衰败的样子。有北方生活经历的人对此景色都应该很有感触。
因此黄巢的“我花开时百花杀”,并非菊花杀百花,或者为了尊菊花而去杀百花,不是这意思。
如果参考黄巢另外一首咏菊诗,那么就更清楚了。
黄巢的另外一首咏菊诗是这样的,“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非常清楚,黄巢虽然热爱菊花,但并没有芟夷百花,独留菊花的意思。这里希望的是和桃花“一处开”,而不是“独自开”。
和某些网友误解的相反,黄巢恰恰是希望百花齐放的。
当然,希望百花齐放,和凌霜怒放的傲骨,并没有矛盾。
我们当然希望大地永远是春天,永远繁花似锦,没有人不喜欢春天。
可是在秋风萧瑟的日子里,我们也一样有勇气独自抗击凛冽的寒流,为江山增色。
我们绝不会因为别人缩头了,于是我们也做乌龟,没有这么回事。
这正是一个革命者,一个人民英雄,挺身而出的英雄气概。
说到“独自开”,我愿意作个比较。
宋代伟大的政治家王安石有一首咏梅的诗,十分地淡雅,可以和黄巢的诗做一个对比。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每次念这首诗,我都彷佛看到一幅国画。
黄诗和王诗有相通之处,都是描写凌寒怒放的傲霜花。但是两诗的意境完全不同。
王诗使人想起高人隐士,淡薄名利耐得住寂寞,不合俗不合群(“数枝”“独自”),不张扬而坚持节操(“暗香”),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凌寒”)。
当然,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高人隐士已经很遥远了,恐怕不是自然的联想,老实说,我每次倒是首先想到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恬静地拿着一本书坐在窗前,专心地读着,那是多么令人心动啊。
不过古人读王诗,基本都是往高人隐士的路子上靠,比如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包括千古男儿一放翁的陆游,其《卜算子·驿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也是这个味道。
因此王诗的意境反映的是古典正直文人的气节。
这个意境好不好呢?
当然好,淡薄名利总比蝇营狗苟好,清流自持总比阿世取容好,凌寒独自开总比墙头草随风倒好。
不过,有没有在哪里带着一丝丝遗憾呢?
有的。
不论是王安石,还是陆游,固然是一时人杰,顶天立地的男儿,可毕竟有其历史局限性。
王安石说“暗香”,这里透着一股自怨自艾的情绪,无非是一边做着隐士高人,一边又希望得到皇帝老子的赏识,希望皇帝老子把自己从漫天雪里识别出来,拣拔出来。而陆游说得更露骨了,“寂寞开无主”,说到底,虽然耐得住寂寞,可毕竟还是以无主为憾,希望给自己找个主子。这在今天的我们看来,确实有点奴性。
需要强调的是,指出历史人物的局限性,绝不意味着全盘否定,我们不能因为陆游的诗词里有些字眼透着点奴性,就把陆游说成是奴才。我对陆游是非常敬仰的,事实上我的ID匣中剑正是出自陆游的《长歌行》,“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我们再回头看黄巢的诗。
同样描写傲霜花,在黄巢的笔下,却是完全不同。
黄巢的诗不是着眼于个人的荣辱沉浮,他始终站在一个时代的大视野里。开篇头两句就与众不同,“我花开时百花杀”,黑云压城,随着唐王朝走向全面的腐败和黑暗,百花凋零,一切生机都在暴政的桎梏下被扼杀,只有菊花起来抗争,迎风怒放。说英雄,道英雄,谁是英雄,我是英雄!
不仅如此,不仅是迎风怒放,而且简直是逆流而上,逆天而行,是“冲天”。这里我们看不到“寂寞开无主”生不逢时的自怨自艾,不是“数枝梅”“独自开”的凄清冷艳,是“冲天香阵”,是“满城”。没有“暗香”,只有“香透”。
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怕你秋风肆虐,我偏要见风就长,你摧残多少,我就恢复多少,你制造枯枝败叶,我就偏要香透长安,尽披金甲。漫天萧瑟,别人怕你我不怕你,别人躲你我偏邀击你!满城尽披黄金甲,看尔猖狂到几时!试看今日之域中,复是谁家之天下!
上下五千年,咏菊咏梅能和黄巢差堪能比的,似乎也只有毛泽东的“战地黄花分外香了”。自古英雄尽解诗,信然!
需要校正的是,由于王诗咏的是梅花,黄巢咏的是菊花,难免有人会因为两首诗意境之不同,而误解为是梅花和菊花的不同。其实托物言志,不在于物如何如何,而在于人如何如何。
同样咏菊花,在红楼梦大观园的姊姊妹妹笔下却是这样一般意境。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同样是花,在黛玉笔下是闺阁少女芳心暗许却无人解语的相思幽怨,在王安石笔下是高尚自持的守节隐士,可只有在黄巢的笔下,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灿烂,那样的倔强,熊熊燃烧着自由的火焰和热情。
毫无疑问,黄巢这种汪洋恣肆、汹涌澎湃的英雄气概自由精神,在古代封建文人眼里,那是怎样一种大逆不道,触目惊心啊!
我不奇怪尧天舜日下主子豢养的孳生的忠臣孝子们厌恶黄巢,厌恶这首诗,我们人类是自由之子,自由熔化于我们的每一滴血液里,这种发自内心泄诸笔端的自由精神,渗透进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乃至每一笔。
这样的诗,洋溢着自由战士的激情和梦想,是惊天号角,是大浪淘沙,是风雷作于九天之上,它激励着奴隶们起来反抗暴政,它宣告着旧世界的动摇和灭亡。
可以想象,这样的诗句是怎样震荡着摇摇欲坠的封建末世,使忠臣孝子们如丧考*狗急跳墙。
我们人类的自由和一小撮走狗的委身下贱是根本不相容的!
这是不足为奇的。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人们,会不理解黄巢。
还是那句话,要好学,要多读书,千万不能望文生义。
至于对所谓黄巢到处杀人的诬蔑,那无疑是因为愚蠢而听信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污蔑的结果。
这种调调隔一段时间就沉渣泛起一下,就好像一条癞皮狗,每次揍完暂时躲起来了,过一阵看看似乎没有人注意,又偷偷摸摸地溜回来了。
在最近的一本书里,一个叫吴蔚的东西为了赶浪潮,而写的《满城尽带黄金甲》里就企图把黄巢描写为杀人魔王,拿着韦庄的《秦妇吟》指责黄巢进行“毫无理由的大屠杀”,说黄巢义军“奸淫烧杀”。
但是,韦庄本人是个进士,官僚。他写的秦妇是一个“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正闭金笼教鹦鹉”的贵妇人。《秦妇吟》里那些受到农民起义军冲击的“东邻”“西邻”“南邻”“北邻”,都是官僚大地主。在当时公然的森严的等级社会里,穷人和富人根本不住在一起,老北京也都知道北京城以前贫富的地域分布是怎样的分明。事实上,即使在今天道貌岸然的“和谐社会”里,我们也都亲眼看到,正在形成的高尚社区和贫民窟的巨大差别。一个官僚贵妇的东邻西邻南邻北邻能是什么人呢?
而且韦庄的《秦妇吟》里还明确点出了,秦妇邻居们的家境,“金阶”“朱门”“瑠瓈”“翡翠”“高门”“重楼”等等。千万不要有人告诉我,说唐朝已经“和谐社会”了,住在“金阶”“朱门”“瑠瓈”“翡翠”“高门”“重楼”里的是那些99%被压迫被奴役的穷棒子们,是那些穷棒子们穷开心,一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大诗人杜甫的诗句,杜甫也是唐人)挣扎在死亡线上,一边还要勒紧裤腰带供房来住在高门重楼里。
正如韦庄在《秦妇吟》第一联开宗明义点出的,“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农民起义军绝非在进行吴蔚诬蔑的所谓“毫无理由的大屠杀”,而不过在打倒那些公卿官僚大地主阶级。
农民起义的矛头指向的是压迫者,是在打倒压迫者,是在反抗暴政反抗压迫,而不是在滥施淫威。
至于所谓“人相食”的灾荒景象完全是统治阶级造成的,唐代时,关中已经不是当年秦汉时天下良田三分一在秦的经济重心,关中必须依赖漕运运河来从江南运粮。当黄巢起义军推翻暴政,入都关中以后,封建王朝为了镇压农民起义,在军事上无法取胜的情况下,丧心病狂地采取了对农民起义军控制的解放区进行经济封锁的毒辣伎俩,这种惨绝人寰的罪行造成了关中的饥荒。把统治阶级制造的屠杀罪行栽赃到农民起义军头上,无疑是十分低能和可耻的。
是不是说农民起义军就一贯正确,无可非议呢?
那也不是。
正如陆游王安石这样伟大的人物尚且有其历史局限性一样,透着一点奴性一样。黄巢是一个伟大的自由战士,可是黄巢起义毕竟是旧式的农民起义,他们也有农民起义的局限性。
封建统治阶级及其豢养的走狗为了熄灭人民自由的火焰,为了使亿万人民甘心为奴,千方百计把农民起义丑化成杀人魔王丑化为“毫无理由的大屠杀”。这当然是谎言。所谓“毫无理由”不但不能丑化农民英雄,反而恰恰暴露了造谣者的低能,因为造谣者已经低能到无法解释为什么“尧天舜日”下会爆发几十万几百万农民的大起义,于是只好把他们说成是几十万几百万人的集体发疯。
农民起义的矛头是针对一小撮官僚大地主的,从黄巢的“天街踏尽公卿骨”到张献忠的“榜诸绅于成都而杀之”,这里洋溢的都是农民英雄们绝不与暴政妥协的战斗精神,他们是这样伟大的人物,以至于他们绝不肯如朱元璋这个败类叛徒那样为了个人的皇位而背叛了自己的人民反而和封建统治阶级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但是不可否认,由于长期生活在封建宗族制度下,深受族权的束缚,农民起义军确实存在着镇压扩大化的问题。官僚地主有罪,皇帝宗亲有罪,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他们的家人并没有罪,并不能因为反抗皇帝反抗官僚地主,于是就进行灭族,这是不对,罪止其身,就算皇室宗亲官僚地主,只要没有犯下血债,也不能简单粗暴地一杀了之,应该罚当其罪。除了一小撮的一小撮该杀,大部分在惩罚之后,还要给他们自新之路,人的劳动权利都是平等的同质的,即使是前剥削阶级成员也一样有劳动权利,我们剥夺的只是他们的剥削特权,而不能去侵犯他们的劳动权利。
可是历史上的旧式农民起义者们因为历史的局限性,不能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从宗族观念出发,对于自己的敌人,在进行复仇的时候,确实不同程度地存在镇压扩大化的问题。黄巢剿灭公卿,将他们的妻女掠夺来,这是错误的。张献忠杀戮诸绅,动辄灭门,檄令治下,要杀尽明朝宗室,也是错误的。即使是比较温和的李自成,虽然出于政治招降的需要,没有杀崇祯的三个儿子,可是在对待明朝宗室也是一样的,攻克西安,也同样把宗室甄别出来杀掉。东征北京,后来在山海关战败放弃北京,前后解放大同不到三个月,明代王宗室四千多人就被杀得干干净净。可以想见,如果李自成没有战败,而是统一了全国,那么当时的十万明朝宗室都是死路一条。这些暴行,不错,只能用暴行来形容,是农民英雄们无法以正确的阶级观念来分别敌我,从封建宗族观念出发做的蠢事。虽然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散布宣扬封建宗族观念的封建统治者们自作自受,但无疑是暴行。
虽然,农民英雄们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问题,犯下了大小不等的不少错误,甚至罪行,但是我还是要指出,相比他们忠于人民,反抗暴政的伟大历史功勋来说,他们的这些错误是支流,功勋是主流。
正如王安石陆游固然不改臣子的奴性,仍然是无可非议的巨人一样。
正因为农民领袖们为人类的自由而进行着不屈不挠的英勇战斗,所以他们才能得到人民的支持。
正如吴蔚自己都承认的,广大下层人民,99%原来挣扎在死亡线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蜂拥进起义军里参加革命。比如车夫段章。
吴蔚不得不承认,“他们加入农民军,更多地是出于自愿,农民军确实给了他们唐朝廷不能给予的东西,否则段章不会热情地向旧主人宣传农民军的好处。”不错,人民是自愿参加起义的,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毫无理由的大屠杀”的队伍会有几十万几百万人自愿地参加进去。吴蔚在这里打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吴蔚在这里还站在封建主子的立场,以一条走狗的低能去揣测,农民军是否给了段章他们什么唐王朝给不了的东西。在吴蔚的眼里大概是金钱美女名利地位,然而我可以明确告诉他,农民军给了农民什么。
农民军所能给予,而封建王朝无法给予的,是人权,是一个人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富裕起来的劳动权利,是一个人拿起武器保卫自己劳动果实的神圣自卫权利,这个权利是寄生在亿万人民累累白骨之上的封建王朝无法给予的。
一个奴役人民压迫人民剥削人民,敲骨吸髓丧心病狂的封建王朝,它是绝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剥削压迫特权,而还农民以自己的劳动果实,那样它们就要灭亡。
当然,对于封建统治阶级及其豢养的走狗来说,农民革命是“杀人、放火、抢掠”,是“野性迸发”。不过,很遗憾,我们人类是自由之子,我们永远不能像走狗那样“驯服”,我们绝不甘心为奴,吴蔚用“野性迸发”这个词来形容我们是不恰当的,事实上,这不是“迸发”,我们从来就没有“驯服”过,从来就没有丧失过自由的精神。当然,对于走狗来说,自由就是“野性”。
当统治阶级在革命恐怖面前瑟瑟发抖的时候,那正是人民解放的日子,是人类盛大的节日。我们将永远铭记这些特殊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们曾经挣脱了枷锁,曾经一度战胜了凶残的敌人,一度赢得了做人的权利和尊严!在这些日子里,自由的呼声响彻大地,自由的旗帜高高飘扬。
虽然,这些自由的日子是短暂的,可是我们永远会纪念这些日子,这些日子就像黑夜里的闪电,撕开了重重的黑幕,虽然稍纵即逝的,使我们看到,剥削暴政并非不能推翻,我们的祖先曾经拿起武器为自己赢得过自由。祖先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为了这些日子,我们在今天这似乎永无休止的痛苦里,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永远保持了一个信念,光明就在前头,暴政必将灭亡,人民终将胜利!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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