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楼诗案
“一柱楼诗案”始末
沙黑
清代诗人龚自珍有《咏史》诗,说:“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
这里所讲的文字狱,发生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统治时代里,就是作者以自己的著作而被治罪,反过来说,朝廷也以这个,或借口这个,来定这个人的罪,而且往往株连作者的亲属。
关于株连,从《左传》看,春秋时代就有灭族的做法,比如,著名的伍子胥就是在楚国朝廷要将他家全部消灭的情况中逃到吴国的,他后来借吴国的力量杀回楚国报仇。这个故事,悲惨悲壮,也是历史的悲哀。
据说,从秦国开始,有“夷三族”,后来在漫长封建社会中,发展到“夷九族”,就是父族四:自己一族,出嫁的姑母及其儿子一族,出嫁的姐妹和姐妹的儿子一族,出嫁的女儿和女儿的儿子一族;母族三:指外祖父一家,外祖母的娘家,姨母及其儿子;还有妻族二:岳父家,岳母的娘家。这个“九族”范围里的人口,都要灭掉,叫做“夷”。
明成祖杀方孝孺,是株连“十族”,第十族就是他的学生,这样总共杀了八百七十三人。
1,案起
在清代乾隆年间,有过一件很著名的文字狱发生在泰州,具体说,是发生在东台栟茶,因为当时东台还没有从泰州分出去,所以史称泰州“一柱楼诗案”。起因是东台栟茶有一个叫徐述夔的人,曾经写下了某些诗句,刻印出来,这个人虽然已死十多年,但这本流传并不很广、而且是多年前的一本诗集,后来被跟徐家有矛盾的蔡家发现,认为是反诗,正好用来打击徐家,就告到衙门,各级官员们有的重视,有的不够重视,到了刘墉(“刘罗锅”)手上,他报告给乾隆皇帝,结果龙颜大怒,借题发挥,制造了这件文字狱。这件“诗案”残酷到什么程度,经过情况如何呢?
乾隆四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778年,距今也只有二百三十年,某一天,东台栟茶于家港蔡嘉树的儿子蔡瑚,清晨醒来,大叫大嚷,把家里的人都叫到院子里,着人把伯父蔡安树,堂叔蔡耘田都请了过来,要大家听他说一件大事情。他说他梦见蔡孝女了。蔡孝女对他说,蔡瑚呀,你说如今我们蔡家,怎么这样软弱没用呀?
所有人听了蔡瑚说的这句话,一个个心惊肉跳,感到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蔡瑚说他做了这样一个梦,而是感到要出大事了,这大事若真的闹起来,一定是很怕人的。把一个大祸加到人家头上,是很大的事情,人家如果遭了大殃,你自己也不得安宁,弄不好自己也会遭殃。前些时,就是蔡瑚的父亲蔡嘉树闹了一下,本想把徐家告倒的,结果自己也坐进了牢房。难道蔡瑚还要继续闹下去吗?所以,他们见到蔡瑚这样,就感到一种恐惧。这时,只见蔡瑚对他们大家说,我们蔡家一定要告倒徐家!现在,县里没有告倒,人反而被捉到府里去了,我们就要就告到省里,再不行,就要像蔡孝女那样,告到皇帝面前去!蔡家这些人,不知道该怎样劝阻蔡瑚,一来,徐家刻印反诗,应当是告得倒的,二来,蔡瑚要告状救他的父亲出狱,这也不好劝阻。于是,后来的一切就终于发生了。
先不说蔡家徐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先交代一下蔡瑚说他梦见了蔡孝女,这蔡孝女是什么样的人。海陵区政协编辑的某一期《文史资料》上,曾经有文章介绍过蔡孝女的事迹。她是东台栟茶蔡家的一位女子,蔡孝女距离蔡瑚这个时候,已经九十年了,大约应当算是蔡瑚三、四辈之前的一位姑奶奶,但蔡孝女到康熙皇帝面前告状的时候,只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子。
蔡孝女的事迹是这样:她的父亲被一个有势力的人家诬告坐牢,判了死罪,就等秋后问斩。她听说康熙皇帝巡游江南,就从东台出发,赶往扬州,又过江赶往无锡,一路打听,一路追踪,后来终于拦住皇帝的龙舟,呈上状纸。康熙皇帝接下了她的状纸,在皇上的直接干预下,很快,她的父亲得以从牢狱里平安回家。这件事当时很有名,可以想象是轰动性的,人们感到这个女子不简单,就在栟茶立了一座蔡孝女坊,以纪念她的勇敢。
蔡孝女事迹是栟茶蔡家的一种荣耀,蔡瑚说他梦见了蔡孝女,也许是真的,但促使他做了这个梦的,是他家目前的现实,他家与徐家发生了田产纠纷,闹得不可开交,反目成仇,就在这时候,他们意外得到了徐家的一个把柄,就是徐述夔的《一柱楼诗集》,他们认为那里面有反诗,告上去能够置徐家于死地。于是,蔡瑚的父亲蔡嘉树去告了徐家,结果不但没有告倒,反而忽然被扬州府逮了去。所以,现在蔡瑚说,他要像九十年的蔡孝女那样去救父出狱。
那么,徐述夔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到二百多年前、当时栟茶的焦家林地的荒野去看一下,那里杂草树木丛生,到处是坟墓,其中一处,是徐氏墓地,高低错落有几十座坟茔,其中一座大坟,外面用青砖砌了一层,坟前有一块石制的墓碑,从墓碑的文字上可以读出,这就是徐述夔的墓,他享年六十一岁,去世已经十五年,为他砌墓立碑的,是他的儿子徐怀祖。
从乾隆四十三年这一年往前数,四十年前,也就乾隆三年,是徐述夔最为得意,又最为倒霉的一年。最为得意,是他接到了中举的喜报,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位举人老爷了,是有了功名的人,而且,以他的才学和努力,接着再考中进士,该是笃笃定定的。他这时才三十多岁,对于一生的美好前程,对于自己能够做出成就,光宗耀祖,真是越想越高兴。
当时有一个人,六十六岁了,跟他一起参加乡试,考举人,这次也中了。这个人叫沈德潜,苏州人,虽然六十六岁才考到这个功名,但早就是天下有名的大诗人,主张“格调说”,就是将格调如何作为判断诗的高下的标准,与之并立的还有“性灵说”、“肌理说”。年轻的徐述夔跟沈德潜老先生一见如故,谈得来,成了好朋友。两个人约好,明年一起去考进士。沈德潜从二十二岁起就考举人,考了十六次才中举,徐述夔比起沈德潜,真是运气很好。
就这样,中了举的徐述夔十分得意,家中亲友庆祝一番之后,他就收拾书房,准备功课,一心一意迎接明年的会试大考,获取中进士的更大的荣耀。就在这时,州同知大人派人来请他去。当时东台还没有单独立县,是泰州的一位州同知(知州的副手)驻在西溪镇,负责水利。别小看西溪镇,宋代的晏殊,吕夷简,范仲淹三位宰相,都曾在这里担任西溪盐监,为朝廷管理泰州的盐场,监收盐税。有吕夷简《西溪牡丹》诗为证:异香浓艳压群葩,何事栽培近海涯。开向东风应有恨,凭谁移入五侯家。
徐述夔从栟茶坐船到西溪镇去,心中想的全是好事,没想到将会有一个晴天霹雳落在他的头上。他想,州同知大人一定是得到他中举的消息,看他功名前程远大,又听说他诗文风雅,所以特地请他去会晤、唱和,要跟他交个朋友。
进了衙门,他感到同知大人对他,并无想象中的那一片热情,而是对他倒有几分莫名的怜悯。他心中疑惑:怎么回事?
州同知大人说,你三十多岁,就考中举人,是很难得的。他谦虚了一句,接着州同知大人跟他也就把事情说开了,说,有一件事,是很可惜的,但不能不告诉你,你听了也不要着急,不要灰心。他心中想,我并无什么让我可惜让我灰心的事,但耳中也就听到同知大人说,虽然中举的名单是上榜了,但是还有一道关,不晓得你可知道,就是各省的考卷,都要封起来,送到京师礼部去“磨勘”,也就是礼部的大人们要逐字逐句检查卷子,看看是不是有不合格、有妨碍的文句,如果没有,功名就定了,如果有,功名就要取消。这是最后一关。
徐述夔听到这里,心中“扑通”一跳,难道我的考卷上会有不合格、有妨碍的文句吗?不可能啊!
2,徐述夔的著作
同知大人叹口气,对徐述夔说,你呀,落笔快了,欠斟酌,有一句话写得不妥当啊。
徐述夔一听,脸上“刷”地就白了,但他想不出自己的考卷上是哪一句话写得不妥当。
同知大人说,试题是“君使臣以礼”,你的文章里有“礼者,君所自尽者也”一句,被礼部的大人认为“自尽”这两个字,用得很不好,是“不敬”。
徐述夔头上冒出冷汗来,说,我没有不敬之意啊,我的意思是圣人之所以设礼,一方面是让君王自己做到,另一方面是让君王用来要求天下的臣民……
同知大人说,你的意思,礼部那些大人,当然能理解得到,但毕竟你用语含混,过于简洁,说得不明白,礼部的人是吃这碗饭的,对这个不严格不行,如果把这个病句放过去,日后有一天被什么人看到,报告给皇上,他们就要被问罪。
说得这么严重,徐述夔也就有苦说不出。同知大人说,还好,没有给你很重的处分,但是要罚以“停试”。
停试?徐述夔一听这两个字,头脑就“嗡”的一下,深感一切都完了。“停试”,就是取消他参加考试的资格,以后他再也不能进入考场了,也就是说,永远断绝了他的前程,他这个人是永远没有功名,永远得不到朝廷国家的录用的了。那么他向来的远大抱负,上人、族人、乡人对他的期许、期待,他的二十载寒窗,无数个日夜的苦读努力,都付之东流,一文不值了。这对任何一个读书人都是天大的打击,何况他一向是十分自负的。
州同知大人劝了他几句,说,你也不必过于懊恼,更不可心中衔恨,这时候只好看得破些,好在你家境不错,日子能过,做一个陶渊明也很好嘛。这件事,对于你,结果还是很宽大的,是不幸中之万幸,自己一定要想得开。你家里是经商的,最懂得一个道理,叫做“顺算盘打不过来,就打个倒算盘”。
徐述夔从州同知大人的衙门里告辞出来,浑身如在冰水之中,天旋地转,站立不住,等候在外面的家里人看他这个样子,不知出了什么事,把他搀住,上船回家。
徐述夔回家大病一场,起来后挥毫写下八个大字:奇耻大辱,过于不第。就是说,这件事对于他,比没有考中举人,打击还要大,因为索兴没有考中也就罢了,他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看来,徐述夔不是一个真正能想得开的人。
徐述夔家里累代经商,家境富裕。好不容易出了这样一个读书人,眼看功名前程到手,家里就要又富又贵,却反而遭到这样大的挫折,让人笑话,真是比本来不去求这个功名,还要糟糕。但大家也只有劝告徐述夔,孔夫子不是说吗,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随它去吧。但徐述夔已经是一个读书人,读进去的满腹诗书,想叫它烂在肚子里也不可能,他不想去经商发财,只愿意舞文弄墨,乐在其中,了此一生。他就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很特别的书房,叫做“一柱楼”。就是平地立一根很粗的大柱子,屋梁像伞骨子一样扎根在这根柱子上,梁上铺设楼板,上面当然有屋顶,这样,从里面看,像撑开的一把很大的雨伞,从外面看,是什么样子呢?目前还没有看到这方面准确的报导,我们设想,它可能像一座圆形的粮食仓库或者碉堡,也可能外表仍然做成方形的外观。至于楼梯,有说法是做在楼的外面的。这楼,我想应当有三层,第一层在地面上,第二层是书房,最上面一层是贮藏室。
“一柱楼”到底是什么样子,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徐述夔以“一柱楼”为书房,有什么含义?唐代张祜(音护)诗句说,“五丁扶造化,一柱正乾坤”。宋代王谠(音党)文句说,“阁下为南溟之鹏,作中天之一柱”。可见,“一柱”这个词,是很高大,很担当,很孤傲的。徐述夔的人生虽然遭到这么大挫折,但他愿意自己仍像“擎天之柱”那样,傲然挺立,决不倒下。在世俗看来,他是失败者,在他自己看来,他无所谓失败,也许失败的倒是朝廷。但这样深的道理,说出来就是狂言,与一般人是说不通的,从此以后,他最好是保持沉默,埋头做自己的事。对于他,能做的事情,就是读书,做学问,教几个学生,兴之所至,也可以写诗为文,留下自己的思想和文笔。
徐述夔的著作,据《四库全书·禁书总目》,有十二种,它们之中,刻印成册的有:一柱楼编年诗,一柱楼和陶诗,一柱楼小题诗,学庸讲义,栟茶场志,想治琐笔,此外,还有:未刻古文,未刻论语摘要,未刻诗集,未刻蘧堂杂著,诗文,五色石传奇。比较丰富。
民国以后在民间还发现:大学讲义,野菊诗,雷公像赞。
另外,人们认为,除了《五色石》传奇之外,《八洞天》传奇也是他作的。
目前我们能见的,主要是清朝关于处理徐述夔的那些文件中引证的的零星诗句,还有民国年间发现的野菊诗三十首现存二十八首半,此外就是传奇小说《八洞天》,《五色石》。但也有学者认为这两本传奇小说的作者,都不是徐述夔。
这两部小说,各含八个故事,也就是总共十六篇小说,四十多万字。从内容看,有点像徐述夔作的,因为两部书正巧都写到考试试卷的事情。
比如,《八洞天》中的《明家训》篇写道,“秋间去应了乡试,以为必中,但第三篇内有一险句碍眼,房师因此取其在末卷,而大主考看到此句竟不肯中他,欲取笔涂抹,忽若有人拿住了笔,耳中如闻神语说,此人仁孝传家,不可不中,主考惊异,就批中了”。这个情节在小说中并无必要性,我们可视为徐述夔借题发挥的游戏之笔。不过现实中的他并没有得到这样的神助。又,在徐述夔之前,清代就已经大兴过几次文字狱,《劝匪躬》却借金朝的文字狱做文章,似可视为徐述夔对自己的一种不祥的预感,篇中有“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这些话,他生前可能已经受到过这种劝说,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担心,这些话在他死后十五年应验了,成了事实。
同样,体例相同的《五色石》八篇,一向也有一种意见认为是徐述夔所作,今观其中的《白钩仙》篇写到“磨勘试卷”的事情,被认为“第三场试策”中有问题,而《虎豹变》篇对做生意以及市场价格涨落写得十分内行,这两条似也都在徐述夔个人经历和所具备的素质之内。《五色石》表现出的作者的学问文章功力,也与《八洞天》一样具有相当高的水平。
这两部小说,主旨不过是从儒教道统出发劝人劝世,并且充满庸俗趣味,比如,一个才子,作者总得让他娶到两个以至三个佳人不可,又总得让他最终得官不可,把这视为人生成功的最高标志,当然,人是很难超越社会时代的局限的,当时提笔为文,一般也总得这样写才行得通。但尽管如此,小说具有相当高的结构能力,工于奇巧,往往先从反面着笔,一番曲折之后得到圆满结局,于是就从这曲折故事中展现出社会生活的种种,此外,其劝人劝世之处也仍有合理成份可取。
说“儒教道统”,是把儒教与儒家分开,因为这二者有原则区别,孔子的儒家思想,在哲学上和思想精神风貌上都有积极的内涵,而宋代理学为代表的儒教道统,是为封建统治服务、在精神上束缚人残害人的。鲁迅先生指出,宋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把人民治成了精神的奴隶,结果宋朝就被金朝元明灭掉了,而亡国之后的人民,就是软弱的羔羊。若真正按照儒教的原教旨,才子的理想还不至于那么庸俗。
总之,被废除了功名的徐述夔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度过余生,活到六十一岁,大约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撒手人寰。他没有想到,他死后十五、六年,乾隆皇帝会来找他算账。
3,刻印诗集
徐述夔的儿子叫徐怀祖,徐述夔在举业功名上倒了大霉,从此以后,也就不教后代再走这条路,教他能识几个字,念几本初级的书,就行了,正好家里世代经商,让他跟着账房把算盘、账理、生意上的内容这些学到手是主要的,儿孙们以做一个正经的生意人为立身的根本,也不错。
徐怀祖生有两个儿子,也就是徐述夔有两个孙子,名字是作为祖父的徐述夔起的,一个叫食田,一个叫食书。这两个名字起得虽不特别,却很有意思。从前封建时代的人们,有句老话,叫做耕读传家,能够耕读传家,日子起码过得很小康。现在还有的人向往那种美好的意味,春节时作为对联写在大门上。如果一户人家,种田都不能自给,甚至是个耕者无其田的人,生活困苦,就谈不上让子弟读书,只能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去读书,心中是很苦的,感到前面一点希望也看不到。而子弟一旦能去读书,并且读得好,就意味着子弟有能力去参加科举,将来有可能做官。所以那个时代有两句诗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历史我们知道,做官的大门并不总是向中下层开放的,有过“上品无寒门”的说法,如果向中下层开放,就会被歌颂为政治清明社会进步,中下层的优秀分子参加到朝廷中去,也往往为国家政治带来比较清新的空气。另外,在历史上,科举,仕途,有时对商人阶层是关闭的。徐述夔作为世代经商人家,能去参加科考,说明漫长封建社会发展到清代,科举是很开放的了。所以,耕读二字,对于封建社会时代的人们,有很重要的意义,既是那时生产、生活方式田园诗般的描写,也意味着那时的一种光环和理想。徐述夔走上读书的道路,并没有获得所期待的结果,却遭到了那样大的挫折,还给两个孙子起名“食田、食书”,也说明他仍然没有能超越时代的和思想的束缚,仍在某种主流意识的笼罩之中。在他心里很可能认为,他遭到的挫折,只是一种偶然,礼部那天正好有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看他的卷子,所以他才倒了霉,因此,这件事并不足以让他对封建体制产生信仰性的动摇,但对清朝,却可能会滋生一些怨恨。
徐述夔虽然遭受那么大的挫折,但在本乡本土,可以想象,仍然是一个受到尊敬的人,人们不会照着朝廷礼部的那么一句话,来以偏概全看待他。徐怀祖在父亲徐述夔死后,做了两件事,一是写信给沈德潜老前辈,请他给徐述夔作传、作墓志铭,二请父亲的两个学生,一个叫徐首发,一个叫沈成濯(音茁),把父亲留下的著作进行整理。
这两个人从小儿跟徐怀祖一起,做徐述夔的学生,他们的名字,首发,成濯,也是徐述夔给起的。这两个人都中过秀才,这也不是容易的一件事情,多亏得到徐述夔恩师的指导。为徐述夔整理遗著,他们感到是一种荣幸,也是一种亲近恩师的机会。
他们二人看到的徐述夔遗著,共有八种十四本,一柱楼编年诗六本,一柱楼小题诗一本,一柱楼和陶诗一本,此外有学庸讲义等六本。他们与徐怀祖商议,先把三部诗集一共八本,还有学庸讲义一本,刻印出来。为什么呢?诗集喜欢看的人多,学庸讲义对于要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很实用,就相当于今天的高考辅导书。
我们可以想象,徐述夔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大诗人沈德潜考了十六次,才中举,默默无闻的他只考一次就考上了,说明他很会动脑筋,对八股文是钻研透了,所以他写的学庸讲义这类书,对于想参加科举考试的人,一定很有用。
惯例是每本书都应当有个序,徐首发、沈成濯二人看到,《一柱楼编年诗》,序言已经作好了,作序的人,是本省兴化王国栋。这王国栋,较年轻就很有诗名,到老师徐述夔家中来小住过几天,诗酒唱和,他们也在场陪同过的。老师生前也为王国栋的诗集作过序,给他们看过,署名“同学弟吴陵徐述夔题”,并且向他们解释过,为什么年长却要自称“同学”,又称“弟”,这是谦虚,至于吴陵,不用说,是泰州古有吴陵之称。(顺便说一句,王国栋也是郑板桥的好朋友)。
至于学庸讲义,也已经有序了,是徐述夔自序。但《一柱楼小题诗》,《一柱楼和陶诗》尚未有序,他们商议,决定由徐怀祖请栟茶盐场大使姚德璘或者是他的幕友毛澄来作,他们都有才学,过去与徐述夔曾是诗文上的朋友。盐场大使是七品官,是管盐务的,州同知也是七品,是管水利的,在西溪当地,都是最重要的人物。
沈德潜为徐述夔作的两篇文章,不久就寄来了,因此,除了这九册书之外,他们决定把沈德潜作的《徐述夔传》与《徐述夔墓志铭》用大字单独刻印一册,随这九册书出售赠送。
这一切准备和筹划好了之后,徐怀祖就把刻版子的人请到家中,从乾隆二十八年晚秋起,忙了有一年,每册书稿刷印了五百部,除留少量收藏,其余的都陆续拜托生意上的人,天南海北,卖掉了,卖得最远的省份是甘肃。得到的反响很不错,徐述夔在诗文上的名声,比生前反而大得多。
徐怀祖告慰先父徐述夔,说,你虽然被“罚停”一世,屈辱一世,但你的诗文,你的传略,如今传遍天下,你地下可以安息了。
徐怀祖后来一病不起,临终时,要求食田、食书二人,要将祖父其余遗著,陆续请徐首发沈成濯二位伯父协助,陆续刻印出来。并且关照,他的棺材暂不下葬,就停放在“一柱楼”里,他要为父亲看守书房。
从那以后,“一柱楼”就关闭了,每年只在祭祀的时候,才打开。那些印书的版子,都收藏在楼上。
徐述夔的书,从编刻出来,到拿到各地去卖掉,这事情在当时并无任何指责,从乾隆二十八年,到乾隆四十三年,这期间十几年,也不曾有事,为什么忽然起了风波、形成了“一柱楼诗案”呢?原来,蔡家闹起风波,告发说徐述夔的诗集里有反诗,这只是要告倒徐家的借口,其背后的问题,不是书,是田,是田产纠纷。
4,田产纠纷
原来,徐怀祖在世时,曾经以二千四百两银子,买得蔡家老大蔡安树的一圩田,就是那整整一个圩子里的田,从此以后不再姓蔡,而姓徐了,田的面积是较大的,二千四百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徐家为何要买这一圩田呢,因为这一圩田与徐家的田接壤,买过来连成一气,在徐家来说,当然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情。买与卖,两厢情愿,这样大的交易,一定经过充分磋商,成交之后,不应当有矛盾。从这笔交易看,徐蔡两家,都是很富裕的,不过,徐家更富裕一些。
但是,这桩买卖,留下了一个日后会有话说的地方:蔡家的祖坟,还在这一圩田当中。在不很必要的情况下,祖坟是不迁移的。徐蔡两家协商结果是,围绕蔡家祖坟,划出半亩坟地来,并且原有一条田间小路予以保留,好让蔡家到坟地上逢节逢时扫墓、祭祀。这样协议下来,双方和气,通情达理,也没有矛盾。
蔡安树是蔡家老大,他卖自己的田,弟弟蔡嘉树不好干涉,关于祖坟,同徐家又这样商量妥当了,弟弟蔡嘉树也不好有意见,总之,他没有理由阻止兄长卖田,只好承认这个现实。
过了几年,到乾隆三十三年,朝廷将泰州东北境一片地方划出来,设立东台县,栟茶从此以后属东台。体制上,一县要有一县的孔庙,于是县官通知各乡为建孔庙捐资。徐怀祖是栟茶乡董,就是一乡之内地主乡绅公推公认的头儿,这一乡的事情,上面政府就找他负责,这也说明徐家在地方上不但较富裕,而且仍然较受尊敬。徐怀祖接到县衙的这个通知,自己先带头认捐,然后拿着县里的公文,到本乡各户财主家里征集捐资。这样的事情,在那个社会时代,该属正常。朝廷政府有事情,必须依靠徐家蔡家这样的地主乡绅,钱粮都要从他们身上出,他们是统治的基础,当然,至于他们如何去从种他们田的农户身上收租收钱,那是他们的事情,在与农户的关系上,如有冲突,政府朝廷一般是维护他们的利益的。那个社会的基本结构就是这样。
徐怀祖进了蔡老二家的门,向蔡老二家的一家之主蔡嘉树谈捐资的事,蔡嘉树回答说,我没钱啊,我现在还要借钱用呢。我如果有钱,我能让我的哥哥把田卖给你家吗?现在我家的祖坟都在人家的田里,想想真是日夜不安,我要有一点办法,是决不肯同意这样做的。你徐家钱多,你就多出点儿,强如我的大哥卖田给你的时候多要了几个钱,不就行了吗?这些话,极不讲理,简直是七牵八扯,无赖嘴脸。徐怀祖也就没有话说,只好掉头就走。这蔡嘉树不但不肯出钱,而且说话不讲理,有点伤人。徐怀祖虽然一时拿他没有办法,但心里存了等个机会报复他一下的念头。这当然就是徐怀祖的不是了,他不知道,他这一个念头,就埋下了多年以后满门抄斩的大祸。
他跟人谈到蔡嘉树的无理,有人说,你要想整这个刁钻古怪的蔡老二,一点也不费事,他的儿子蔡瑚,在“国恤日”这天剃头,我看到的,属于违法。所谓“国恤日”,就是大清朝在这一天死过一位帝后娘娘,每逢这一日,剃头违法,不能剃头。徐怀祖千不该万不该,得到这个机会,就去找到剃头匠核实了这件事,写了报告,亲自送到县衙去,跟知县说明,蔡嘉树不肯出孔庙的钱,要压他一下才行。县里就派了两个公差下乡,把蔡嘉树的儿子蔡瑚,捉进县狱,也就是拘留。蔡嘉树这下子慌了,找徐怀祖,愿意加倍出孔庙的钱,请徐怀祖到知县面前说情。另外,为了儿子在县狱里不吃苦头,蔡嘉树还得着人到衙门上下用钱。蔡瑚被放回家,但蔡嘉树跟徐怀祖结下了深仇大恨。要说徐怀祖心胸不够宽大,这蔡嘉树,更是一个会跟人记仇的人。
徐怀祖一去世,蔡嘉树一面心中称快,一面就打起那一圩田的主意,他要把那一圩田赎回来,为蔡家争气,而且,他想讨到便宜。他心想,徐家两个孙子食田、食书,年岁不大,也不刚强,徐家别无势力,总的来说,是好欺负的。他就请出两个人到徐家去说这件事。关于价钱,当初徐家是以二千四百两银子买的这一圩田,事情未过几年,要想赎回,按道理,至少也得原价才行。但他舍不得这么多银子,只竖了两根指头,意思是,只能出二千两。这明摆着是要欺负徐家孤儿寡母。这两个被请来做说客的人感到为难,其中一人看到蔡嘉树的小女儿正好在前面走过,忽然心生一计,说,有个好办法,包你能把那一圩田想到手。蔡嘉树问,什么好办法?客人说,徐怀祖的二儿子食书还没有订人家,你的小女儿也正好待字闺中,你们两家结起亲来,两家就是一家,什么事情不好谈呢?蔡嘉树一听这话说得不错,那样一来,徐食书就成他的女婿,话还不好说吗?他就把两根指头变成一根指头,意思如果把女儿嫁过去,对于赎回那一圩田,他只能出一千两银子了。
徐家那边,食田食书二人虽然年轻心软,但家中往来的老客却是不少,都是富有社会经验的人,其中一个说,此事万万不可,田产是田产,婚姻是婚姻,怎么能搅在一起说?于理不顺,吃亏的事不能答应,也不能这样向蔡家低头。你们弟兄二人才当家,经手第一桩大事,就这样守不住根本,以后还不是要被人看作好欺负吗?徐食田一听,觉得有理,就请这位老客与蔡家派来的说客去谈,各为其主,谈得不欢而散。
事情没谈成,那一圩田仍然是徐家的。蔡嘉树站在自家门口,望着那一圩田当中的祖坟,想到自己这一方提出愿意把女儿嫁过去,结果却遭到拒绝,不免成为笑谈,跟周瑜赔了夫人又折兵也差不多,真是越想越气,恨不得马上有个机会就能报复到徐家。这种心胸狭隘,专会打别人算盘的人,你要他不这样想,也不可能。
他有没有得到报复徐家的机会呢?巧得很,他很快就得到了。他有一位亲戚,叫童志璘,有能读千家诗的文化水平,也知道蔡家跟徐家的矛盾,虽然事不关己,无形中却是放在心上的。这一天,这位童志璘在乡下一户人家看到一本诗集,叫做《一柱楼小题诗》,用线与《徐述夔传》订在一起。一柱楼他知道,徐述夔他也听说,就拿起来这本诗集来看,看了几行,就丢下十个铜钱,连硬带软,把书买了去。回到家中,又拿出来看,细细推敲,感到十拿九稳,就来见蔡嘉树。说,你要叫徐家倒霉不难,只怕你胆量不够。蔡嘉树说,我胆量是够的,但我从哪里下手呢?童志璘就把那本诗集送上去,并且指着读给蔡嘉树听。蔡嘉树也粗通文墨,说,这是反诗呀。童志璘说,你敢去告吗?蔡嘉树说,敢!但是又说,徐述夔已经死了十几年了,现在到他的孙子了,告了有用吗?童志璘说,书是徐怀祖刻印出来的,徐怀祖死去没几年,而且刻书的版子一定还在家里,那就是罪证,这事情告上去,至少要抄他的家。
蔡嘉树一听,觉得不错,想到自己家里本来就收藏过徐述夔的几本书的,实际上一直就没有打开来看过,找出来一起告上去,份量更足。就立即起身在家里找出徐述夔的书来,当年是徐家赠送的,一套,全的,而且还新得很,真是高兴极了,高兴得手都发抖。当下,就叫童志璘起草状子。
所谓“一柱楼诗案”,就这样发生了。
5,自首和县衙的了断
童志璘手上得到了徐述夔的诗集,可以让徐家倒大霉,这消息,徐家及时地就知道了。原因很简单,童志璘是一个轻浮好张扬的人,去蔡家的路上,就把自己的这个大发现,又神秘又得意的告诉了一个熟人,这个熟人跟徐家也熟,觉得应当给徐家报个信,让徐家有所防备。他告诉徐家之后,关照不要说是他说的,就赶快离开了,逃离是非之地。
徐食田虽然年轻,但这事情的份量,是晓得的。他记得帐柜里就有一套祖父的诗集,还记得父亲的棺材里也有祖父的一套书,是父亲生前关照这样做的,另外,在后院一柱楼里的书柜里,作为家中收藏,还有几套祖父的书。而这些诗文著作的原稿,以及祖父其它还没有刻印的书稿,还都保存得好好的。此外,印书的书版一大堆,都收藏在一柱楼上。
当下,徐食田着人把父亲生前至好徐首发、沈成濯二位请来密议。徐首发沈成濯一听这事,心就“扑通”往下一掉,敏感到有可能大祸临头。因为,老师徐述夔的诗文,刻印时,他们担任校对,所以上面也刻印有他们两个人的姓名,当时他们感到荣幸,这时恨不得去抠掉,但白纸黑字,刻成书了,哪里能抠得掉呢?
那么徐述夔的诗集里是不是真的有反诗呢?这是他们要认真考虑的。徐首发沈成濯这两个老秀才想起来了,老师的诗集里有几句诗,认真推敲起来,是会引起非议的,刻书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但当时认为好诗就是要有风骨,敢于发几句牢骚,才算是上品,老师徐述夔才学诗文这么好,一辈子受不白之冤的委屈,有这么几句显露骨头的话在诗集里,会赢得诗界的敬重。当时是这么想的,诗集就照样刻了出来。何况,《一柱楼小题诗》的序言,是盐场大使姚德璘作的,人家是七品官,也是有学问的人,都肯作了序,那还会有什么担心的呢?确实,十几年过去了,也没有怎么样,可没想到现在反而有人来找岔子。又急又怕,怕了也没用,只好商议怎么应付。
商议的结果,觉得无法阻止蔡家去告状,只有抢在蔡家前面,把一切自缴上去,按规定是可以免罪或减罪的。好在徐家已经两代人担任乡董,家中富有,县官也会考虑到有所照顾。但徐首发沈成濯二人认为,把刻印出来的书,以及书版缴上去就行了,没有刻印的几本著作,可以缓一步,如果县官不问,就不缴。他们心里,还是要为老师留下著作,那已经刻印的,天下都有了,那没有刻印的,如果缴上去,就永远没有了,最好能留下来。这样考虑也有道理,他们就先这样办。
三个人到一柱楼上忙了半天,叫来两个伙计,把要缴上去的书版以及要上缴的书,装了几麻袋,丢在院子里。徐首发起草了呈文,大家看了,由徐食田收在身上。于是把麻袋搬到船上,徐食田和伙计上了船,就走了。样子像是徐家店铺正常的外出送货。
东台知县涂跃龙,乾隆四十年以举人拣选知县。到东台上任后,查问地方故事,就听说徐述夔考举人如何倒霉的旧闻,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听过心中叹息一阵,几乎也就忘记了。忽然,报告说有乡绅蔡嘉树前来状告徐述夔写反诗,心中奇怪,就叫传蔡嘉树来问。蔡嘉树双手呈上徐述夔的《一柱楼小题诗》,说其中有反诗。涂知县已经看出蔡嘉树不是善类,心中反感,但也只好不动声色,问,你是要告徐家刻印反诗,还是有仇隙要告倒徐家,也要实说。蔡嘉树说,只因为看到徐述夔反诗,不敢不告。知县问,你与徐家为邻,徐家刻书是在十多年前,你怎么到现在才告,也要说清楚。蔡嘉树说,这本书,我家中确实早就有了,是十多年前徐家赠送各位乡党的,但我不喜诗文,一直没有看,现在偶然翻弄,这才看出,于是不敢不来呈告。
涂知县当然听出蔡嘉树说谎,但也不好为难他,说,你到县呈告违碍书籍,乃属可嘉,你且回去,本县自有处置。
蔡嘉树离开后,书吏金长五、倪锦二人告诉涂知县,徐家已经于昨日自缴违碍书籍若干本,并且连同书版三百四十八块都缴来了。按规定,这是可以免罪或者减罪的。涂知县点头,问,那么你看他写了反诗没有?书吏说,有几句不好得很,就顺手取蔡嘉树刚才呈送的《一柱楼小题诗》,把那一句较明显有妨碍的指给知县看:
毁我衣冠真恨事,捣除巢穴在明朝。这首诗题目是《鼠啮衣》,意思是因老鼠咬坏了衣服而作的诗,表面上倒也切题,但这样的诗句,分明是借题发挥,痛恨清朝灭了明朝,而且表示要报仇。说它是反诗,是逃不过去的了。为他隐瞒不得。
但知县不想直接处置,因为徐家两世为乡董,数代以来为当地富商,还是不要在自己手上处置为好。但是也不能马虎,想了一下,叫把所有这些诗文书籍和书版封好,具文解送江宁书局。这样的事情归书局管,也确实可以这样推上去。到时听他们的吩咐就是了。
书吏说,按《徐述夔传》所列著作,徐家该还有未曾刻印的徐述夔著作,也应当缴来。涂知县马上吩咐出票指名缴齐,并传徐食田、蔡嘉树第二天前来当堂对证。
传票即刻到达,徐食田第二天又缴来尚未刻印的徐述夔著作手稿三种,是《蘧堂杂著》一本,《想治琐记》一本,《论语摘要》一本,另有《传》中所说《五色石传奇》与《栟茶场记》两种,家中没有,也没见过。
涂知县传二人到堂,先问徐食田,你知道蔡嘉树告你吗?徐食田说,知道,就把田产纠纷说了。涂知县一听,心中明白,又问蔡嘉树是不是这样?蔡嘉树说田产纠纷是实,但徐家刻印反诗也是实。涂知县说,是田产纠纷在前,发现反诗在后吧?蔡嘉树承认是这样,但申明不是为田产图报复,实在是因为看到反诗,不敢不报。现在田产上宁可让他徐家,但反诗的事情让不得。蔡嘉树确实是个利口。
当下这些问话、答话,一一记录在案,涂知县断案说,蔡嘉树能来出首揭告徐家写刻反诗,应予嘉许,而徐家在蔡家来首告的前一天,已将所刻书版书籍自行缴来,故按律免于追究;至于徐述夔所有著述,着解江宁书局审查、待处;蔡徐二家之田产纠纷,着徐家划拨墓田十亩,由蔡家按时价赎回。
这件事,在东台县就这样了断。蔡嘉树当庭服从知县裁断,心中酝酿继续上告。至于涂知县,他为了不在地方上把事情闹大,把对徐述夔诗文的认识和处理,推给了上面的专业部门,这个比较聪明稳妥的做法,他认为会让自己安宁些,那么,结果会给他带来什么呢?总之,这些事,了而未了,正在向着莫测的方向走去。
6,被碰到的球
有句话说,一球碰二球,二球碰三球,三球碰四球,这句话说的是一件事情会引起另一件事情,一个人会牵动另一个人。这个《一柱楼诗案》,就是这样,它从东台知县这个球碰起,一路碰了下去。
那些从东台被送上去的徐述夔的诗文著作和刻书的版子,到了江宁书局以后,情况如何?
江宁书局,也许相当于后来管理出版的部门,其负责人,当时不叫局长,而称委员。书局是布政使衙门下属一个部门,这个委员叫保定纬。布政使,相当于现在的省长,是管行政事务的,他的直接上司,是江苏巡抚。
保定纬这个人,看来脾气也有点怪,下面送这些东西来,他的责任是必须看,提出自己的意见,认为有问题还是没问题。这里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权力,但这回他偏把小权儿用足了。他一看这些书都没有加签,是原样送来的,就说,东台县怎么这样不懂规矩!于是,书也不看,叫手下原样退回东台,叫东台县把书加签以后再送。所谓加签,大约就是对于书要一本一本的写个说明,指出这是一本什么书,认为有什么问题,相当于编辑把初审好的稿子往上送,必须填写一个审稿单。保定纬一看,没这个单子,就叫退回去。那时的交通,这一往一返,就要好几天,事情就有所担搁了。但是,这个他不考虑。表面上说,他很公事公办,但从责任上说,他没有及时重视。就那么一些书,只有未刻的三种、已刻的四种,东台县送来时有一个总的报告,你对照报告上说的问题,先翻看一下也行,一眼也不看,就叫原样发回东台,是不是嫌过份了些?也许,他正急着要陪朋友到秦淮河红楼上去玩,也许,他只是一味地要清闲,就这么草率地作了处理。他不知道,不久以后,他就要为此而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批东西来去都是有手续的,他签了手续,并且依照惯例,向上级部门写了三言两语,说明今天有这么一件事,照规矩这样处理了,这大约也就相当于填写岗位工作日记,不写不行,写了也证明自己今天没闲着。
再说蔡嘉树,他从县衙回家,心中很不痛快,特别知县大人竟然说,徐家缴书在他告发之前,故而免于追究了。可是昨天他告状的时候,知县并没有说这话,书吏们于事后这样说,是不是受了徐家的贿赂?但这样一来,他要让徐家倒个大霉的如意算盘,不是落空了吗?不但如此,倒过来他似乎讨了一个大大的没趣,日后势必要遭人耻笑。而且,田产上也没有讨到便宜,那一圩田还在徐家手中,经过这么一来,以后再要提出赎回那一圩田,更不好说了。总之,他感到面子削尽,满肚子的不服气,心中酝酿着要往上再告。
过了没几天,童志璘给他带来一个消息,说,徐家那些书,都从江宁书局发回东台县了。童志璘是道听途说,把情况只听了一半、说了一半,没说那些书加签以后还要再送到江宁去。蔡嘉树听童志璘这么一说,感到自己要打的这场官司,是完全地输了。但想想徐述夔那几句诗,对于大清朝来说,确实是反诗,怎么江宁书局也不管呢?可见是徐家一定派人上上下下都用了钱,想把这事情给闷掉。这么一想,他的牛劲儿上来了,并且感到已经十拿九稳。他决定到省里去告状,要状告东台县以及江宁书局,连同他们一并都扳倒下来,这事情闹得越大,对他一定越是有利。他与童志璘二人这么一商议,觉得满有把握。
随即他亲笔写了状纸,带上童志璘做伴,出发到江宁去。过了几天,他们到达江宁,把状纸投上去。书办接了状纸,就叫他们回东台听候传讯。蔡嘉树说,要见布政使大人,书办说,藩台大人要管一省的事情,岂是随便好见的?你有了告状纸,上面写了你的事情,就行了,你还不信我们吗?你不信我们,你来做什么的?回去吧,会有结果告诉到你的。于是也没见到布政使大人,二人只好返回东台,听候消息。
江宁布政使陶易,山东人,举人出身,从知县,知府,道员,一路升上来,做到江苏布政使,一省之中,地位仅次于巡抚,并且江苏是个富省,他对自己很满意了。他有一位信任得力的幕僚,叫陆琰(音演),浙江人,办事精明,处理事情,无不稳妥,省了他多少事。有东台县民蔡嘉树状告东台县与江宁书局,他一听民告官,心中很不耐烦,就归陆琰(音演)去处理。
陆琰依照状纸,查询江宁书局,保定纬被叫来。听说状子上蔡嘉树诬告他受贿,他是一肚皮的气,就把情况如实向陆琰陈述,说,东台县有呈文在此,徐氏家刻四种书以及三百四十八块书版,已经由徐家自行上缴,现书版在县,书已由县呈书局,因为没有加签,所以照规矩发还加签,书局并无任何受贿,蔡嘉树说我们受了徐家贿赂,可怜我们连徐家的人影儿也没见过。这事情我是有记录上报的,我怎敢受贿遮掩呢?
陆琰听保定纬这么一说,立即叫查书局当日上报的记录,保定纬确实没说假话。这事情就很明白了,是蔡嘉树急于要弄倒徐家,性急了,竟然疯狗乱咬,诬告到江宁书局头上来了,可见是个很刁钻的乡绅,这种人他见识过,是很可恶的。于是立即提笔,在蔡嘉树状纸上写批语,说:经查,书版已在你首告之前一日呈县,如有违碍,应行销毁,所有书籍,书局发还该县加签后自当缴局待审,所谓书局受贿,证据何在?刁民挟嫌倾陷,一至于此!
写过这条批语,又让书办据此起草给扬州府的牌文,让扬州知府谢启昆审理东台县这件书案。陆琰看了书办起草的牌文,觉得不够有力,又提笔补充了几句,说:讲论经传文章,发为歌吟篇什,若止字句失检,涉于疑似,并无悖逆实迹者,将举首之人即以所诬之罪依律反坐,著有明条。倘若蔡嘉树挟嫌妄行指摘,思图倾陷,亦应严执拟议。
陆琰把批语与给扬州府的牌文给布政使陶易看,陶易看过,并无修改,只是笑着对陆琰说了一句话:陆公,你嫉恶如仇,跃然纸上啊。这件事,陶易也就马虎过去了,这一马虎,对于他来说,是大祸从天而降,但这时候,他不知道。
那批过的状纸,由书办交驿站传送东台县衙,牌文由驿站送扬州知府衙门。
扬州知府谢启昆,江西人,状元,选庶吉士,授编修职,后来出知镇江府,调任扬州府,是一个前程远大的人。东台县的这事情,他是看到布政使衙门发下来的牌文,才晓得的。他想,这个蔡嘉树,是个恶人,告人家写反诗,不是要置人家于死地么?江宁书局办事稍微迟了些,他就敢诬告受贿,这不是连东台县与江宁书局都告下来了?真正是一个很凶恶的人。
从布政使衙门的牌文看,那里对这个土财主,也很恼火。谢启昆觉得一股正气直冲上来,要惩治这种乡村恶霸,正要提笔顺势批下去,但猛然又想:此人如此凶恶,乃因有恃无恐,其所恃者,就是徐家刻印反诗,如果确属反诗,他就告得不错。他把头摇摇,心里说,跟这种刁恶的土财主,犯不着斗气,要紧的是看徐家刻印的诗文里,是不是真的有反诗,如果没有,那时再惩治姓蔡的这个土财主。不能因为恼恨这种人,反而耽误了最关键最要紧之处,那就是本末倒置,严重失职了。这么一想,谢启昆格外冷静下来,于是感到布政政衙门这道牌文,虽然有股正气,却也好像有些偏激了。总之,这事情不能着忙,要认真对待,等东台县把案卷、徐氏所刻未刻之书,双方一应人等全部解来,把事情弄个明白再说。他随即行文,着快马传送东台县衙。
7,从扬州到东台
东台县涂跃龙知县感到事情好像越闹越大了,先是江宁书局把送上去的书又退了回来,叫他加签,吃了一闷棍似的,接着又接到扬州知府谢启昆的亲笔行文,语气很严厉。他不敢怠慢,立即按照知府的要求,派出差役到栟茶,把徐食田、蔡嘉树两个当事人,被告与原告,全部拘到县衙,立即解送扬州府,卷宗与徐氏所有已刻未刻诗文,一同随行解送府衙。那徐氏刻书,已经按照江宁书局的要求加签,本该送江宁书局,正好接到知府的行文,就不必送江宁,直接送扬州了。涂知县亲笔草就给扬州知府的报告,详细写明案情。他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但也只好静等扬州处理的结果。
东台的书与人解到扬州。人,暂时拘留在牢监里;书,知府要一本一本的看。只有看过了书,弄明白里面是不是有反诗,才能确定怎样处理这件事。
徐家与蔡家,都派了人跟到扬州,住在客栈里,照应拘留在监牢里的人。扬州府狱里的牢头狱卒,看到徐食田才是二十二三岁的小后生,因为祖父的诗文被闹田产纠纷的蔡家告发说有反诗,他就被捉来坐了牢,弄得不好,还要吃更大的官司,于是都同情他,就让他少受了一些罪。
那蔡嘉树就不同了,几乎人人痛恨,但又不好明说他,只好把暗苦他吃,几天下来,就苦不堪言。偏偏知府大人要慢慢的看徐述夔的诗文,一时还不能升堂审理。对于蔡嘉树来说,拖一天就受一天的罪,他有点吃不消了。他对家中来送饭的人说,事情看样子不好,这些做官的人,都是举人进士出身,那徐述夔也是中过举的,诗文上朋友又多,一定有人在帮助徐家,要不然怎么这么慢,而且满监牢的人对他都不好,这样下去,不等官司结束,他就要得病死在牢里。这官司打不下去了,而且天天要在扬州用钱,你们在外头要想办法。
蔡嘉树在扬州监牢里受苦和他说的话,传回家中,他的儿子蔡瑚,夜里做梦就梦到了蔡家祖上出的那位奇女子蔡孝女。决心要像蔡孝女救父那样,救他的父亲蔡嘉树,徐家刻印反诗这件事,哪怕一直告到皇帝面前去,也要告,只要告倒了徐家,他的父亲蔡嘉树就能得救。这就是他固执的想法。
现在,对于双方,田产纠纷已经放在一旁,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徐家的先人徐述夔写的诗到底是不是反诗,能不能告得倒。
谢知府不敢怠慢,抓紧看徐述夔的著作,一边看,一边写签插入有关书页,得出结论是,徐述夔写的诗集里,确实有违碍悖逆的话语,蔡家告徐家刻印反诗,告得不能算错。这个案子已经不审自明,是马虎不过去的,徐家是一定要吃大亏的了。他心中不觉对徐述夔说,老前辈呀,你被革去功名,虽然值得惋惜和同情,你的诗文,也确实是才高八斗,但是你不该写下这些很出格的牢骚怪话来,如今你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你祸延子孙是逃不过去的了,这事情看来是小不下来了,我是不敢不上报的呀。
于是,谢启昆知府升堂讯问,放眼望去,看到徐述夔的孙子徐食书是一个稚嫩的小青年,而蔡嘉树是一个老奸巨猾,心中暗叹这小青年的命就要送在这个老家伙手里了。他把田产纠纷略加问过一遍,又把缴书的略加问过一遍,也就退堂。退堂以后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他立即亲笔起草给江苏布政使陶易大人的报告。这份报告立即飞送布政使衙门,他勾出违碍词语,将加签的徐述夔诗集,以及东台县的案卷,所有书本书版,派一个办事最得力可靠的公差,押送布政使衙门。送走公差,他才把一颗心放了下来,好像这才脱离了什么危险境地,喊了一声阿弥陀佛。
再说东台那边,蔡嘉树的儿子蔡瑚决心要上告救父,于是领着蔡家的人,在孝女坊前祭拜了蔡孝女,就从那里出发,到扬州去救父。同去的有童志璘。到扬州后,第一件事是探狱,看到父亲十多天下来,像害了大病一样,如果再有十多天拖下去,只怕要把命送掉。蔡嘉树告诉儿子,知府是升堂问过了,但问得不深,到底会如何处置,看不出来,吉凶未卜。难道这么清楚的官司,我们蔡家会败吗?这谢知府是状元出身,他当然也是会帮着徐述夔说话的。看来这事情不告到皇帝面前去,是不行了。
蔡瑚探监出来,虽然满腔焦急,但事情好像还急不起来,因为知府对徐家写刻反诗还不曾有说法判下来,总得等到结果再说下一步。
那个童志璘在一旁最为尴尬,因为告徐家写刻反诗这样的大事情是他一手挑起来的。在家乡栟茶那里,他感到很孤立,没有人愿意跟他靠近了。他漫无目的在扬州街上胡乱行走,却听到一个消息,说大学士刘墉从金坛到了扬州,他是皇上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今年下来做江苏学政,其实不止学政上的事,别的事情他也能管。
童志璘一听这话,心头一亮,马上回客栈告诉蔡瑚,蔡瑚一听有这好机会,就要去找刘墉,童志璘说,你去不如我去,因为你在“国恤日”剃过头,挨拘留过,恐怕问起来不大好。于是蔡瑚就让童志璘去找刘墉。当下二人写了状子,把一本徐述夔《一柱楼小题诗》并附有一篇《徐述夔传》带上,童志璘就满扬州去打听这位刘墉的住处,打赢官司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位刘墉大人身上了。
刘墉,字崇如,号石庵,学问高,书法也很好,三十三岁中进士,现在官至一品,担任体仁阁大学士,深得乾隆皇帝信任。乾隆四十三年这一年,他刚好六十岁,比皇上小六岁。扬州知府谢启昆在他面前,只能算是小晚辈,恭敬有加,吃茶时,向他谈起东台这件案子,说徐述夔诗文中确有违碍诗句,他已经加签上报布政使衙门了。刘墉说,噢,有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可马虎。茶吃过,刘墉告辞出来,回下榻处去,是住在寿芝园。坐下歇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写字,因为前来求字的不少,要写的字幕僚都记下来了,这个任务是要完成的,不能让扬州人说他架子大。他就写字,写了好几幅,丢下笔,到园林里散步休息。这时一个幕僚进来,说有个事情,请大人看一下。他接过一看,一本诗集,叫做《一柱楼小题诗》,正是谢知府对他谈起过的,显然在民间还有流传下来的。他打开一看,正巧,就有两句诗跳进他的眼中,“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这两句诗让他惊呆了,这不是十足的反诗吗?表面上,诗句说的是,明天就振翅飞翔,一飞就飞到天上清静的地方去,但“明朝”,也可以读为明朝,“清都”,也可以是大清朝都城的意思,那诗句内含的意思,就变成“要让明朝复辟过来,消灭清朝”,这还得了?再把那附后在后面的《徐述夔传》一看,竟然是沈德潜老先生作的,沈老先生虽然跟这位徐述夔一样,已经不在人世,但名声在,影响大,他竟然为徐述夔这样的人作传,而且满是溢美之词,这事情也不能算小。另外还有一张状纸,是蔡家告发徐家写刻反诗,案子至今未结的情况。他不散步了,回到屋里,坐下来,用更为严重的眼光,细细地阅读这些材料,以便起草一份奏折, 把这事情报告给皇上。
事情就这样深化、扩大,往严重的地步上发展,刘墉成了这个案子无限升级的关健人物。
8,龙颜大怒
刘墉得到告状送来的徐述夔的一本诗集,看出了其中确有反清倾向的诗句,不敢马虎,连忙给乾隆皇帝写报告,叫做密折,是秘密报告,但他同时也给两江总督以及江苏巡抚都写了有关信件,通报此事。在扬州知府谢启昆给他来请安时,他对谢启昆说,巧了,昨天你告诉我徐述夔写反诗的事情之后,回到住处,我就收到如皋县一个百姓投呈徐述夔《一柱楼小题诗》一本,后面还附有沈德潜老先生为徐述夔作的传,正如你所说,诗集里确实有大逆不道的诗句,我怎敢怠慢,已经连夜给皇上写了奏折,并且通报了督抚。你前日已经看出了徐述夔诗文里有违碍语句,并且向布政使衙门作了禀报,你做得是对的。
谢知府一听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心中说,阿弥陀佛,幸好我已经把这件案子报上去了,假如我再拖延一两天,那就说不清了。他连忙对刘墉表示佩服,并且说了一通慷慨激昂的话,因为他觉得比起刘墉,他对这事的处理,显得缓慢拖延,他已经预感到以后他会受到某种责怪。
回到知府衙门,谢启昆连忙叫来典狱官,叫他注意善待蔡嘉树,这场官司,事关重大,不管怎样,蔡家都是赢定了,不能让蔡嘉树在狱中出事情,要不然,你我都要受连累。典狱官也是知道厉害的人,连忙奉命而去。
刘墉的密折,快马飞送,很快到了乾隆皇帝的案前。
乾隆看过这些材料之后,心中颇不平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想,他跟皇阿妈雍正皇帝一样,是命中注定要跟汉人里面的这些犬吠狼嗥之辈较量较量的了。这时正当八月,他是雍正十三年八月登基的,也就是说,他做皇帝已经整整四十三年了,大清朝早已经是铁打的江山。就算我们打下明朝江山时,有过扬州屠城,嘉定屠城这些滥杀汉人的不好的事情,可是我们一统华夏之后,开疆拓边,地域版图之大,前所未有,这总该算是一个大功劳吧,而且开放科举,使用汉人做官,从皇子皇孙开始,就让他们好好读汉人的圣贤之书,写汉字,说汉语,但还是有人不能忘记那个上下腐败、民不聊生、最后闹出了李自成张献忠揭竿而起的明朝,还是叫嚣要去掉我清朝而后快,实在是无理,可恨!何况,这些文人标榜的骨气,又有几分是真正叫人敬佩的?四十多年前的吕留良,先也是求我大清的功名,只因功名不成,就生怨恨,写下什么“华夷之辨”,说我们是“夷类”,不能入主中华。我们已经入主中华了,难道应当听他的,退回到山海关以外去?这不是岂有此理吗?中国数千年史籍都在,前朝败而后朝兴,商朝取代夏朝,周朝又取代商朝,而后是战国争雄,而后是秦朝,又而后是汉朝,如此等等,也不都是汉人当家,为什么到了我们,就不能取代明朝?我们已经取代多年了,把中国的地盘弄到了这么大,天下太平,家国富强,可以说世界第一,在为什么还要说我们不能算是一代正统?这不是像疯狗乱咬乱叫吗?对这等吠尧之桀犬,办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杀”!
今日这个徐述夔,分明又是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吕留良。(吕留良,浙江崇德县,今浙江省桐乡市崇福镇人。15岁时,明王朝覆亡,清廷颁布剃发令,激起汉人剧烈反抗。吕留良视明王朝覆亡为“天崩地解”。他“散万金之家以结客,往来湖山之间,跋风涉雨,各尝艰苦。”用家产支援义军,并曾直接参加抗清战斗,左股中箭,留下创伤。清康熙五年(1666年)拒不应试,被革除诸生,当时朝野为之震惊。康熙十七年、十九年,又两次不应“征辟”,决意出家为僧,遁迹吴兴县妙山,筑风雨庵著书讲学。著有诗文数十卷。吕留良是在死后49年时,即清雍正十年(1732年),受湖南儒生曾静反清一案牵连,被雍正皇帝钦定为“大逆”罪名,吕留良及其子葆中已身故,俱戮尸枭示;次子毅中斩立决,诸孙遣送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雍正十二年,吕留良后人60余口,长途跋涉,历尽艰难,从江南水乡遣送到北方边陲。吕留良后人到宁古塔后,拨给宁古塔将军部下驻防旗人为奴。使吕留良获罪的原因主要是他的著作、日记和书信,其中多有所谓“谤议”。辛亥革命后,吕留良被尊为反清志士。)乾隆因而想道,沈德潜为徐述夔作的《传》上写得很明白,这徐述夔乃是我朝的举人,因为乡试的试卷上被吏部磨勘出疵句,革去了他的功名,他就怨恨在心,在那乡野之上独自愤激,到了狂妄不自量力的地步,什么“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什么“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什么“夺朱非正色,胡乃亦称王”,什么“毁我衣冠真恨事,捣除巢穴在明朝”,这些不是十足的反诗是什么?又有哪朝哪代能允许?
乾隆于是又想到沈德潜这个人,也是糊涂之至,竟然为徐述夔作《传》。当年,他听说沈德潜中了进士,是何等高兴,因为他知道这位老先生早就诗名很大,与王士禛、袁枚等人同为诗坛伯主,竟然在六十七岁年纪来取我大清的功名,真是一件好事情,值得大力的宣扬,所以当时他是特地召见,称之为“老名士”,立即给了一个二品礼部侍郎的官职,请他值上书房。当时这老儿倒是乖觉,说是年岁大了,不能为官,于是他准其在原籍食俸,也就是让他坐在家中享有正二品的待遇,我大清朝对他可算不薄。但这位老先生竟然乐于为徐述夔作《传》,而且《传》里面还提到了“一柱楼诗”,以老先生的才学眼光,竟然对“一柱楼诗”只有颂扬,无有半句责疑,那么这是引以为同调的了?既然拿着本朝这么高的俸禄,不但不感戴本朝恩典,还要跟着附和“一柱楼诗”这样的犬吠狼嗥,这是什么道理?真正是可恨之极。虽然这徐述夔和沈德潜都是死人了,但这笔账还是要清算。刘墉这道密折奏得好,有眼光,很及时,可是江苏的大小官员,又是吃什么饭的?为什么不能及时报告上来?为整肃起见,也要与此案一并追究,把动静弄得大些,这一雷打下去,就要天下震动!
虽然徐述夔和沈德潜都已经去世,但吕留良去世四十九年,皇阿妈雍正皇帝还把他从坟里扒出来算账,徐述夔死了不过才十五年,这个账也一定要算。
于是乾隆提起笔来,写道:
谕军机大臣等,据刘墉奏,如皋县民童志璘投递呈词,缴出泰州徐述夔诗一本,沈德潜所撰《徐述夔传》一本,现移督抚搜查办理。徐述夔身系举人,而作诗词,语多愤激,使其人尚在,必应重治其罪。今徐述夔虽已身故,其未经查出之诗文,悖逆词句,自必尚多,不可不严切查究,搜毁净尽,以正人心而厚风俗。且正当查缴违碍书籍之时,而其子不将伊父诗文呈出,亦当治以应得之罪。沈德潜为此等人作《传》颂扬,念其已经身故,姑免深究。该徐书已刻行十数载,不法诗文,悖逆显然,而平日竟置若罔闻,该督抚等究竟所司何事,应得何罪乎?着查明该管之县府司道各官,一并参处!
乾隆写下的这道上谕,内容是三条,一是要进一步追查徐述夔诗文,全部搜查出来,加以销毁,二是要追究徐家的子孙,如今正当查缴一切有违查的书籍,为什么不主动把祖上这些东西交官?三是要追究江苏的县府司道这些官员,就是从知县到知府到省里有关部门的负责官员,都要受到追究。
这道上谕真是龙颜大怒,事态朝着十分严重的地步上发展。
9,从巡抚到乡民
江苏巡抚杨魁,在接到刘墉的信件之后,立即加以重视,因为刘墉的信上说了,这事情他已经给皇上写了奏折,就是说,把江苏的事情给捅上去了,抢了个头功。杨巡抚心中骂着刘墉刘罗锅,你老这么一来,不是让我们江苏的各级很被动吗?他连忙“抢时间争速度”,叫来一位得力道员,现任“苏粮巡道”的陈大化,给他一道亲笔信札,让他立即到扬州去,会同扬州知府谢启昆,到东台去查抄徐家,把一概有关人犯全部解到省里来审讯。这样,作为江苏巡抚,他就把主动权抓到了手上,不至于等皇上圣旨下来才动手。
扬州谢知府见了省里来的陈大化道员,看了杨巡抚的信札,心中连说“侥幸侥幸”,因为这正是他预料和等待中的事情,幸好他及时把徐述夔的诗集等材料加签报上去了,而且一概人犯现成地已经关在扬州的监牢里。他立即派人将一概人犯从狱中提出来解省,同时给巡抚呈上一封禀文,说明有关案卷于某日已经上报布政使衙门。这封禀文,对于他,很重要,说明他已经做了他该做应做的事情,没有懈怠政务。这样处理了之后,谢知府就同“苏粮巡道”陈大化一起乘船赶往东台,并且派出一骑先行奔赴,让东台县早作准备。
江苏巡抚杨魁看了扬州知府谢启昆的禀文,于是知道东台县、扬州府以至布政使衙门,原来早就在审理徐述夔诗案这件事,只是还在审理之中,尚未结案而已,那么这位刘墉老大人来抢个头功,让我们江苏的官员陷入被动,就更不对头了。但也没法跟刘罗锅去计较,要紧的是赶快把这事审明白,加以处理。他立即着人去叫布政使陶易,并且叫陶易把扬州前几日报送布政使衙门的徐述夔案卷带来。
布政政陶易来的时候,好像还有点懵懂,杨魁看他这样子,心中来气,但一时也不必多说,让陶易先坐着,他就看那案卷。一看之下,觉得一目了然,这很简单,只要把谢知府勾出来加了签的那几句诗一看,就清楚了,这个徐述夔果然是借诗反清,这样的诗句,皇上见了,一定是龙颜大怒。这就不由得又想到刘墉,这个头功确实是要被他抢到手的了。
杨魁从案卷里抽出两纸来,给陶易看,问,这是阁下签发的吗?陶易一看,是幕僚陆琰在蔡嘉树的状纸上写的批词,还有以布政使衙门名义批复给扬州府的牌文,幕僚代笔,是惯以为常的,想不到现在好像意味深长起来了,而且杨巡抚的神情语气里,好像已经透出什么不妙,陶易大人就感到有点心惊胆战,回答说,是幕僚陆琰代我签发的。于是只听得杨巡抚说,糊涂啊,你糊涂啊。
陶易更加感到胆战心惊,连忙离座,口称“卑职失职,卑职失职。”杨巡抚说,你坐下来,这案卷扬州府呈报你也已经有好几天了,并且扬州府的见识,显然与你们有所不同,谢知府也已经将这些诗句一一勾出来加了签,你为何至今还留在手上没有批复下去?是犹豫不决,还是搁置未理?
对于杨巡抚这一问,布政使陶易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杨巡抚说,你大人倒是说话呀。陶易说,这些都在幕僚陆琰手中,我并不详知。杨巡抚说,藩台大人,你是误了自己啦。这“一柱楼诗”,显然是反诗,刘墉大人已经奏报皇上,上谕不日一定就到,你我就等着听谕吧。至于亡羊是否还能补牢,我现在也不知道。你把这些案卷带上,赶紧回衙处理去吧。
杨巡抚端茶杯送客,陶易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觉得这时也不必说了,于是丧魂失魄,挟起案卷,呆呆地走了,仿佛已经是一个幽灵。
最底层,东台栟茶的人们早就处于一种紧张起之中。因为徐家跟蔡家双方都被抓到扬州府去了,徐食田与蔡嘉树二人坐进了扬州大牢,这不能不引起方圆几十里的震动。徐食田被抓走时,给徐首发沈成濯这二位说过,请他们帮忙整理一柱楼,发现什么有妨碍的东西要赶紧处理,如果他的祖父,也就是他们二人的老师徐述夔有什么东西还值得收藏,只要他们喜欢,也赶紧拿走。这二人就这样把一柱楼好好清理了一番,取走了一些东西,他们发现,徐述夔与天下名士的书信往来中,一个叫“钱振之”的说到,《八洞天》传奇已经刻板校对完毕,正在付印,那字迹是沈德潜的,所谓“钱振之”,不正是“沈德潜”三个字的反语吗?他们二人因为在老师的诗集上列名校对,心中万分忧虑,可能会受到牵连,但能得到老师许多珍贵的文物,心中也感到欣慰。这桩事情做好之后,二人就每天到徐家来一同忍受煎熬,等待消息。
这一天,有人来报说,知县大人骑着马领着一些人朝这里来了,已经到了孝女坊。徐家人们顿时面如土色,哭成一团,都不约而同估计到是来抄家的。徐首发沈成濯叫十七岁的徐食书快逃,到外面隐名埋姓,不要回来。徐食书朝着一柱楼磕一个头,就从后门逃出。徐首发沈成濯二人也赶紧离开,回家,半路上就被捉住綑起,他们二人的家也已经被兵丁四面把守。至于徐食书,也没走多远,被抓住了。涂知县早就在可能的逃路都派了人,如果这些在案的人逃走一个,以后就是他的大罪。于是,抄家开始,先抄徐述夔家,将一家老小都用绳子綑起,押到门外,不许哭叫。把人清理出去之后,就一间屋一间屋地抄,财富物件一一登记在册。最后,到了后院的一柱楼。
涂知县放眼一看,心中对徐述夔说,徐公啊徐公,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写下那些有妨碍的诗句,你难道不晓得吕留良的事情吗?那事情去你也不远,你应该晓得的。这下子好,你虽然死了,你的子孙这一关是逃不过去了,不但是抄没家产,只怕还性命难保。涂知县一声令下,让一个差役先进去看一看,差役进去,立即回身报告说,里面停了一个棺材。身边有关的本地人说,是徐述夔的儿子徐怀祖的棺材,他死后要为父亲看守书房,不下葬,徐述夔的书,就是他张罗刻印出来的。涂知县听了点头,叫把供桌灵牌抬到院子来推倒。供桌灵牌就被抬出,推倒在地。这好像是破什么妖法似的。于是涂知县在前面,进了一柱楼,登楼而上,监督抄查。
楼上窗户都已打开,涂知县临窗放眼一望,平原尽收眼底,想当时,徐述夔是经常这样站在窗前吟风弄月的。不一会,书吏捧着册子报告说,有关已刻和未刻的著述,以及书版等,之前都已经缴县,这里都是常见之书,未有其它发现。涂知县亲自察看起来,发现书橱顶是双层的,命令掀开一看,是几块一样大小的木板,底朝上盖着的,正面有字,“白云深处”一块,“笔炼阁”一块,“五色石主人”一块,“蘧堂”一块,“一柱楼”一块,看来都是徐述夔给自己的这个书房取的一些雅号。字体古拙,刀工精熟。忽然觉得字体眼熟,一想,正是大名士沈德潜的书法。涂知县让人把牌子竖起来,欣赏玩味了一会,下令收起带走,然后就是封楼。出了徐家,下面要抄的是徐述夔的两个学生徐首发沈成濯两家,他们二人是徐述夔诗集的校对,有名字刻在书上,不能放过,要一一捉拿归案。
10,民犯与官犯
朝廷军机处的行文,飞马传送到两江总督衙门,其时那里有两个大官,一个是高晋,暂管两江总督,一个是萨载,署两江总督河道总督,都出身正黄旗,就是说,出身相当高贵。他们二人看了军机处的来文,又把江苏巡抚杨魁叫来看。那是大学士于敏中的手笔,其中将皇上给军机处的上谕抄在上面,转给他们,要他遵照上谕严切查究,尽快详悉奏复。
高晋问杨魁,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杨魁心想,刘墉大人事前也有信札给你们的,你们到这时候才来问我,真是官大了就不同,他们没把刘墉放在眼里,等着皇上有旨谕了再说。他就把诗案到目前为止的情况说了一遍,并且请示说,如今上谕到了,请二位大人晓示下官该如何处置?高晋让了一下萨载,萨载又让高晋,高晋于是说,你既然已经派陈大化到东台查抄去了,很好,这一头的事我就不说了,还有一头的事,就是圣上说的“一并参处”,你看,要参哪几位?
杨魁一时回答不出,心里嘀咕刘墉害人不浅。
高晋见杨魁犹豫,就说,是啊,你江苏的官员,你不好说,我代你说吧,先不先有理没理,把东台知县,扬州知府,还有布政使陶易,都革职下狱,还有陶易那个幕僚,叫什么陆琰的,不能让他漏掉。
杨魁忙回答说是。
萨载说,抓紧办了。我们三个人先审他一审。这些民犯官犯,少不了要解京讯究。这事儿小不下来了。
高晋问,明白了吧?杨魁忙回答明白了。高晋说,明白了你就去办吧。
杨魁离开后,萨载说,这徐述夔,如果不是被磨勘出去,官儿恐怕也能做到一品二品的了,说不定又是一个刘墉。这些汉人的读书种子,就这德性。得意如狗,失意如狗,我看不上眼。要依我,从徐家刻印那四部诗文的时候算起,该县府以及藩台任上的汉官,统统找出来一并参处!高晋说,这话也是。不过既然是狗,何必污了你我的宝刀呢。就事论事的算了吧。二人一阵大笑。
布政使陶易从巡抚衙门回到自己的衙门,关在书房里看那包案卷,从东台县将徐述夔的著作移送江宁书局的禀文看起,看到书局委员保定纬把书退给东台的批词,看到陆琰草写的给扬州府的牌文,看到扬州知府谢启昆呈给他的禀文,这案子到他的衙门的所有公事就是这些,其间东台县不免有点狡猾,书局委员保定纬不但不负责任而且拿腔拿势作威作福,蔡嘉树凶恶,陆琰疾恶如仇,谢知府稳重老练,无不一一字里行间跃然纸上,好像刀来枪往,一场生死的拼杀,可是,他,堂堂布政使,到这会儿才对这事真正有所了解,好像是一个局外之人,但是,刘墉已经奏报到皇上那儿去了,杨巡抚的口声已经很不客气,外面简直是翻江倒海了,他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悠哉游哉的,多么可怕!陆琰写给扬州府的那些词语,都是以他的名义写的,将来是要追究的是他的责任,如果龙颜大怒,那真是身家性命难保啊。想到这里,他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后来他被人发现,救起,已经中了风,口还能言,但口词不清了。陆琰闻讯而来,陶易瞪着陆琰,费力地说出一句话来,说,你,送了我的命了!
陆琰当然是个极其明白的人,他是给陶易惹下大祸来了,但事情到这一步,后悔也没用,他对陶易说,大人放心,我是掌印的幕僚,所有一切都是我处理的,责任我承当。陶易心想,你承当得了吗?你没有承当的资格啊。他把脸别过去,不再理睬陆琰。陆琰回到自己屋里,坐下起草自罪文,说自己袒护徐氏,蒙混藩台,想让蔡氏败诉而消弥诗案,谢知府发来审理为反诗的禀覆,以及签出违碍语句,他如果及时禀报给布政使大人,也还来得及,但是他仍然有意扣压不发。这一切,都是他一人之私,与别人无关,更与藩台大人无关。自究原因,他陆琰是浙江石门人氏,与五十年前吕留良是同乡,所以他天然爱徐氏而恶蔡氏,是置国法于不顾的弥天大罪,罪该万死。陆琰派人将自己这一自罪的呈词送到巡抚衙门去自首,而后就叫人把自己看守起来,作为一个待罪之人。他这样做,能不能就让上面免除对布政使的追究呢?既然事情已经报告到皇上那里去了,到底如何,仍然很难说,但是,他虽然愿意为陶易掉十个脑袋,然而他也只有一个脑袋,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了。
江苏巡抚杨魁派出的道员陈大化会同扬州知府谢启昆,二人乘船,非止一日,到达东台。知县涂跃龙就向二位大人禀报一切的情况。有关三家,都查抄已毕,他们是徐述夔一家,沈成濯一家,徐首发一家,人口都关押在县狱,房财书籍已封,至于徐述夔的著述,没有新的发现。陈谢二人说,即刻下乡去看看。于是一路到达栟茶,先至徐述夔家,把封条揭开,进去到处看了一看,陈大化说,假如我等三人当年不能科举及第做官,回到家中,也无非是书房一间,弄些笔墨而已,只是这徐述夔,不该写出那些反诗来,而且任其留在身后,全不顾子孙的平安,这就不对了,一个人对自己笔墨过爱了也不好。谢启昆涂跃龙听了都说,陈大人说得极是。看了现场,把徐家重新封了,三个官员回到县衙,休息,第二天审讯徐述夔的两个学生,沈成濯和徐首发,两个人都是秀才。
陈大化说,要查出徐述夔的其余著作,比如《徐述夔传》里提到的《五色石》传奇之类的,就在这两个人身上,不用刑是不会招的。那沈徐二人,无论怎样用刑,也说不知道老师还有其它著作。又说,虽然从小跟着老师念孔孟的书,但后来并无来往,至于列名校对,只是校对文字,对诗文所写何意,并不负责。这些话,说了当然也没用,但反正是交不出徐述夔还有什么其它著作。也就难以讯问下去。
陈大化盯着二人的名字看了又看,连起来一读,“首发成濯”,读出名堂来了,桌子一拍,问,你二人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徐首发说,草民初生时,头发较长,乳名就叫发儿,谐音也是发旺的意思,九岁时拜徐述夔为师,跟着念书,徐述夔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你取名首发,字受之。
沈成濯说,草民本来单名一个埙字(音熏),是远古以土制成的乐器,形如鸡卵,六孔出音。《孟子·告子》上篇曰,“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徐述夔引用这两句孟子,说,濯濯,光秃也,明朝是有头发的,如今剃了头发,就是濯濯的意思。你本名埙,埙是圆形的,濯濯以后,脑袋瓜儿就是圆圆的了。所以给你取名成濯。
陈大化,谢启昆,涂跃龙三位大人在上面听了,不觉有点发笑,心中倒是佩服徐述夔确实有才。陈大化拿起惊堂木,把桌子一拍,说,一派胡言乱语!再问你们,徐氏刻书,你二人列为校对,你二人名字并列一起,连起来读就是‘首发成濯’,是说头发都被剃光了,这不是有意讥讽嘲弄我大清剃发之制吗?
沈成濯徐首发二人一听,十分惊吓,连忙磕头不己,说,列为校对,是因为尊师,为老师做点事情,至于两个人的名字并列一起,就有了这层诽谤的意思,实在是不知道,要不是大人这样点破,真是至死也想不到。
只听得上面喝了一声放肆!
二人又连忙磕头不己,说,草民不会说话,草民不会说话。
叫把二犯押下之后,三位大人到堂后用茶,涂知县谢知府盛赞陈大人能从二犯的名字上审出了徐述夔的又一条大罪,真所谓明察秋毫。谈话中,陈大化说到徐述夔诗案这件事,刘墉大人已经禀奏皇上了。涂知县听了,不觉暗吃一惊,感到不妙。果然,第二天就有飞马传来巡抚衙门一道公文,陈大化看了之后,给谢知府看,谢知府看了之后,连忙跪下,涂知县见谢知府跪下了,晓得不是好事,也连忙跪下。陈大化说,得罪了,就从他们官帽上摘去顶戴花翎。原来,这道公文是叫将二人革职查办,由陈大化就从东台起解他们到南京去,此二人霎时间从官员成了官犯。
11,北京与乡野
九月中旬,从南京往北京的路上,押解着一队犯人。前面是官犯,后面是民犯。
官犯有哪些,他们是:江苏布政使陶易,扬州知府谢启昆,东台知县涂跃龙,布政使衙门幕僚陆琰,江宁书局委员保定纬,东台栟茶盐场大使沈澜,东台县衙书吏金长五、倪锦。一共八人。东台盐场大使沈澜为何也要捉拿到案呢,因为事情出在东台,他也是七品官,就不能少了他。至于江宁书局保定纬,还有东台县衙门书吏金长五、倪锦,是因为蔡家的状子上说到书局与书办受贿为徐家掩饰辩护,所以他们也要被捕受审。
民犯有哪些,他们是:徐述夔的大孙子徐食田,二孙子徐食书,他们的祖母,母亲,徐食书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一岁,一个叫寿男,一个叫福男,都作为人犯押解进京,这一家男女大小总共七人。另外,就是徐首发沈成濯二人。民犯里面,还有一个人,那就原告蔡嘉树。这样,民犯总共十人。
乾隆皇帝日常事情虽多,还是密切关注徐述夔诗案。为徐述夔诗案,他已经下了十道谕旨,大约还要再下十道,他决心层层深入,推动军机大臣,借着徐述夔诗案,在全国各省卷起狂风,下一阵暴雨,让人们头脑清醒清醒。这徐述夔诗案,自从接到刘墉的奏闻,他就感到呼吸不畅,他所下的每一道上谕,不过是他吐出的一口恶气。他觉得,并不是他要同徐述夔这个草间的死鬼过不去,而是这个死鬼厉害,死了还留下反诗给他布下鬼阵,让他头疼,要置他于死地。如果有人能体会到我乾隆并不是出于刚强,而是出于无可奈何、迫不得己,那就是我的第一知己。乾隆这样想,是从他的立场和心情出发的,谁也无法叫他不这样想。
看到军机大臣阿桂的奏折,乾隆得知:徐述夔诗案的民犯官犯,无一遗漏,都提解到京了。他不觉就吐出一口气来,胸中一阵畅快。自从八月甲申那一天,他就此事下第一道谕旨,也已近两个月过去,江宁,扬州,东台,虽然数千里之外,栟茶虽然芥豆之微,对于他,却如在眼前,如在掌中,这是多么痛快的事情。
对徐述夔诗案,将如何处置,他早已成竹在胸。这件事已到收尾之时,他要让天下再一次看一看大清朝的王者之怒。他提笔写道:谕军机大臣某某某某等,徐述夔所作逆词,狂悖显然,刊版已久,该抚并未预行查出。及被人告发,陶易尚欲为之消弭。若非刘墉据实具奏,几至漏网。其诗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之句,借朝夕之朝,作朝代之朝,且不言“到”清都,而云“去”清都,显有欲兴明朝,去本朝之意。而其余悖逆词句,不可枚举,实为罪大恶极。今提犯解京,命廷臣集讯,定徐述夔等以大逆不道之罪,律陶易以故纵大逆之条,以正人心而肃法纪。此因实有逆词足据,故不可不办也。至其诗集各种,刊刻已久,流传各省,自复不少。着将所有应毁各书,开单传示各督抚,留心查访,如有逆犯“一柱楼诗”等项刷印之本,及或有翻刻板片,均着即行搜出,解京销毁。务使犬吠狼嗥,根株尽绝。
乾隆皇帝这道谕旨写得真是咬牙切齿,十分厉害,要定死鬼徐述夔大逆不道之罪,也就是要满门抄斩,对江苏布政使陶易,要定故纵大逆罪,是个死罪。徐述夔已经死了十五年,苦的是他的家人,陶易举人出身,多少年熬到这样的级别和位置,想不到为这个事情糊里糊涂被牵连进来,而且要掉脑袋,真是冤哉枉也。
自从徐家出事,东台栟茶一带的情况如何呢?三个特点,一个是了,一个是烧,一个是逃。了,就是整个小镇就像遭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一样,大白天也很少有人走路。为什么呢,因为出了徐述夔诗案这样的大事,不但徐述夔全家连一岁三岁的小孩也被抓去,而且知县和盐场大使还有扬州知府省里的布政使也为这事被押往北京受审,人们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字,怕。连告倒了徐家的蔡家,同样看不到有人出门,他们并不感到有什么高兴或者光荣,也只有一个字,怕,因为事情变得太严重了。所以,整个小镇显得很冷,冷冷清清,让人觉得阴风嗖嗖,一切都完了。第二个特点是烧。就是到了天黑以后,到处好像就有了动静,这里那里的看见火光,有的在院墙里面,有的在院墙外面,有的在荒地里,还有人家烟囱里在冒烟。这是在做什么?闻闻空气里的味道就能猜到,这是家家在烧书。连续烧了几天,后来不烧了,于是小镇到了天黑以后,就没有任何动静,完全像死了一样。但是,那种火光,渐斩在远处出现了,十里,二十里,三十里,不断地向远处烧去。徐述夔诗案的影响向远处扩散,远处的人们也自己把家中的书都找出来,烧!免得弄不好哪一天会惹上大祸。第三个特点是逃,每到小半夜的时候,就依稀看到人影的移动,听到脚步的匆忙,串场河边不时就有一条船悄然的离去。天亮以后,小心翼翼走出来的人就会发现,又是一户姓徐的人家关门落锁,远走他乡了,这就是逃。这些姓徐的人家,没有一个是从孝女坊那里走的,都避开孝女坊,从另外的小路到串场河边去上船。他们到了外乡,隐名埋姓,并且不说自己是栟茶人,至多说自己是海安人姜堰人或者兴化人如皋人。
徐首发沈成濯两家,只有徐首发沈成濯两个被抓走,家人还都在家里,但乘着这时候,也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
看了乡野小民的情况,转过来再看北京的一个大官,他叫阿桂,字广庭,号云岩,跟徐述夔一样,是乾隆三年的举人,现在官至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乾隆四十三年(1778)的这时,他是六十一岁,皇帝是六十六岁,皇帝有三十六个妃子,他有十几个小妾。人间荣华富贵,莫过于此了。这时候他把刚来的谕旨仔细看过,把徐述夔诗案这件事想了一下,如今官犯民犯案卷所有罪证都已经押解到京,剩下要办的事情还有四件,一个是江苏布政使陶易,人虽然解到北京来了,但皇上这道谕旨说,要定他故纵大逆之罪,那就是说,也是要抄家的,这事情在向两江总督衙门以及江苏巡抚衙门下传谕旨的时候,要叫他们去办,把陶易家里的大小人口男女老少都要押解到北京来,家财也要查封。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这个案子里唯一有好油水的地方,就在这里了。第二事,就是要传谕都察院、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等九卿,到刑部会齐,一起审阅徐述夔案卷,审讯所有民犯官犯,要给这些人依律定罪。然后的一件事是,把九卿会审的结果写出来,奏给皇上,请旨。最后一件事,就是按皇上批下来的旨意执行。
12,结案
沈成濯,徐首发,徐食田,徐食书四人被从狱中提出,从另一个牢间里提出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都押在一起,那个他们不认识的人说,我是陆琰,是为你们说话的,今天和你们死在一起,到了地下,要去跟大才子徐述夔做朋友了,倒也不错。这样,一共五人被绑赴刑场。当五个人被推倒跪下延颈就戮时,陆琰看到旁边有一架铡刀,但距离他有三尺,不像给他用的。这是要铡哪个呢?只见抬来一个硬梆梆的死人,搁在铡刀上,是陶易陶大人,已经死了,但还是要斩决。就这样,一共是六个人被处以斩决。
九卿刑部会审,给人犯依律定罪,是这样写的:
徐食田,家藏其祖父徐述夔所著逆书不举,照大逆知情隐匿罪,斩。抄没家产,其徐述夔妻缪氏,徐怀祖妻陆氏,徐食田妻沈氏,与徐食田子寿男福男,皆没为旗奴。也就是说,徐食田的祖母,母亲,妻子和一岁三岁的两个孩子,都发配给旗人做奴隶去。
徐食书,以徐述夔之孙,依缘坐律,律云,正犯之子孙兄弟,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皆斩。
徐首发,沈成濯,听徐述夔之命取逆名,又列为徐述夔逆书校对而不举发,照大逆知情隐匿罪,斩。
陶易,身为藩司大员,于逆书不亲加检阅,详送督臣奏办,乃欲反坐控告之人,照故纵大逆罪,斩。抄没家产,妻妾子女没有旗奴。
陆琰,以布政使幕友而乱作批词与牌稿,颠倒是非,有心消弥重案,照故纵大逆罪,斩。抄没家产,妻妾子女没为旗奴。
这些判决经乾隆皇帝批覆降旨下来,这就立即执行了。
其时京城牢狱里为徐述夔诗案,又逮进来一人,他叫毛澄。十多年前,他是当时东台盐场大使姚德璘的幕友,姚德璘应徐怀祖之邀,为徐述夔《一柱楼小题诗》作序,顺便叫他为徐述夔《和陶诗》作跋。乾隆二十九年,姚德璘因事被参革,他也随同回到湖州老家,姚德璘后来把他推荐给甘肃一位做官的朋友,后来他在陕西做幕友,已经改了姓名,叫黄斌,今年刚刚中了举人,正梦想着前程万里,想不到突然之间成了皇上圣旨捉拿的罪人,这辈子算是完了。姚德璘已经死了好几年,还有兴化诗人王国栋,为《一柱楼编年诗》作序的,与姚德璘一样,于前几年病死了,所以二人无法捉拿到案,但对他们家里,还是要查抄的。一柱楼诗案到此,可以说,牵涉到的人,无一漏网。
至于陶易之外的那几个官犯,大学士阿桂与九卿刑部集议,皇上降旨,是这样处理的:
谢启昆,扬州知府,于徐述夔诗案发时,虽转行藩司文内无偏袒语,并能将悖逆词句逐一签出,但迟延半月之久,始禀报上司,乃属迟缓,怠玩,着从宽,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即日解送黑龙江漠河军台。
涂跃龙,东台知县。于徐述夔诗案发时,未能及行查究,推诿江宁书局,坐观重案拖延,几致消弥,首鼠两端,居心何在?着杖一百,徒三年,即日解送伊犁。
黄斌,即毛澄,陕西举人,在东台教读时,为徐述夔逆书《和陶诗》作跋,备极赞扬,实为附逆,后窜甘肃、陕西。所从宽发落者,其跋言中有“先生生际圣朝”一语。着革去举人,杖一百,流三千里,即日解送海南岛。
还有几个人是这样处理的:
江宁书局委员保定纬,栟茶盐场大使沈澜,因未阅书籍,乃予开释,仍回原任。东台书吏金长五,倪锦,经查明实无受贿嘱事,均予免议,着回东台县衙留用。原告蔡嘉树,控徐食田贿嘱书吏,经审虚,又早知徐述夔逆书不即举首,因争田产挟嫌告发,其心为私而非为公,若无涉讼之嫌,彼乃隐忍不言,原不能无罪,因办逆案,不必究及原首之人,从宽免议,开释遣返。
至此为止,这件案子,算是处理了,但了而未了,因为还有两件最重要的事情,这就是要处理徐述夔本人和他的儿子徐怀祖,还有已经死了的大诗人沈德潜老先生。
大清乾清宫门侍卫阿弥达,与江苏巡抚杨魁扬州新知府某某专程前往东台焦家林地,前呼后拥若干随员。焦家林地那里早已布置有若干民工和两个刽子手,徐述夔墓已经挖开,棺材抬了出来,《墓志铭》丢在一边,他的儿子徐怀祖的棺材,也早已从徐家抬到这里。阿弥达随身带来圣旨一道,宣读:
大清乾隆皇帝四十三年十一月癸丑,大学士九卿等得旨:逆犯徐述夔,编造悖逆诗句,其子徐怀祖,刊刻徐述夔逆书,排列“首发成濯”逆语为校对,其徐述夔、徐怀祖,俱着照大逆凌迟律戮尸,其家人照律或斩或给付功臣之家为奴,其家产入官。即派乾清宫门侍卫阿弥达驰驿前往东台县,会同该抚杨魁监视办理。钦此。
阿弥达身着从二品服饰,大约三十岁人,一口纯正崩脆的京腔。杨魁一声令下,扑碑!开棺!《墓志铭》碑被当场砸碎,棺材盖子早已是开好了的,这时一下子推到地上,阿弥达与杨魅前去验尸,只见徐述夔尸身未化,徐怀祖也是尸身完好,二人俱着大清衣冠。阿弥达说,原来还没有敢穿明朝的衣服,否则的话,要灭他十族。然后命令把尸身抬出,剥去衣冠。杨魁下令,枭首,锉尸。刽子手把两个尸体的首级剁了下来,又把尸体铡成一截一截的,四处抛开。杨魅命令检棺,东台县新知县前去查看棺材里的东西,徐怀祖棺材里有一套徐述夔的著作四种,就是刻印出来的那四种。阿弥达看到徐述夔棺材前头刻有一行字,是“戊午科举人拣选知县徐孝文赓雅之墓”,问,这家伙并没有做知县,棺材上怎么这样刻写?杨魁回答,因为考中过举人,死后可以这样美誉。所谓孝文,也是后人私加的美称,赓雅是徐述夔的字。棺材上没有用名,而用字,徐述夔死后是其子所葬,所以不称名。阿弥达说,你们汉人就是名堂多,有什么屁用。杨魁连说,是,是。阿弥说,好了吧?杨魁即下令焚棺。于是在棺材下面堆好干柴,点起火来。徐述夔父子两个的首级,被带回城里,悬掛在衙门口杆子上示众十天,然后焚毁。
但阿弥达的任务还没有结束,接着就和杨巡抚一起到苏州去,苏州知府长洲知县等人恭候,一起前往苏州葑门外姜家村沈德潜墓地。面对沈德潜墓前一块大石碑,那上面是长长的一篇碑文,颂扬着沈德潜的品行文章,记录了他一生的著作种种,叙述他乾隆四年中进士,得到乾隆皇帝恩赐召见,允其以年高辞官,获赐礼部侍郎加尚书衔,回籍食俸。
阿弥达宣旨:
大清乾隆皇帝旨曰,故礼部侍郎加尚书衔沈德潜,为逆犯徐述夔作《徐述夔传》与《墓志铭》,称颂其“品行文章皆可法”,一一条列其著述以扬于世,而徐逆著述,实多狂悖愤激,至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大明天子重相见,但把壶儿搁半边”之类大逆无道之语,亦足称扬耶?其沈德潜实负本朝之恩。着将所有官爵及官衔谥典,尽行革去,其乡贤祠牌亦一并撤出,并派乾清宫门侍卫阿弥达驰驿苏城,会同该抚,扑毁祭葬碑文,监看磨毁字迹,并将石移弃他处,以昭炯戒。钦此。
杨魁一声令下,守候那里的民工,早已挖开墓碑基土,用绳子将碑拉倒,石匠用錾子铲去字迹,将碑石抬到远处丢弃枯草丛中。
随后,这些人浩浩荡荡来到长洲,由知县进乡贤祠,把沈德潜的牌位捧出来,放在一堆干柴上,杨魁一声令下,将牌位烧了,沈德潜的儿子与长孙也已经死了,另有从十九岁到九岁的十三个孙子遵命跪在一旁俯首以示伏罪。
清朝的这件徐述夔一柱诗案,至此终结。但历史并未终结,过了一百三十三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朝被推翻,东台县议会应栟茶乡人请愿,为徐述夔平反,给徐述夔以“文洁”的谥号,建“文洁公祠”于东台,并悬金搜求徐述夔著作。后来获得徐首发之曾孙徐藻孺捐来横卷一轴,上有《野菊诗》三十首,完全者二十八首,另有一首半仅存二十一字。这是不是徐述夔作的诗呢?经研究认为,是徐述夔晚年所作,其“一柱楼诗”的激烈,已经化为沈郁苍凉。今举其一首以见大概:平原极目已成空,只见霜痕湿几丛。自入秋来贞晚节,最无人处对西风。香传老圃疏篱外,影落斜晖淡月中。凡物苟能循本性,何妨萧瑟寄蒿蓬。
当时有栟茶人叶文瀚先生抄录并且由付东台启秀石印社印出若干本,附有叶文瀚所作《徐氏一柱楼诗狱本末》。在中国历史档案馆所办《历史档案》中,载有关于此事的乾隆皇帝谕旨。这些,就是今天研究徐述夔一柱楼诗案的重要资料。
此外,《兴化历代名人》一书中说,王国栋曾有《秋吟阁诗抄》一本,是徐述夔作的序,因而被查禁销毁。徐述夔诗案爆发,查到兴化,是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就是徐述夔诗案爆发并正在处理之中的时候,王国栋已死,其后人将家中珍藏的先人著作以及底版都交官,“避祸自首”。两年多以后的乾隆四十六年三月,王国栋的父亲王仲儒也被处以开棺戮尸,可能是从他的遗著中发现了反清内容,这都可以看作是徐述夔诗案的余波。又,郑板桥死后,他的文集中的后印本、仿刻本、翻刻本中,都有“铲版”现象,其中原版有“《七歌》第七首自注‘王国栋’三字铲去”,可见,这也是徐述夔诗案的余波。郑板桥与王国栋是同学好友,他是乾隆元年的进士,而徐述夔是乾隆三年的举人,是同时代人,郑板桥年长徐述夔十岁以上,因为王国栋的关系,郑板桥至少是晓得徐述夔这个人的。但郑板桥不可能知道有徐述夔诗案,因为其时他已去世十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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