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之间（短篇小说）

 刘耀儒
　　
　　
　　 其实，老宋当初给我打电话说这件事时，我就很明确地阐明了我对该事的观点。我肯定地说，绝没此事；退一万步说，即使是有，也定是假的。因为我的直觉很灵，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发生在我周围的许多事，只要露出丁点蛛丝马迹，我就会以此类推很准确地判断出事的结局，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应验，屡试屡中。可老宋却固执地说，这绝不会是假的，理由是他已多次与李洪通电话证实过这件事，李洪说让他尽管放心，绝不会欺骗老同学的。若实在不放心的话，可先将复印件给老宋，让他拿到有关部门证实后再付钱。话说到这种地步还会有假?老宋说到后来竟有些冲动了，说不管是真是假他也要亲自来一趟才死心。因为他目前急着要办这件事，不能再等了。并说了他来长湖的车次和到站时间，让我按时接站，一副不容置辩和推辞的口气，说完就很武断地挂了电话。
　　　放下话筒，心想，如果这件事是假的我也无责任了，心安理得了。我这人就这脾气，就像曹操说的“谏不过三”(是不是真是曹操说的已忘了)。我认为这话说得很对，应归纳成名言。因为若是个听规劝的人，有二三次也足够了；反之，你劝得再多也是徒劳。弄不好，还会被人误认为你居心不良，有其它什么目的。何必费力不讨好呢。更何况，我清楚老宋很固执，是个认定了什么，九牛二虎也难拉回的犟人。事实上，老宋由于这种性格已上了许多当，但他总不愿吸取教训；而且自尊心极强，死要面子。明知上当受骗已成事实，心里为此懊悔得要命，但口头上仍死不承认，反为骗自己的人找借口和理由开脱，以说明事情的“合理”性。
　　在北京工作时的一个事例就能充分证明这点。那是前年，他刚在北京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找到一份工作。那时我还在北京。按理说，刚到一个陌生地方，相处的又尽是些陌生人，干什么都应该机警而慎重，尤其是经济方面的往来。可他干什么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更要命的是，他不仅口头上大肆吹嘘自己的经济实力，而且经常打肿脸充胖子地在行为上表现自己。终于被一花言巧语的同事抓住其弱点，乘机而入，轻易地“借”走了2000元钱和一只新买的3310型“诺基亚”手机，之后溜之大吉，再不露面，偌大一个北京城去哪里寻找一个人?
　　　其实，我知道老宋没有工作，平时的花销和开支，包括在文学院学习的费用都还是来自他在大学教书的爱人的资助。
　　　老宋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长沙。半年不见，老宋明显地消瘦了。老宋虽然长得瘦小，脸蛋却长得十分周正。尽管近四十岁了，由于保养得好，脸上仍呈现出很健康的紫红色，眼角无一点鱼尾纹，是个典型的“小白脸”；加上他机灵、大方，又擅长吹嘘，很受女人青睐，经常是许多女人主动送“货”上门。在北京那家单位里，他刚去三天就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姐搞到了手。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我并不羡慕和恭维。其实我对男女之间这种不负责和不正当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我觉得这简直是一种无聊的表现。
　　　不过，这次他却是一脸的倦色，似乎还有些憔悴。我就断定近段时间他又舍身忘死地写作了。果然，他说他这两个月里写了两部长篇小说。对于这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我相信他这方面的能力。正因为这样，我的心里骤然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叹与悲哀来，这种悲哀有对他的也有对自己的，同时也对整个还在热衷于文学创作的同行。
　　　第二天是五一节，吃过早点，我便陪同老宋去A县同学李洪那里办那件事。这并非我意。我这人素来不合群，更不喜欢去一些公共场合与人作无谓的应酬。我喜欢独处；看看书，或写点什么。我固执地认为如今许多事的办理，许多人的交往是很难有几分“真”的。好像谁都在利用谁；谁都在怀疑谁，而谁对谁都隐瞒着什么。事实上，每个人在为难时，谁也帮不上谁，谁也不愿真心去帮谁。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必要去与人交往，与人周旋?我才懒得小心翼翼地揣摸别人的心思，去提防别人。但老宋大老远地跑来，而且在文学院学习时又是最要好的朋友，不尽地主之谊陪同他去一趟，于心于情俱说不过去。
　　　节日里的汽车站挤得不能再挤。满耳的声音；满眼攒动的人头和挤动的屁股及几乎每人手中握着的各色矿泉水瓶；还有那满鼻的汗馊味。好在老宋十分机灵，很轻易地挤到了售票窗口并顺利地买到了票。说来惭愧，按理，老宋是到我这里来的，诸如车票之类的费用应该我掏腰包，但囊中实在太羞涩，没办法。什么时候发财了，再还他的情吧。又在心里自我安慰：若是真心朋友，就不该在乎这些俗套，谁先掏得起就掏吧，反正相交的日子长着呢。
　　　带空调的大巴准时开了。临开车时，我从车窗口向前来兜售的小贩子买了两袋槟榔，送一袋给老宋。老宋是北方人，不知此为何物；更不知吃法。我教了，他竟吃出一脸兴奋来，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过后直嚷头晕。我就笑。车开始飞驰了，两旁的树木、村庄像带着怒气似地相撞而来，却又在瞬间巧灵地闪过。公路两旁散布着许多饭馆，门口布满身态各异的妖艳女子，惹得老宋的头像蚕儿甩丝般不停地左右看。因车速太快，使他更目不暇接，却看不确切，生出一脸的遗憾与沮丧。我便适时劝慰，说不用急，到了A县，小姐多的是，任你挑。村夫就佯装赧颜地憨笑着说：主要先办事，只有事办妥了，才有心思玩……到时你也玩一个吧，我付钱。我说我才没那兴趣呢。心里却想，到时真劝我玩，也就玩一玩罢，这也是一次机会，不然，转眼都近四十岁的人了，除了老婆还从未玩过别的女人，死都不值呢。
　　　这时，老宋满脸充满着憧憬，喋喋不休地对我(或是对满车的乘客炫耀)说起了他今年的打算来：今年内一定要出三部长篇，两部随笔；明年再出五部。他这一辈子出五十部书也就差不多了。满足了。并掐着指头算一部书印多少册，一册拿多少版税，五部书少说也有二十万吧。一年能拿二十万也差不多了。我嗯嗯地应和着。并帮着他算应拿的版税款，并不时纠正一下不正确的数字，使他更兴奋。惹得一车人都朝他看，大都露出钦佩和羡慕的目光。其实我心里对他的写作速度是非常佩服的，他可以在半月之内写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并非是偶尔写一部，而是可以接着以同样的速度写三部或更多几部作品。这并不是吓你。只是要出版，就令人怀疑了。并不是作品质量不行。不是的。他的作品如果从作品本身来衡量的话，可以说绝对是上乘之作：文笔洒脱，意境优美，立意也很好……但致命的弱点就是太露，真发表的话，肯定会触犯什么。我曾多次向他点明这些，让他写时注意点，他就是不听，仍一意孤行，我也就懒得再说。他再说起出书的事，我就装糊涂嗯嗯地应付着附和。他这次专程来长沙，也是为了出他那几本书的事，他说他的五部书稿，都被北京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看中，只是目前出版行业抓得很紧，那家文化公司一时弄不到书号，而恰巧这时他得知A县那位在文学院学习的同学李洪手里正好有一个丛书书号，所以就急急地赶过来了。直到现在，我对李洪同学有书号的说法仍持怀疑态度。因为目前社会上假的东西太多了。再说，我就职的单位，省文联下属的一家杂志社目前正想增加个书号，为下面的作者出套书，但却费了许多口舌，跑了许多门道，还未办妥，更何况老同学说李洪那个书号是北京某出版社的，真是这样，书号进湘要办很多手续，他一个县里的文化公司凭什么能办好呢。我将这些想法在电话里都对老宋说过，可老宋就是不听劝告，那就随他吧。
　　　我们在B县的汽车站下车时，已下午两点，有点饿了，就打了李洪的手机，问他到了哪里?说我们已在B县下车，现在车站门口左边的小面馆里吃碗面，他到后可在这里找我俩。李洪回话说，他十分钟就到，让我们等着。
　　　刚吃完面，李洪的车就到了，果然是一辆崭新的公安警车，随车而来的除司机和他外，还有一位很精神的中年警官，李洪热情地向我们介绍说，那警察是公安局某科的科长，我和老宋就向他问好，并握手，说麻烦了打扰了真不好意思。于是李洪把我介绍给那位科长说：省文联的，某杂志社的编辑部主任，作家。又指着我的同学说，这位是刚从D市来我县采访的著名作家，顺便体验一下风俗民情。
　　　那位科长便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久仰久仰，欢迎省里的领导和D市的大作家来我县指导检查工作。并抱歉地对我俩说，你们的老同学刘副局长因事去了株州，不能亲自来接，只好他来了，还望谅解。不过，你们的老同学刘副局长虽不在家，还有李洪嘛，他也是你们的同学嘛；还有我们，刘副局长的同学和朋友来了，就和我们的朋友一样，我们会好好款待的。
　　　于是一行人上了车，警车马上鸣响警笛，风驰电掣地朝A县奔去。
　　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一下变得郁闷而沉重起来，打不起一点精神，直想睡。村夫一向健谈，于是他们便天南地北地闲聊，相互敬烟。乐得我偷闲假寐。心里却想，李洪这小子也是多事，本来我们是安排自己乘汽车直达A县的，可临行给他通电话时，他却硬要这样安排，并说刘梦源让这样安排的，这有必要吧?
　　　我，与我同去的同学老宋，还有李洪和刘梦源同是前年在北方某文学院一起学习过的同学。由于同学都是天南地北来的，所以相互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刘梦源是A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李洪与他是同乡，到底是干什么的还搞不清楚，可能是自己开了家文化公司吧。这是初次来他们这里，竟如此客气，反使我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不过是同学之间聚聚，这样的气势未免小题大作。
　　　警车鸣笛飞驰，前面的车辆闻声纷纷避让。李洪不时地回过头来朝我和村夫瞄一眼，眼里分明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自炫和得意。
　　　这时，车子早已进入了A县腹地，车外的青山绿水冉冉相迎，公路两旁绿树成荫，真是个好去处。因为是“劳动节”，车过处不时有庆祝节日的标语出现，公路上空也不断出现红绸横幅扯成的贴字标语，上面写着：“坚决打击车匪路霸！”或 “严惩嫖娼卖淫！”等。李洪说他们县是全省的双文明县；县公安局也年年被省有关部门评为先进单位。并对老宋说，这是些好素材，两位作家可要多宣传宣传。那位科长便满脸得意之色。老宋连连点头，说值得宣传的当然要宣传，这是我们这些握笔杆子的责任嘛，我目前正在写这样的题材，这些东西对我很有用呢，到时把我们这位科长作为主要人物写写。那位科长更兴奋，忙掏出烟敬。我知道老宋是顺口说的，觉得我们这类人在外面乱说话不好。就懒得掺言，微闭着双眼装睡。
　　　车却猛地停下，我睁开眼，见旁边停了辆桑塔纳。却见那科长从车窗伸出头对同样从桑塔纳车窗伸出来的、显然是这个县较有权威的一张威严的脸说：“接省里来的两位领导。”那张威严的脸，起初满脸狐疑，但与我偶然看他的锐利目光对视了一下后，马上换成笑容可掬的表情，忙语重心长地吩咐那位科长，说好好照顾好省里领导呀！让我们开车先走。我感到好笑，进而觉得无聊，我一个杂志编辑竟成了省里领导了，好家伙，没想到省里领导这么好当，不知为何，竟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　到A县目的地，已下午六点左右，全城华灯初上，城内秩序井然，街道两旁也挂着多幅用绸布做成的大型标语，内容大都是打击车匪路霸和严禁嫖娼卖淫。我估计这个县目前肯定在进行着严打运动。老宋赞美地说，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小山城，说他们市不论是哪方面都无法与这里相比了。我机械地点头。
　　　车将我们一直载到城中的“大富豪”宾馆前，停下来，而那位科长和司机却不肯下车，只吩咐李洪招待好我们。我说了几句让他们与我们一起吃饭的话，见劝不下也就缄言了。老宋却一股劲地劝，并伸手拉，但那科长执意不愿下来。李洪却站在一旁笑，只说了一句分明是客套话，就不再说。而我心里明知道他们只是为避嫌疑只是不好挑明。老宋见自己的热情打动不了那科长，也就罢了，却表现出满脸遗憾来。
　　　晚餐很丰盛，吃喝毕，服务员来结帐，给我们每人一包“芙蓉王”，共六佰四十元，优惠四十元，只作六佰。李洪说，记在刘梦源帐下吧，让公安局来结帐。服务员忙说没问题没问题。
　　　李洪给我和老宋安排一个双人间，里面床单和被面都很高级，空调，彩电一应俱全，不错。并说小姐马上就来。那口气似乎我们以前商量好了似的。老宋说，先将你那个书号拿来看看，小姐等会儿再说。我连车费也是村夫掏的，对小姐的事无权说话，只保持沉默。
　　　李洪说那我去拿书号给你看，不过这书号是我和另一个朋友合伙买的，我让他一起来，并说你们先休息一会，我去去就来。拉上门走了。
　　　老宋说，看样子这书号肯定是真的。只要书号是真的，出书就没问题了，五部书至少二十万的版税。今晚上我请客，给你挑个小姐，怎么样?我笑笑，叹了口气。他说你怎么啦?不想玩?我说我这人没卵用，平常说说可以，真遇事了心里就慌，那东西又不争气，还是免了，你独个享用吧。
　　　老宋批评我说：你只卵用，结婚都十多年了，搞那事还慌，有什么慌的嘛！接着又苦口婆心地教导我说：你就当小姐是你老婆就是了，就当这里是在自己家里就是，你在那边床上搞，我在这边床上干，你就当没人一样搞就是……
　　　我说我不搞了，真的不搞，等会你要搞，我在外面散散步，等你完事我再回来吧。
　　　正说着，外面轻轻叩门。我们以为是李洪他们来了。老宋去开门，却拱进一个反手将一个小黑皮包搭在背后的非常靓丽的小姐，她落落大方地嫣然一笑，名门淑女、大家闺秀般地走了进来，很规矩地坐在床边，很礼貌地柔声问：“是你们这里要小姐吧？”
　　　小姐确实很美，不是指单方面，而是那种整体的赏心悦目的美。老宋眼睛红光一闪，很疼爱地在小姐芳肩上温柔地抚摸了几下，说，是我们这里，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有些要紧事要办，你等一会儿过来好吗？小姐很懂事，将放在双腿间抚摸的小包反手搭在背后，站起身，十分通情达理地说，可以，那我过一会儿再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很体恤地说，还要一位吗?等会我另带一位来吧，非常慷慨的样子。
　　　待我们洗漱毕，李洪和另一位虽然年纪与他差不多，只二十来岁却显得很老练成熟的同伴来了。那小伙子一见我们很热情地与我们握手问好，并谦恭地说他也爱好文学，能遇上我们两位老师真是三生有幸，还望今后多提携。并拿出带来的书号版权页和印刷委托书给老宋看，说，听李洪说您要出几本书，很高兴，您是李洪的同学又是我的老师，就收您一本书三仟元的书号费吧!
　　　老宋说，钱多钱少没关系，我现在主要的是出书。
　　　小伙子说可以嘛，你不是说要出三本书吗，你先交三仟元订金，我就给你这个书号的复印件，你拿着复印件就可以去北京开印了。
　　　老宋便说，订金没关系，反正都是朋友，我就把话说开了吧，先交一仟元吧，我把复印件带到北京的那家出版社证实一下，若是真的我马上再打八仟元钱来，你再给我原件，让我在北京将书印好后再还给你。
　　　小伙子爽快地说，书号绝对是真的，您若不放心就先交两仟元定金吧，我将复印件给您，您到北京证实后再给我钱吧。
　　　老宋说行，只是身边一共才一仟五佰元，我打个电话吧，让我爱人给我卡上再打两仟元来吧，估计明天就能到，说着就打手机，之后又扯了一阵，那小伙子就说你们同学难得聚在一起，好好谈谈吧，起身就走，将那一迭东西交给李洪，说反正你们是老同学，我也放心，这东西就交给你们吧。说毕握手道别。
　　　刚一出门，李洪叫住他，并追了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竟是空手，说那小子不放心，原件他先拿走了，明天若要，再复印一份就是。老宋说，没关系没关系。
　　　明明是李洪拿着东西追出去的，怎反说是那位小伙子不放心要拿走的呢?这滑头，他一定是怕那东西被老宋不付钱就拿走，若真这样，老同学之间又不好说什么，就借机将东西让那小伙子带走了。我心里明白，感叹着人与人之间的那样微妙的提防，当时虽没有说穿，却对那书号又增添了几分怀疑。
　　　老宋落实了书号，心里很兴奋，说正经事已办完了，接下来放松放松吧，并说让我弄一个，他付钱。我说怕不安全呢。李洪就给我一个不屑一顾的神情，似乎我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一样，说你没见我们餐后结帐的情景吗?放心吧，这是公安局下属的一个宾馆……。我说我就不要了，老宋的钱不多，再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但要留在这里，面对面地看着你们玩，即使再无兴趣心里也会被撩拨得难受。这样吧，李洪陪我到街上走走，你玩吧，不过时间不要太长……于是我和李洪出去了，经过吧台时，李洪走过去对一个人说了几句什么话，原来那位小姐就反手将那个小黑包搭在肩后，带着要完成某项光荣而神圣的使命似的喜悦，娉娉婷婷地飘进了我们刚出来的那间房里。
　　　其实，此时在外闲逛非我所愿。所以来到街上竟很茫然，不知往何处去。两人漫无目标地走着，李洪说些什么，我也没听清楚，主要是未在意，胡乱地嗯嗯应付他的话。这样走了一阵，李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我的手往一处去。我问去哪里？他说差点忘了，今晚有一个外来的剧团在他们县演出，有“人妖”出现。说起来真惭愧，“人妖”这个词早听说过，但却一直未见过“人妖”到底为何物，于是就跟着他走，他问我带记者证了吗？我说带着，他说好。
　　　也许是临近散场了吧，或许是被场里的情景迷住了，保安竟对我们的入场熟视无睹。我们入了场，场内乱哄哄一片。此时正是“人妖”出场，却是一个只穿着奶罩和三角裤衩的打扮得十分妖艳的青年女子，配放的音乐山摇地动，那女子握着话筒正声嘶力竭地高叫着：“男人好色，英雄本色；女子风骚，高尚情操！”不知又讲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后来说，同志们，你们想知道我的性别吗?想知道?肯定想知道。但我要坦然地告诉同志们，我这人只中看不中用，看看可以，要我与你们上床可不行！好啦，你们肯定不相信，看上去这么实实在在的一个俏女子怎么就不能上床呢?不能，确实不能。不信，我这就下台来，你们可以摸摸我那个东西，中不中用就知道了。说罢，边唱边扭动着腰肢，果然来到人群中，人群中立即一阵骚乱，千百个头倏地像被人捏着的鸭头一样伸着，紧接着怪叫连声，那音响更震天价暴响起来，那女子在人群中穿行时，不时高喊着，你们可要看仔细呀，好吧谁来摸摸，看是不是真的！这样闹过一阵，那女子重返台上，又唱了一段什么歌，停下来，说今晚的节目到此就要结束了，若想清楚我到底是男子体还是女儿身，明天晚上我一定让你们明白。好，明晚八点见，拜拜！
　　　我说那明明是个女人，怎会是什么男人体?李洪说：听人说是男人做了变性手术。我问怎么解释？李洪说，这谁说得清？我却气愤愤地说：简直是无耻！一想又觉得自己莫明其妙，这管我什么事呢。
　　　回到宾馆，见老宋脱虚般地双手撑坐在床边。我狐疑地扫了眼我睡的那张床，我怀疑他们刚才可能是在我床上干的。现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还好，从迹象上表明，刚才并未在我床上进行。老宋看出我的心思，一笑，说没在你床上干，到这里干的，他挪动一下身子，指指皱巴巴的他自己坐着的床单，竟摇头无声地笑了，是那种自嘲的笑。我就知道他肯定未尽性。李洪关切地问，还好用吗?
　　　好用个卵，中看不中用。老宋懊丧地说。
　　　我心想，当婊子的，那东西百十个人弄过了，你还想有黄花闺女那般让你受用?李洪不解地问，怎么啦?
　　　别提了，老宋仍一副懊悔的神情，说我上了她的当。
　　　上当了?她不准你弄，她多收了你钱?娘的，真是胆大包天，我找这婊子养的去，也不看看我们是些什么人。边说边往外走。
　　　老宋赶忙止住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不管她的事，只怪自己不老练。
　　　到底怎么啦?李洪催问。
　　　怎么啦?她娘的，她太狡猾了，当初还没脱衣服，让我别急，慢慢来，伸手只逗我那东西，逗得我忍不住了，她还说别急，急什么呢，你钱都还没给呢。我看她挺逗人喜欢的，本来开价是一百二十元，我就给了她三张五十零。不过也没零钱。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正式开始了，这时她却急得什么似的，装着一副惊慌的样子，说她还是个黄花闺女，跟我是第一次，装模作样地直叫痛，直催快点快点……让她这样一糊弄，我能干个啥嘛！还不到两分钟就完事了。我留她还等会儿，我们说说话，她倒理也不理，穿好衣裤就走了……一个十足的老婊子，还说她是个黄花闺女，还说她与我是第一次，呸——！引得我和李洪都笑了。
　　　接下来便又谈书号的事，老宋突然从衣袋里掏出钱来，从中抽出五张百元大钞塞给李洪，说来这里麻烦你了，这五百元你先拿着吧，就算我给你家人买点礼物了。李洪正色道，这怎么行，你大老远的来我这里，招待你们是应该的，要说礼物应该我替你们准备些才是，怎么杨柳倒生根了呢。不行不行，你自己留着用吧!又说，可惜刘梦源不在，他若在家，肯定不是这个档次招待你们，你们就多担待些吧。
　　　老宋说，反正钱你拿着吧，我看你手边也并不宽裕。
　　老宋仍将钱往李洪的口袋塞，说你先拿着，到时，就算作书号的定金总行了吧。这样说还差不多。李洪说着收了钱。并说你们先休息吧，既然是老同学大老远跑来找我，我还有什么可说呢。这样吧，我回去跟我那位伙计说说，都是朋友，明天你就不用先交押金了，先将复印件拿走，到北京证实后，再交钱，我们就把原件寄给你，好吗?
　　　那就太感谢了。老宋说，那我们明天再电话联系吧。
　　行行，李洪说完，准备走，又说祝两位老同学做个好梦！走了。
　　　这时我就埋怨老宋不应该给李洪钱，书号都还未证实出真假，凭什么给他钱，假若书号是假的这五佰元钱不是肉包子打狗了吗？
　　　老宋冷冷一笑，说书号十有八九是真的，你难道没看见，本来李洪那位伙计要将书号等东西放在这里的，李洪怕我到时拿走，临走时，李洪将书号让那伙计拿走了，反说是那伙计拿走的，这就肯定了那书号是真的，若是假的，我拿走就拿走，
　　何必要这样做呢?
　　　这家伙，我还以为老宋当时没发觉呢。他娘的，现在的人啦，个个成精怪了。
　　　现在的人啦，什么老同学不老同学呢，有钱就好办事。老宋感叹地说，你不信，我给了李洪五百元钱，明天他肯定会拿给我复印件。并责怪我说，老刘啦，如今社会进步了，还有几个像你一样的老实，死心眼啦。
　　　我无言。
　　　夜里又不能寐，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立即逃避这喧哗的城市，回到那虽然贫困却静谧、安逸的乡村去，养两头猪，种几畦莱，养些鸡、鸭，闲时读读书，写点什么，平平静静地度一生。但不由又问自己，原来在乡下时千方百计地想出来，觉得在城里谋份工作是多么的荣耀呀，而终于在城里谋到了工作，而且工作在别人看来还不错，为什么这样强烈地想离开它而回故乡呢？我离开家乡还只不过三四年呢。
　　　第二天，李洪请我们在街上的一家小餐馆吃了早点，并带来了书号和版权页的复印件，他说委托印刷书不能给复印件，怕闹出事来不好交待，让老宋拿着复印件到北京有关单位证实后，立即通知他，并将三本书九仟元的书号费寄过来，他立即将原件寄给他，好让他的书早日面世。并说今天他已安排我们去他们县的著名风景区玩一玩。说完，去隔壁的商店给我们买烟。
　　　不知为什么，我的身心突然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累。这种现象不止一次地在近几年出现过。这不是一种喝几盒营养品就能解决得了的累，而是那种对城市、对生命对人类绝望后又不得不工作和生活着的大累。这种累有时就像铺天盖地的大潮洗涮和淹没着我的信仰、道德与希望，使我不能自主，使我惶惑、疑虑和厌倦；使我变得麻木而又经常想去无人的地方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我常常在心里绝望地喊，我支持不住了，我要倒下了，我要完了！但我又不能不老老实实地活着，因为还有儿女们未成年啦!
　　　我几乎是带着恳求的声音对老宋说：我们回吧！
　　　老宋不解地望着我，说怎么突然想起回呢，老同学难得聚一次的，玩一天。老宋突然像求我似的，玩一天吧，明天回吧。又宽慰地对我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人生如梦，何必将世事看得太认真。这个世界不是你我能改变得了的，就像别人无法改变我们身上的某些东西一样。就像我，这些年几乎是靠老婆的工资养着。老婆待我很好，尽管到目前我在文学上还未作出任何成绩，但她从未责怪过我，嫌弃过我，反而安慰我，鼓励我，可我却拿着她给的钱，背着她玩女人……我难道不感到内疚，不想改变自己吗，可我做不到。我一时语塞。我说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我俩无言地沉默了一阵，老宋又自顾自地说开了，说我何偿又不怀疑这个书号是假的呢?如今这社会，岂止是一个区区书号值得怀疑！这些年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东西太多了。真让人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了，包括信仰，道德……一切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变化。但没办法，你生活在这个大群体里，你必须面对。我二十岁开始搞文学，今年下半年我都要满四十岁了，搞了整整二十年啦!但至今未出过一本书。你知道我心里的滋味吗？我对得住我老婆吗？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可以说，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活不下去了，自杀了。我曾在她面前发过誓，在我四十岁以前，至少要出三本书。但文学处于目前这种现状，要想出版社给我出书，简直是异想天开。但我又不愿自费出书。说实话，我瞧不起那些人……好在北京一家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板看中了我的几部书稿，愿意买下出版。不知怎的，目前出版部门却突然一下抓严了。书号很难买，你说急不急?恰巧李洪无意中说起他手边有个丛书书号，你说我会不赌一回吗?……
　　　没料到却引出老宋这许多话。他显得很激动却又分明使人感到一种压抑的伤感。我突然发觉老宋的内心深处也是那样的无奈与无助。使我油然产生一种遏止不住的怜惜与同情来，倏地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凉感笼罩着整个身心。我慌忙劝道：你别再说了，我留下来陪你还不行吗。老宋的脸上才又重新露出笑容。
　　　第二天傍晚，我与老宋回到了长湖。按理说，老宋难得来一次，我应该陪他到长烈公园看看，到五麓山去转转，到长湖大桥上走走。但我控制不住立即就回乡下看看家园、看看孩子的冲动。我在心里说：老宋，我的老同学，原凉我。而此时，我又分明在老宋的眼神里读出了一句话：老刘，我理解你，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得很沉重，尤其在认定什么，而又还没有得到结论的时候。保重。
　　长湖火车站。
　　八点。
　　我们将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我们约定互不相送，就在售票大厅口告别。我们紧紧地握了握手，突然间，我发觉这个一向显得刚强的的汉子眼眶里泪光莹莹，我心里陡地一热，忍住了很久的泪滴籁籁地滑过脸颊。
　　　我仍担心着那个书号是假的。我说，去北京证实后，立即给我来电话。
　　　肯定。他说。潇洒地朝我挥挥手。
　　　但愿这个书号是真的。我在心里暗暗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