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灵山之悟
雾灵山之悟
(一)
又一个“五一”长假到了。每逢节假日,北京的穆斯林青年都要聚会一次,或汇在一起大聚,或分散开来小聚。总之,不聚会好像缺少什么似的。这又是一次聚会的好机会,我们一个月前就约好,要去郊区住农家院、吃农家饭。
说起五月一日,大家都知道这是国际劳动节,是作为“工人”的劳动者的节日。它在国外已有一百一十多年的历史,在国内也已有了五十多年的历史。如今,这个“工人节”已成了所有劳动者的节日,就连学生的学习也算作了劳动,所以学生也有过劳动节的份儿了。
以前,在中国,这个日子只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劳动者们每天没日没夜地工作、劳动,虽然累得吐血,但名义上他们却有一个象征八小时工作制的节日。好像全社会都多么尊重劳动、体恤劳动者似的。现在的确不同了,尤其近二十年来,随着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所有阶层的人就都以金钱为中心了。无论是工人还是农民工;无论是学生还是知识分子;无论是公务员还是为官的,都成了以经济(金钱)为目的、为中心的劳动者了。劳动节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所有人的节日。如果有人说,这是历史的、社会的进步,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但这是不是人的进步,我就不好说了。单就节日本身来说,由过去只具有象征意义的一天,变成了几乎大多数人都能够得到放假、休息的七天,的确是有了质的变化。而且,不知从何时起,五一节悄悄地变成了“黄金周”。
说起“黄金周”,我就不由得琢磨起中国人的观念来。本来,在讲效率、讲速度的快节奏社会里,在繁忙的劳动之余休息几天,放松一下心身、缓解一下压力;去旅游、休闲;或干脆在家里睡睡懒觉,这都是极为应该、极为合理的精神享受。可这种精神的东西,在中国人这儿却成了“黄金”。从“书中自有黄金屋”、“一寸光阴一寸金”到“黄金地段”、“黄金时间”,再到“黄金一周”,似乎世间最贵不过黄金。把不管是精神性的还是物质性的,都用在一般人观念中物质到极点、贵重到极致的黄金“串连”在了一起。这个“黄金链条”是否就是扼住中国人要命处的“金项链”呢?在我的印象中,有些地区的穆斯林也极为“好金”,多保贵的文化珍品他们可以视而不见,无甚感觉,一旦看到灿灿的黄金眼睛顿时放光。但是,在精神领域,或至少在形容精神性的东西时决不用黄金来比喻。对于他们来说,物质的就是物质的,精神的就是精神的,从表述上决不混为一谈。这种不同,究其原因,可能是由各自长期以来形成的文化价值观念的差异所致。由此看来,中国人的观念中确实缺少某种要紧的东西。
话说远了,还是回到我们的“五一”郊游吧。
三月底,镇海兄弟就给我打来电话,在确定五一期间我会和他们一起郊游后,又加重语气强调说:“我提前一个月约你,你不会不去吧?”我赶紧说:“去,去,去,一定去!不会有问题的,因涉安拉不会有问题的。”他这才把电话挂了。出差在外的我,接了这样一个电话后,才意识到这两年我和镇海他们确实疏远了不少。我想,一个月后真主至知会不会有什么事情让我耽误,但现在我心里已决定:“五一”一定和要他们一起去郊游,去住农家院、吃农家饭。
(二)
五月五日,早早地礼完晨拜就想着今天出游的事,可是噼里啪啦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也不见停歇,我想今天恐怕是去不成了吧?!于是又上了床,想再美美地补上一觉。可是,没睡一会儿,镇海就打电话过来了:“赛俩目!八点半在我们宿舍楼底下集合,准时到啊!不带女的,这你知道吧?”我一面说着知道!知道!一面有点侥幸地问他:“下雨也去啊?你可要想好了,玩归玩,但安全第一啊!”“好的!好的!不过他们说可能下午雨就停了”我说:“别‘可能’呀!你一定要查查天气预报!”挥着不去的睡意,我又补充到:“万一不行,咱们下午可以在城里找个地方聚一聚,千万别勉强啊!”电话那边,镇海一边说好的、好的,一边传来他那惯常的、略带憨气的爽朗笑声:“嘿!嘿!下雨我们也要去。反正我们开着车,走到哪儿算哪儿呗”“……也好!不过最好还是确定一下,好有心理准备”“好的。赛俩目!”放下电话,我推开了窗户。虽然雨已明显减弱,但外面仍然阴云如帐,雨雾蒙蒙。从十层往下看去,街道上不时有人撑伞出行,五颜六色的雨伞,朦胧中像是花朵在走动……今天,分明是个睡觉的好日子,可对于生性好玩,喜欢冒险的我来说,镇海的那句“走到哪儿算哪儿”极具诱惑力和煽动性。而且,为了寻找某种神秘魅力,我尽量保持盲目状态;只听镇海说有人出钱领着大家去远郊吃住农家、观看风景;只知道是个汉族穆斯林大哥,没问也不想问是谁。管他呢!有人掏钱,有人引路,跟着走就是了。被人引领其实是件很有安全感的事。我想,这可能就是专制制度推之不倒的人性基础吧!?
毕竟是自驾车出游,最好还是要搞清楚天气、路况、大致路线等。这也是体现一个开车人最起码的责任心。于是,我拨通了12121,传来电脑模拟的清脆女音:“咚……这里是二十四小时以内,北京周边的天气情况,下午……”
开车出行,除了更多地掌握各种情况以外,最重要的还是要休息好。于是,定好了手机闹铃我又上床睡觉。可是躺在床上却了无睡意。“不带女的”,典型的男人口气,这在北京穆斯林青年的历次聚会和出游中是绝无仅有的;大家出门在外,远离家乡和家人,本来就有孤独无助之感;尤其是,为数不算多的穆斯林青年,来自五湖四海,淹没在这个国际化大都市里,上学、打工、住家,原本就显得冷清、孤单;所以,每次逢年过节,大家都要聚会、交流。离群的羊容易被狼吃掉,而离群的“母羊”——我们美丽持重的姊妹们则有更多的“野狼”盯着;所以,羊跟羊聚在一起总会有一种安全感,也可以减弱思想方面被“狼”啃嚼的痛苦;与其让狼吃掉还不如羊与羊之间相互“占有”;也有厉害的则把狼驯服成了羊,那是佳话。因此之故,每次聚会都是“男女混杂”。虽然,各自抱有自知的目的,但大家都在小心地自律着,也没有什么伤风败俗的大新闻。说到极处,能够自我作主的人,大不了请个身边信得过的人念个“尼卡哈”就住在了一起。周围的教外朋友或把此当做严肃婚姻而捏一把汗;或视之为见怪不怪的游戏淡而处之。其实,穆斯林青年自己明白,“尼卡哈”就是男女双方从心底里,面对真主立下的婚约,形式简单而内涵凝重,别人理解不了,他们自己却心里有数。也有个别违反教规的人,但只要有起码的信仰和责任感,也都能做到自我高尚,自我认真。毕竟,出门在外,摆脱了家人的管束,又一时容不进北京本地穆斯林的生活圈而少去了另一层穆斯林间的善意监督,在极度宽容和纵容的大都市里,能够做到自我高尚、自我认真已经算不错了。总之,时不时的聚会无论对男孩还是女孩都是极其有益的事;再说了,穆斯林青年的聚会,更重要的是思想认识上的交流;原本就欠缺伊斯兰的教育,通过时不时的聚会,可以给大家提供一个理性和感性兼有的提高机会。所以,尽管“男女混杂”,但却有益而无害,至少益多弊少。但这次却为何要求“男一色”呢?后来才知道,原来此次出游的十几个人中,有三位都是阿訇。难怪!听说是他们暗中提议的。组织者没有反对,我想也有住农家的不便吧……嘟…嘟…嘟…电话铃又响了。镇海知道我总爱胡思乱想因而时间观念极差,他打电话来催我了。膀圆体壮的他声音却略带清细:“赛俩目!出发了吗?”我看了一下表,时针已指向八点,手机闹铃也不知何时响过。就说“马上!马上!”说着胡乱收拾了一下,急匆匆下楼来,念了开车祈祷词,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启动了车子……
(三)
不知是由于下雨还是已近“黄金周”尾声,亦或是我们出行得早,反正在出城的路上还算冷清。这在车流如潮的北京是极为少见的。听着车轮碾碎水声,看着雨刮左右均匀的摇摆,穿越三环、四环,走过五环、六环,一路飚车向京北方向驶去。
车里的人很少说话,甚至长时间的沉默着。不知是由于雨天心情沉闷还是独自享受少雨的北京这难得的雨景,亦或是想象着后面的旅程会有什么惊喜,也许兼而有之吧。反正,看着让雨水清洗干净的柏油路面、欣赏着车外在雨中更显娇媚和翠绿的植被树木、以及那设计巧妙又被雨水刷新的建筑物,我是懒得和人搭理。过了一会儿,雨已成了细碎的小点,打在玻璃上半天才能汇成水团遮挡视线,我早已把雨刮调到了低档,等雨水将要挡住视线的时候刷它一下……就这样始终保持着清晰的视线,不愿错过一点美景。出得城来,雨已渐停,天更通亮,雨后的自然界就像刚出浴的少女,挂在洁嫩肌肤上的水珠一滴滴落下,清纯、自然,赏心、养眼;透过车窗,袭进的凉风沁人心脾,清爽宜人中感觉终于摆脱了京城的繁杂浮躁和如厚被般的污染空气。
美景虽好,但人坐在一起长时间不说话,会显沉闷,反而破坏了心情。于是大家开始边赏景边说话。走了一路虽然是往京北方向,也知道是去密云境内,但不知具体去哪儿。正好镇海在我车上,就问他:“镇海,咱们去哪儿玩?” 他操着云南腔的普通话:“先去司马台长城”。我们的小车只能坐四个人,其余多数都在前面的金杯上。其实我的原装进口法比亚早就可以超过那可恶的金杯,只是不知道去哪儿,所以才乖乖地跟在后面而已;窄小的前挡风本就影响观景,前面再有个破金杯,多煞风景啊;索性,我就远远地缩在后面既不让它溜出视线也不让它影响观景。现在,既已知道确切去处,于是赞念着造物之美,脚手并用换上了高档、轰起了油门,飞速向司马台驶去。
(四)
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的那件事情似乎已成遥远的过去,但有关长城或长城意识的反思却让人“忧思难忘”;当“龙的传人”把长城看做具化的龙而加以赞美的时候,一些不愿做“龙孙”的人却进行了一次认真的反思;当他们意识到结实的长城其实是保守、退却和拒绝外来文明的象征时,他们恨不得拿镢头把它挖平或干脆把它一脚踹倒;但后来,他们自己却被别人踹倒了;长城,依然如故。其实,所谓长城只是一些黄土、砖头和石块而已,它被人们的意识磊起,又被人们的意识所保护;懦弱的人们总是把安全与和平寄希望于无知无觉的物质;当这种特选物质被意识化时,其实人们用意识磊起的仍然是意识。所以,如果人们的意识和观念不加以调整的话,这种物质的东西又有何用呢?就像中东以色列修的那堵水泥长墙,是将和平与战争隔离了呢?还是将仇恨与对立竖起?“……我曾使你们成为不同的民族和种族,直至你们相互认识”(《古兰经》语)。人们的意识总是落后于真主的预定,在真主的安排下,中国人三百年前就不得不“望长城内外”了。在我看来,如今的长城只剩下旅游的价值;当然,如果和《古兰经》里“你们可在大地上旅行,看看不信道者的结局如何”的劝告联系起来的话,长城还有借鉴古人的意义和价值。可是,以色列人怎么就不借鉴呢?难道他们还要延续在哭墙面前哭千年的命运吗?
如果稍作联想,其实回民的心里也有座“哭墙”,或者只是一座“土做的围子”,人在里面哭;它不能阻挡外人的入侵,却可以阻碍自己的发展;虽然在抵御入侵方面,长城、隔离墙、“土围子”的境遇和期望不同,但在“宥住自己”这点上,却是惊人的一致。所以,如果长城和隔离墙石硬钢坚的话,那“土围子”我觉得还是抹平的好。
长城,在阿拉伯语里是长而大的墙。事实也如此。在山西和甘肃境内,长城更多的只是一段段土墙和土墙的影子而已;在河北和北京境内则更多的是砖头和石块磊成的墙。这和从秦到明的历代修筑方式和所要防御的主要敌人的位置不同有关;而人们却对它赋予了过多的文化意义。如果把人们的意识从物质上捋去,那么长城将还原成平庸的土块、石块和砖块。我就曾领教过它的平庸。那还是多年前,我带着一个任大学教授的伊朗穆斯林兄弟去八达岭长城,买了高昂的门票后没多会儿就登上了号称世界八大奇迹之一的长城。登高望远了一会儿,那位兄弟的鄙夷之情就从嘴角渐露。也许他认为同为穆斯林的我,和他一样具有更高超的意识从而不会因评论长城而受伤害吧,竟然毫不掩饰的说:“这就是长城?某人说过‘不到长城非好汉’?在中国好汉这么容易当?哈哈那我也成好汉了!”为了不让他更失望从而更鄙夷,我赶紧说:“‘不到长城非好汉’,这里的长城是目的意思”(看我也给长城赋意义了)他说:“目的?”紧接着摇摇头,表示不理解。同为穆斯林,这里已显露出不同文化背景的差异。在中国人不知疲倦的夸张宣传下,我不知道长城在外国人那里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和含义,但是如果我们对它赋予过多的意义,那么我们就会被它的平庸击倒。所以,我宁可只把长城当做登高望远,一疏胸臆的去处。如果非要问它象征什么,我只能说:“现在,它只象征着中华的土地和中华的人民:平庸而伟大,朴实而浮华。”
(五)
如果把长城分成不同的地段,有些地段的确有它“鹤立鸡群”的亮点。司马台长城就是这样。来北京的外地游客一般只知道八达岭长城,它的优点能说一大堆,但吸引游客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它曾经地处关内外的要扼,所以修得更宏伟;二是离北京比较近。但从古迹的完整角度讲,司马台是万里长城唯一一段保留明代原貌的长城;因为离京城比较远而且开发得晚,所以名气不如八达岭。但对于常去八达岭的人来说能去司马台却是另外的享受。那位汉族穆斯林大哥精心安排,就是想让我们吃一次“偏食”。
令人惊讶的是,到了司马台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清净;虽然刚下过雨,老外已是一堆一堆的;我真佩服他们的嗅觉,好多连中国人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们都能找到去玩;西方人就是精明,在旅游方面也是如此;当然,西方人好旅游也可能和生活中精神压力过大有关系吧?好多西方学者断言,西方人已经处于整体的精神危机中。不知道旅游能否成为他们遣散精神危机的有效手段?
我们一行人上得城墙来,登了一会儿响礼时间就到了。在这样的地方做礼拜,是可以做“代净”的,但我们在登城前就已在入口处的公共卫生间里做了小净,现在只需找一个地方就可以礼拜了。在长城上,不是陡坡就是通道,唯一可作礼拜的地方就是烽火台。这时正好走到了一个很完整的烽火台,我们就钻了进去。石砌的烽火台就像厚重的微型中世纪城堡,透过瞭望洞眼,四面观看了一会儿风景后,大家各自脱下了外套,铺在不知是被当时的戎边士兵还是被现在的游人脚踩得凹凸不平又油光发亮的地方,准备做礼拜。雨刚停不久,太阳还赖着不出来,方位的确定成了问题。在几句辩论后留巴回来的云阿訇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在教法书上学来的辨位方法;简单的方法找到了实际是东方的西面朝向;这时镇海放开嗓子,又嘹起了高亢的帮克;镇海的嗓音迷人而煽情,悠扬的帮克声顿时就激起了我们的敬畏之情,把畅散的心绪迅速收拢心间,待凝结后又把它高高托起指向那诱人的永恒……不一会儿,在游人惊诧的眼神中我们渐渐入静。此时,真主、穆圣,长城、华夏,各种概念于脑际间相溶在一起,飞旋着,最后变成了清晰的真主的大地,从脚底下伸展开去……踩在真主的大地上,逐渐宁静的心离安拉更近了……
(六)
“汉族穆斯林大哥”其实姓沈,是香港一家名牌服装在北京的总代理;他是在一次云南旅行(或旅游?)途中,在看是偶然实是前定好的机会里,接触了穆斯林、信仰了伊斯兰;这次京北游就是他的举意。他想给大家提供一个边旅游边交流的机会,以便相互加强联系,增进感情。在途中聚餐时就打过照面,只是忙着赶路,又不在一辆车上,所以没有进一步的认识。但从登城开始时,我俩就不自觉得往一起蹭,在礼拜时终于站在了一起。我这个人并不以幽默见长,但却总想找幽默,即便对刚认识的人有时也忍不住。礼完拜,我便看着烽火台边角旮旯处那湿渌渌的痕迹对沈大哥说:“你看!那儿还渗水。”沈大哥说着是吗?就忙忙地奔过去看。我嘴角的笑纹还没消失,他就跑过来说“不是吧?那是尿!”我抿不住的嘴终于笑出了声,也同时想起了我那去年归真的憨厚而又可怜的大哥。
拜虽礼完了,但有关方向的疑惑却没有消失。这倒不是对拜功的成败有什么疑虑,而是经常开车练就的方向感竟然出错了?对此我有点不服气。我们登到更高处,碰到了工作人员,正好云阿訇就在身边,我赶紧问他:“师傅,西边是哪儿?”他说“那边”他指的方向正好与我们礼拜的朝向相反。云阿訇一脸茫然,好像在说“问题出在哪里呢?”其实我已经知道错误所在,于是又和他讨论了一番,他也点头称是。既已证明了自己,就没必要再继续追究。其实我们都明白,这对于拜功的成败已无关紧要。天地四方,东西南北都是真主的:“你们无论在哪里礼拜,面向的都是真主”。
这儿的长城也确实够险的,陡峭处快要“上挨脸面下蹲屁股”了。过了许久,终于气喘吁吁地登到了最高处。长城在这里拐了弯还在往更远处延伸,但前面已是还未开放的荒野险处。为了不让游人冒险,有两个保安看守着。其实,站在这个高度已可以极目远望了。于是,少作歇息,举目张望,在更高远处,一座五月天还有积雪的山峰孤傲的矗立着,显得冷俊撩人,挺拔傲慢,又不失宽厚。安保人员告诉我们那就是有名的雾灵山。想象的翅膀早已载着我到了那荒冷的山梁……心想,远离人群和尘世,将自己放逐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峰上、在漫着积雪的松林里,会是啥滋味呢?没想到第二天我们就去了。
(七)
从司马台下来,等找到住处都快天黑了。这是一个山间别墅式的宾馆,尽管是在五一假期末,打折优惠,但十几个人也要一千多块;虽然这是沈大哥的乜贴,又因为十几个人多数是学生,所以这更是一番想让清苦的学生享受一下的心意,但毕竟破费太多,又与体验农家的想法相违,于是大家决定再去找找农家院;果然在山沟深处找到了一个更幽静的去处,那是一个感觉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我们选了一个院子大点的农家院,一番讨价,十几个人才一百块钱,而且包括帮助买羊做饭等若干服务;如此的便宜美事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可是急于让大家休息的沈大哥已经给宾馆缴了钱,怎么办呢?只好去碰碰运气了。我带着两个学生怀揣一个貌似有理的谎言,找到宾馆前台,正好见到女经理;想好的谎言还没说出一半,女经理已痛快地让接待员一分不少的退了钱;这在坑蒙骗诱的旅游区是很让人颇感意外的。也许是看在穷酸学生的份上;也许是她今天心情好;也许是有关部门监督得严,总之,一路上想像的力争、辩论、甚至起诉的念头顿时从心底里羞愧地消失。在乡山间,女经理更显雍容大度,甚至美丽可人。
(八)
做饭吃饭、洗小净礼了拜。虽然登了一下午的长城,但大家仍无困意,索性就都坐在一起,也不知从什么话题开始,大家兴奋而又沉默地坐着。沈大哥正好坐在我的对面,我这才仔细的打量他;那一脸的真诚、平静,再配以帅气的长相,浑身透露着一种高贵的气质;也许他让我看得不好意思,就先开口说话:“苏老师,听说你现在做古董生意?”“是的,做青铜器”“哦,是出土的吗?”“是的。”“那……”“想说什么就说呗!”“是盗墓来的吧?”“搞不清楚,我一般都在古玩市场上买;不过,也有可能是,但我不参予盗墓,连现场都没去过。”“你觉得盗墓合法吗?”“你是说从教法还是从国法?”“两方面。”“哦,从教法上说,就看是什么性质的盗墓了。”“怎么讲?”“如果是为了羞辱死者,那绝对是非法的,如果从另外的角度讲就不好说了。”“哦,你是说……”“从考古意义上说教法没有规定。首先,在藏丧方面,伊斯兰有个原则:不留坟头,更不能陪葬。”“哦”“不留坟头,意味着过若干年坟地要还原成耕地;不能陪葬,就是说,所有的财富都是真主的,人只是替真主管理、运用而已;活着的时候可以合理享用,甚至也可以让后代继承,但决不能死后带到坟墓;真主禁止浪费,而闲置也是一种浪费;这不利于一个社会的财富积累和发展。但是,既然古人错误地将财物带到了坟墓,现在是不是可以用盗墓的方式来纠正,教法并没有规定什么。”“哦,很有道理!”“我觉得有两种情况需要分别对待。”“哪两种情况?”“一种是年代很近的坟墓,这种坟墓一方面有后代祭奠看守,一方面没有陪葬的贵重财物,盗这样的坟墓肯定是别有用心,这是教法所不容许的。”“哦,还有一种呢?”“还有一种是古代坟墓,这种坟墓年久失守,早就没有了坟头,都不知道谁是谁了,已经变成山坡野地或者平整耕地,只有专业人员才能探知。”“哦,继续说”“这样的坟墓,某种意义上说已经不是坟墓,而是自然矿藏,或者干脆说是“自然地窖。”“自然地窖?”“是啊。是埋藏古代文化的地窖;说“自然”,是因为这种墓葬不知处所、没有人管;从需要上讲,要想研究古代文化就得挖掘这种‘地窖’。这种情况既然教法没有说明,我觉得就可视之为许可,只是由谁来挖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国法说了算的。”“哦,说得好!那从国法上你是怎么看的?”“国法当然不容许啊,所以我不参与。但是我同情盗墓者。”“此话怎讲?”“埋在地下的古代器物,少说也有千年的时间了,有的已经有二、三千年了,很多东西已经腐烂、氧化、变质,成了土渣了。其它的如果不出土,再过许多年后,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哦,有这么严重吗?”“是的。”“那就赶紧挖啊”“国家在组织力量挖,但是还远远不够啊!”“为什么?”“古代人特别讲究风水,而好的风水宝地现在看来都是在非常偏远的地方,甚至在不通车路、没有人烟的地方;这些地方,如果没有明确的记载和目标,国家考古队是不会去的;车不能进去,所以设备到不了那里;再说,没吃、没喝、没人烟,谁到那里干什么去?”“哦,说的是。那盗墓者怎么就能去呢?”“盗墓者都是一些非常厉害的人,他们有自己的专家,而且这些专家比国家的专家都要能干,他们不用仪器,仅凭肉眼就能发现哪儿有坟墓,进而可以借助极为简单的工具,比如洛阳铲、探杆什么的就能断定坟墓的年代。”“啊?这么神奇啊!”“是的。再加上利益所趋,他们不怕吃苦、不怕劳累,甚至都不怕死。”“是吗?”“是的。随说地处偏远,但也怕让人发现,所以他们一般都是晚上干;一般情况下,挖开的墓一晚上必须要干完,所以,很多都累得吐血,甚至有的墓塌了,把人都压死埋在里面了。”“啊?真可怜!”“是啊,也不用给自己挖坟了,直接就用古人的了。”“可是这些东西即便挖出来了也不上缴给国家,都到了私人手里,甚至听说有的还到了国外。”“国家不让挖,挖出来当然没法缴给国家。再说,国家对这方面的投资远远不够,连已经出土的东西都得不到应有的保护。甚至由于经费欠缺,展出场地狭窄,很多博物馆里的贵重东西闲置在仓库,得不到有效保护,因而二次腐烂、氧化。”“多可惜啊”“是啊。但这些东西到了私人手里,他们都当做宝贝呵护,因而得以很好地保存。”“有道理!”“说不好听的,即便到了外国人手里,也比埋在地下继续腐烂要好;如果从文化的发扬方面讲,这些东西“走”的越远,才越能展现中国文化;即便有外国人把它带到太空里去,并且在那里放上一万年,也是‘中国制造’”
大家对这行业很不了解,所以听得津津有味,对我“叛逆”的观点也表示赞同。但我很快转了话题,因为,这个行业奇闻异事太多,都拍了无数电影和电视剧;最近,类似《鬼吹灯》这样的盗墓小说,更是畅销;所以,我说一晚上都说不完。我们转到有关信仰的话题,尽兴了才都去睡觉。
(九)
第二天早上,阳光从山尖透过树稍照在了农家院子里。一部分人忙着准备早餐;一部分人或在房间里或在院子里,散在各处,各干其事;我坐在院子里一个小凳子上,一边享受着温柔的阳光,一边尽情地呼吸着富含氧原子的清纯空气;但看见或忙碌或闲散的伙计们,顿时联想到少数群体的中国穆斯林--他们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或散漫悠闲或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儿;不管外界如何,也没有人来真正关心,一如此时此景。这时,想起了老家的一首山歌,于是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大荞(荞麦)花开,杆杆儿红,有娘养来无娘疼;有娘养来无娘疼,没娘的娃儿短精神……这首山歌就像老家土地里的土疙瘩一样没挪过窝,超出二十公里的人都没听过;在我充满感情的喊唱中,其哀婉、悲凉而又高亢的音调,将其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所以他们都说,从没听过如此凄婉、美妙的花儿,说特别动听,让我多唱几遍。其不知,我是多么地不情愿唱啊!因为,谁能知晓此中的真意呢?
(十)
在茂密、高耸的森林里,显得矮小的我们顺着树林的根底走着,踏在厚积的树叶上,就像踩着松软的棉花,但在陡坡处,“棉花”却变得如冰似的滑溜;大家艰难地行进着,马阿訇却慢慢地落在了后面;我等了一下,让他赶上,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鞋底太光、太滑走不动;我机灵一动,想到了一个办法,让他把鞋脱下来;我在他的鞋底用刀子斜着割开了一道道口子,他穿上一走果然管用;于是,我俩一阵快爬,赶上了大家……在陌生而新奇的山林里,遍地散长着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如梦如幻。好不容易,终于登上了一个高处,大家刚要坐下歇一歇,马上就有人惊呼:“看!那不是一个强壮男人吗?”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一个山峰特像个严正站立的男人;“看!”又有人说:“那不是观音吗?”“哎!那个像母子”“哎!那个像一对恋人。”……大家顾不上休息,七嘴八舌地惊呼着自己的发现,好像一下子掉进子一幅奇景美色衬托下的人物画中,评评点点,亦论亦叙,激情四溢,手舞足蹈,竟而慢慢地与画中人物共舞了起来……但美丽的景色终究抵挡不住如火焰般窜上咽喉的干渴,一边继续往山顶攀爬,一边寻找着哪里有水。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终于在一岩石背阴处发现了一串串小冰柱,大家顾不上擦一擦就扳下来直接往嘴里送,有的把掉在地上的冰渣也放不过,捡起来连泥带水地吸进嘴里……唉!人其实是很脆弱的。这让我想起了以前有一次,和灰郎几个人也去到京西北深山里玩,那次可没有农家院住、农家饭吃,纯粹是野炊野眠,进行“野外生存极限挑战”。说“挑战”,其实本来是很享受的,找到营地后,去附近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里买了只纯之又纯的土鸡,还挖土坑、烧柴火地做了个用泥包裹起来的叫花鸡呢!在忙乱中不知谁把一袋子在路上买来的小软柿子给踩了,原本想甜甜地抿上几口的,这下吃不成了,于是有人顺手就给扔了……吃完了鸡、礼完了拜,一切收拾停当。于是,女眷留守营地,我们几个男的就上了旁边的山。你追我赶地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刚想居高临下,举目远望,没想到前面还有一座山峰!不用说,上!等爬上去一看,我的主哎……前面又是一座山峰!由于没准备,以为就一座山峰,为了争先,每个人几乎是跑步地攀登而上,所以个个都过分地消耗了体力;本来想回去了,但看见不远处有长城的遗迹,像碎石铺垫而又没人走过的路一样伸向前方,顺势攀上了前面的山峰,在灌木丛中其踪迹依稀可辨。但大家都累得像醉汉一样倒卧在草丛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时,竟然有人说“这段长城隐没在野草灌木丛里,又是如此陡峭,肯定没人来过,要是我们能爬上去,就是‘踏上这段长城第一人’了!”等缓过劲来,在这句话的诱惑下,大家不约而同地说:“爬!”于是就都迈开了疲惫的步子,并且注意节约体力了。可是,在我慢慢爬坡的时候,干渴的感觉却像一个虫子般也从我胸腔底下慢慢地爬上来……我才意识到,今天没做准备,贸然爬山,而且越爬越止不住地爬,一瓶水也没带,肯定要遭罪了。果然,劈荆棘、攀陡岩、手抓脚蹬,爬上山峰时,人已经累得不行了,个个像死人一样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但不一会儿,干渴象万条火蛇般地吞咬着每一个人,使得大家又都不能躺着休息,于是只好勉强支起发颤的腿,到处寻找可以解渴的东西;在高高的山峰顶上哪有一滴水啊!这时,谁发现了野葡萄!于是大伙饿狼般地扑去摘着吃;刚吃着时,不知是分泌的唾液还是葡萄汁液,好像还能管点用,但是野葡萄毕竟让太阳晒得没有了水分,吃了一会儿才发现,虽然吃得满嘴乌黑,还是像吃锅底黑煤一样,解不了渴。这时,大家开始用想象来解渴了:那些踩烂扔掉的小柿子……要是在身边多好啊!毕竟,想象解决不了问题,回去是不可能的,往前走又没力气,嗓子还冒烟,又不能坐以待毙,怎么办?古人说“食色,性也”,而此时的我说“饮水,性也”我提议,往近处沟底里走,那里说不定有水。这个高山峰,原来是长城上的一座烽火台,现在早已垮塌,碎砖碎石散落在周围;好不容易上来,不能就这样下去啊!于是,捡起了一块儿长城砖块,抱在怀里下去了……连滚带爬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沟底,果然有一股清澈泉水静静地流淌着!大家早已顾不上卫生,更管不了斯文,爬在地上一顿痛饮!等我喝足喝够,才爬起身来,咂着嘴说:“天堂里如果有这样的泉水,我也就足够了!”这时,也想起了《古兰经》的经文:“我在大地上安置许多崇高的山峦,我赏赐你们甘美的山泉”。是啊!真主的恩典就在山水之间;这种恩典随着慢慢沁入心脾的甜美泉水,贯通了全身,灌满了灵魂……
每次旅游总有些让人忘不掉的事,不知这次雾灵山之游结果会如何呢?
(十一)
到了最高的山峰,已无处可上,只剩下几个巨石,一个个像天安门广场上的英雄纪念碑一样,高高矗立着,所不同的是一个比一个高。于是,大家就地休息,然后就准备返回。可我不甘心,就独自攀上了巨石;上到了最高处,像一只蚂蚁蹲在削尖了的铅笔尖上一样,找到一个能容下屁股的地方,盘腿坐下;环顾四周,辽阔无垠,伙伴们也隐没在了树丛里,一个也看不见,身边连一个小虫子都没有;湛蓝的天近得可以触摸,但真要抬眼相望却又是那么深遂、那么辽远……坐着坐着,没一会儿,就感觉自成长以来学就的自以为是的各种本领、经验以及知识、学问,很快地就从胸中、从脑际间,透过满身皮肤的细孔扩散出去,慢慢地融进了无边的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掏空”的内心瞬间就被虚无占领,感觉像薄纸一样的身子也无着无落地飘浮着,好像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似的;巨大的恐惧感亦然像龙卷风般急速地把我包围、裹紧……突然,一种本能冲动从心底升起,穿越空白的脑海直指深远的幽空,此时,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问:你在吗?万能的主!请你降临我吧,或者我奔你而去?……瞬时,有如一个神柱,从天而降,将飘浮的我牢牢地镇住;又有如一道神光从幽空中投射下来,温柔地充满了我虚空的内心……那样宁静,那样安全,那样充实……突然,下面丛林中传来急切的呼唤声,好像寻找走失的羔羊一样,“苏老师!苏老师!你在哪里?赶快回,赶快回,时间不早啦”。于是,带着还未散尽的恐惧与虚无,连滚带爬地溜了下来。
(十二)
从雾灵山侧峰上下来,稍做休息,就开始用流淌的水洗小净。那水啊,冰的刺骨!等洗完小净,感觉骨髓都给结冰了。大家都洗了小净,但没处礼拜,就决定在路上找个地方做。
在回京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小伙子沉重地推着摩托车,停下看一会儿,又走一会儿,就这样停停走走;我们议论着他可能遇到的困难,并且判断看能不能帮助他;这时,云阿訇说:“我有驾驶摩托车的经验,兴许我能帮他一下”;于是,我们就刹住车,停在他跟前;大家围着他看了一会儿,云阿訇果然三下五除二给弄好了,小伙子连连感谢地骑走了;我们帮了人也觉得心里踏踏实实的。正好路边有块空地,云阿訇就带着大家把晌礼和晡礼给并礼了。
车子到了回京的主路上,走着走着就开始车水马龙了。这条路是从内蒙、承德等北面地区进入北京的主要通道,车辆本来就多,再加上像我们这样的旅人也要返京,所以车子行驶缓慢。爬了一天的山,大家一个个都累坏了,拜也礼过了,心里没事了,就都呼呼大睡起来。我们开车的人,尽管两条腿像挨了一百大板一样,酸痛、沉重、又微微颤抖,但还要强撑着,登来登去,油离配合地开车往前走。可是,不一会儿,眼皮沉重地像贴了石条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好像到了一个温馨、暖和的家室,温柔的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户上照射进来,把明净的茶几照映得更加好看,满屋子暖洋洋的,真舒服……真舒服……突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老师!你是不是睡着了?”我突然睁开眼睛,车子摇摆了一下,要不是迅速采取措施,就出大危险了!真主啊!好险啊!
云阿訇为了不让我再睡觉,不断地跟我说着话,并讲起了他的经历,说他曾经开过大货车,有一次跑在路上睡着了,结果翻沟里了,所幸感赞主,车毁了人却好端端的。从那以后,开车再也不敢睡觉了,并且只要坐上谁的车,也要盯着司机……出门在外,身边有像云阿訇这样的一位伙伴,真是幸运!
(十三)
这让我想起了一次发生在河南新乡县境内的车祸。那还是我刚买车不到一年时,我们一行五人开着车从北京、天津,经河北、山东到江苏、南京,再经安徽、浙江到福建、厦门,一直开到广州,在广州玩了好多天,就擦着江西的边儿沿两湖直上;在广东和湖南交界的山路上,遇到了一次云雾,就像鬼魅一样,一会儿挡在车前,堵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路面;一会儿就又飘开,躲在山背后;如此反复好多次,每当遮住前面时,八岁的小侄女,站立在车厢,两手紧抓前座靠背,瞪圆小眼睛,以小孩子特有的紧张神情问我:“三大,没路了,怎么走啊?”我一边“没事、没事”地宽慰着,一边小心驾驶,躲过了缠人的可恶鬼魅。知感主!总算一路平安地到了河南郑州。休息了一晚上,可爱的小侄女和她爸爸西去了老家西北,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决定继续北上回京。这次长途自驾游,一路上都是睡得很足、起得很晚,一般九十点钟才从宾馆出发。可是,在从郑州到北京的这最后一站,还剩几个小时的路程,本应睡得更足、起得更晚才是,但一大早就睡不着了,把其他人也早早地叫起,并且给她们说:“赶快起来礼拜,礼完拜就出发,谁要是不礼拜,一旦路上出了车祸谁就第一个死,并且死后进火狱!”都是自家人说话也就不客气,大家赶快起来礼了拜,在街上吃了点早点就上路了。没想到,出了郑州到了新乡就遇到了麻烦。
(十四)
弥天的大雾像巨大的黑灰色罩子,将一辆辆大车、小车罩在107国道上,一米开外就看不清前后左右的车;前面是车,后面是车,右面是车,左面是隔离带;开快了,怕撞上前面的车,开慢了怕被后面的车撞上,往右边并线怕撞上右面的车,往左边吧不小心就会撞上隔离带……真主啊,从来没有清楚地知道过什么是前定,今天,此时此刻,总算深刻地意识到:前定可能就是这样的吧!我想,这也可能是人生在世的缩影吧!人真正能够自由活动的空间其实很小;前后左右的人与事就像在雾中一样,在你眼前,却若隐若现;在你身边,却琢磨不透;就像此时开车一样,只能顺着前定,小心翼翼地驾驶前行;快了会撞车,停下更不行;左顾右盼还是不行。
就这样,整个路段、所有车辆像被巨兽吞噬在口中,那浓重的雾好似它呼出的口气,令人惊险,让人窒息。就这样行进了一会儿,我一看,怎么有个巨型车辆跟在我后面,像一座山一样快要压到我的车身上;平时学到的驾驶知识告诉我,小车要远离大车行驶,尤其在危险的境况下;于是,为了摆脱更大的、眼看着的危险,就冒着可能的、不知的危险,向右并线,摆脱大车;在视线模糊的情况下,好不容易并线,前行,再并线到超车道上,刚走一会儿,发现那个巨无霸豪华大巴怎么还跟着我,我刚给车里的家人说着“我们的车是进口车,车灯比较亮,所以那个家伙老跟着咱们,我们今天成了导航的了,只要不出危险,也可以……”只听“嘭”一声响,紧接着“嘭”更大的一声巨响,只觉身子突然一晃,头颅像被人猛推了一把朝方向盘砸去,脸面却似贴在了柔软的海绵上,同时闻到一股刺鼻怪味充满车厢,车子像掉在了巨石缝里一样一动不动。人还算清醒,马上意识到可能会有更大的祸情发生,于是急切地喊叫“赶快下车!车可能会自燃或爆炸!”说完我们赶快解下安全带,推车门往外走,这时才发现车前门已经打不开了,就想赶紧从后门出,转过身一看,哎,躺在后座的大侄女呢?难道这么快就出去了吗?随着哎吆一声叫,才发现侄女被卡在了前后座之间的狭缝里,于是赶快拉起来,把后门挤了个缝隙,硬塞似的都挤了出来……过了好一阵子,大雾散去才看得清楚:前面的丰田霸王车被我从底下铲了起来,它的后屁股将我车的发动机盖掀起,一同撞到了前挡风上,将玻璃砸得粉碎;防冻液和玻璃水的混合液体流满一地,零件的碎渣撒落在车身周围;后备箱也瘪进了车厢,整个车体已经严重变型,像打草稿作废了的纸张一样,被揉做一团,扔在了地上,周围是碎屑和垃圾团……这还是我的车吗?
这一切都是后面大车所为!充满胸腔的怒火把我牵引到了大车上,本想好好发泄一下,可前定的意识却将愤怒压到了最低线,我只好指着司机不轻不重地说“你怎么像瘟疫一样跟着我,躲也躲不开?”满脸的羞愧与自责已让他无言以对。我又一想,唉!主啊!这究竟怪谁呢?
(十五)
这次事故,前后有三百多辆车相撞,打破了世界纪录。事故中究竟死伤了多少人,由于新闻不很透明,所以不得而知;只听说我们后面不远处,有对湖南夫妇受伤严重,送到医院后,男的没救活。我们在新乡等待事故的处理,没过几天,听说又因大雾连锁撞车,只在新乡段就死伤十几人。听说有个大车司机,车撞停了,就下来看看情况,手拿着易拉罐可乐,靠在自己车上,边喝边问边看,突然一辆大卡车就撞在了他的身上,当场死亡……可怜的人,不知那口可乐喝下肚了没有?!等雾散了,人们才看清楚,还有一辆大卡车骑在马路中央的隔离带上,司机早已死在车上……事故处理部门,不急不躁,不紧不慢。我们当事人就不一样,出了事故本就心急火燎,再加上毫无准备就身处异乡,早已按耐不住的我,质问他们为何慢条斯理?警官倒是礼貌有加,甚至半微笑着回答:“不要急嘛,给我们地方做点贡献嘛!”这种回答倒让我摸不着头脑。后来才知道,仅在新乡县境内,每年因事故带来的收入就在几千万元以上……大雾,不知道情况就钻进大雾,然后死伤,然后消费,然后“处理”,然后巨额收入……这背后难道没有人为的因素吗?大雾可以很快散去,但雾中雾—人间的雾,能散去吗?
还有一次,开车回老家,到了陕西境内,在西安往秦岭的路上,一个过路的小孩在我紧避之下,还是撞到了我的车上;他那小小的身躯竟然像一捆麦束一样,轻飘飘地撞飞起来,又重重地落在地上;眼看着头上一个包呼呼地起来,像大人的拳头一样,我什么也顾不了,抱起孩子,拦车就去医院;他亲人的抱怨、谩骂就像臭水沟里的稠泥,从我的头顶直灌到脚底,一遍又一遍……而结果,正如我判断的那样,小孩全责,或者说带他的亲人负有全责;警察当着我和孩子爸的面宣布了勘探现场的结果;在三对面的沉默中,孩子爸的脸面顿时乌云密布,由于极度的悲伤和失望,他的嘴和眼快要挨到了一起;这时,孩子那双像我小时候一样冻裂的小手又浮现在眼前,于是心中一酸:“算了!警察,算我全责吧!”做了这样的决定,心里也踏实了,但后来他们不知好歹地刁难和恶钱,却让我反思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唉!人啊!唉!没信仰的人啊……
(十六)
想当初,刚买了车子的时候,是那样的心满意足,那样的意气风发!我看过一个战地记者的传记,说他花了多年的积蓄,狠下心买了个上万元的好镜头;这个镜头除了能拍出好照片以外,在他紧张的时候,还能紧紧攥在手里获得一种安全感和慰藉。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自言自语地说:“买得值!买得值!” 说实话,刚开上新车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心情。心想:原装进口,美观大方,结实耐用;刮风下雨的时候,钻在车里多么舒服!开在路上,小偷、流氓沾不上边!想打人的肇事者也打不着人!谁也推不动,谁也撞不烂!坐在温馨舒适的车里,把玻璃一打起来,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安全无忧。可如今,这样一个可信可赖、可依可靠的结实尤物,却像被拽掉肢钳、壳破体烂的死螃蟹,嵌在泥滩,一动不动,一切美好瞬时破灭……
我在反思,一个信仰者最应该依靠什么呢?真主通过一次次的车祸考验再次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最可信赖、最值得依靠的不是物质的东西,而是精神堡垒---信仰---对真主的信仰。所以,真主告诫我们,在每次坐车或开车的时候都要说:赞美真主,是他为我们役使此物,而我们本来对它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必定要回归我们的养主。
当然,既然真主让我们生活在“赛百补”(条件、媒介)的世界,寻求和借助合理的“赛百补”也是真主对人的要求。新乡大雾事故后,所有的人分析:那辆豪华大巴自重就十几吨,还在春运期间坐满了人,经它一撞,一般的小车可能都会解体的。所以,非穆斯林的保险人员和修车的人都说,进口车,车体硬,是车救了我们。我笑着不做正面回答,心里明白是真主救了我们,却反问他们:“开进口车就不死伤人了吗”他们回答:“那倒不是”但我也明白,在这“赛百补”的世界,车体硬也是起了一定作用的;先知让我们拴好骆驼,托靠真主;终归说,我买的这个进口“骆驼”还是值得的。
如今,它就像我自己的受过伤的孩子一样,我对它还是很有感情的,只是已不再是先前那种理想化的、具有某种精神寄托的、带有绝对意味的情感,而只是把它当做可亲可爱的“随从人员”。我将“拴住骆驼,托靠真主”!
(十七)
我一直认为开车就是做人;换句话说,就是人开车,而不是车开人。可如今,大部分的人是车开着他们,而不是他们开着车。在其他地方我经历得很少,在北京,不管是在巷道里,还是在马路上,亦或在重要的环路上,除有意“碰磁儿”的以外,不管什么人只要车辆相撞,甚至只是轻轻地挨上,就停在马路中间,管他路面变成了停车场,管他有些人有急事要办,他们就是不依不饶,不急不躁,非要讨个“说法”。
有一次,我开着车走,有个老太要过马路,我就停下车让她先过;我车上正好坐着一个房产开发公司的员工,他说我很善良;我说这不是善良,这是开车人的责任;可他却说,让道就很善良了,让道还有这样的认识,就是更加善良了。我苦笑着不置可否。
我去过许多穆斯林国家,因为比较关心“开车现象”,所以除亲自观察和体验外,也经常打听穆斯林国家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无论从我亲自的观察和经历,还是听人们的介绍,车辆给行人让道,是必尽的责任,是极为正常的事情,甚至是“常态”。但在中国,却成了一种超出 “常态”的善良。
说到撞车,更是让人惊奇。在穆斯林国家,车辆相撞,无论多严重,只要人没事,只要车能动,双方互道“赛俩目”(真主保佑平安!)就开车走人,绝不磨蹭纠缠。这是怎样豁达的一种心态啊!在我们国家就是奇闻了!
说到开车做人,我在叙利亚大马士革时,就听到这样一件事:有个出租车司机在一个地方拉了个顾客,下车时顾客把一包东西落在了车上,结果,这位司机每天要去一趟那个顾客上车的地方,找人还东西,并且给那附近的居民描述了那位顾客的体貌特征,留下电话,如果发现就告诉他,和他联系取东西。他坚持了一个多月。这事就发生在我临时居住的地方。
我也亲身经历了一件令人难忘的事情:我们坐一辆出租车去朋友家玩,快到门口了,确定不了是不是这一家,司机听着我们不能确定的议论,就没减速地往前走了,走了一段路越走越不对,兜了一圈后,最终确定还是那个地方;就让司机停下车,给司机二十五叙磅(人民币十块钱),司机不答应,要五十元;这边的人说司机绕道了,多跑的路活该,就是不给钱;司机说反正你们又没让停车,他多跑的路不能怪他;这边说,在讨论是不是呢,你为何不停下让看看……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我见钱不多,就在座上扔了二十五元,劝说大家:“算了算了,不吵了咱们走吧!”司机也不坚持了,我们就都进了朋友家里,刚坐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一看是刚才那个司机,他说想来想去,二十五还是太亏了,要再加二十五元,已经在朋友家里了,不好理论,就给了他二十五;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还是那个司机,我都有点火了,就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前面没发现我扔在座上的二十五元,就来要加钱,回去后却发现了,就又跑来还钱来。哦,原来如此!
我想,这个司机,一再敲门,来回走动,这样折腾干什么呢?他为要钱来折腾,可以理解,可把钱拿到了,而且在我们并不追究的情况下多拿了钱,还来折腾,这是为何呢?
做为在街面上混的出租车司机,钱嘛,多多益善,只要能赖过去,多赖点是一点。但是,尽管他可以把合法与非法的界限推到极致,可以赖到合法的极限处,可一旦到了极限,越过了边界,却又马上回来……我想,一个大马士革街头开出租车的人,不太可能读过康德。但这种被哲学家称为“道德律”的东西,却出现在他的身上,这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伊斯兰的合法与非法的规定与界限。这种教法上的规定亦然内化成了他的心理定势 ,成了他做人处事的基本底线,成了他心中本能的“道德律”。
(十八)
下了飞机,回了国,在居住的小区休息了两天,收拾了一些东西去西客站准备回老家。就在慌乱的过程中,把一个包丢在了出租车上,其中有相机和不多的现金,但更重要的是有很多珍贵的国外旅游的照片;最最重要的是有父母去朝觐时的录像。在西北贫穷的农村,父母完成一生的夙愿,一同去麦加朝觐,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况且,夫妇一同去朝觐,这在我们老家地区是历史上所没有的……那几百万人的神圣盛况,还有沿途的风光……唉!父母对常年在外的我已不忍心指责,然而,我的自责之情却无法释怀。着急之下,各种办法都想过了,还是不管用,谁让我没要票据呢?可在穆斯林国家哪有这样的票据?还真有点不习惯要票呢。没办法,我曾希望遇到像在穆斯林国家那样的“奇遇”,就嘱咐家人和小区里的人注意,这几天看有没有归还失物的信息。唉,类似这样的事情,在穆斯林国家里是常态,但在中国毕竟只是一种奇遇,看来,我并没有这么幸运!
失望之余,只觉得,我从人类社会到了动物世界!
这种差距,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十九)
雾灵山之游已经过去几年了,但每每想起却如昨日一般。因为,雾灵山峰已经成为我的一个精神高处,每当我被烦事缠身,心烦意乱时,就“去”上面静坐神游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