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的负累
名声的负累
作者:张廷春 文章来源:《大公报》 |
在财富地位变化之后,一些人的心理健康却受到了明显的损害。“一阔脸就变”,“得志便猖狂”,说的正是名声、权位、金钱对人的腐蚀。原先好端端的一个人,一旦与名利权势沾边,就好像中了邪着了魔似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赵本山、宋丹丹、崔永元联袂表演的小品《说事儿》,就对这种现象作了辛辣的嘲讽。剧中,宋丹丹饰演的「白云」是一个因为上了一次春节晚会就有些忘乎所以,被“出名”弄昏了头脑,一个劲儿地把自己当成名人的农村老太太。而赵本山饰演的“黑土”则依然保持着农村老大爷的本色。其中最为出彩的语言,就是对自恃名人的“白云”说的那句话:“什么名人,就是个人名,咱就是一个农村的小老太太!”
一些人取得财富地位,有了名声之后,就容易自鸣得意,自诩不凡,颐指气使,仰视于人。他们以为自己为社会做出了贡献,有过这样那样的成就,自觉非同一般,于是高人一等,甚至不可一世。对此,二十世纪天才散文家茨威格有过这样的描述:“人一旦有了成就,这个名字就会身价百倍。名字就会脱离主体成为一种权力,一种力量,一种自在之物,一种商品,一种资本,而且在各种强烈力量的作用下,必须产生更大的影响力,成为一种左右主体并使主体发生变化的力量。”他指出:“头衔、职业、勋章以及到处出现的本人的名字,都可能在他们的内心产生更大的自尊和自信,使他们错误地认为,自己在社会、国家和时代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为了用本人的力量达到他们的外在影响的最大容量,就情不自禁地大吹大擂起来。”
茨威格的这些话,写在他那部长篇自传体散文《昨日的世界》上。他以敏锐的目光洞悉了人性沉迷名利的弱点。他指出:“不管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出名,本身就意味着他自然平衡的状态遭到了破坏。”这位誉满全球、才华灿烂的作家对自己则始终保持着清醒和谦逊:“我的成就仅仅是脱离了我这个主体的产物,已不属于我了。我所著的书都属于过去的事,与主体的我早就脱离了。”他一再告诫:“人的名字不过是一个标记,犹如雪茄的外层烟叶一样,是一个表面的无关紧要的客体,它与真正的主体本来只有松散的联系。”为了防范名声的负累,他认为,“一个天生对自己持怀疑态度的人,把任何一种外在成就看作是自己应尽的责任,不管在任何情况下,这种责任尽可能地保持不变”。
茨威格揭示了名声、财富、地位这些外在之物与人的主体的实质关系。的确,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了,人的生命本来没有名字,我们偶然降生到世上,又将必然离去,有谁带着名字而来?又有谁带着头衔、职位、身份、财产而来?这个最单纯的事实常常最容易被忽略。反之,随着年岁增长,人们沉溺于俗务琐事,彼此才以名字相见,名字又与头衔、身份、财产之类相联。结果,在这些寄生物的缠绕下,最高价值的生命本身却隐匿甚至萎缩了,不论对己对人,生命的感觉日趋麻木。在名利财富的遮盖下,人多数的时候,只是作为一个称谓活在世上。在冷漠的世俗生活中,比比皆是的是利益的交换,身份的较量,财产的争夺,罕见的偏偏是生命与生命之间平等真情的相遇相通!
与茨威格同代的科学巨匠爱因斯坦,对迷恋权位名声,进而自我拔高、自我膨胀、傲视同侪、目空一切的人嗤之以鼻,认定这是一种浅薄和无知,这种人难有高远的人生境界。这位为人类社会做出无与伦比贡献的伟大科学家,谦卑地把自己比作宇宙中的一粒沙子,一粒尘埃。临终前,嘱咐亲人在自己的墓碑上写道:爱因斯坦到地球走过一回。我理解,伟人正是用远方和极境的眼睛看人间看世界,在此超越的视角下,人只是偶尔来到地球走一回的匆匆过客,人生不过是无量时空的一剎那。因此,他说一个人在宇宙中不过是一粒尘埃,和一棵树、一座山一样,都是一粒尘埃,地位再高,财富再多,名声再大,也是如此。难怪爱因斯坦与当代的一些名人很不一样,在他身上没有丝毫的自售、炫耀与狂妄,更没有世俗功名得失的烦恼。他的“尘埃论”,把自己放在宇宙的大浩瀚中,此刻,唯有自省谦卑而不可傲慢,由此导致平等地看待每一生灵的襟怀,导致大慈大悲大爱,达致包容万物万法的无限心胸之境。
抵抗名声、财富、权位对人的腐蚀,最重要的是要保持齐物之心。所谓齐物之心,正是庄子提倡的齐物观,即以自然之心平等地对待他人,人与人间心灵平等,人格平等。辛弃疾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古人的齐物观,正是伟大的齐物之心。与大自然尚且要平等相待,何况对于人呢?地位财富变了,似乎与别人不同了,但依然保持自然之心,依旧是寻常百姓本色。首先视自己是“人”,而不是“要人”。决不高人一头,时时与人平等,待人平和,看人平视。
为了逃脱在名利权位负累下,容易变样变态变质的渊薮,许多明智的人还有意识地放低自己,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这种有效办法笑坛巨星赵本山就屡试奏效。他除了不耍大腕派头外,每遇痛苦烦恼的事情,就常常回铁岭老家看看,当他看到很多同龄老乡显得比自己苍老时,就找回了准确的感觉:自己作为一个农村走出来的文艺工作者能有今天,还有什么不知足?还有什么想不开呢?他决心做一个放低自己的人。航天英雄聂海胜更是如此,飞天成功凯旋后,本来为人就一贯低调的他,在鲜花和掌声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像从前一样依然把自己看作是鄂北山地走出来的贫苦孩子,依然保持着农家子弟的淳朴与低调。他把社会各界捐赠的钱物都转赠给贫困小学和福利院,全家人一如既往地过着平常人的生活。依我看,赵本山、聂海胜的举措并非仅是一种策略,而是一种心态,一种视野,一种品格,一种力量。
人的尊严并不在于自诩精英,高人一等。能以齐物、平常的心态对待万有万物,更是一种广博情怀的尊严。佛祖、基督的尊严并不是高坐云端,俯视下界的尊严,而是平等待人,爱一切人与宽恕一切人的博大情怀的尊严。禅宗大师慧能也是这样的人物。
幼年时他“艰辛贫乏,街市卖柴”,成为一代宗师,徒满天下,名满天下后,仍然保持原始本色,“混迹于农商渔猎”之中。因为有平常之心,所以他处处都能悟道,在担水劈柴中也能悟到前人未曾思索的大道理。他的悟道,与社会底层的生命脉搏相连接,使之深邃广博。可见,越是人格高洁的大智慧者,越懂得平常之心,自然之心,齐物之心,他们的尊严,寄寓于责任的履行和追求目标的神圣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