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日的长征
日长征
石方能
一
啊啊,茫茫大地上一片乌黑的山影……
啊啊,浩浩天空中一抹血红的暮云……
空旷。漠远。寂静。
万山飘摇的秋叶,落满褐色的黄昏。
一个高过泰山的英雄倒下了,
倒在地上,砰然一声轰鸣。
他回首凝望苍茫的天际,
遥遥亿万里,湖泊般盛血的脚印。
喘息,生命的最后喘息啊,
艰难,粗重,像秋风拂过光秃的山林;
呻吟,抑制不住的呻吟啊,
悠长,深沉,像哑雷滚进深深的地心!
手杖呢,那根一路伴他的手杖,
此刻插在地上,孤零零瞭望着黄昏。
英雄啊,你要追赶的太阳,西去了;
英雄啊,你的生命的太阳,也在西沉!
曾被他穿行过的环宇啊,肃静!
曾托起他双脚的大地啊,肃静!
听吧,大自然的一切都请倾听,
听听他的喘息,听听他的心声,
明了他的一生,夸父!夸父!夸父!
二
孩子们,我大地上的孩子们,
我不能走了,但我还能发声。
我发的是心声,发的是心波,
凡有心跳的,都能够感应。
我知道你们在怎样看我,
多少年来,一个发疯的父亲。
生下你们,不管你们,
只顾自己追日的长征,
穿行在不解者目光的网里,
背上总驮着碎冰般的嘲笑声。
可你们怎知我为何要追日?
怎知世界原初的图景?
我曾想给你们说,你们因年幼而不解;
我曾经对世人说,世人因世故而不听。
啊,我出生时的世界,是草创期的世界,
有光开辟鸿蒙,也开了我童贞的眼睛。
眼睛恋上光,可光消失了,
也许是造物主还在调试那天上的光轮,
就造了我,让我经历那轮而不灵的一瞬。
可那一瞬在我是多么漫长啊,
——长到我发育成了粗莽的巨人,
——长到我摸索到“夸母”并孕育出你们,
——长到你们像黑蝌蚪散向了四垠,
而茫茫的黑水仍把我围困!
我想突围,走出这黑,
可过高的身腿恰不宜于夜行。
我一次次踏空、碰壁,重重摔倒,
倒在地上,终闭上求光失望的眼,
像冰封了两口有热泉涌出的井。
极寒来临了,冰雪在我身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我不挣扎,让自己浑浑噩噩,似死似生。
我睡了一千年?一万年?无可记数,
任冰山结成巨陵冡,埋葬我曾有的热血青春!
……但忽然,一阵冷的刺痒;
又忽然,一阵热的流动!
像在做梦,梦到了童年光景。
微睁眼,真有五彩光影,环衬出辉煌的一轮,
——有源源的光热倾射下来,
消去我眼上方的残冰!
哦哦,崭新崭新的阳光普天里散射……
哦哦,蔚蓝蔚蓝的天宇一望无垠……
黑暗在退,在退,像落潮的海水,
千丈冰层,哗哗地消融!
起来,我从冰层底部呼地拱起腰身,
在一望无际的原野狂喊:多好啊,光明!
我扬起我的手杖,一步登上太山顶,
朝着湛蓝的天宇疾呼:多好啊,光明!
伸手抚摸心爱的太阳啊,哪怕它热得烫人,
烫吧,请烫开我冰雪覆压了千年的心。
热泪啊,禁不住流淌纵横,
顺我的身体泻下太山,汇成海浪千层!
孩子们哪,我亲爱的孩子们,
来吧,让我们齐聚大山,齐唱美好的人生;
孩子们哪,我勤劳的孩子们,
去吧,让我们在阳光普照的大地,播种耕耘。
但是,太阳远去了,
像因害羞在逃遁,像被一股力牵引,
我惊愕地向西遥望,
见只见一抹淡淡的红云……
我不明白我之上因何会有太阳,
这样美好,如造物主的恩赐;
又不明白太阳为什么又要西去,
刚激起我的情热,她却又降温?
如果那样,太阳啊,我不是想独占你,
但我不能再忍受没有你的光景——
重新被冰雪覆盖,让黑暗做我的坟茔。
不,不行!我不愿!
我要随着太阳走,永远沐浴在她的光中!
我一挥拐杖,敲得万丈石壁发出罄音,
宣布:我,夸父,要追你,我的太阳!
来不及细整行囊,我就上路,
太山出发,下山顺风。
途经山下那一处处村庄,中有我的故里,
暮色中鸡犬齐鸣,伴随着一个个旧人的唤声:
“阿夸啊,求你停下,
停在我们的茅棚里,让我俩厮守终生;
你不留恋黑暗中相扶摸索、寒冷中互给体温?
你也年纪大了,你我正好同享黄昏的光景!”
“我是坐桩智者,小夸,我给你一句忠告:
人是不能追日的,追日者违天逆道。
天命人住在地上,坐待明暗涨消,
这是命啊,人不可强命,强命者徒招烦恼。”
“我是八卦行家,最会奇正玄机,
老夸,你一定要得到它,我倒给你出个主意——
这地呀是个旋转的太极,
你往东走,反向走,反而缩短了距离,
追日不如逆日,太阳会主动迎你!”
“爸呵,爸……”四面起了呼喊,像潮。
是我的孩子们,希望我把你们一一拥抱。
哦,抱你们没时间,跟我走还嫌小,
呼老的一起走如何?却自说年纪已老。
几下一折腾,太阳已远了。
聪明的旧友啊,你的妙方我不愿依照,
那是木石的心肠,猎人的技巧。
我却是爱不能抑啊,况与日同行,乃永生之道;
黄昏时追日,把黄昏追成拂晓。
走!我一挥手告别旧友亲人,
我不说这样的话:我追日是为了你们。
走!我开步时不流一滴眼泪,
我本是一个硬汉,再缠绵会拔不动脚跟。
走啊,苍茫暮色中我发一声喊,
四面都回音,像喊起无数个我自己。
走啊,我抡起手杖狂呼大叫,
先扫一扫暮气,把我自己的青春扫醒。
走啊,林中百兽纷纷避路
天上的飞鸟跟我前行;
走啊,苍穹深处起了一个声音:
孩子,你追吧,是我给你的使命!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追日的长征,
让须发抖起来,让衣带当风!
让我的身体活起来,
让大山、平川,疾风一般往后面退隐。
走啊,走啊,力量在源源产生,
我的影子越来越短,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
走啊,走,我一定追得上,
我的胸部高挺,里面装满了信心!
走啊,我一路走一路恢复我的童心,
耳朵上挂几条黄蛇,让爬行动物跟我过过飞行瘾
有时还有意走一个之步,
怕踩死了路上的一队蚂蚁、一束花丛。
可我的脚疼起来了,
血泡凸起在脚底板,像红月亮初生石壁;
我的身上热起来了,
身体溢出热汗,像夜空露出星星。
我饿起来了,路边的野桃随手摘下,
化作我的口津。
走啊,走啊,我走得热汗涔涔,
刚刚走了一万里,太阳也西去了一万里路程;
走啊,走,我走得口干胸燥,
真想稍稍停顿,可太阳决不停顿。
感谢你,黄河和渭水,
你全部的水,都供了我痛饮;
我一饮起来就没有个够啊,
可爱可怕的肚腹肠胃,填不满的无底洞!
那就吃吧,喝吧,我的需食需水的身体啊,
我须仰仗你托起我渴光的灵魂。
我是地上行走的人,不是天上会飞的神,
我再怎么想飞,也有赖这一具载我的肉身!
啊啊,我的日益沉重的肉身!
它的所求与灵相反,它与我灵密不可分;
它终要死去归为尘土,
何妨把它投进太阳,熔为金晶!
于是我强忍干渴,越走越瘦,
源源汗水流过手杖,润得枯桃木也悬空生根;
我越走越瘦而速度未减,
似已进入梦游态,依靠的是不尽的梦能!
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少时辰,
从那一方的夏,到了这一方的春。
我的须发啊,出发时不过数丈,
现在却披到脚跟,像万丈垂云!
太阳啊,你牵引着我灵,我灵又牵引我身,
你总在不息前行,又是被谁牵引?
你在前方召唤我,我以脚步回应,
太阳啊,我的灵魂是云霞,伴着你飞行!
走,走过了昂扬、欢欣、平静、低落,
走,走过了山岭、平原、河谷、湖泊,
走啊,两脚轮番抵踩大地,
像踩飞轮一般,踩成一个永恒旋转的星座。
走啊,现在前面是大海了,
大海,我从没见过的动摇的深阔,
太阳从上面飞过,我却不能飞过;
试着一步步走进去,
淹到我的腿肚,我的腰,我的脖。
前进!可这样我就走得慢了,
巨鲸与我相撞,鲨鱼将我的脚趾咬破;
我耳挂的蛇儿纷纷逃离,
却把我的头顶当成避难的岛国;
陆鸟怕海的白浪,
退回它们的山泽,
海鸟迎接我以咸腥的噪聒。
而且我已渴了,海水不能喝!
而且太阳要沉到海水里去了,她的圆脸已沉入半个!
哦,海忽然作梦似的发光了,
粼粼波光,汇成一条通向她的金路!
哦,天哪,我的手臂无限地延长,
从海水中伸向她婴儿般的面肤;
哦,天哪,我的双脚忽然变长,
长到海中行走只如浅水洼中行过!
啊,这是梦,这是梦,但天在助我,
有天使的手臂在托起我,
我终于迎来了最美好的一刻,天赐的一刻,
我长久追求的一刻。
从这一刻起,我永不再渴。
——太阳啊,我已把你抱入怀中!
(海浪哗哗地响着,
太阳在盈盈地亮着,
亮在夸父胸前,
成了夸父心脏。
世界在这一刻极为安静,
海天洒满同一色辉煌,
海鸟环绕,为父歌唱)
三
但有另外的传说:
夸父渴死在陆路,
死前把手杖一甩,
变成了桃树无数
——为后来者遮荫解渴。
又有一种传说:
他愤恨大海阻隔,
死时把身子一横,
变成了海岛一座,
——供后代的渡海人踏脚。
还有一种传说:
他变成了一只神鸟,
永远同太阳一起,
在相爱的路上长跑!
但还有一些说法:
说夸父太过狂妄;
说追日实在荒唐;
说他导致了阴阳失序、地球摇晃;
或说他追日的心不够诚,
关键时刻折向北方的大泽找水喝,
半道而亡……
四
英雄终于死去了,
一声叹息,万山泪落纷纷。
僵硬的手啊,还指向太阳西去的方向,
一抹夕照,嵌入永不闭合的眼睛。
黄昏里,又多了一座高大的山岭;
黄昏里,又多了一片血色的桃林。
空旷。漠远。寂静。
只有他最后的话音,还在峡谷里浮沉。
起来了,起来了,大地上的儿女们;
起来了,起来了,比他更高大的孩子们。
乱纷纷的脚步在向他走近,
齐集在他身畔,呼唤他的英灵。
……啊啊,茫茫大地上一片乌黑的山影;
……啊啊,浩浩天空中一抹血红的暮云。
雷霆响了,天地间在续演追日的长征,
听吧——听那排山倒海的脚步声!……
(2009年春初发布于"井冈山元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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