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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课》之十四 | 我们当初造反究竟是为了什么?为谋一官半职?

火烧 2021-01-19 00:00:00 历史视野 1034
文章探讨了造反背后的真正动机,是否为谋取官职,同时深入描写主角内心的情感挣扎与灵与肉的冲突,展现小资情调与革命理想的矛盾,体现底层文学中对平等的追求。

  

民主课之十四 | 我们当初造反究竟是为了什么?为谋一官半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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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征路,1949年9月生于上海,当过农民,当过兵,做过工人和机关干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大陆新世纪以来“底层文学”思潮的代表性作家,著有《那儿》、《问苍茫》、《民主课》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民主课》以小说形式还原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历史现场,带我们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让我们看到了那些不论幼稚不论荒唐却充满真诚善良的普通人的成长,以及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的对平等的追求和要求。

  第五章

  14

  ×月×日

  灵与肉的战争。这一切过早地来到我身上,这是谁的错?

  人家喜欢你,不是他的错。你喜欢人家,又是谁的错?

  如果听从自然,我就背叛了同志,背弃了正义。如果听从真理,我又背弃了自己真实感受。我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

  我是真的喜欢他。倒不是那身军装,更不是他背后那个貌似强大的军管会,而是他身上的那股……气息。是气息,活泼,敏捷,充满阳光。我不能看见他,特别是那双眼睛。更不能被他触碰,一碰我就瘫了,化了,再也无力反抗。他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软弱。他是一束强光一个秘密,吸引我亦步亦趋。我知道这是小资情调在作怪,可我本来就是小资产阶级,我不可能一夜间就改造成无产阶级。这有什么办法?

  他就是他,他只是一个人,不能代表军管会,更不代表那个虚伪的姜政委。何况我们反对的是一条新的资反路线,不是任何个人,甚至不是姜尧本人。

  本来是想告诉他,我们的宣传车被袭击了,我的一些私人材料被抢走了,对立面有可能利用这个东西,他也可能会遇上麻烦。可不知为什么,一回到校园里,我的情绪突然就坏了,变得那么激动,那么不近人情。

  我故意表现出粗野的样子。我告诉他,我们经常喊叫,他妈的,他妈的。其实我们只喊过一次,而且那一次的记忆并不好。我不喜欢那个歌词,谁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这不合逻辑。可是那一刻,我为什么要那样说?我似乎要和真实的自己打架。我想证明什么?难道我平时没有柔情?没有思念?没有孤苦无助?可是我偏要这样说,故意说给他听。

  现在明白,那就是灵与肉的搏斗。一个说,我是多么喜欢现在的样子,轻松,浪漫,温暖,窃窃私语,无忧无虑,永远这样才好。另一个却说,你忘记了自己誓言,背叛了自己的立场,你在堕落!

  他当然不会理解这一切,但愿他以后能理解这一切。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将来也无需解释。我不会背叛他的。

  也许,一切都没那么严重?是我自己把一切都夸大了?我宁愿这是又一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自我暴露。暴露了,才能清醒。我可不愿成为一个自恋的女人,将来老了,我也不当怨妇。

  ×月×日

  他们知道我弄丢了那些“私人材料”是他给我的情书以后,还专门开了会。研究什么不清楚。其实如果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但我说了,我不想隐瞒什么。

  他们开始警惕我,怀疑我,甚至时刻准备抛弃我。这当然是我不能容忍的,我要继续革命,革命到底,绝不为儿女私情所累。

  事实上,早就有人怀疑我的立场了,有人说我的文章是温吞水,软不拉叽不过瘾。可我总觉得摆事实讲道理比恐吓辱骂好,把对手污名化能证明什么?言辞激烈就过瘾了?那叫不自信。现在他们更可以把我说成叛徒。无所谓。

  ×月×日

  今天在总工会大楼前发生武斗,两人重伤住院。不可思议的是,双方都是工总司的铁杆组织,起因是争总工会的一间办公室。荒唐成这样,让人无话可说。

  武斗是怎么发生的?两派是怎么形成的?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这就是。表面看,剑拔弩张,硝烟弥漫,你死我活。其实所有的武斗都起源于一些小事,贴大字报覆盖了别人的,刷标语刷到了人家的地方,到人家家门口游行示威。这是什么不可调和的大是大非问题?和路线斗争挨得上吗?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时候毛主席的话怎么不管用了?

  两大派真正的内核都是老造反,都是过去受资反路线压制的那一批人,现在都在指责对方。现在回过头去看,无论是矿机厂,老鸦岭矿,无论是“7·5惨案”,还是“11·06”事件,都是缘于无聊小事。我在《我们为什么要坚持文斗》里表达的也是这个担忧,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我用自己的切身体会说明,给我最大震动的一次批判就是学校老师们对工作组党支部的追问,只有那样的追问才能真正教育犯错误的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曲书记对人民群众是有真感情的。这篇文章影响还是挺大的,据说军管会姜政委还经常拿它说事。

  说走资派永不改悔,造反派是否也有永不改悔的毛病呢?我看也有。最大的毛病就是唯我独革,老子天下第一,老虎屁股摸不得。总有一天,大家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的观点是,革委会怎么组成都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是非,原市委的主要错误有没有得到清算。这个观点显然是包括本派领袖在内的头头们都不满意的。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觉得,如果自己没进革委会,那革命就没有成功。这是最令人失望的地方。

  我们当初造反究竟是为了什么?为谋一官半职?

  联想到,党内历次机会主义路线错误,忽然明白一点道理,也许是个真理。那些早期的领袖们当初参加革命肯定都是真诚的,都是在寻找救国道路的,但到了一定阶段,手上掌握一定权力的时候他们就变了,开始谋划个人利益了。这个时候他们就要争夺谁更革命谁更正确了。你革命我比你还革命,你正确我比你更正确,说服不了就打,就杀。于是大家争当左派,比赛谁更左,比赛谁越来越左,左到了反革命。所以鲁迅说,左派是很容易变成右派的。

  所谓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就是这样发生的。否则怎么能理解大别山的英雄许继慎,一个红军的军长居然随随便便被张国焘“肃反”了?怎么能理解中央苏区打了那么多“AB团”? 好像苏联也是这样“肃反”的。好像太平天国也是这么内讧的。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规律什么逻辑在起作用。把革命队伍绝对化纯粹化,谁都知道是有害的,是不可能的,但谁都避免不了。想到这里,不禁四肢发凉,好像枪口也顶在自己的后脊上。

  也许这是革命者的宿命,他只能剖开胸膛,高举着燃烧的心,走向毁灭。他创造着美,却身陷于丑。

  ×月×日

  徐老师悄悄告诉我,独生子女根据筹委会知青办的政策,可以照顾的。这个政策我早就知道,我拒绝照顾,否则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岂不是骗人?接下来我可以有三种选择:一、兵团农场;二、郊区;三、老区。我选择了第三。

  徐老师瞪着我,不吭声。作为学校图书室的管理员,她不好再说什么。现在军代表安排她做这个工作,也许最后一次对我的照顾了。徐老师从前对我有很多照顾,我借书从来不受限制。这个一辈子坚持独身的女人是把我当女儿一样爱护着,我知道她是好意,可她并不真正理解我。我要去老区,走得越远越好,生活越艰苦越好。很多同学在打听插队的地方是山区还是圩区,工分值是多少,是七毛还是六毛?真是奇怪,七毛钱和六毛钱有区别吗?那你还去插队干吗?去分红?

  我对学校充满失望,对造反派充满失望,对支左指挥部充满失望,对这座城市充满失望。文化大革命,好像在一夜间失去了方向。一场失去革命对象的革命,形式还在,内容全无。

  争名额,争席位,争地盘,除了争权夺利,他们还对什么事情有兴趣?当初参加造反的激情,追求正义的理想,统统变成了交易,化作了污水。

  张宇居然对我说,市革委会很快就要成立了,如果能安排一个委员,也许就不用上山下乡。他的意思是我不用着急报名,先看看风头再说。真是没想到人堕落起来会这样快。他当初造反就是为了混个委员吗?如果革命不过是换一批人当老爷,那么革命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还批判杨良才干什么?不正是这样的思想逻辑在推行一条新资反路线吗?

  巴黎公社的原则是永存的。不仅因为巴黎公社的领导是选举产生,而是因为它的领导随时会被撤换!

  我也有私心杂念,我也有小资情调,可在大的人生关口,我要把持自己。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不是大有作为,还有待观察,但去不去却是一道简单问答题。老区偏远,老区贫困,不正是我们去老区的理由吗?

  妈妈反对。妈妈当然是反对的。但反对无效,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唯一要感谢的是郭卉。她也选择了老区,她要和我在一起,这样妈妈也就放心了一些。郭卉说,她要永远和我作朋友,真让我感动。

  郭卉在赶制布鞋,她说要做六双,每人三双。武斗的时候她就给我送过鞋,是那种最时兴的带松紧带的鞋,嫌我的鞋太老土。她说你要逃跑的话,鞋都不跟脚。这家伙!

  ×月×日

  张宇要我读“列宁论左派幼稚病”,我读了。我明白他是讽刺我的极端化思想,他要让我相信,参加“资产阶级议会”是他的成熟老练。如果他有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是逃避上山下乡,那么我就承认自己确实幼稚。如果没有,那么我宁愿自己是幼稚的。

  幼稚的人才会成长,才有希望。而他,已经老去。

  ×月×日

  这里是关里大队。还有一个关外大队。公社的人说,关里阶级成分复杂,也贫困一些,据说关里已经和外县交界,当年就是新四军和日伪的拉锯地带。他们建议我们落户到关外大队,这样好联系。结果,我们当然就选择了关里。

  我们三男两女,五个人以上才组成一个知青点。女的住队屋,相对干净。他们住在一个堆放棺材的偏房里。每个人的铺上都有两捆稻草,第一晚都累了,倒头便睡,早上才发现稻草里还有好多结没打开。

  我们五队位于关里的中间地带,整个关里大队是沿着山沟分布的十四个小村落,山坡地多水田少。五队因为祠堂所在,相对规整一些,大队部也在五队。五队队长姓倪,叫倪永昌,是个中年人。他告诉我们,这一带大多数人家姓倪,从前关外叫大倪村,关里叫小倪村。所谓关里关外,就是由一个石门关分开的,大练钢铁时石门被炸掉了一半,现在看不大出来了。听这么一说,大家都来了兴致,要回头去看看那个石门,进来时我们都没注意。

  领我们参观的青年叫大荣子,很活跃,他说他初中毕业就回乡种地了,念书没意思。他告诉我们,这里的好风景多了去了。再往山里走,有瀑布有怪石,有溪流有暗河。还有一棵相思树,树身是两棵,树冠却只有一个。公社来人宣布叫团结树,没人理他,老乡还叫相思树。最奇特的是,十一队那边有棵老白果树,是棵母树,每年还开花,就是不坐果,原因是关外的公树被砍掉了……他说了一路,兴奋得不得了。我们的到来让他一展歌喉。

  天公造化果然神奇。这一带号称山区,实际仍是丘陵,但这个石门却像横空飞来的一座巨闸,将山地和丘陵截然分开,关里的泥土明显偏红一些。从前人们进山只有一条通道,就是穿过石门。那石门又是两扇,虚掩着似的,据说挑担都不能横着进去。这倒有点像陶渊明描写过的,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只是石门不能阻挡改朝换代,不知有汉的遗民如今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他们都会背毛主席语录。58年大炼钢铁,因为砍伐队怕麻烦,硬把这扇门给炸了,现在还能看见门的上半截。巨崖的顶部是山体,横亘着碎石杂树,还有荒草。

  我猜当初抗日武装能在这一带拉锯,恐怕这扇门的功劳不小,炸了可惜了。

  ×月×日

  十一月了,山里的风已经又尖又冷,明显和外面不同。

  我们的劳动主要是开荒,每天都上山。好像也没有明确计划目标,挖多少算多少。队长说看看吧,看看开春能种点什么。他心中无数,我们也就不那么卖力拼命往前赶了。到十点样子,队长说歇一番吧,大家就休息一次。然后再挖,一直挖到中午。这样的劳作需要耐力,不需要蛮力,队长说日子还长呢。我看那些社员,不论男女,也都是这样,既不拼命也不闲着。

  我们现在是吃派饭,全队轮流。轮到哪家了,女人就不出工,专门为我们准备。当然是准备晚饭,他们每天只吃一顿干饭,正经炒菜。所谓炒菜,也就是炒土豆炒豆角鸡蛋汤,很少有绿叶菜,他们把这统称为熟菜。哪家吃熟菜了,肯定是来客人了。家家都有自留地,但家家都不种时鲜菜,他们更愿意种芥菜、高梗白,那些可以腌咸菜,吃得长久。早晨是熬粥,粥很稠,好吃。中午他们就把剩下的粥加热吃,灶膛里加一把火,翻一翻。他们叫炒粥。给我们吃的是盐开水泡锅巴,头几天就把锅巴烘脆储存,等我们五个人来吃一顿,条件好的还有猪油。可是那些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吃锅巴,家里大人还像撵小鸡一样把他们轰走,实在难为情。我试着要求吃过两次炒粥,那种感觉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填食。但长久如此也不是办法,社员负担重,我们也不好意思。毕竟,我们不是客人。

  三个男的主张我们单独开伙,那意思是我们俩轮流给他们做饭,想得真美。

  烧锅的,是此地人对老婆的称呼,一般称呼女人都说谁谁家烧锅的。烧锅我从小就会,难不住我,让我反感的是,我们不是来烧锅的。待定吧。

  ×月×日

  吃派饭有个不好,太不自由。干了半天活,累得够戗,还不知人家准备好没有,傻傻地等着人家来喊我们开饭。到了还不能马上就吃,还得先敬祝。在城里很少看见这样的,不知为什么农村反而更加注重仪式?

  下午上山我问了大荣子。他眼睛眨半天,笑了,说不是你们要这样的吗?奇怪,我们从来没有提过这种要求。三忠于四无限你出自内心我没意见,可把它仪式化有什么意思?我们又不是教徒。他告诉我,各家都要做宝书台呢,队里还要做个大的。理由还是知识青年的要求!

  收工时我找了倪永昌,明确告诉他,我们没有这个要求。我们在家吃饭也没搞过敬祝。

  倪永昌愣了,一口长气半天才吐完。

  ×月×日

  今天一上山倪来福就宣布,今晚上要请我们吃鱼。他说他烧锅的昨晚就回娘家去了,她娘家正在车塘。没东西吃啊,难为人啊,赊条鱼来吃吃!

  来福子对大家吆喝。这令全体对他投去羡慕,也令我们肚子咕咕作响。我们知道来福子烧锅的娘家在60里外的圩区,一来一去120里就为赊一条鱼。

  来福子烧锅的名叫小兰,头两天就到别人家探望,看看都给我们吃些什么,可见她心里一直在打鼓。其实她是对我们最为热情的一个女人,我们进村第一天就拉着我和郭卉的手,左看右看,夸个不停。后来知道,她解放初还当过乡团支部书记,还演过白毛女,想来那是她最荣耀的青春年华了。可现在她已经是六个孩子的妈妈了,脸上又干又硬,皱纹从眼角爬到嘴角。

  中午一收工就直奔来福子家,多远就看见他家的伢子们又跳又蹦。我们还特意洗了脸,三个男生也少有地洗了手。刚坐下,一洗脸盆鱼肉就端上来,看来小兰一分钟也没停,才赶上我们这顿饭。鱼是新鲜的鲢子鱼,肉雪白,葱碧绿,腾腾冒着热气。

  吃啊吃啊,别作客啊,来福子喊道。我们当然不会作客,但才吃一口,全都不吭声。腥,腥气逼人,郭卉差点吐出来。这才觉着,满屋子的热气也全都是腥的。按理我们早就饥肠辘辘,下乡半个多月了,烧得再不好这也是新鲜鱼啊,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可真的是腥,土腥逼人。来福子也愣了,尝一口也喊腥,他说还有苦胆味。小兰看看我们,傻傻地愣了一会儿,把大腿一拍,冲了出去。等她回来,手上托着一大勺猪油。奇怪的是,那猪油一放进汤里,还没全化开,腥气就变了,变成淳厚的鱼香。

  吃啊,吃啊,屋里这才活过来。我们悄悄议论,可能是水土的原因,也可能是饲料不足,鱼太瘦。谁也没把话说出来,仅仅是缺少一点点猪油。

  我注意到,小兰一直躲在灶后,再也没露面。

  临睡前郭卉凄凄哀哀告诉我,小兰今年才35岁!一脸恐怖。

  此地民谚:女过三十三,倒了半边山。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才让这个六个孩子的母亲跑120里找来这几条鱼。她是慰劳我们,也是祭奠自己。

  ×月×日

  我找倪永昌说了,这是我们几个商量后的意见。我们是来落户的,不能总像作客,给社员增加负担。倪永昌当时眼都一亮,看得出,他是多么期待。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解决我们几个吃饭确实让他为难了。上次说的敬祝、宝书台是个误会,他以为城里都是这样的,怕我们不满意。吃派饭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他也没办法拒绝,哪里是什么待客啊。

  再说居家过日子,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私人习惯,我们一出现把人家都搞乱了。他本来的想法是,过完年以后就把我们分散到各户去搭伙,这样就不用那么紧张。

  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我和郭卉只负责做饭,其它的杂活三个男生轮流值日。我们照常出工,我们不是烧锅的。三个男生年龄比我们小,也都没意见。这样,安家费也都放在一起用,集体户就开伙了。队屋有现成的锅灶,我们又添了些日用品,买了油盐酱醋,至于将来,再说吧。

  小兰端来一大碗咸菜,她真是个有心人。

  ×月×日

  开荒的时候,各人都把刨出的树根敲打干净,单独放在一旁,收工时再把这些树根背回家。开头我们不理解,他们也不解释,看见他们讨好似的把我们挖的树根要去,以为这就是农民的自私,还嘲笑过他们。等到我们自己开伙了,才明白柴禾居然是个问题。虽然是在山里,但已是秃山,可供砍伐的杂树已经不多,而茅草是要集体割来平分的。杂树每年队里也要砍一些,主要用于烧炭,这是生产队收入的一部分。各家老人孩子过冬时,火桶里用的就是这种树根烧剩下的炭灰,木炭他们舍不得用。他们说,烧木炭?那还不如烧钱。刚来时我们在大锅里灌开水,随便舀热水洗脸洗脚,还不定人家怎么想呢。

  我们的厕所是队里帮助挖的,一口大缸埋在地下,上面搭两块木板就成了。四周有栅栏但没有封顶,解手时需要搭一个裤带或者围巾,来人你就咳嗽一声。为了不让粪便溅到屁股,木板间我们也插上了木棍。

  好玩的是,三个小伙子是寄住在社员家的,这几天他们居然也过来上厕所。问他为什么,回答一律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些小说里的细节如今就在我们身上发生。因为开春我们就要自己种菜了,这又令大家有了许多关于物质不灭的期待。

  ×月×日

  今天跟男劳力们去镇上掏粪,感受又有升华。

  我们几个分工去掏农机站厕所,原因是农机站离马路近,怕我们太辛苦。谁知农机站厕所粪坑前有一个弹簧门,粪坑上还有一个大铁盖子,每掏出一小桶都被弹簧门挡一下。我们试图用砖撑住门,但农机站的弹簧实在厉害,几块砖都压不住。没办法只好用一个人顶门一个人掀盖,自然影响速度。结果路远的都完成了,我们几个连一半都没装满。倪永昌跑过来说,你们快点,天亮了人家就来上厕所了,要骂人了!我说主要是那个弹簧门耽误事。倪永昌看看,找一块碎砖垫在底下,又拿一块整砖斜插在门下,这样弹簧门就被稳稳地卡在那儿,而且越压越紧。

  我们看得发呆,不得不五体投地。郭卉惊呼,这不就是阿基米德的支点吗?想想,并不是什么深奥的知识,可人家就是随手一支,阿基米德!

  回来我问他们几个有什么感受,他们大喊大叫说,他妈的他们城里人!他妈的他们拉的屎都臭一些!

  ×月×日

  1968年的冬季就是这样来到了我们生活里,脚步扎实,幅度超大,对比强烈。没有游行示威没有标语口号,更没有武斗和高音喇叭。那些曾经让我们激动不已的事件,和那些高谈阔论一样离我们远去。这里有取之不尽的甘洌的山泉,冰心散文式的寂静的优美,难以想象的贫困,还有锥子一般坚硬的山风。

  寒冷,也是我们接受再教育的一课。

  我和郭卉决定把棉被合在一起,一人睡一头。昨夜,我冻得浑身格格响,而她居然哭出了声。问为什么哭,她说那不是哭,是一种感觉,寒风穿胸而过的感觉,好像人身上没有肉,风是直接从骨架上钻过去一样。

  另外就是老鼠,这些小动物成群结队雷鸣般地跑过实在吓人。郭卉坚持说她看见一只老鼠在我枕头边跳舞,大概因为我的呼吸让它特别暖和。它爱上我了。

  因为我要看书,她把电灯让给了我,脚暖了身上也就不冷,这样才渡过奇冷的一宿。早晨问他们是怎么解决的,原来他们早就这么干了,社员家都有小孩,早就建议他们合睡。原来农民从来就是这么对付冬季的,他们的哲理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生命本身的忍耐极限。

  ×月×日

  接到了第一批来信,大家都很兴奋。我们大队还从来都没有这么多的信件,邮递员表示他只能一周上来一次。

  张宇也下乡了,就在酉水公社,是我们的近邻。他还是没能抗住潮流,不过从信上的口气看,他的兴趣始终在T市。人各有志,他能下来就不错。

  妈妈倒是在鼓励我,说了些当初她单身出门的经验,还有注意事项。现在她又回学校了,工资也补发了,说如果需要她可以寄钱。可是我怎么开口呢?

  徐老师最明白我,寄来两本书,《哥达纲领批判》和《马丁·伊登》。其中一本是小说,用斯大林文选的外皮包着。看着书皮我就能想像徐老师忧心忡忡的眼神,找着好书她就愿意和我分享,可是又担惊受怕,难为她了。

  当然,没有他的信。因为我根本没给他写信。人就是这么奇怪,本来是自己决心远离,可真的没有音讯,却隐隐约约有种失望。我要坚定,要坚持。

  郭卉很愤怒,接到家信唰唰两下就把信扯烂,然后一个人上了山,到现在都没回。她家也是烦人,起初老是想把她嫁出去,现在不知又有什么新花样。我说你搂点柴禾回来,她大喊大叫:我死啦!

  ×月×日

  偷湖草。这是我们插队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事,值得一记。

  队长倪永昌决定下午休息,晚上男劳力由大荣子带队去割湖草。他不说去偷,他说是割。可是从大荣子的无比神秘的眼神中,我们还是看出了严重性。这样我们当然不答应啦,这么刺激的战斗怎么可以缺席?三个男的还支派我们好好做饭,让他们回来有口热的,这更不能忍受。我说我们俩都是从小劳动惯的,不是娇小姐,这么多天了难道还看不出来?倪永昌想想,答应了。大荣子说,去可以,不要贪多,要跑好几里地呢。于是就磨镰刀,找扁担绳索,临出发大荣子还亲自帮我们几个扎了裤脚。

  说白了就是没柴禾烧。而湖湾公社有好几百亩芦苇,他们富得流油,捕鱼捞虾,我们这边却连水都舍不得烧热。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走了十几里,还没到湖边,就嗅到那股腐湿的腥气。月很亮,也圆,是一轮极大的光源,有几丝薄云轻纱似地绕在那下面。远处丘陵朦胧可现,湖面上闪着亮斑,身边是一人高的芦草,草上是轻薄的白霜。纹风没有。我们钻进苇子深处去割,大荣子交待,兔子不吃窝边草,别让人家看出来。这当然是自欺欺人,人家被剃了瘌痢头,少了一块也心疼,怎么能看不出?尽管苇草不值几个钱,但毕竟是人家的地界。这气氛于是就剌激起来,像一群饿狼扑向猎物,摆出了一个温柔的造型求爱的姿态,绝对浪漫。身边只有沙沙的镰声和粗重的喘息,谁也不吭声,转眼就把能源掳掠到手。

  大荣子说,差不多就行了,快走!于是一人一担,鱼贯而出,飞快奔上小道。按他的说法,只要我们跨过公路,战斗就结束了,就是被人家追上也白追,他还能把苇子喊答应了?

  可问题就出在这三里多的小道,出在我们两个女的身上。我们的担子轻,可也有百八十斤。苇草是竖起挑的,用那种兜底的绳扣,扁担直接插进草里,挑起来不晃悠。这些都没错,看样学样,起初也像那么回事。但我们到底是力气小,草捆扎得不结实,半道就露馅了。特别是被发现以后,有人在后头撵,铜锣咣咣响,火把手电筒晃得心都跳出来,眼看上公路了,担子散了。大荣子让我们把担子扔下,人跟上就行了。我让郭卉扔下,两个人合挑,郭卉又舍不得。就这样连拉带扯磨磨蹭蹭,大家都过公路了,就我们俩成了俘虏。

  开头还好,听说我们是插队知青,加上郭卉哇哇大哭,对方也没动手,只是吼叫着要把我们带回去。可是大荣子回来了。大荣子说他是队长,要他们把知青放了,要杀要剐他一个人顶着。

  好大个事哎,不就割几担草么?他说。

  人家想想也对。这样,我们顺利脱险了,一人怀里抱着一把草,凄凄惨惨往回走。我们刚上公路,背后大荣子的惨叫就传过来。啊哟啊哟!你们真打啊!妈哎妈妈哎,打死人噢,啊哟!他的哭叫在深夜里分外嘹亮,每叫一声郭卉的肩头就抽一下。等我们灰溜溜回到石门关已经后半夜了。

  直到今天下午,大荣子还没回来。倪永昌从公社回来说,没事了,人家听说是知青,也不想闹大。只是大荣子吃了点亏,还躺在卫生院。

  ×月×日

  湖草偷回来有几天了,堆在稻场上谁也没去动。本来挺刺激的一场战斗,落了个不圆满的结局,好像都有点不好意思,羞于提起它。尤其是我们两个,拖累了大家,就更觉得那是个耻辱的标志。下了一场小雪,那几十担草陡然长高不少,一个个白头老翁似的立在那里,森森地注视着我们。

  郭卉听人家说,队长是因为分配犯难,并没把我俩当回事。他本想年底给各家添点柴禾,可他到公社担保说是为了给知青解决困难的,湖湾公社才不追究了,可现在又不好改口,他难的是这个。人家本来就没把你当英雄,所以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狗熊。

  郭卉这一点比我强,到哪都能和人家打成一片,都能拉上话。而我,被妇女们认为架子大。天晓得!

  我们几个商量以后,由我出面建议平分。我的理由是,我们几个知青过年都要回家的,用不了那么多柴禾。倪永昌听我说完,想了半天,猛一抬头,笑了。这个老农笑起来特别好玩,一只漏风的门牙看上去特别天真,看来过去他真是对我们心存疑虑的,生怕得罪了我们,又生怕亏待了社员。其实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们的到来确实给人家添了麻烦,他够照顾我们了。

  下午开仓,碾米,一片节日气氛。小孩子们都活跃起来,麻雀似的蹿来蹿去。碾的是秋晚稻,还没下锅,村里就飘荡起一股清香。学到一点知识:秋晚好吃但产量低,不经吃,所以此地农民都以种植籼稻为主。

  米是按人口分,我们每人100斤,和整劳力相同,妇女80斤,小孩子50斤。这些米说是要吃到开春,加上以前公社拨的安家口粮,根本不够。好在我们都要回城过年的,所以也都不在乎,有好米就放开吃吧。

  接下来是分碎米糠,我们明确表示不要,大家都从60年过来的,肚子里本来就没油水,谁还吃那个。这样就决定按户平分,每户都拿来箩筐筛子。

  他们说,碎米糠做粑粑,好吃!好吃我们也不吃。那些偷来的湖草我们还是要的,队长决定一半给我们,剩下的也按户平分。

  于是,一个戏剧性的仪式出现了。米糠和湖草被分成十七份,排成一长溜。队长问,好了没有?都说好了。队长就用一根细麻绳飞快的在手上揪出一个个绳环,然后让每户出一个人来勾那个绳扣。见我们几个有点发呆,队长又现出那种经典的童子笑,说要不然让学生子来做吧。我们这才明白是拈阄,而且是一种最便捷的方式。郭卉大叫说,我来我来!然后她就把那根纳鞋底的麻绳揪出十七个环来,然后两手一搓把次序打乱,然后每户上来一个人伸出手指勾住扣子,然后绳头一拉,顺序就出来了,各家也就按序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也许这算不上一种知识。在他们是经常要采用的法则,但的确耐人寻味。平等和正义不是人类最高的理想境界吗?为此人类不是付出几千年惨烈的代价吗?可在这样一个贫瘠偏远的小山沟里人们嘻嘻哈哈间就完成了。这是仪式,也是日常生活。和贫困有关,更和人类最原始最朴素的愿望有关。而粮食的分配就不能绝对平均,这和需要有关,也和主义有关。

  ×月×日

  生产队给我们每人备了一份回家过年的礼物:两斤花生、两斤黄豆,还有一小包山芋干,每个包上还都贴了红纸。倪永昌说,拿不出手啊,难为人啊。可我们清楚,这些都是已经分到各家的副产品,现在又重新吐出来,礼轻仁义重。礼也不轻,这些东西他们平时都舍不得吃,到过年了才能奢侈一回。一个生产队也是一个小社会,各家各户平时矛盾不少,吵嘴打架的事也经常发生,但对我们似乎又是一致的慷慨一致的谨慎。

  郭卉说,小倪村大倪村自古讲义气,穷成这样了还架子不倒,太爱面子了,太简直了。

  讲义气,爱面子,有什么不好?人活得就是一口气。问题是我们在他们眼里始终是外人是客人,插队落户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假的。

  ×月×日

  忽然有消息传来,酉水公社某知青点发出倡议书,号召知识青年要过革命化春节,不要回城过年,下午倪永昌开会回来手上就拿着这个倡议书。闭眼一猜就知道是张宇在那边闹腾,一看,果然是。

  倪永昌问我们怎么办,我说大家都准备动身了,车票都买了,还能怎么办?可他立刻就是紧张的表情,把我拉到一边说,公社的主任都下到各个大队来了,真都走了怕是要出事哎。可是能出什么事呢?鬼都不知道。

  我好笑,也许在公社干部的心目中,还是把这些来自T市的红卫兵看作洪水猛兽的。后来我说,你要是为难,我就不走了,让他们回家。倪永昌便将门牙漏出更多风来,说那好那好,有你在我就不担心了。

  晚上全体社员集中,评工分,这也是上面布置下来的。一同布置下来的指示精神是不能把知青评得太低,倪永昌说这话时特别小心,再三表扬我们。

  评工分是自报公议,最高十分,最低六分,小孩子不参加。于是我们这三个男生就有点忘乎所以,都给自己报了十分,气氛一下就僵硬起来。他们也有理由,他们认为自己无论是挖地开荒,还是积肥挑担,比体力都和其它农民差不多,当然应该算是“整劳力”。可他们根本忘记了,干农活也是有技术的,不但要比体力,更要比耐力,比经验。我给自己报了七分,郭卉更低,只报了六分。这样气氛又缓和了一些,因为妇女们都报了八分。至少大家看到了,我们知青没有和社员争红利的意思,顶多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证明自己能干,胡说八道一通。

  最后评议的结果:三个男生都定了九分,我和郭卉是八分。实际上这也是定高了,大家心里都有数,队里真正定十分的老农也就是那么几个人。所以最后大家也都服气了,几乎没有争议。好在时间长得很,以后每年都要评一次。你真的比别人能干,有的是机会证明。

  开完会倪永昌似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走到大门外把两只胳膊向天上一伸,然后背着手自顾自地回家去。郭卉看看我,笑了,说老倪今晚要喝一盅。

  ×月×日

  王兴元突然来串连,带来不少外面的信息。他说你们还真干啊?原来外面的知青们已经对参加劳动不感冒了,他们蠢蠢欲动,特别是张宇那边。看来酉水公社要出事。王兴元是湖湾公社的,较富庶,似乎还算安稳。

  他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只鹅来,还温热的,说赶紧褪毛放血。我们许久没见荤腥了,都准备要回家了,见了老鹅也特别兴奋。郭卉麻利地收拾,很快屋里就飘起肉香。吃完他才告诉我们,这只鹅就是你们公社的“土特产”。他说,这有什么奇怪?我见它冲我嘎嘎叫,甩手就给它一闷棍,正中脑门,然后把脖子一拧塞进包里,三秒钟都不用!本想谴责他,可肉已吃进肚里,再说我们也去湖湾偷过湖草,嘴硬不起来。倒是哈哈一笑,银货两讫了。

  ×月×日

  年夜饭到倪永昌家吃的。初一是来福子家,然后是大荣子家,看来我一直可以吃到正月十五他们回来。不烧锅是省了不少事,可也无聊。

  给妈妈的信是郭卉带去的,诉说了想念和担心。其实也没那么多的牵挂,妈妈是个要强的人,我帮不上她,她也帮不上我。

  行前郭卉再三斜眼瞟我,我知道那意思,也装看不见。到底是她没忍住,问,你真的不给他写封信啊?我推她出门,不回答。有什么可写的?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要坚持到底。

  其实他要是想找我,真的找不到?打听地址太容易了,何况他有那样的身份。他没来信,说明他也在犹豫。如果曾经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就让时间来检验吧。如果是一时冲动,那么就烟消云散吧。两片云彩也能擦出火花,能不能下成雨得看造化。

  我得抓紧时间把这批书看完。不干活光吃饭不行。王兴元算是了解我的一个人,背来了一捆。有一本《晚清野史》还是手抄的,纪录了十几种笔记资料,也包括孟森、辜鸿铭、梁启超等人的。这些史料证明,李鸿章所谓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也就是洋务运动,根本没有制到夷,反倒是制了国人。对人们普遍认为慈禧太后动用海军军费修颐和园的说法也有质疑,理由是清廷到了晚期已经没有国家军队可言,都是地方官僚和军阀,不然就不会出现“东南互保”这种怪事。这钱扔到哪儿也是白扔,还不如留一座颐和园。特有味道,耳目一新。

  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饥。

  ×月×日

  今天上山了。眼睛看得发胀,决计休息。

  十四队只有七户人家,是关里大队的最顶头,也是本县的西伯利亚,他们的方言已经有了大别山的地瓜干子味。

  所谓相思树,就是两棵老槐,枝干跨溪抱在一起,扭做一团,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一个树冠。溪水长流,主要是源头的一座断崖上有水。现在是枯水期,据说春天就是瀑布。两棵老槐抱在一起的成因,我猜很简单,就是溪流的冲刷使地貌变化树身倾斜了。民间传说固然荒诞,但毕竟寄托了人的情思。爱情当然是美好而又浪漫,生活却有其自身规律。

  那棵“母树”是一棵老银杏。就在滴水崖上。那是一株绿亭样老树,枝条还在寒风中抖擞,而嫩黄的小叶芽已然钻出肢体。蓝天如洗,有白云在树冠间隙飘忽,还有叶片撞击的沙响。朝关口方向的两个枝丫特别茂盛,长疯掉了,果然奇特。原本伞盖样的树冠部分,两枝特别粗壮的树丫,横着扭过来,像是伸过去的两只手臂,陡然把腰身带斜了,而背靠大山的一面却很稀疏。树身远远地向山口边倾出去,倾出去。她身子粗壮,婀娜婆娑,顶着一头尚未化尽的雪霜。二十多年了,她要什么似的,等什么似的,哭喊什么似的,就这么把手臂伸出去。“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古人描绘的可能是已经孕育的银杏。可怜这一位,二十多年没坐果了,每年还能开一树花。从前每年都坐果的,从前隔着十几里,雄性花粉还能按期而至。所以她永远是一副织女等待牛郎的造型,等待那一年一度的交配。这是何等顽强的生命渴望,又是何等荒诞的性别隐喻。

  回到相思树,我以为还是老槐们实在,流溪本无意,爱情却永恒。终生抱头哭,清水亦动容。

  草木关情,人何以堪?我又犯毛病了。

  ×月×日

  大荣子这几天总爱到我这转悠,闪烁其辞,我又不好意思撵他走。

  我和郭卉都对大荣子印象不错,能干,热情,思想也不保守。我说队屋里老鼠闹得厉害,他立即去砍了几根金刚刺替我绑在蚊帐顶上。但他老是到这来,而且目光也那个样,总是令人不安。

  又读了一遍《马丁·伊登》,思考大写的人。但究竟怎么才叫“大写”?自尊、自立、自强、奋斗这些品质固然都是,从小说看,杰克·伦敦的答案似乎还应该包括成功、和得到上流社会的承认。用露丝·莫尔斯的庸俗来衬托他“大写”,其实恰恰暴露了个人奋斗道路之狭隘,至多是司汤达尔式的人道主义。他同于连一样,进入上流社会以后看到了更多的虚伪和丑恶,只能绝望。可是他又感到自己“回不去了”,他已经是上等人了,只好一死了之。“回不去”恰恰暴露了知识分子的首鼠两端,真想回,没有回不去的。

  别了,1968的记忆。你好,1969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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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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