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新作:赶尸匠的子孙
一
过清水江朝南,朝山里头去,一直去,翻过鸡公岭再向西,一路向西,西到落日的尽边头,有个去处叫天堂山。这里三省搭界,地广人稀,深山老凹,天高皇帝远,自古就是个避乱求安的地场。那些官场失意的仇家追杀的看破红尘的,还有那些杀人越货想洗手上岸的,每每发愿进山,图的就是自食其力远离尘嚣。所以天堂山人口不多,姓氏却杂得很,据讲百家姓里有的天堂山能占一半。这些人野得很,不续族谱,不问来历,也不拜先人。书呢是要读一点的,家家都把小伢子送学堂里念两年,识几个字晓得记账看告示就中。这里方圆百十里只有一个小镇,也叫个天堂镇。天堂二字叫得好,人就活得快活些。老百姓讲: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
这里的风气是男人学手艺女人做田。小镇上木匠瓦匠铁匠铜匠,种茶的烧炭的剃头的修脚的,磨豆腐的晃麻油的编篾席的缝衣掌鞋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哪个也不挡哪个的路。顶不中的就唱小曲拉胡琴讨钱,也算一个行当。因此天堂镇的男人一年有半年是在外头混,剩下那半年就回来家过神仙日子。地广人稀,本来活人就容易,可人一活得松散,性子也就憨了。手上一壶茶腰里一袋烟,讲话慢条斯理,天上只要不下刀子,你都看不见他们急。
出镇沿沙河朝上走,路口有一巨大的青砖坟,叫做叫花子坟。讲的也是老祖宗的一员,靠乞讨筹款盖船屋的故事。这叫花子吃了一辈子残羹剩饭,却攒下一袋金银,留给儿孙们去盖屋。至于自己,临死丢下一句话:说是活着没少讨人嫌,死了,就把他埋在山口路边,让过路人一人给他一砖头出出气。于是感天动地,一人一砖头,砌成了一座小山样的坟。现如今清明扫墓鬼节烧香,老百姓头一柱香还是要敬这位叫花子。可见人无贵贱,活的其实不过是个念想。
在叫花子坟对面,早年来了个姓任的人家,就是我家的祖上。他盖了三间草屋,后来有了点钱也舍不得盖瓦,单单圈了院墙。圈院墙不为旁的,是为练武艺,怕旁人见了害怕。因为我们家的武艺有点怪:是吆赶死人的武艺。是怕人家讨嫌,才远远地把屋建到了山口上。
早年,在川陕湘桂的边境一带都有这一行。那些小商小贩,那些纤夫走卒,还有判了流刑的罪犯,一旦客死异乡,免不了就有好心的同乡或者同行凑钱买路。中国人讲究死者为大,让游子归乡,叶落归根,入土为安是个积德行善的事。可是路途遥远,扶了灵柩归乡毕竟花钱太多,所以就出现了运尸体回家的土办法,也就有了赶尸匠这一行。
旧时,在偏远小镇的客栈里经常可以看到“包吆死人过省”的招贴。吆,就是吆喝,跟吆鸡吆鸭差不多。死人不认得路,想回家只有靠活人吆喝。早年你若在川东陕南湘西桂北旅行,便极有可能看到死尸走路。晃几晃几地过来一行死尸,他们头上戴上一顶高筒草帽,脸上贴着黄表纸,周身裹着宽大的黑尸布,他们腿上绑着竹片,关节不能打弯,走路靠摇肩膀,碰见沟坎更是连蹦带跳,有点吓人。死尸在两个以上,尸身就用草绳一个一个串连起来。死尸前有一个摇铃敲锣的人领着他们,这就是赶尸匠。
赶尸匠也是白天上路,手中摇着摄魂铃敲着小阴锣,口中念念有词,警示行人避开,边走边撒纸钱,意思是买路了,同时也是指引死人踩着纸钱走,通知有狗的人家把狗看住。碰见行人就轻轻招呼一声,吆死人的!晚黑也投店住宿,叫一声,有喜神打店!那些生意清淡的客栈老板就乐颠颠地迎出来,因为据讲喜神打店,能带来财运。把人带到一处偏僻的房间,侯在门外的老板等着赶尸匠掏出票子买贡。旧时乡村客栈,老板是不管饭食的,但遇到喜神则非管不可。不但管进口,还要管出口,因为赶尸匠片刻不离死人,上不了厕所。饭食要两套,一套敬喜神,一套自用。老板只管送到房门口,搁在地头叫一声贡果来了。此后直到鸡叫上路,赶尸匠再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旧时湘西桂北一带乡村小路都是建在村外的,所以赶尸体过村寨并不十分骚扰乡民。
赶尸匠也有自己的地盘和行会,有死人归乡的信息传播。一般都在秋冬季节农闲时做,没有生意他们也就是一般种田农民。只有接到业务,他们才将自己装束起来,足蹬一双草鞋,身着青布长衫,腰间系一条黑丝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间别着一包符,前去赶尸。虽然做着这件事,却忌讳旁人称赶尸匠。所以行内人请他们赶尸,是说请师傅,请师傅走一回脚!赶尸匠若答应,他便拿出一张特制的黄表纸,请你将死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去世年月、性别籍贯等等写清楚,然后画上一张符,贴在这张黄表纸上,这张纸就一直别在自己腰里,以示魂魄随行。直到五十年代,政府明令禁止烟馆妓院,顺便将觋公巫婆、测字卖卜、吆赶死人等等一并扫除,这一行才逐渐绝了迹。
这些都是后来我从书上看来的,我家老爹讲不到这么清楚。
任家师傅的第四代传人叫任油条,就是我老爹,是个炸油条的,本名反倒没人记得。他不做本门手艺就担剃头挑子,早年也跑过不少码头,后来老了跑不动了拿不动剪子了,才专门炸油条。天堂镇后来人口多了,山口路边的生意铺面成了一条街,磨豆腐的晃麻油的编篾席的剃头修脚的缝衣掌鞋的聚成一趟铺面,都叫它油条街,反倒成就了他。
我老爹为人厚道,做事巴结,他接人家钱一定打个躬,伸出双手,道声收钱了,就跟受人好大恩惠一样。早年镇里没哪家没吃过我家油条糍粑的,有现钱的就把两个,没带现钱的就赊帐,他也从来没得二话。
我老爹欢喜伢子出了名,看见路过的小伢子眼睛子碌碌转,靠住就要拿根油条追在后头白送,搞得大人十分过意不去,带伢子有时还绕道走。街上有伢子找到这窍门,大冷天故意跳到沙河里洗澡,害得他把手指头杵到滚油锅里好几回。现如今顶门立户的汉子都还念着他的这个好。
我家老太也是山外来的,原在大户人家给人做小,私跑出来跟的他。听讲老爹每回路过她家,都上门代她光脸。旧时妇女脸上汗毛多了是用麻线绞,只有大户人家才请得起剃头匠光光脸,谁知光着光着离不开了,就跟着剃头挑子进了天堂山。他们两口子年岁大了,都没生养过,比常人还格外多一番恩爱。听讲从前两个人没事还手牵手上山闲逛,冬天老太代老头焐脚,夏天老头代老太光脸,农民的交易,有几个能活出这种滋味?从前一镇人常拿这话开玩笑。只是两夫妻不能生养,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硬是种不活一棵苗,私底下也有不少说法。但人们念他的好,不愿伤他的心。
任油条到五十岁头上,山外大饥荒,有人帮忙给他抱了一个儿子,取名任义。大概心里想的是仁义。这任义就是我。我围着油条锅长大,十来岁就能帮上家里忙,发油条擀糍粑闭着眼做。就是有一条,念书不中,不晓得怎搞的,看见字我就头痛,天天在学校里站壁跟。老师来我家讲,你家任义子脑子不笨哎,就是有点怪,怪里怪气的。你讲么事他也晓得,就是不上心,你要问他,就把两个白眼对你直翻,翻得你心里发毛。
老爹老太心里明白,我一进山就是这副德性,小时候一天到黑也讲不出几句话。人家伢子还晓得淘气,在外头野,我只晓得远远地看,难得呲嘴笑一下立马又僵回去,脸硬得像张鬼脸壳子。在家里倒像是作客一样,端起碗就讲一声我吃了噢,背起书包就讲一声我去了噢,脱下衣就讲一声我困了噢。哄我也不吭声,骂我也不吭声。他们讲,我老是把一双眼翻白了,见天对山头上望。山头上有什么呢?荒山野草,几片白云。
现在我晓得我在望什么了,可那时谁都讲不清猜不透。
我老爹千恩万谢送走老师,转脸眼睛就潮了。讲,不是肥肉不巴皮噢,不是筋肉不巴骨噢,抱来的伢子焐不热。两个老人顶怕的就是这个,有眼睛水也只好往肚里头流。
街坊邻居都看不过去,常把我喊去偷偷教训一顿,小时候我经常能享受这种待遇:你这伢子不懂事哎,你爹爹妈妈容易吗?含在嘴巴里怕你化掉了,捧在手心里怕你冻到了,你就不能讲一句巴心巴骨的话吗?我那时只晓得把眼皮翻翻,一百个不吭声。直到有了一次表现机会,这个恶劣印象才改过来。
我十一岁那年,县里头来“割尾巴”。镇里手艺人早就跑光了,剩下几个老的跑不动,只好去蹲学习班,叫家里天天晚黑去送一趟饭。那些送饭的听到里头呜呜哭就是回回见不到人。老奶奶送一回饭就家来淌一回眼睛水,也不晓老爹是死是活,一点法子也没有。我把眼翻翻突然讲,我去送。老奶奶讲,多少大人都吓得滴尿,你去管什么用?我又把眼翻翻,只是不吭。
到晚黑我拎上篮子就去了,问道,我来蹲学习班,换我老爹家去可中?那工作队干部笑起来,把手放我头上摸摸,一旋,我就脸朝外皮球一样弹到街上去了。我倒也不哭不喊,把衣裳掸掸回家就困觉。二一天早上出工的时候,我却把一镇人都吓瘫掉了:乡政府大门对面的老皂角树下,我把炸油条的油脚子抹了一身,手上抓着一枝松火把。我跟他来真的,不哭,也不闹,就听见火把滋滋叫。
一镇人都轰起来了,说你这伢子有话好生讲嘛,别做傻事嘛。我家老太腿都吓软了,满地满街地乱爬。于是全镇女人一齐又哭又喊:今天不放人,要死大家一道死!那帮工作队也骇得滴尿,忙不迭地放人。
他们放了人心里还不服,讲这么点点大的伢子是怎么想出来的?他哪来的这些毒点子?这么毒法子。后头肯定有人!我想我今天的思路跟旁人不太一样,恐怕跟我小时候的经历多少有点关系。
过后人家问我怎么想出来的,还是把眼翻翻,讲,没想。可能真是没想。
这样一来倒是把老头老太快活死了,见人就讲我家伢其实巴心巴骨得很,他是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罢了。念书不中就不念了,念许多书有鸟用啊?
事情过了站,我又恢复了老样子。还是一天讲不出几句话,没事就对着山头向呆。老爹讲,向呆就向呆吧,向呆又不是病。老爹想开了。他反倒对街坊邻居宣传:这伢子重情重义,靠住是想他亲娘老子呢,想爹想妈有错吗?将心比心啊。二回他亲生娘老子找来了,就喊他认,他愿意走也叫他走,我想得开得很。
自此老爹再也不逼我上学念书了,有事没事就领着一帮伢子在空场上玩,吹些从前赶尸的旧故事,怎么拜师,怎么走脚,怎么见世面跑码头。
我在二十五岁头上成的亲,并没有人来认领我。倒是老爹心满意足地走了。老爹的坟修在喜鹊岭的一处山凹里,背风向阳,坟不大却是座双穴。空穴是为老太预留的。老太也常去看他,去了一坐就半天,看日头从头顶慢慢滑过,听松风在心底起起落落,闭着眼睛轻轻讲:我来陪你噢,我来代你焐脚噢,你不冷了吧?她跟人讲,这死老头子一辈子都怕冷,我代他焐呢。
听的人把头点点,一脸素净。再望喜鹊岭,果然白云荒草,荒草白云。
二
我出狱的那天是个阴天,要下不下的样子。打了好两天雷,就是不下。冬天里响旱雷,大白天见活鬼。按我们山里的说法,是个出怪的年成。
来宣布的干部是司法局的,还带着从前帮我辩护的那个郑律师,意思是这是个错案,现予纠正.。口气很坚决的样子。郑律师对我把眼睛直夹,意思是有话你就大胆讲。我呲嘴笑一下,算是回答。讲什么呢?不讲了。那两个人互相望望,把吐沫咽了半天,后来还是律师开了口,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现在提出来。
我想了一下问,现在我就能家去吗?他们说是啊。我说那我现在就想走。我想的是,就是现在动身,到家也是明天的事了。
到了财务室结帐我才晓得懊悔:坐了两年七个月劳改,天天下窑推砖,统共得一百五十块还不到。心想早知道这样就该开口要两个。人家本来有心要帮你的,你自己转不过弯来,现在这话就讲不出口了。我捏着那几张票子,东张西望总是回不过神来。想想那个黄警官讲得也对,哪个叫你这么愚昧?你这么能吃苦,在哪赚不到一百五十块钱?愚昧!黄警官是个女的,好年轻的,当初就是她进山把我抓进来的。另一个开车的是个男警官,说,这些山里人的脑壳都生锈了,你永远都理解不了他们那种思维方式,你跟他讲什么道理都是对牛弹琴。帮忙帮忙,你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呗,有帮忙坐牢的吗?
黄警官问,我讲的话你真的听不懂啊?
我答道,噢。
他们两个互相望望,不吭了。
然后我鞠个躬就出了狱,心里还在琢磨这一百五十块是怎么算出来的。两年零七个月,算算差不多快一千天,就算出我了七百五十个工,一个工只合两毛钱啊?这也太亏了。就这时,响了个炸雷,下雨了。
也就是这时,那个黄警察追出大铁门,喊我等一等,她硬塞给我一百块钱,说是她私人给我的。这妹子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她。那我怎么敢收?警察不欠我不该我的,凭么事收人家钱?打死我也不敢收啊。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瓜田不正冠李下不拾履,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儿卖,你敬我一尺我敬你十丈。这些做人的道理我懂。天堂山人从小就要晓得,一个人穷不死苦不死做不死,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官不怕财不怕,就怕背后有人骂,天堂人把脸看得比身子都重。
那妹子见我那么坚决就不勉强了,讲:任义啊,你有手艺又有点文化,你究竟怕什么呀怕?
我答应道,噢。
那妹子说,回去挺直腰杆做人,有法律撑着腰呢,别那么窝窝囊囊。
我连声答,噢,噢,我晓得了,我听政府的!
其实我怕么事?我么事都不怕。我敢来坐牢就说明我这个人心里没得怕字。
头年,莫乡长的儿子怀信子同人家打火拼,砍伤了几个人,事发了想找人替他顶缸。乡武装部的莫老大相中了我,他晓得我那一阵欠了不少债。我家巧巧产后大出血,差点把命都送掉。
我家老太是可怜老好一辈子的人,架不住人家几句好话,一口就应承下来。她也不晓得一判能判七年,晓得了她也不会答应崩脆,莫老大讲顶多三年的。本来我也气不过,你自己横行霸道惯了,惹了祸就好汉做事好汉当嘛,喊人家顶缸算什么本事啊?可老奶奶你跟她讲不请啊,说,伢唻,打人不打脸呀,人家领导找上门是看得起你呀。你老爹在世人家帮过你忙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哎。再讲你要不答应你往后还有日子过吗?我老了说走就走了,你往后不还捏在人家手心里吗?凡事要想长远一点哎。我想想以往是没少求人办事,我不靠领导靠哪个?还不晓得有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呢,想想,只好认了。我顶怕老太提忘恩负义四个字,我是抱养来的伢,一辈子都不能碰这根高压线。
我家巧巧当然不愿意,哭得死去活来,讲你不怕人家来插花啊?你不怕我跟人跑啊?你不怕我死啊?我讲,我怕也没用噢,我都拿过人家钱了。
哪晓得怀信子这小王八蛋还是出了事,也是他老子下台了没人帮他了,又把这事给捅出来,这才宣布把我纠正过来。想想也难怪那些警察要骂我,恨不得一脚踢死我,实际上我是出了警察的丑哎,让法官脸上都无光哎。我这张脸无所谓,掉地下也没人拣,警察的脸能丢得起吗?所以那个律师暗示我几回我都不吭声,我不能接这个腔,顶缸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就是一泡屎我吞下去也两三年了,现在再反悔就没意思了。做人要有点骨气的。
对我来讲,当时最严重最头痛的问题,是腰里少了几张票子。一百五十块,买衣吃饭再打车票,真正只剩下一屁股搭两胯子了。可我又是非赶回去不可的,早先就有人带信来讲,讲我老太怕是不中了。我问过郑律师,郑律师也这么讲。怎么说也是应该先回去看上一眼,再迟了怕是连这点想头也不能让老人带走。不然的话,在城里先做上一段,怎么搞也不至于两手空空。我老是摸裤腰,我摸过好多遍了,其实不摸也清清朗朗,二十二块五毛。二十块能做么事?怕是只能割二斤肉打一斤酒,这么想想,真是丢人。我决定在大刘子店里先赊上一点烟酒,老太要上路了,怎么讲也是个白喜,不办一桌好茶饭讲不过去。
我搭的是旅游车,只有一趟旅游车,司机佬开口就要五十。我心里话天堂山么时候改成旅游景点了?坐了三年劳改,世事变化太大。其实从县城到天堂镇只隔着一座鸡公岭。如果算直线距离,顶多二十公里。当然,山路难行,弯弯多,险滩多,司机佬也不便宜。有时你看着看着就到了,乡政府的楼角就挂在手边上了,一转弯又不知跑到哪里去,望山跑死马,汽车也是属马的。这台旅游车这时也成了磞磞车,根本就是一路跳着上山下山的。司机佬嘴巴骂个不停,可两只手却钢爪一样抓牢方向盘动也不敢动一下。车上有七八个人,都把脖子长长地探出去,像一群争食的公鸭,鬼撵的样东倒西歪,一路惊呼。
只有我,把脸黑着,两腿叉开,蹬在椅子背上。我不叫,也不呼,我不想浪费表情,换句话讲我也没有许多表情供自己浪费。一个人,哪样活法不叫一辈子?哪样死法不叫一条命?该着你了你就生生逃不脱,叫有么用?怕有么用?要死鸟朝上,不死翻过来,我就是这样想的。人生在世,恼火的是活,不是死。
最恼火的还是腰里少了几张票子。人穷嘛,眼皮子就浅嘛。另外,我想巧巧,我是真想,天天都想。巧巧来看过我几回,有时孤身一人来,有时抱着伢子来,来了我只能把她膀子捏捏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真恨不得马快到家就把她抱上床,亲她,揉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把她里里外外都掏空。让地轻轻地喊,他哎,你慢点噢,你小声点噢!可是不中,我老太就要走了,哪能马快就做这个事呢?可怜我连这点想头都不能有!
在镇头,小卖店的大刘子一见我就鬼喊:任义子你怎么才家来呀?快走快走,你老太一口气咽不下去,就是在等你个狗杂种哎。我嘴上讲噢,脚底下却不动。大刘子问,你还向什么呆?还不快走?我讲,我想在你家赊点烟酒,可中?大刘子一脸麻子坑都红起来,快走快走,你家什么都不缺,乡里乡亲的哪家不送一点?你跟我是什么关系?还放这种屁!
我千恩万谢过了,才慌不迭地朝家跑。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围了一堆老妇女,七嘴八舌地在那块咶噪。我扒开人群就冲进去,妈哎,妈妈哎,我家来了,我家来晚了!我跪在床头没命地喊。
一屋子妇女都抹起眼泪来。说,总算家来了。
老太一丝游魂还在,听见我喊,眼睛皮子还能微微地跳,只是睁不大开。巧巧也立在旁边,眼睛子红红的,嗓子哑哑的,手上拿一块毛巾,不住地擦,擦。老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话,我把耳朵贴上去,听不清。巧巧喊,任义子家来了,没事了,你就放心上路吧!
老太又把嘴动动,咕噜一声像是有话要讲。巧巧跟我小声讲,头两天就水米不进了,好像还有心思没了,就是猜不透,我都急死掉了。
我听了这话耳朵根子立马叮地一响。我站直了转一个圈,讲:快,烧热水,烫手巾把子,拿剃头家伙来!我家传的手艺是剃头,老太的心思自然我最清楚。
开水来了,我吹口气把手巾把子拍得啪啪响,往老太脸上一焐,一屋子都惊叫起来。我只顾拿把剃刀左一荡右一荡,咔咔直响,屋里立马荡出热浪有了活气。—屋人屏声静气,听我一把刀嗤嗤地走,听老太舒舒服服叹了口气。等我边边拐拐角角落落地忙完,老太一张脸已经有了血色,跟困着一样。
大家这也才松口气,讲起当年老头老太的许多风光事。讲,这些年我老爹虽讲不在了,老太嘴上不说,心里还能不想吗?早上洗把脸。就能伤到心呢。这心事,旁人摸不透,媳妇摸不透,也只有做儿子的能摸透。都讲,这个伢子养得不亏!还是这伢子有孝心,虽讲不是亲生,却比亲生的想得还周全!这都是老娘讲不出口的心思哎,旁人怎么晓得?又都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做女人的能像老太这样活出点点念想,容易吗?不容易。
听到这些话,心才服帖了。好像做人做成功了,验收合格了。
正叹息着,有人忽然想到合葬是个难题,讲现如今做什么事都要有指标。我有点奇怪,难道死人还要批指标吗?他们说真是的。疑惑着,轰然一响,雨急将起来,敲在瓦上,就跟擂鼓的样。看着看着山就矮了,看着看着沙河就白了。
再去看老太,老人家已经上路了。
三
原来是乡政府出了告示,现如今讲文明了,人死了一律要火葬,这是县上的决定,也是天堂山发展旅游事业的需要。所以乡里成立了丧葬改革办公室,今后凡是未经批准私埋乱葬的一律从严处理。
我听得有些发呆,半天讲不出话来。心想自己真是坐牢坐迂掉了,么事都看不懂了。这生老病死哪个也不能晓得,难道没经批准连死都不能死了吗?众人又讲,你也不用太当真,成立这个所那个办,不就是想多收几道钱嘛,没有过不去的门槛。前年成立文明办,要收文明费。今年成立丧葬办,也就是要个丧葬费,好大事啊?一人省一口,养个大肥狗。再讲你家老爹早八辈子就做的双穴,又不是今天才冒出来。你好生求求,多塞几包好烟,兴许就把证领下来了也不一定。
我傻愣愣地问,这从严处理是怎么处理?大家面面相觑,都答不上来。可能大家以为我坐劳改坐怕了,听到官府腿肚子都抖。又有人讲,别想那么多了,趁大家都在,该换老衣的换老衣,该搬寿材的搬寿材,任义你去乡政府跑一趟,不就什么都晓得了?小鬼再怕也得见阎王。
我这才清醒过来。好在寿材寿衣头几年就预备下了,是现成的,我抓上几包烟就出门了。巧巧跟后头一把拉住我,代我套上白麻戴上黑纱,又掏出一把碎票子,她讲那个烟怎么中?你起码要买二十块以上的。又悄悄讲,连升子回来当乡长了,你先去看看他,先听听他怎么讲。这话让我一愣。
连升子,来福子,还有个刘麻子,都跟我是学堂里的同学,几个伢从鸡巴拖痰灰的时候就玩得好。后来又加上一个武巧巧,当年还假码十七地在一堆磕过头,要拜我老爹做师傅学手艺。虽讲这些都是小伢子搭妈妈锅的把戏,可到底还算得上交情,巧巧这么讲自然有她的道理。
但是这话由巧巧嘴巴里讲出来,就让我多少有点心里不自在。我晓得巧巧对连升子还是有心思的。
我出门时又回头瞥了巧巧一眼,巧巧刚好把脸别过去,这更让我觉得怪怪的。连升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连升子怎么当乡长了?你是怎么晓得的?这些问号像疯狗一样撵着我,撵得我七上八下心里没得底。
是的吔,自己三年不在家,巧巧是怎么过的?当真没人来插过花吗?依巧巧那个野性子,我家老太是管她不住的。伢子小,家里穷,守着那二亩地本来就够她受的了,她怎么架得住人家甜言蜜语哄呢?何况还是个当官的连升子?
可是,可是,天堂山到底是个讲究插花的地场哎。男人不在家,女人要插花,天经地义哎。旁人插花也就罢了,偏偏那个连升子不能叫他插。为么事不叫他插?我也讲不清。因为自己混得不像个人?因为她从前讲过话的?因为连升子是大学生?连升子在县城里做事了?连升子现在又回来当乡长了?因为都是又都不是。我就这么一脚高一脚低往乡政府去找人,我来找人到底做么事反倒记不大清了,我有两天没合眼了,耳朵边就像有人唱山歌——蕨菜荠菜灰灰菜,清水咸盐也是个爱——心里乱得跟鸟毛样,真的。
雨住了,风停了,我站在老皂角树下拼命想,想得脑壳子都痛。后来我记起来了,我还有事没办啊,有大事没办,我是个重孝在身的人。我要问清楚丧葬证在哪里办。我现在还不能去见连升子,我听到这个这三个字就心烦。我要领丧葬证赶紧家去守夜呀!
一打听,丧葬改革办公室就是从前的武装部,我心想这下好了,丧葬办的莫老大跟我家还有点交情,就是他喊我去顶缸的呀,这下找对路子了。当初他三番四次上家里来动员,不是自己仗义,怀信子早就进去了,怎么讲这也是个大人情吧?当真三年劳改还顶不上一张丧葬证吗?
果不其然,莫老大一见我就笑了,说早知道你要家来了,我跟你讲的不错吧?顶多三年,我不会害你的!我也噢噢答应着,慌忙递上烟去。莫老大摆摆手,点上自己的烟,说来办丧葬许可证啊?我答,噢。一包撕开口子的烟我也不好收回去,就大大嗨嗨丢到他桌子上。
莫老大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我说噢噢。他说你先拉到县上去烧,烧过了火葬场会给你开个证明,然后拿那个证明来我给你办证。你放心,我不会卡你的。我说,我有点特殊情况要跟莫主任反映反映哎。
莫老大说,不就是老任头的双穴吗?乡里都晓得的。你老娘要早几个月死,我都没得二话。现在乡里布告都贴出来了,你让我怎么办?精神文明是个大事,要靠大家共同支持。连升同志讲了,天堂乡火葬率要达到百分之百,决不搞下不为例。我们执政能力强不强就体现在这高头哎。
我讲,莫主任哎,你讲这些大道理我哪懂啊?讲道理我不是你对手噢,你把嘴捏起半边来我也讲不过你噢。你就不能抬抬手帮我想想法子吗?
莫老大说,我有好大胆子啊?我不过是个中层干部。跟你讲句老实话,趁早拉去烧。水家涝有一户姓古的,硬是不听劝,非要埋,结果怎么样?埋下去几十天还是扒出来,人都烂了臭了还得烧!
我心想我家老头老太一辈子就这么点心事,费了多少脑子才建起这么个双穴,天堂乡没哪个不晓,没哪个不夸,怎么就妨碍你文明呢?我要是捧个骨灰盒子回来放在老爹身边,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在背后骂呢。人家不晓得政府又来了新章程,人家只会骂你个不肖子孙,骂你抱来的野种养不家!我这哪是办白喜啊?这比扒我皮还难受哎。
我讲,莫主任你千万千万代我想个法子,你帮了忙我感谢你一辈子。
莫老大两手一摊,说你这话讲的,我有办法还不帮你吗?
我讲,要多少你讲个数,我没二话噢。
莫老大把脸一黑:我跟你讲清楚,乡长就怕大家误会,要求我们办证一律免费。晓得了吧?政府不收钱,一分钱都不收,完全彻底为你们服务。
我急了,一张笑脸转眼就硬住了。就讲了句狠话,我说做人要讲良心哎,我当初帮你忙的时候你是怎么讲的?你讲二回有事就找你,你把胸脯拍得嘣嘣响哎,你摸摸良心还在不在莫主任?
莫老大把脸垮下来,黑得跟锅底样。讲任义子哎,三年牢把你坐出息了。你跟我叫板啊?我怕你威胁啊?你是帮我忙啊?我有什么事要喊你帮忙?那是看你有点懂事了才给你个机会!你朝二面望望,天堂山哪块石头你能喊答应?
我傻了,是的吔,天堂山哪块石头我能喊答应呢?可他莫老大能,他手下那些民兵如今都叫保安了,他动动小拇指你就是死虾子一只。他能把你碾得渣子都没得,灰都剩不下!
我是怎么家来的,我已经不晓得了。昏昏沉沉还记得,临出门莫老大喊我把香烟拿走,我没拿,走到外头那包烟还是摔出来。我三把两把没接住,烟就滚到阴沟里去了。莫老大跟后头喊:我给你指条路,乡长办公室在楼上,门朝东!
我没去找连升子。
天亮了,我躺在自家床上。
四
寿材,还在堂屋中间架着,老太的大照片还在条案上搁着,麻衣、黑纱、喜糖、白手帕早已停停当当,堆了几箩筐。这本是个出殡的日子啊。到家两天了,街坊乡亲来了好几发,又走了好几发,都晓得,这好事怕是要办黄了。
那天早起我就勾头坐在条凳上,一动不动。我脸色难看得很,脑壳子还突突地跳,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儿子小宝还认着生,拉着巧巧的裤脚,死都不肯过来喊我一声。
巧巧早把茶叶蛋剥好了,又下了一碗面,洗脸水换过几遍了,我一只袜子还没穿上去。巧巧问:昨晚跟哪个干仗的?吓死人的。又讲,是连升子送你家来的,他讲今天再来看你呢。你高低是怎么个说法嘛?你讲话嘛老子哎!
巧巧问几遍了,我都懒得答。我不晓得怎么答,我怎么能晓得呢? 我只记得,有包烟迎面飞过来,我伸手去接,三把两把没接住,那烟就滚到阴沟里去了。
我家里的大芦花鸡还在,从前数它顶会下蛋,娇惯很了就作怪,鸡也会作怪。哆哆哆,眼看就把嘴啄到我脚丫子里。我甩起一脚,那大芦花在堂屋里滚了几滚,滚到条案下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把白眼翻开了。
巧巧把两眼直眨,一声没吭就领着小宝把大门带上,想躲到外头去。
回来!我喊住她吩咐:把鸡毛褪了,煨汤。你不讲连升子要来吗?
巧巧只好过来拎死鸡。
我讲:我又不是跟你发火,哭丧个脸做么事?
巧巧没吱声,小宝倒是吓得哭起来。
正烦着,连升子到了。
多老远就听巧巧喊,哎哟来就来是了,还买许多东西!这话听了也恼火,心想你多少年没来了,我家办事你拎点东西算个屁。见巧巧忙东忙西满屋乱窜,又掸灰又泡茶,更加火冒冒地五心烦躁。连升子进门我连屁股都没抬,一心想找几句狠话杵杵他。
哪晓得这连升子太会做了,一步蹿到面前捉住我双手拼命摇,摇得我一句狠话也想不起来,只好也跟着傻笑。连升子带来一个大花篮,放在老太照片底下,鞠躬,鞠躬,再鞠躬,然后又抓住巧巧的双手拼命摇。然后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讲得巧巧眼睛水直喷。这东西真有两把刷子,讲假的不中。
连升子穿的是黑西装,白衬衣,还打一条领带,说话两个眼睛子溜溜转,看上去又年轻又精神。巧巧说,你们两个人坐在一堆,哪像兄弟哦,倒像是父子俩!
连升子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吧?任义是长得老成,这些年又吃了大苦了,看上去精神面貌就差些。又说天堂山这些年的确穷狠了,我回来晚了,对不起家乡人民啊。天堂山本来不应该是穷地方嘛,都是这些年瞎搞的嘛。
巧巧说,你们越发展,我们越受穷。
我忙说,这话能瞎讲吗?你个妇道人家,你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啊?
连升子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这叫轻视妇女。巧巧讲得一点都不错,这些年讲起来天堂乡有好大发展,那都是统计数字哎,老百姓能得到多少实惠啊?连升子说,前几年我们乡主要靠几个矿,锡矿、铅矿、还有煤矿,我算过一笔帐,全乡一万多人口,讲起来人均“鸡的屁”有一万块,但我们实际人均年收入是好多呢?一千块还不到!你讲这个统计数字有什么用?我们乡运出去的矿值每天大概是五十万。可是乡政府收的税一年还不到五十万!我们光修路的钱每年都要花一百五十万!讲起来农民是有点事做了,可拿的工资一个月不到三百块,干的活跟牲口一样。钱呢?钱都揣到老板腰里去了。我们每天有那么多的财富运出去,到头来还是穷。山上长的砍光了,地下埋的掏空了,环境破坏完了,水库的水漏光了,房屋塌掉了,家里的地窖陷下去几十米,你讲这样的发展有什么意思?
我心想是的哎,这话还像句人话哎。
连升子说:从前水家涝那一片原始森林多好啊?我们小时候玩得多快活啊,现在树砍光了,连兔子都没有了,连水都没有了。砍树的时候没有任何补偿,森林是国家的,但人还要活啊。就开梯田,好,现在发现问题了,要保护环境了,防止水土流失了,要退耕还林了,辛辛苦苦开的梯田又全部退回去。说是每年补三百斤粮食,补八年,可八年以后怎么办啊?连升子说,这次县委派我回来,就是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天堂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要转变思路!
连升子讲得两眼放光,气壮山河,讲得我也坐不住了。心想是的吔,天堂山不是个穷地方嘛,从来没听讲天堂山人饿肚子嘛,天堂山人个个都是能豆子,不孬嘛,怎么发展了许多年还是一副穷酸相?
当然我还没糊涂到忘记自己是谁,我着急的不是天堂乡怎么发展,我着急的是老太赶紧入土为安。眼看到年边了,进了二月龙抬头,天气说变就变,不了了这件大心事,讲什么话都是空的。我说,连升子哎,你讲的这些大道理都对哟,你现在是一嘴的嘴哟,我不抬杠噢,可我家老太还在寿材里躺着,怎么办呢?
连升子把手摆摆,说你的情况我晓得,莫主任也汇报过了,讲起来任老爹还是我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这点道理我懂。但我还是要请你让我把话讲完。我刚才讲,不能那么发展,那怎么发展呢?这才是我要讲的话:天堂乡要发展旅游事业。旅游业是绿色经济,是环保经济,是服务经济。到时候每个人都有事做,像巧巧这样的,山歌唱得那么好,就可以出来唱山歌嘛,说不定就唱红了,成了大歌星也不一定!怎么才能发展这么好的经济呢?那就要把环境治理好!要上下一条心!要令行禁止!要下定决心!要说话算数!
我说,你讲的都对哟,我家老太不妨碍你旅游哟,他的坟在喜鹊岭,离大马路还远得很。再讲双穴是早些年建的,天堂山哪个不晓得?你卡我做么事?
说着话,鸡也炖好了,小菜也摆上了,巧巧掏一瓶酒出来,咔一口就把瓶盖咬掉,讲:拜把子兄弟亲手足,有好大个事哎?这么粗声大气的。你们这些大男人,遇事还不到妇道人家。又讲:任义子昨晚讲一夜胡话,今早又发老大的火,把我骇得滴尿,有什么过不去的河沟啊?我就不相信天堂山容不下个人。
我就说,主要是这个道理讲不通哎。
巧巧讲:我们妇道人家,不晓得什么理不理的,讲良心就中。喝酒!
连升子站起来,讲我今天真的有事,改天我请你们喝。现在我们就上山,把酒也带上,我们去看老爹的坟,怎么样?
我说,那好啊,你去看看就晓得了,要是妨碍旅游你割我舌条下酒!
到了坟前,连升子又是三鞠躬,叫声师傅哎,连升子回来看你老人家了!连升子永远是你的徒弟,我们都是赶尸匠的子孙!
这话叫得我心里发酸,叫得巧巧眼睛子红红的,赶紧背过身去。腊月里,山上风冷,巧巧还特意带件棉衣,可连升子硬是不穿,西装笔挺地立在坟头。大风把连升子的长头毛扬起来,像一身黑麻衣。
然后就敬酒。连升子把酒一杯杯倒出来,绕着坟一杯杯敬下去,一瓶酒洒完,又喊:师傅哎,你们老两口的双穴还是双穴,你们永远安息在一起。现在改变,只是形式上的变,实质内容没有变化!你们的精神,你们的恩爱,永远值得我们学习!我们晚辈要像你们那样,热爱生活,把天堂山建设得更加美好!
我听得发愣,说,你喊了半天究竟是么意思?你还想烧我老娘啊?
连升子转身搂着我说,话不能这么讲,火葬不是烧,是葬。我们的心到了比什么都重要。天堂乡火葬率要达到百分之百,天堂山要净化环境,要移风易俗,这是我亲自向县委做的保证。我自己怎么能带头破坏?任义你要支持我哎,天堂乡的陈规陋习就靠我们大家一条心才能破除哎,你讲对不对?
我喊起来,我讲不对!我又没妨碍你旅游,你就不能实事求是一点吗?
连升子说,我说到就要做到,否则我讲话就没权威了,我讲话跟放屁一样,那改革还怎么改?我要不坚持改革,天堂山永远不能翻身!好,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事,再见。
我喊,那我怎么办?
连升回头一笑,按规矩办。他笑的时候,一嘴白牙一闪,像一把刀子,一道闪电,从我眼前划过去,从那时我就晓得,他跟我永远走不到一起,我们的界线其实早就划得清清楚楚了。
然后我就呆掉了,一屁股坐下地了。
山风呜呜地,从松树林子里钻出来,就像有多少个人在哭。
巧巧过来拉我说,要不然,就听连升子的吧,哪个不晓得你心已经尽到了?反正是个念想,骨灰跟老爹在一堆也是一样的。
我喊,放屁呀,这一上午他都是在放屁呀!他放了几个屁你就信啦?喊着,我就哭起来了。我捶着地,放着声:老爹吔,老天爷吔,我怎么办啊?
巧巧看我那样,也跟着哭。小宝看他妈那样,也跟着哭。
……从小我们玩就在一堆的,连升子、来福子、大刘子,还有武巧巧,我们玩得最好。玩得好不是因为我任义好,小时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话都讲不全,是因为任义的老爹好。跟任义玩,就是跟老爹玩,有油条吃,还能学武艺。
他们讲,我们结拜兄弟吧,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他们讲,我们拜师吧,跟老爹学功夫,将来打遍天下无敌手。
老爹说,学这一行没用哟,三百六十行最孬赶尸匠。小伢子要好生上学读书,将来做大官。他们说不做官不做官,做官不好玩,我们就要做赶尸匠!
老爹讲,学这一行,一是要胆子大,二要身板好,等你们满十六岁才能学。为么事?十六岁才能看出身板有多高。你想想,一百多斤的人背在身上赶山路,个子小压都压死了,没有好身板背不动噢。老爹讲,貌相还要长得丑,你们生得眉清目秀一白二漂的,哪能吃得下这个苦?
我们不怕苦我们不怕苦,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吵的老爹脑壳痛。
老太讲,小伢子好玩嘛,又不是真收徒弟。老爹讲,这一行从来不乱收徒弟的,学徒要有娘老子立字据,任打任骂,生死不问。老太就笑,讲你胖你还真喘起来了。老爹讲,好好好,我就带你们玩。
先过第一关,望着当空的太阳旋,然后突然喊停,要你马上分清东西南北,你要分不出,你就不能做。因为你此时不分东西南北,你晚黑夜在山里就分不清方向,连家都认不得。旋都旋过了,没有哪个能分得清。
第二关,背背篓,挑担子,你要担得动两倍重的东西才中。因为死尸不是活人,遇上陡坡,尸体爬不上去。赶尸人就得一个一个往高坡上扛。拿来两个面粉袋,装满沙石背。没练几天个个都瘫掉了。
第三关,练胆量。把一片桐树叶放在深山的坟头上,漆黑麻乌半夜里喊你一个人去取回来。你们敢不敢?敢!都讲这件事顶轻巧。
巧巧是女伢,女伢不能去,就做监工。男伢一个一个去,一天去一个。头一天,大刘子取回来了,老爹点点头。二一天,来福子取回来了,老爹点点头。三一天,连升子也取回来了,老爹看看又点点头。巧巧不干了,巧巧说连升子耍赖,他家去困觉的,桐树叶是在地上拣的,她看见的。老爹就笑,说是真是假我心里有数,好玩的嘛,又不当真。其实树叶都有记号的,哪个偷奸耍滑他都有数。
他们都不当真,只有我当了真。我在大山里转了一夜也找不到那个坟,拿不到桐树叶就一夜不家来,把老太急得哭。
老爹讲,伢们唻,做么事心都要诚,偷奸耍滑,越学越傻。
老爹讲,赶尸虽讲不是么子大武艺,也要苦练三十六种功噢。第一件功,是站立功,也就是让死尸能站起来。第二件功是行走功,让尸体走路。第三件功是转弯功,让尸体边走路还能转弯。还有下坡功、过桥功、哑狗功。哑狗功最难,让狗见到尸体不叫。死尸最怕狗,狗一叫,死尸会惊倒,特别是怕狗来咬。最后一种功是还魂功,还魂功越好,死尸的魂还得越多,赶起来就越轻松。
老爹讲,我老了,不中了……
不好玩不好玩,不学三十六功。我们就玩赶尸,赶尸才好玩。然后就天天玩赶尸,连升子赶,大刘子赶,来福子赶,只有我老是被人家赶,我背书背不过他们,算术算不过他们,连猜咚猜也猜不过他们,我只好老被人家赶。我背的尸就是武巧巧,巧巧就欢喜叫我背,喊她走脚也不干,喊她摇铃也不干,喊她敲锣也不干,她就要当那个尸。因为装尸才能叫我背。
有一天老爹真的老了。临走拉着老太的手讲,我这辈子心满意足很了,就是任义子放不下噢,由小看到老噢,这伢子太实忱,没心眼,往后非吃人家亏噢。
老太讲,你放心走,吃亏是福噢,不怕噢,儿孙自有儿孙福,想开了就走噢……
这些事想起来就跟在眼边前一样。
山风起了,雨又下了,喜鹊岭的酒香转眼散得干干净净了。
五
傍晚黑,大刘子来了,来了就要酒喝。我讲我哪有心思陪你喝酒噢,我都愁死掉了。大刘子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你愁说明你债还不多,就这么点点良心债。哪像我啊?几十根吸血管插在头上,反倒不愁了!
然后就喝酒,边喝边淌眼睛水。人家都讲勤俭能持家劳动能致富,可想想自己这些年,老老实实做事,巴巴结结做人,到头来还是穷得一屁股搭两胯子,鸟是鸟蛋是蛋。开个理发铺子照讲是家传吧,我手艺不比人家差,做事比人家还卖力,硬是搞不过那些洗头小姐。生意清淡也就罢了,粗茶淡饭日子能过,可穷人生不起病哎,巧巧一次大出血,家里就四处生狼烟再也翻不过身来了。人家拿你不吃劲也罢了,把你当肉头也罢了,反正债也背过了牢也做过了,眼看就能从头开始了,可老娘的寿材硬是埋不下去。我总不能把棺材搁在屋里过日子啊?做人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么意思?
喝到半酣,大刘子突然讲,看来你坐三年劳改真是坐迂掉了,世事不通了。巧巧问这话什么意思,大刘子支支吾吾又不讲了,直到巧巧困觉去了,他才一脸坏笑地说,我不能讲,我要讲连升子坏话,巧巧非扇我嘴巴。我说你放什么屁啊?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他说我又没讲什么,你急什么急?这样磨到半夜,他才讲出来:你晓得莫老大为么事要卡你?他是做戏给连升子看呢。
我讲,做戏不做戏,不都是要卡我吗?
大刘子就笑,连升子卡你是真,莫老大卡你是假。
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刘子说,你要真有诚心,我给你指条路。我当然有诚心,我都成什么样了你看不见啊?大刘子讲,就怕屎到屁股门你又不敢朝下蹲。我说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了,现在就想把莫老大砍了。大刘子就笑,杀人犯法哎,犯法的事不能做。而且你砍莫老大也砍错人了,莫老大不过是执行者。他讲,莫老大昨天是演戏给连升子看呢。
么话?早先我也看不懂。大刘子讲,这些年我办厂厂倒,开店店亏,慢慢地跟干部混熟了,才摸到这里的门道。干什么事都要顺着干部的毛摸,你才能干得成功。你不把当官的毛捋顺了,摸舒服了,你就是累死你都不晓得是哪个下的药。他随便在哪给你下点药,你就死虾子一只。他今天不让你死,明天就让你死几回。你信不信?也不是说哪个人特别坏,人都差不多,一个鸡巴两个蛋,没哪个特别好也没哪个特别坏。他也不是成心要害你,他只是要得到他应得的那一份。那是他应得的。县里为什么要抓火葬?因为老书记升官了,他建的火葬场没生意。新书记要搞房地产,没土地。连升子为什么要抓火葬百分百?他是看准了领导的这块毛痒痒,他不把这块毛捋舒服了,他能干成事啊?凡事都是有原因的。
大刘子讲,这些年天堂乡的头头换了一发又一发,来一发新人就要想一个新点子。讲起来都叫改革,是新思路。从前姓李上台是养长毛兔种留兰香,后来姓莫的当家是开矿,招商引资。现在连升子要搞旅游,为么事呢?讲穿了就是没钱花,腰包空了。天堂乡屁股大一个地方,要养多少干部?几百口人都朝他要钱,他哪来的钱?还不是朝老百姓要?要不来怎么办,就改革。这一回动静最大,连生子把县委书记都搞来给他壮胆。要求所有干部都要统一到他的新思路上来,叫做不换思想就换人。问题是头头换了部门还是那么多,思想换了问题还是那么多。部门的这些人也要吃饭啊。七个所八个办,还有好几个站,他们也要活啊。怎么活?朝老百姓要到钱才能活。莫老大那个部门,养了七八个保安,平常要收哪家的费要扒哪家的坟,都要靠这些黑头鬼子,可人家也不是铁打的,要吃也要喝啊?所以连升子一句话,丧葬改革百分百,不收费,其实底下都晓得是放屁,都等着看笑话呢。上回他们去水家涝扒坟,就是连升子听到汇报了,发了大火,乡里另外拨的钱,才扒成功的。所以讲哪家死人了,悄悄埋了也就埋了,没哪个管闲事。但你家情况不同,你家老爹就在连升子眼皮底下,乡政府个个都晓得,他要放你过身了,连升子在天堂乡一天都混不下去,都盯着呢。你要敢硬埋,他真敢硬扒,连升子这人你晓得,他能做出来,这话巧巧是不信的,所以我刚才不能讲。但真到了扒坟那一步,你家风水也就完了。
大刘子讲,我也不瞒你,今晚就是莫老大叫我来的。你别急,听我讲完再发火,你要不干,只当我放屁听个响,没哪个逼你。眼下你要想平安无事把老娘葬下去,只有一条路,到火葬场开一张证明来。火葬场的证明从哪来?抬个死人去烧。死人从哪来?一个字,买。到哪买?方家嘴子。方家嘴子有个孤老太前几天刚死,才埋的,他们那边管得不严。另外我给你透个信,到目前为止天堂乡有三户人家正为丧葬证发愁,家家都想土葬,所以要决定就趁早。这是老莫的话,他讲他跟你家老爹有交情,答应过老爹要帮你的,不然上次也不会找你去顶缸。你觉得受屈,你收人家两千块总不是假的吧?儿子救活了是真的吧?巧巧平安回家是真的吧?领不领情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过是个传话的,就讲这么多。
他讲完了,我头也大了,手脚冰凉。花钱买死尸,这是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讲。可我不能不服气,人家讲得是有道理。人家是比我聪明,这么犯难的事情一句话就被他点穿了。想土葬,不难,花钱去买。就隔一层纸,你就想不到。眼下我要过这一关,也只剩这一条路。
可是,可是买死尸要好多钱呢?我就是有钱又找谁去买呢?大刘子讲,这我就不晓得了,人家不过给你指条路,办法还要靠你自己想。
这一晚我只困了两三个小时,天麻麻亮就上路了。我想我得赶早把这尸体定下来,去晚了说不定就被人家抢了先。从天堂镇到方家嘴子二十里地,我走了两个钟头还不到,天大亮时我已经站在那个新坟旁边了。那个村的村长也好讲话,他明白得很,一开口就晓得你的意思。他说你给死者的亲属两千块,村里意思到了就行了。我晓得,这意思一下也是一千块。哪晓得那家的后人死活不干,话还骂得特别难听。这平时水都喝不上一口的孤老婆子突然金贵起来了,我跪地下给他磕头都不中。后来那个村长就使眼色,让我先回去。我想想这事还是有希望的,于是又马不停蹄朝家赶,现在剩下的就是赶紧找钱。
我去找大刘子借钱,大刘子问,你可是真想好了?我讲是。你真下定决心了?我讲是。你二回反悔再来找我麻烦怎么办?我讲我给你立下字据,我家房子随便你扒。
大刘子讲,那你也不要借钱了,现在就把剃头铺兑给我,我给你四千,不算少吧?余下那一千你去打点莫老大,你得把他那一班人嘴堵上才中。
大刘子这东西真奸,从小就奸,他是个捉住鬼都能卖钱的人哎。我不是不晓得他奸,但我没法子,事到如今他倒像是行侠仗义的好汉,是我在求他把我家铺子抢走。大刘子其实早就眼馋我的那间铺面房,他的小店在镇头,我的铺面在镇尾,一头一尾都归他了,他在天堂乡也就站住了。
我心里就像堵了一块烧红的铁,我把铺面给了他,我家连大门都封死了,将来怎么过?话到这时明白了也晚了,顾不了这么许多。这个世界哪个有钱哪个狠。想想真叫人穷志短,当初就为两千块能救命,去代人家坐牢。现在三年牢坐完了,又得拿家里铺面去换四千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把铺面顶给大刘子。我有三年时间外加两千块做么事不好?
当然,这些话我没跟巧巧商量。不是没时间,农民的交易,少的是票子多的就是时间。是因为这话跟女人讲不清啊,她只晓得喊,只晓得哭,从来拿不出一个好点子。女人永远搞不懂,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为么事还要讲脸面。都讲女人难做,其实男人要在社会上混,比女人难得多,扛得多得多。
但是,四千块钱真的揣到腰里,心思又不对了。四千块,厚厚一沓子啊,我一辈子没拿过这么多钱。我别在腰里朝家走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一直捂在那个地方。一只小雀子捂在手心,捂重了生怕它死了,捂轻了又怕它飞了。人这东西怪得很,没钱的时候总以为有了钱所有难题都能解决,可真是钱到手了一分一厘都舍不得。我一遍一遍问自己,这么干究竟值不值?我是拿自己家的老底子,一家三口将来的日子在换这张脸哎,就为听人家讲一句:这伢子真孝顺,比亲生的还亲?我这张脸当真这么要紧吗?退一步讲,就算是为赌气,跟连升子赌,跟莫老大赌,我把自家的铺面都赌掉了,又能挣来好大的脸?
不中,不中不中不中!我耳朵里全是这些声音,快到家门口时,我脑壳都要炸了。我不敢进家,我怕见到巧巧,我没法跟她交待嘛。我有法子了,我买到死尸了,我搞到丧葬证了,我能让老爹老太合眼了,可自己家呢?自家大门都没得了,被封死了,从此只能从后门进出了!
我上了山,直接来到坟前。我的头在老爹的碑上狠命撞,一点都不觉得痛。老爹哎,你白养我这么大噢,我是个人见人欺的东西噢,狗都拿我不吃劲噢,人家在我头上屙屎屙尿我都不晓得躲噢。你怎么不讲话啊?你伸手拉我一把啊?
在坟前躺了好大一气,渐渐地,头不痛了,倒是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后来才晓得,就那几天功夫,原先一头的黑发白了一半!
也就是那一刻,我的想法完全变了。为么事我要按人家的路数去做呢?既然大家都有点子,大家都晓得算计,为么事我就不能想点子呢?要想就想绝点子,绝到你们大家都怕,我打小就跟你们不一样嘛。
我没回家,直接到后院里拿了一把锹,找了根索,然后直接奔方家嘴子去。当时也没想别的,就是不想花钱买。
是的,我要去赶尸了。老爹伸手在拉我了。
六
水家涝其实不是水涝,是山岗。早年山顶上有片湖,有好几十亩大,所以就叫涝。后来森林砍光了,湖水也就干了,变成了旱地。再后来,退田还林了,又种上了树,是那种有人栽没人养的野林子,稀稀拉拉像秃子头上的毛。所以夜走水家涝也不觉得怕,不像早年,不但有兔子和山鸡,还有野猪跟豹子。早年大白天都见不到日头,一个人是不敢进林子的。不讲那些野物,就是树藤杂草也能缠死你。早年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迷信故事不晓得好多。有一个讲恶人的,讲他做了亏心事还死不认帐,结果被山魈抓到林子里缠住,活活饿死不讲,身上的肉那些野物都不吃,嫌腥,最后是被蚂蝗吸干的,只剩下一架骷髅。有一种干柴就叫骷髅枝,从前上山砍柴顶怕这种柴,看上去粗粗的壮壮的,塞在锅膛里只冒烟不起火,家里人就骂,靠住又是骷髅枝!
我走水家涝就是看中了它的荒蛮,大白天也难得碰见人。另外,翻过水家涝就是方家嘴子,能省五六里地。还有一个算盘是,如果能把尸体背回来,我得先有个地方放,然后才能把老太换下来。我必须让人相信老太是真的拉去火化的,我的丧葬证不能是假的。
我看到了姓古的那家被扒掉的坟。墓碑倒在烂泥里,墓已经塌下去了,连棺材都砸烂了。我相信这家人已经不想重修了,他们也许连死的心都有了。在山里,认为最重的刑罚就是掘人祖坟,那些人下手就是这么狠。连升子,你真做得出来!我现在就是为了这家人也不能让你们得逞!
我这么想想又觉得自己不是很孤单,我是在为老百姓赌这口气。水家涝是个连狗都不来拉屎的地方,怎么就影响你的旅游事业了?你的事业真有那么要紧吗?一个农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了也埋到这里,怎么就看不过去?要发那么大的火?我非要跟你两个斗斗看!
去的时候还好,天还没很黑,站在岗上就能望见方家嘴子那片地界。我坐在岗上歇了口气,心想成与不成就看这一下了。我甚至想到,我也许这一生都决定在这一下。我不晓得为么事会有这个念头,反正我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相信,老爹在阴间也在为我出力。想到这些,我眼眶里有泪水打着旋,我对自己讲,你一辈子都笨,一辈子都属算盘珠子被人家拨来拨去,你总要当一回自己的家哎。
我找了一棵树,把树桠砍劈了,塞上一块石头。做上这些记号以后才把装钱的塑料袋埋下去。另外我想到,下岗的时候,一定不忘了在那些陡坡上凿几个脚蹬。还有,一定不要忘记回来走荒草地。总之我想得很细,想到了很多,也许一个人心里有了目标,就会这样。
下山的时候,天已大黑了,等找到那个坟,估摸已经很晚,我相信连狗都懒得出来了才开始动手。挖坟之前,我没忘先跪地下磕了三个头,我讲老太哎,对不起你老人家了,我也是没得法子噢,你帮了我这个忙,我负责给你选个上等盒子,每年都给你上香上贡,我保证不比你困在这里差噢。
等把坟扒开来,我发现这家人也太缺德,就给老人裹了一张席子,连身棉衣都没得,我的这些念头也就不在了。我心里话,你们待老人这样,还不如让老人火化呢,那一点心亏的感觉立马跑得干干净净。天冷,土都冻硬了,等把人扒出来,我发现我根本背不走她,她身上的冻土起码一百斤。这家人为了省事,居然在坟上浇了水,这也太不是东西了。我只好把外面的冻土连单衣一点一点剥下来,一边剥一边还在心里头骂,我现在一点都不心虚了,甚至觉得我是在做好事,是来搭救这个老太的。
然后就是把尸体背上身。背死人跟背活人不一样,死人已经硬了,身子坐不下来,所以必须用索绑在身上。好在这些办法老爹教过,难不住我。这老太又瘦又小,也不晓饿了多少天才死的,所以也不很重。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天神在上,地煞在下,万物有灵,万牲有家,今日归根,来年发芽,逢山路开,遇水桥搭,有钱买路,脚下生花,疾——
我想走得疾,其实走不疾。翻水家涝山岗时还吃了大亏。原先铲的脚蹬太陡,全都用不上。因为身上背个死人,根本抬不起腿来,实际上我是靠两只前爪着地硬爬回来的。这才晓得从前老爹讲得对,一门不到一门黑,百样武艺不压身,那些站立功,转弯功,行走功不是说着玩的。当初如果能跟老爹多学一点,今天也不至于这么犯难。有一段,我实在累得架不住,就差点起了恶意,想用绳索绑住尸体往山上拖。幸亏我没那么干,万一拽下一条腿或者胳膊,那就造孽大了。
老爹说,伢唻,将来你不论做哪一行,记住第一要紧的不是手艺,是诚心。心不诚,么事都做不好,做不长。赶尸这一行贱吧?贱行也有贱行的规矩!你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偷奸耍滑最要不得的。照讲,你收了人家脚钱,把死尸在乱坟岗上一埋,揣了钱就回家,哪个晓得?特别是乱世,打仗跑反,哪个来追究你?全靠自己心诚哎。你一次起歹心,二回再也没有回头生意,祖师爷赏这碗饭不是随随便便的。那些河南教的赶尸匠耍滑头,把人家死尸分开,把身子埋掉,头和四肢装在竹篓里,到地方再洒还魂水,看上去好看,可哪已经不叫全尸了,那能不招报应吗?所以河南教的赶尸匠没有哪个活过四十岁。我们这一派从来不做这种缺德事。我们都是实打实地背,做人要有骨气。再苦再累,都要把真人送到家,爬,也要爬到家。让人家魂归故里入土为安。
伢唻,这碗饭不好吃噢,二回你不要学赶尸。你守着剃头挑子太太平平我就放心了。你晓得我为么事不能生养?就是背尸背的!那一年打仗,有个连长死了,当兵的凑钱,央告我一定把他送到家。原本不敢答应的,可那些士兵跪了一地,讲他是个好人,一定要送他回家,我看不过,只好答应了。哪晓得打仗哎,枪子不认得好人坏人哎,炮弹就在身边飞,你师叔当天就炸死了。我收了人家钱,答应了人家的事,就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硬是在河沟里躲了一夜。三九天,你想想,那种冰寒刺骨,就那一下,小鸡鸡就冻缩掉了,缩到肚里去了。可那也得背,我一个人,硬背了七百多里地,把他送到。他到家了,我自己也毁了……
伢唻,做人要有骨气噢,要咬得住劲噢,要心诚噢,要挺住噢……
一路,老爹的话就在耳边响。没有他的话,我真挺不住。
天麻麻亮的时候,有一个秃头鹰瞄上了我,有好几回,翅膀差点刮在脸上,我晓得它是闻到气味了。秃头鹰叫起来声音特别瘆人,咕,嘎嘎嘎——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叫得你浑身发冷汗毛直竖。要是平常,早就腿软了,可这时我居然清醒到晓得这东西是在喊它的同伴。我要是不能把它撵走,不但尸体保不住,连自己恐怕都回不去,听讲秃头鹰顶欢喜叼人眼珠子。当时身上又没得火柴,不然有支火把还能对付一阵。没法子,我只有跟它拼命。我把尸体放下来,铁锹举着一动不动,像棵树一样动都不动,等它冲过来时迎头就是一下。就那一下,把我救了。后来才晓得,我头上脸上身上,全是血,不晓得是从哪来的。
等我回到了那棵树旁,取出了我的钱,再回头看方家嘴子,天已经大亮了。我对自己讲,今天一早就进城,再拿回骨灰盒子开证明,下晚回到天堂镇,还来得及办丧葬证,明天就能办事了。
我得永远记住这个日子,农历腊月十九。那一天,我脱胎换骨。
七
办完事,我算过一笔帐,除去开销还剩下两千多块。我准备用一千块去摆平方家嘴子,我相信一千块足够,甚至还用不了。我很奇怪自己,现在想么事跟以前都大不一样了,想什么事肯定得很,没有二话,更没有犹豫。从前可不是这样,我得感谢腊月十九这个奇特的日子。
还剩下一千多能做么事?我必须面对这个问题。我现在已经没有剃头铺子了,即使有我也不可能再做了。巧巧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我家大门已经封上了。是我亲手封的,一点都不心痛。我的心已经野了。
我发现这世上的路是走不完的,就看你敢不敢走。眼边前的事实就像一个万花筒,我钻进去了我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我确实开窍了,用一句时髦话来讲,我从这里面看到了巨大的利润空间。从前那二两醋钱再也不可能吸引我。
我去找了莫老大,我讲我请你到天堂酒家凌霄宫喝酒,一来是感谢,二来也是有点事情要谈。讲这话时我腰挺得笔直,脸上也没有以往那种低三下四的笑。
莫老大愣了一下才笑出声来,说你小狗鸟也想开了?
我讲是,我想开了。我想大刘子讲的是对的,你要想做成一点事,你不把干部的毛捋顺了,摸舒服了,是不中的。我首先得把他的毛捋顺。
我叫了一桌菜,陪他喝了三杯酒。然后我讲,你那边的事我承包了。
他讲,么话?
我又讲一遍,我讲我一揽子全部承包了。
他笑到岔气,讲,那我喊你任部长呢还是喊任主任?
我讲,部长是你,主任还是你。但那一摊子事归我。
莫老大把酒杯在手上旋了半天,讲一个蛤蟆四两气,做人气性太大了不好。任义子你老把我当个对手,我不就当个小干部吗?跟你有什么两样?
我讲我没跟你赌气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我是真心实意跟你合作。你想想吧,过几天再答复不迟。然后我就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凌霄宫里快活。
事实上莫老大愿意平等对话是第三天的事。也许他认为我这个人可靠,也许他觉得反正我不干也要找旁人干,总之他愿意合作。我们就在老皂角树下碰的面,三句两句就谈妥了条件。
协商的结果是三七开,每发一张丧葬证他提留三成。也就是说我卖一具尸能得两千多,乡丧葬办也能提留两千多,他的理由是,你不能让公家吃亏哎。我想也对,公家是不能吃亏的。
接下来就是招兵买马。他手下那些黑头鬼子我一个不用,这些人名声太臭。莫老大也承认,这些人吓唬老百姓还中,干大事指望不上。
我首先找的是黑牙,一个狱友。这伢子是个孤儿,跟我差不多,话不多,下手狠。另外黑牙住县城,四里八乡都够得着。我跟他讲,你跟我干没得亏吃,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他讲任哥你放心,在牢里我就跟定你了。
开头几单不是很顺,一般人都还接受不了,土葬一下要花八千块,等于平白无故挨人捅了一刀,血流得莫名其妙,一般都还想不通。这种心情我们都理解,所以也不催他,只是告诉人家有这么个路子,留下联系方法。但人就是这样,磨久了磨烦了磨怕了,哪个不想早点了事?一个死人躺在家里,就是在催命。当初如果有人跟我讲八千包办,我把屋全扒了也就扒了。
后来我们做开了,人家也就慢慢承认了。因为毕竟我们是在帮人家忙,你有难题我帮你解决。而且这话还不能公开讲,公开我们都讲火葬好,文明,环保。只是在人托人情况下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透露一点点。现如今你讲办事不花钱,是免费服务,哪个信?宁愿花钱买平安。事实情况也就是这样,有现成例子摆在那里,花了钱真能入土为安。
也有不听劝的,不听劝的结果就是鸡飞蛋打。过几天去做头七,碑还在,坟塌了,人早就飞了。你埋到哪个深山老凹都没得用。再回头来找,我们也只能表示同情,希望他去报案。他哪敢报案呢?你私埋乱葬不罚你就是客气。
挖尸体全部是临时雇的外地民工,挖一个五百块,拿上钱走人,干一次就换,绝不拖泥带水。这种人在车站附近最多,一般都是没得路费回家的受骗民工,好找得很。黑牙在这方面还比较听话,不贪多,也不欺生,不像后来的那几个员工,经常给我找麻烦。当然,做长了人总有疏漏的时候。
最紧张的一次是,有一个存尸体的地方暴露了。那是个废砖窑,因为怕临时急用,就存了几具尸。哪晓得附近有几户五保户,闻到了味道。死尸臭臭得厉害,是那种恶臭,那种臭我形容不来,反正是一闻到五脏就能翻过来那种。他们还听到拖拉机响,看到半夜里拖拉机往里面运东西。几个老人就到派出所里去报案。
派出所接到报案当然要查,那时民间已经有不少议论了。有讲亲眼看见诈尸诈坟的。有讲看见鬼魂走路的。也有人讲看见半夜盗尸的。事实情况也是这样,哪家的坟被扒了,埋的人不见了,都有名有姓的,时间长了想瞒是瞒不住的。
那天我是下午接到莫老大的电话,当时我还在邻县。他讲你那个事情发作了,赶快处理!我问是哪个事?电话就断掉了。我有点奇怪,莫老大从来都没跟我通过电话,怎么会突然这样讲呢?再一想我就明白了,立马通知黑牙,连夜转移。过后我特意到那个村子去看,才晓得派出所真是搜查了,只查到几筐烂西红柿。几个老头还不服气,讲西红柿怎么会这么臭呢?不可能的嘛。
这一次让我吃惊不小,后来就想到买通殡仪馆的点子,把死尸存到冷库里,又卫生又安全,需要了就直接拖进炉子烧。
我赶回来请莫老大喝酒,感谢他帮忙。开头他还假码十七地把我训一顿,讲我给他闯了大纰漏,连累他工作不好开展。
后来我听烦了,讲,我无所谓哎,你要讲不干了,我现在就歇手。我本来就是农民。然后两万块往桌上一拍,红通通地两沓子。
莫老大想想就笑了,说你狠你狠,我儿子刚刚考学,还在发愁呢。
我说我不狠,我累了半年都代你忙了,连吃饭钱都挣不到。
那莫老大也棍气,听我这样讲立马退回来一万,说,任义任义,你仁我就义。
话说到这一步都觉得近了不少,这才知道莫老大其实也是伤心人,讲起来部长主任当着,实际上一大家子月月亏空,老的要看病小的要念书,不另外找一点他都不晓得怎么活下去。他的活法也简单,莫老大讲,你上头出什么新点子我都不反对,不管你天上下什么雨,总得让地里打点粮食哎。以前我老以为都是这些乡干部跟老百姓作对,一天到晚要钱收费,乡里黄头鬼子来黑头鬼子去,老百姓恨的都是这些人。现在听莫老大讲我才晓得,他们讲起来是国家干部,是为国家做事,实际上国家并不给他开工资。他的工资都要在老百姓头上出,你老百姓欠粮欠费实际上就是欠他的工资哎,他能不跟你急吗?
但这件事确实来的蹊跷。我问,你怎么晓得派出所那天要搜查砖窑?
他说,我也觉得奇怪,正想问你呢。你是不是跟派出所的黄所长有关系?
我说没有啊?他说那就怪了,老黄以往跟我一直不大对劲,可那天明明是故意跟我透的风!当时我考虑事情闹大了对哪个都不好,就赶紧打你手机。
这不是出鬼了吗?难道派出所是看我穷很了想帮我一把?要不然就是放长线钓大鱼?黑牙也告诉我,他那天在城关镇也碰见公安局的人了,他们正对一片坟地指指点点。黑牙说,要不然就先避避风头看看再讲吧。可那几天我们的生意刚刚转旺,订单多得来不及做,眼睁睁票子到手了又化成灰实在不甘心。想来想去觉得好像也不像,公安局也没这么好,先警告一下,不中二回再抓你?难道他们要在全县范围内拉网?最后才一网打尽?再一想,他有多少大案还来不及破呢,凭什么就把我当条大鱼?
我问莫老大,挖坟盗尸能算个什么罪名?能判好多年?莫老大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他还没听讲过有这种罪。盗窃?抢劫?扰乱社会治安?好像都不像。后来他就讲,自己吓唬自己没得用,有情况我自然会通知你。公安局看坟地,很有可能是看中那块地皮了。现在县里各个机关都在忙圈地盖大楼呢,肯定跟你联不上。
我讲前两天有人给我算过一命,讲我有贵人相助哎。
莫老大讲,这话还有点像,也许就应在这件事上了。
总之七上八下过了几天,看看,没什么动静。再看看,还没得动静。心里就躁起来,好像盼着要出点什么事才好。
刚好那几天我家巧巧不安生,天天跟我吵,吵得六神不安。巧巧本不是那种小鸡肠子女人,性子直,也野,但从不记仇。以往吵嘴也吵,两天一过她自己就不记得了。你要再跟她提,她就趴你肩头上哈哈一笑,讲,我讲过那种话吗?你咸盐都卖得馊噢任义子哎。可这一回不同,这一回她咬死了我身上有股子死人气,不让我上她床。
我晓得我没有,我就背过一回死尸,就是那个孤老太,哪能到现在还有气味呢?我晓得她是讲我做的这个营生。我一直讲在外头跟人家合伙倒点小生意的。我是真的没法跟她讲,妇道人家到底胆小,讲了怕她架不住。
其实巧巧不快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我到家办老太丧事开始她就没快活过。开头是为火葬不火葬,要是搁今天,也许就火葬了,火葬也没好大的事。可当时就是转不过来,好像天塌了,好像全世界都在害我。后来就是为我盗尸,她明知是假的也不敢声张,心里憋了老大的火。只是安葬的时候特为把那个盒子放在老太身边,磕头磕得格外多格外响。我晓得那都是跟我赌气,做给我看呢,我也只好由她去。再就是为铺面顶给大刘子的事。不过这事还好,还没大闹,眼看着我把大门封起来也没闹,就是在床上躺了两天。再后来,就不对劲了。
时间长了总是瞒不住的我晓得,我的想法是,等我赚到了一笔就歇手不干了,我不贪心。当真票子烫手啊会咬人啊,讲到地家里还是缺钱,她也晓得没钱不中,所以一直都跟她糊弄。哪晓得那天她跟我来邪的。
那天,我多喝了两杯,又有几天没进家了,到家就往大床上一躺。我喊,巧巧哎,快过来让我香香噢,我累死掉了。巧巧过来了,说你别躺我床上,我害怕。我讲怕么事啊,现在我们有票子了,你想买什么你讲?你看看,有好多!我就把腰包袋解下来给她看,那里头有三四万。你怎么都想不到,她接了腰包袋直接就塞到锅膛里,擦根火柴就要点。那就能让她点了吗?我差不多是从床上横着飞过去的,一头撞在锅台上,三把两把才抢出来。
巧巧讲,你个缺德带冒烟的东西哎,这种黑心钱你都敢拿啊?你蹲三年劳改还没蹲够啊?枪子子到了脑壳后头还当苍蝇哼啊?我就问她这话是从哪听来的,她讲这还用听吗?你做什么好事你敢讲出来吗?再问,她就承认是连升子讲的。连升子还要她提醒我,不要太过分了,讲他一直为我担心。巧巧讲,你看看人家连升子!人家那么忙还要为你操心。你三十几岁了不是三十几斤!
又是连升子!我一听巧巧讲这三个字头就大了。
我讲好好好,连升子好,你跟连升子过吧。连升子今晚可来?你讲明了今晚有插花的我就让他嘛,现在可来得及?来不及我就躲锅灶后头。
那天我是气昏了,把能想到的脏话全部骂了一遍,骂得一嘴白沫,到水缸里舀水喝。再回头看巧巧,她已经躺下了。她讲,骂完了吧?没劲了吧?没劲你就听我讲一句:我愿意找哪个插花是我自己的事,天堂山自古就有这规矩,你管不着。我就是找一百个插花的,屁股比你脸干净。
都冷到这种程度,再讲也就没意思了,只好一个人走出来。
我真的不干净吗?当真连升子要踩我一辈子吗?永远都不能翻身吗?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问自己。我拎着个腰包袋孤零零地坐在老皂角树下想了好几个钟头,看着乡政府办公室的灯一盏一盏熄掉,我不晓得连升子办公室是哪一间,到底还是没上去砸门。
后来我想,我一定要到城里去。就是坐劳改,我也在城里上车。
八
我在城里注册了一个文明丧葬礼仪服务公司。租了个铺面,买一台小四轮拖拉机。买宝马是后来的事,开头还是很艰苦的。铺面里摆一些花圈纸箔,黑纱孝服,还有各种档次的骨灰盒。火葬生意我们也做,还代办丧事,差不多是一条龙服务。我们和各个医院、殡仪馆都有合作。当然最赚钱的还是土葬,越是不准土葬钱就越好赚,规定越严厉利润就越高。
富贵险中求,这是古话了。
有天我回天堂乡代客户开丧葬证,在走廊上碰见连升子,就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哪晓得连升子见到我,抬手连连点我的鼻子,点了半天一句话还没讲出来,一个字都没吐出来,掉头就走了。弄得我好恼火,心想我也没掘你家祖坟,恨我恨成这种样子。
奇怪的是莫老大一见我就笑了,说你的贵人是哪个啊?就是连升子哎!
莫老大说连升子昨天在会上表扬了丧葬办,还特为叫我转告你,不要出纰漏,特别是现在这段时间,千万不能出纰漏。
我讲这就出鬼了,刚才他还对我那么凶,差点生吃了我。
他说这就对了,他心里恨不得生吃了你,可实际上又不得不保护你。你想想,派出所又不归我管,黄所长凭什么要跟我通气啊?你搞的那些鬼把戏当真人家看不出来呀?现在上上下下都怕这一块出纰漏!因为什么?天堂乡上报纸了,火葬率百分之百已经吹出去了,县委又把天堂乡的经验到处推广,一旦出了事哪个最害怕?当然是连升子。
我说那我干脆请连升子吃个饭,索性把话讲开,免得大家人不人鬼不鬼。
莫老大说万万不可。他说连升子是个走仕途的人,他怎么会在乎你这点小钱?他在乎的是县委徐书记!只要徐书记想抓火葬抓旅游抓房地产,他就会一直帮你捂,你只要不是太过分了,他都一概看不见。一旦徐书记心思变了,或者来个马书记牛书记了,你就趁早歇手,赶紧滚蛋!
人说比干心有七窍,聪明。我看比干到这帮人还远得很。
这倒让我想起大刘子点拨我的那个话:顺毛摸。当时我还不大懂,现在我是一百个相信。大刘子开个小店,整天没事跟人家练嘴,倒真练成二乡长了。老百姓要顺干部的毛摸,小干部要顺大干部的毛摸,大干部要顺更大的干部毛摸。一层一层摸上去,大家都能得点好。而且还能进一步朝下想,你只要摸对了干部的心思,他还会想点子帮你,到了一定程度,他还生怕你不满意,生怕你不把他当自己人。你做过头了,他还千方百计帮你圆过去。到了这一步,他的尾巴实际上已经捏在你手里了,他要是想犯怪,你手上轻轻一捏,立马老实。所以,你要做的,实际上就是给他安一条尾巴。
我好快活啊,一颗心到喉咙口探头探脑好几回,现在总算大摇大摆回到肚里困觉了。连升子小狗日的尾巴总算被我捉住了。
有回大刘子来玩,我问他连升子现在怎么样了?大刘子讲连升子现在比龟孙子都乖。不像刚来那么张狂了。刚来的时候好厉害啊,要改这个改那个,宣布多少条纪律,不换思想就换人,还不许干部下乡扰民,哪个违反就处理哪个,一副改革家样子。现在怎么样?见到哪个都把脸挤扁了笑,还握手摇膀子,还整天撇个洋腔,你好?原因也简单,两年多下来,把人得罪完了。那七个所八个办还有几个站是好惹的吗?他们都是实权派,又都是这个代表那个代表。眼看就要开两会了,他敢不老实?
我想想,这个世界真是好玩。当初连升子要抓火葬率百分百是要顺徐书记的毛摸,莫老大免费服务是要顺连升子毛摸,我要承包丧葬证是顺莫老大的毛摸,现在又反过来了:等于我给莫老大安了一条尾巴,莫老大给连升子安了一条尾巴,连升子又给徐书记安了一条尾巴。讲起来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摸来摸去反倒摸成一家人了。
后来四里八乡全做通了,还有医院,殡仪馆,全都成了朋友,有什么事一句话。朋友多就这点好,哪里有消息立马就晓得。开头还不行,哪里埋了死人,还得到处打听,还真出过不少事。后来关系多了,也就不用存现货了,随时要随时挖,还都是新鲜的。我办公室有各县的地图,四里八乡,邻近几个县,哪里埋了死人,埋的是什么人,立马就晓得。不是所有的尸体都能挖的,这要看对象。有些关键人物不但不挖,你还得照看好。
关系多到什么程度?这么讲吧,今天医院太平间到了多少新人,火葬场送走了多少旧人,我当晚就有清单。我再跟你吹个牛比:如果你有急用,我一个电话,从化尸炉里直接给你拖人。你家有人要烧的话,我保证给你打折。还保证质量,那些参加火葬的家属哪搞得清楚啊?哪根骨头是自己亲人的?还不是我的人给他随便铲两铲?
有一回闹出个笑话,一个朋友临时打电话来,非要马上给他办一个火葬证明。当时正在饭店里请客,我又走不开。我就打电话跟火葬场商量,能不能先开一张。他们说进炉子的人数都是有电脑监控的,不好改的,一改那头就知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呢?你烧一半留一半,下次回炉再烧,电脑也能看见吗?他们后来说我有创造性思维,硬是把一具尸烧出了两个证。我讲这就好比你到馆子里吃鸡,可以一鸡两吃,也可以一鸡三吃嘛。他们都笑。
议论当然有,怪话也不少。还有直接骂娘的。讲兔死狐还晓得悲呀,人入了土都不得安生吗?还要掘坟扬尸啊?死人还要榨二遍油啊?哪朝哪代见过这种怪事啊?从前听都没听讲过。你没听讲的事情太多了。
我这人不欢喜讲话,更不欢喜跟人抬杠,我只晓得做实事。听领导的话,我们不搞争论,闷声大发财没得错。精神文明不好吗?火葬率百分之百不好吗?发展旅游经济不好吗?只要政府号召的,你就放心大胆去做,顺毛摸没得错。
去年在天堂乡召开全省火葬工作现场会。县委徐书记喊我介绍经验。我讲我不晓得讲话噢,你喊我当委员我也不当,你喊我当代表我也不当,只晓得做实事。后来他就笑,讲我是农民企业家,还保持农民的本色。我讲我本来就是农民嘛,没得色。大家就鼓掌。我看见连升子也在拍巴掌,还特为带上一句逗他玩玩。我讲连升乡长最了解我了,我们鸡巴拖痰灰时候就在一堆玩,我干的事他比哪个都清楚!我看见他脸色煞白,腿肚子跟过电一样抽个不停,差点昏过去。后来省领导就做指示,要加强科普宣传,要破除迷信,要移风易俗,要教育农民……
现在公司做大了,这些低档次的生意也不大做了,除非朋友帮忙。我主要考虑一些高端问题。但人的生活圈子变了,也容易得罪老朋友。
比方大刘子,有次来找我玩,当时正有客人,就把他打发回去,老大不高兴。后来我专门请他吃饭,赔礼,坐在一起又没得多少话讲,讲来讲去都是过去的旧事,实在累人。吃饭时候他看我尽点蔬菜,生怕我不给吃他吃饱,还特为提醒我这家店的老鸭汤不错。
我哪是舍不得钱呢?钱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是精神不够,这是大实话。我从来不亏待老朋友,黑牙讨老婆,我一笔就给他五十万。就是大刘子,来讲他店里生意怎么怎么好,就是地方不够用,我晓得他的意思,当场就叫秘书打一个委托书,把家里三间瓦屋委托给他。因为是祖屋,白送他也不行,犯忌讳的。但我讲清楚了,房子永远归他了,将来我也不会回天堂山了,回去也不会住了。
我这人就怕做亏心事。方家嘴子是我的转折点,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后来我明里暗里给他村里帮过多少忙?他村长搞不懂,他早就不记得我了,要送东西我也不要,只好把我的照片印了好多张,每家挂一张。他们要是明白,应该把那个孤老太的照片每家挂一张才对。
其实我就是怕做梦,睡觉我不敢关灯。
我跟黑牙分手的时候,两个人喝了不少酒,黑牙还流了泪。我说你要记住,我离开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难心事,亏心生意都不能再做了,任何人找你都不能做。黑牙说,任哥我听你的,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哎,不听你的听哪个?我说话不能这么讲,这么讲不通。讲到底还是要做人。
这话应该怎么讲才通呢?我还没想出来。
九
要讲亏心,自始至终我只对一个人亏心,那就是巧巧。
巧巧疯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也不可能想得到,我一个人在外忙得跟疯狗一样,有时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哪能想到她的感受呢?原先只晓得她是生我气,气头上骂几句,骂过了就算了。哪晓得她能这么想不开呢?我忙里忙外,累死累活难道不是为她吗?她就不能为我想想吗?
乡里有人打电话,讲巧巧满山遍野跑,几天几夜在外头跑,也不吃饭,高兴就唱两句,不高兴就整夜鬼喊,现在嗓子都哑掉了!吓得我滴尿,忙问我小宝怎样了。他们讲小宝还好,有邻居看着呢,就是看见他妈害怕。他妈现在也不认得小宝,看见就跟没看见一样。
我跳上车就朝家跑,一路上,心就跟刀戳得样,车子颠一下,血就冒一下,浑身都在滴血。人家讲真夫妻是前世冤家,现世是来讨债的。平时不管怎么吵,棒打不散刀砍不开,就是死了肉烂了,筋还是连的。我跟巧巧从搭妈妈锅开始,就玩在一起混在一堆,就是坐劳改心也困在一堆呀。
小时候我是又呆又笨,就是有一身蛮力。她呢又聪明又漂亮,山歌还唱得好,那个声音就像天上来的,一点荤腥没得。可他偏偏愿意跟我好,任谁都想不通。有一年县剧团来演戏,听她唱过几嗓子就要收她,她死活不干,还跑来逗我:小他哎,你猜我去不去?我讲那还用猜吗,有的吃有的喝还拿工资逛商店跑码头!她讲我偏不去,我气死你!我讲你去不去都不关我事噢。她就骂,呆子,任呆子!
哥喂你呀真是个呆
姆妈在家你不敢来
小时候我是呆,一句话到嘴边要分几段才能讲得清。可我不孬,念书不中我做事中,炸油条打糍粑,犁田打耙,砍柴摸鱼样样都中。我身大力不亏,每回跟我家老爹学赶尸玩走脚,出力的都是我,背尸都是我,喊脚的摇铃的都是连升子来福子大刘子。我背的尸就是武巧巧,巧巧欢喜叫我背,喊她走脚她不干,喊她摇铃铛撒纸钱她不干,她就欢喜叫我背。她咬我耳朵根讲,小他哎,你身上的汗好好闻噢,骗你是小狗!
一来二去我们都大了,赶尸不好玩了。初中毕业了,高中上不去了,回家做田了。只有一个连升子,去县城读书了,去省城读书了,去外头做官了。而我们,也长高了,成人了,胡子拉杂想女人了。
小他哎,我给你当老婆,可好?我讲,噢。小他哎,你是呆呀还是孬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我讲,噢。小他哎,你真孬哎,孬死掉了!我讲,连升子比我聪明,你跟他吧,进城逛大码头。小他哎,我就欢喜孬子,你还不晓得吧?
粉嫩嫩的小手白花花的身
就不晓你伢安的是什么心
其实我哪不晓得呢?那么大的人了,我什么都晓得,就是不敢。巧巧哎,我家穷噢,你没听讲过吗?冷尿饿屁穷扯谎噢,怕你跟我吃亏噢,熬不住噢。小他哎,穷是么东西呀?好些钱一斤呀?亏是么东西呀?怎么吃呀?巧巧哎,我怕连升子有一天来插你花噢,我真怕他回天堂山哎。小他哎,怕人插花没得用噢,天堂山自古就有这规矩噢,可惜能插我花的人还没生出来!
那时候,巧巧姆妈还不大情愿,主要是嫌我家穷。但天堂山的规矩是闺女大了自己找婆家的,又碍着我老爹的面子,大家都磨不开口,只好拖了又拖。后来巧巧急了,把小棉袄绑在肚子上到处跟人家讲,我有了我有了。又跟她妈讲,准备接生吧。她妈到底没能犟过她,答应了。其实那时我们连嘴都没香过!我是听讲了这事以后才敢做。
巧巧哎,你晓得什么叫家?为么事家家大门都要做七块板?为么事饭桌也要做七块板?我教你数数。我把着她的手——有的七(吃),没得七,有的七,没得七,有的七,没得七,有的七(吃)喽——
小他哎,你敢亲我噢?你闷头驴子偷麦肤噢?我告诉老爹打你认不得家!
巧巧哎,有你在我才有家噢!
蕨菜荠菜灰灰菜
清水咸盐也是个爱
这些事,这些话,这些歌,这些从前的杂花花,放电影一样在眼边晃,心都晃碎了。吵也吵过了,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她晓得她已经挡不住我了。我已经把公司开到县城里去了。
我的心思是避一避,等她气消了再把她接到城里来,等她世面见得多了,自然就明白我的苦心。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她,我真是巴望她能快活,可是要我歇手不干,要把我送回去坐劳改,我没法子答应嘛。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找连升子。我讲这话不是怕她跟连升子有什么关系,刚回来我还有这个心思,后来我进城以后才晓得,城里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姐大把抓,连升子哪能看上她嘛。她都三十好几了,农村妇女风吹日晒雪打雨淋的,三十几的脸还能看吗?我不担心这个。
我也不担心她告发我,我那点秘密在她看来是个事,天打五雷轰一样,硬在心里憋了一两年,斗争了一两年,不晓得好大的罪过。可这点事在连升子那里早就不是秘密了。连升子起小就是个能豆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能不晓得利害吗?按大刘子的说法,连升子最清楚哪头大哪头小,他做什么事都要反复算计的。他有粉不往脸上搽专往屁股上抹?现在天堂乡是全省火葬工作的先进单位,他的火葬百分百到处都介绍经验的,他能扒开我老爹的坟去看吗?他敢吗?何况他下一步就要搞民俗文化旅游节了,他有板凳不坐偏坐树桩子?我也不担心这个。
我害怕的是巧巧受不住。巧巧心太慈了。巧巧没经过什么事,她把连升子看得太高了。在巧巧眼里,连升子是我们这帮人中的人尖子,文化高,又是干部。动不动就看看人家连升子!连升子是一杆秤一把尺,他不公道哪个公道?连升子肯定站在她一边。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她心里憋了一两年斗争了一两年,是舍不得我,是怕送我去坐劳改。现在,她连这一点都舍去了。
我是真希望连升子能给她一个说法,能理解她可怜她,帮她大骂我一顿,发狠心发毒誓要把我抓回去法办。反正他扯谎扯惯了,多扯一次也无所谓。那样她心里也许好受一点,起码不会想不开。可是连升子没有这么做。
实际情况是,连升子对她非常小心非常客气。我估摸连升子肯定劝她不要瞎讲不要瞎猜。连升子还会说,任义同志,我现在也是任义同志了,任义同志是个农民企业家,县领导对他很重视哎,你要帮助他支持他哎!有人看见,连升子亲自送她出的乡政府,连升子还站在老皂角树底下对她笑着挥挥手。
就是这天夜里,巧巧疯了。满山遍野地跑,几天几夜不着家。
我找到巧巧,她坐在田埂头上,一头的草屑一脸的灰,眼睛子一动不动,细一看,是白的。我喊,巧巧,巧巧你不认得我啦!她笑一下,不吭,只顾啃手指头。我哭了,我说巧巧,我是任义子哎,我特为家来陪你噢!
巧巧讲,我是鬼哎,你是哪个?
后来又把小宝抱来,小宝喊妈妈,她也听不见,只讲自己是鬼。
我急了,听人家讲,人犯糊涂时打一巴掌就能打过来,就狠狠掴了她一耳光。
巧巧从田里爬起来,一点痛的样子都没有,说,你来啦。
大家都讲,好了,好了,这下清醒了。
巧巧却说,我是鬼,你来捉我的吧?捉我卖钱的吧?我能卖钱哎。
我蹲地下抱头大哭。
十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天堂乡组织的盛世天堂民俗文化节开幕。我本不想来的,连升子发请柬打电话也不想来,我说我跟天堂乡已经没得关系了,我户口在城里了。徐书记非拉我来捧场,说你是天堂乡的骄傲,你不来大家都没面子。后来想到刚刚签了一笔大单,紧张了好几个月,出来散散心也不错。
来了就先站到乡政府新楼的台阶上看阅兵。乡政府如今盖了新楼,把从前的老皂角树扒掉了,成了个大广场。这开幕式还真搞得一本正经。乡里七个所八个办还有那几个站,还有莫老大的黑头鬼子们,都穿制服戴大盖帽站成方队,连升子跑步到我们跟前喊,首长同志,阅兵准备完毕请指示!徐书记说开始吧。然后十几个方队咔咔咔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去。徐书记喊同志们好!底下就喊首长好!徐书记喊同志们辛苦了!底下就喊为人民服务!然后大家就死劲拍巴掌,我一个从前人见人欺的农民站在他们一起拍巴掌,也跟做梦一样。然后就是参观,连升子撇着洋腔,拿着一个电喇叭亲自给旅游经济考察团讲解。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请看——
我们天堂镇是一个巨大的船形围屋,几百间房屋共用一圈围墙,街道也是包在围墙里面的。在高山上看,这个围屋就是波峰浪谷之间漂浮的两头尖尖一条船。经过考证,这是明末清初的建筑,距今已有四百年历史。相传,我们的祖先殚精竭虑,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才盖出这么一条大船。当时交通不便,深山里建一条大船,为了什么呢?为的是平平安安和和谐谐,那时这里没有党组织也没有政府,他们是如何达成共识的呢?这还是个迷。
我心想,天堂乡还是乡,变不成天堂。唯一的变化是街心站着两个穿黄色反光背心的人在扫马路。大概这就是连升子的环保经济,我听讲镇里家家茅厕都扒掉了,现在屙屎屙尿要跑到沙河边公共厕所去,还不晓得冬天怎么过。他的解说词也不怎么样,如果我站山头上看船屋,就觉得这是一个快淹死的老人浮在海面上,只剩下一张大嘴巴,拼命地喊救命。
连升子撇个洋腔继续说,我们这里盖房与别处也不一样,别处是先砌墙后盖顶。此地是先搭架上梁,然后盖顶,最后才砌墙;别处是将凹型的瓦背嵌在两根椽条之间,此地是将瓦背立在椽条上的。立于椽上而不倒,那才叫个真功夫。层层叠叠上去的瓦片就象一张布满机关的大网,一处瓦碎全镇都响。从前有一伙小偷不服气,趁晚黑上房行窃,还没走几步里头就知道了,逮个活死。因此方圆几百里只要讲天堂镇的瓦匠,出价都高一些。
天堂镇有一半居民是手艺人,一年里有半年是在外面做生意,挣了钱就赶紧回家过快活日子。他们懒是懒一点,可懒得有道理: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什么?是快活。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家怎么办?挣一堆票子把快活丢了还有什么意思?这是天堂人的思维方式,很有点人文精神。天堂人都想得开,这里的男人都“巴家”,家是快乐的重要源泉。有钱无钱回家过年。男人们能带两个钱回来更好,实在没钱也要在家里休息半年,养足精神来年再做。女人也不见怪,看到钱高兴,看到男人回家更高兴。要是男人脸色不好就问一声:又上老板娘当了吧?男人只要答一声嗯哪,女的就再也不问。手艺人出门在外,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和东家结过账,一般都要喝一餐酒,酒喝好了一般都有老板娘来纠缠,嘻地一笑裤子就掉下地了。这种事还怎么问?出门在外事事难哪,女人们也想得开。
哄地一下都笑了,连升子更来劲了,脸涨通红地说——
我向大家透露一个秘密:此地尽管偏僻,男女关系上并不保守。男的出门在外,女的也有被人家插花的。插花就是把一枝花插在柴禾挑子上,或者菜篮子把上,要是女的愿意呢就把花收下,晚上就代你留门。要是女的不愿意呢,就把花摘下扔掉,大家不伤和气。旁人也见怪不怪,是女人都欢喜有人爱,十个女的九个肯,就怕男的心不稳。讲开了就是两个字:愿意。人家愿意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哄地一下,又笑了。
但我跟大家说清楚噢,插花有插花的规矩,一对一,跟第三者无关。花是不能插在人家门头上的,插在门头就是打这家男人的脸。寡妇是更加不能欺的,寡妇家里还有死鬼。做了这种事,就被认为不上路子,两个人的事,你情我愿,不能伤及无辜。从前有个媳妇上山砍柴,一担柴禾挑进家才发现里头夹了一枝花。这媳妇犯了愁,她是没留意,真不知道是哪个插的,却又不敢坏了规矩。就跟丈夫商量:说我们不能破坏规矩,你不如躲在锅灶后面,来了人我就跟他讲清楚我不愿意就算了,他走后你再出来,乡里乡亲的别当面打人家脸,丈夫答应了。谁知这插花的来了,正是她从前的旧相好,多年不见面这一个不字没到嘴边身子已经软了。一头是丈夫一头是相好的,这媳妇心里头有事,配合上难免就差一些。结果那个人还没怎么说话,她丈夫却心急了,扒在灶头上喊:孬子哎,屁股上垫个枕头嘛!那个相好的一惊,掉头就跑,自此坐下了病,到死也没能回到天堂山。
再次哄堂大笑。徐书记说,各位老板听清楚了吧?不能坏了规矩!
连升子接着说,此地女人个个漂亮,个个勤快会做,犁田打耙,割稻插秧,全是女人的事,去河里挑水怀里还吊着一个伢。这是真正的农家乐!有时忙得米下锅了,还找不到柴禾,就喊伢子到邻家去讨。要是大家都没有呢,她们就约好一起上山,可见要插花也不容易噢。上山砍柴是她们的一个保留节目。辫子自然要梳的,衣裳也要光鲜一点,柴刀磨得锃亮别在后腰上,谁也不想比别人差。然后一条扁担一根索,站当街上喊:大姑娘上轿啊?想插花也不能这么想法子!于是姑娘媳妇就一个跟着一个上山。砍柴砍热了,她们把褂襟子撩起来在前面打个结,露出肚脐眼,跟今天的歌星一个样,挑起柴担齐刷刷地走。要左肩就是一色的左肩,要右肩又是一色的右肩,花摇柳摆一样齐刷刷地扭,那简直……
徐书记叫,好!下次你就组织一个女子担柴队,就在街上扭,让老板们来插花!可以搞点特色出来嘛,想方设法让游客开心。
我看那些老板们都开心得很,个个都想投资的样子,好像这个项目立马就能挣到大钱了。吃饭时徐书记问我为什么不讲话,我说讲话是书记的事,干活才是我的事。徐书记说,你这个人啊就是不开朗!
我晓得我为么事不开朗,回到天堂山,心里就不开朗,看到狗都想踹一脚。本来是想散散心,可越散心就越沉重。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天堂人,可是天堂的山水养大了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跟我扯不清分不开。但我的成就越大,越不想承认自己是天堂人。我小时候为什么欢喜望着山头向呆?欢喜白云荒草?现在我明白了,我注定是要走出去的,是要飘泊流浪的,我是没有家的。现在我跟天堂山还有什么关系?没有了。巧巧进了精神病院,小宝进了县城念小学,将来我们还要到省城,到北京到上海。我早就想把天堂山忘记,忘记得越干净越好。我带儿子经常去看巧巧,我们总希望老天开眼,巧巧能活蹦乱跳地走出来。同时我心底里还有一丝讲不出口的愿望:她康复的时候最好保留一点点后遗症,最好能忘掉天堂山。但我们总是失望,医生总是对我们摇头。巧巧不是只顾咬头毛玩,就是指着我们喊,疯子,疯子!小宝问,妈妈是不是疯子?我讲是。小宝又问,那她为么事讲我们是疯子?我讲,在她眼睛里,我们就是疯子。
徐书记拍拍我肩膀说,听说你最近改做国际贸易了?我点点头。
最近我确实谈成了一笔生意,而且前景还非常看好。事情是这样的,我公司得到情报,现在埃及的医科大学每年需要三十多具尸体,作为解剖学实习用品。但是埃及人只对木乃伊感兴趣,死了都想土葬,所以尸体供应严重缺货。所以,我的机会来了。经过几轮谈判,现在出口到埃及的中国尸体,全部由我公司提供。中国什么资源都缺,就这东西不缺。每具尸体卖十万埃镑,差不多一万八千美元,单这一笔我能赚多少?这仅仅是一年的,还有今后若干年呢?还有其他国家呢?你算算?这些尸体都是全尸,省事得很,大部分除去体液就行,只有小部分要锯开分段的。而且有专门部门检疫,绝对健康,绝对合法。所以我现在天天在家睡觉钱都花不完,想起来我都发愁哎。
徐书记听得眼睛子要跳出来,说任义同志啊,我要跟你干一大杯,祝贺你!
于是我兴头瓜脑端起杯子,跟徐书记咣地碰了一下。可就这时,隐隐约约的,断断续续的,从山头上飘来一阵山歌声,我手一抖杯子就掉下地了。
哥喂你是那空心的菜
良心卖光你才家来——
这声音尖尖的,亮亮的,就像一把刀,从头顶上慢慢地划过去。又像是一枝火柴,在我心尖轻轻磨磨磨,然后嗤啦一下就冒出光亮。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只有那种在深山里长大,喝的是山泉,吃的是野果,看不见烟火的地方才能生出来。我难道听错了?明明好多人都听到了。
有人问,好像有人唱歌?连升子站起来说,刚才我还忘了介绍,我们天堂山还是个山歌之乡,唱山歌那是一绝!你们明天在民俗文化表演中就会看到这个节目。山歌对唱,不但好听,而且现编现唱,优美动人!
可我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巧巧的声音。除了巧巧,天堂山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声音?我慌神了,麻乱麻乱,巧巧不是在医院里吗?巧巧不是嗓子哑了吗?巧巧不是疯了吗?她怎么会在这唱呢?
连升子还在解释,说天堂的姑娘个个都会唱。
听到这话,心里那个火苗呼啦啦朝外冒,热浪直翻。也不晓得哪根筋拽的,我跳起来了:各位老板,我就是天堂山人,跟连升乡长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晓得天堂山还有一绝,那就是赶尸。我老父亲从前就是赶尸匠。连升子忙说,是的是的,我们都是赶尸匠的子孙。我说,我愿意在这里给大家表演一段赶尸,给大家助助兴。请连升乡长背尸,我来赶。
说罢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一个小孩就抱到他背上去,我对小孩讲,你只要不哭,过后给你一百块。那连升子开头有点不快活,脸色还不大好。我晓得我叫他是叫不动的,我就对徐书记望,徐书记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立马就愿意了。
我拽了一张大桌布把他们蒙起来,又在他头上盖了块餐巾算黄表纸,我就敲着碗在前头引,他在后天跟。走几步我就丢下一张票子,他就踩着票子紧紧跟。我喊,左脚一朵花(一泡屎)哎。他就朝右边跳一下。我喊,右脚冰渣渣(有水)哎,他就朝左边跳一下。我说前头大路直哎,他就摇着膀子两腿直直朝前挪。我说不怕恶狗撵哎,他就左转右转绕着圈走。
赶着,喊着,我就哽住了,眼睛水止不住地朝外喷。喷了我还喊,还赶,我不能叫他停下来。我好像回到我的从前,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巧巧,巧巧趴在我耳朵边讲,小他哎,你身上的汗好好闻噢。小他哎,我就欢喜孬子你不晓得吧?我好像听到巧巧就在耳边唱,唱得撕心裂肺山崩地裂——
哥喂你是那空心的菜
良心卖光你才家来
要卖你再下力地卖
卖完肚肺你卖死胎
曹征路 2005年8月15日写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