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台湾问远去的书信
随着短信微博微信的逐步普及,书信这一古老的联络方式正在慢慢退向时代边角。负责邮递工作的人员如今已很少或者没有机会传递人们的书信了,他们的主要职责已经专注到只传送最新的报刊杂志了。
说来也实在让人留恋与伤感,书信发轫于何时已无从考证,但书信的存在由来已久却是不争的事实。在中国古代,关于书信的传说就有很多。什么鸿雁传书啦,什么鱼传尺素啦,等等,就是最好的明证。在当时交通与通讯极不发达的年代,远离家乡的游子们能够间或寄给远方亲人一封书信,已经是万分艰难弥足珍贵的事情了。唐朝安史之乱中间,备尝颠簸流离之苦的大诗人杜甫,就有自身感受颇深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传世;被誉为古今文学才女第一人的宋朝词人李清照,也有关于书信方面感人心魄的词句流传世间,至今依然拨动着无数痴情男女的心弦: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留,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宋代著名爱国诗人陆游,虽为铮铮一汉子,也难免侠骨柔情,他的诗句“天阔素书无雁到,夜阑清梦有灯知”,就道尽了他思念异地亲友的殷殷情怀。
书信在古代有诸多美称,它既是历史嬗变过程中的最好证物,也是时代发展进步的形象代言者。在纸发明以前,古人除用绢、帛写信外,还以竹片、木片作为书写材料,称为简、札、牍,故书信有时又称“书简”、“书札”、“书牍”或“简札”、“简牍”。简札的长度和素绢一样,都取一尺左右,故信又有“尺牍”、“尺翰”、“尺书”等等美称。
到了近现代,电报的出现使得书信变得简短而快捷。只要有条件,肯花费,传说里的青鸟、信鸽、鸿雁、黄耳传书也就活灵活现在人们面前。随着键盘滴滴答答一阵敲响,不用自己亲笔书写的书信便可由此地传到彼地,或有彼地传到此地。电话的出现,更是把书信的功能变得立体而直观,只要轻轻一拨话筒,遥远的空间转瞬间便凝缩到一起,不用书写,便可使双方如在眼前一般直接对话。书信到了这时候,已经变得生疏而快捷,简直就不该再以书信称谓它了。
时代发展到今天,手机已经走进万户千家,口袋里装着联系远近熟人亲友的通讯工具,有啥事有啥话可以随时直接沟通,绵延数千年的古老书信方式,在今天已经显得笨拙而费力,早已不为人们所沿用了。今天,当短信微博微信等已经普遍被人们使用的时候,似乎古老的书信再次复活,稍稍給退位已久的书信以全新的原始模样和截然不同的表现方式。
最本样的书信不管写在或刻在物品之上,都可以触摸可以观赏,它是实实在在的一件物品,你可以随时品味把玩,更可以珍藏传世。而今的短信微信微博之属,人们多已不把它当回事儿了。随时发出,随时收到,随时阅读,随时删除,来去匆匆,痕迹难留。更有视频的出现,异地亲友不仅可以直接通话,更可直视对方尊容,虽不似相处一处那般温馨、亲密、浑圆,也真达到了前人求之不得的天涯若比邻感觉。
小时候,对书信的好奇心不亚于后来看电影。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与动力,我从小就喜欢听人读信或看人写信。由于我的伯父是解放前县立初中毕业,在我们方圆远近是唯一能够顺利读信与写信的人,因此外面有工作人员的家庭,只要收到远方亲人的来信或者要给他们回信,都要找伯父代劳。每当看到本村或邻村的人们手里拿着书信或者信封信纸走进伯父家中,我便按捺不住好奇之心,飞快走进伯父家的堂屋里,静静听着伯父给他们读来信或者读有由草拟的回信。
伯父的文字功底扎实,写出的信每每受到收信人的高度评价。邻居二奶奶的娘家侄子那时候在部队当兵,后来干到正团职干部。他在探家的时候就曾说过:看了表哥写的信,就等于在教我如何写信。实在佩服得很!
有一年,邻村有户王姓人家,是三十年代蒋介石炸花园口时逃难到本地的难民。由于一路逃荒要饭,孩子多难以顾及,逃荒途中只好忍痛把大女儿卖掉了。建国后,王姓户主连续几趟到卖女儿的地方认女儿,可女儿心结难开,始终不肯认亲。王姓户主当时已经是基层干部,他识字很少,无法打开女儿心结。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伯父。伯父也被他的不幸遭遇打动,满含深情替他写了一封给女儿的信。信中详细叙述了当初的艰难困窘之状,告诉女儿如果当初不卖掉她,不仅她的性命难保,就是父母自己和几个弟妹们的性命也难以保证。信寄出不久,那家的大女儿终于回信了,王姓户主迫不及待地拿着女儿的信来见伯父,求他快点读读信的内容。伯父缓缓撕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两张折叠规范的信纸,一经展开,伯父便高兴地对着王姓户主说道:好事来了,你女儿肯定要认你们了!王姓户主激动得双唇直哆嗦,急忙催促伯父读读信。伯父倒是不慌不忙,含笑对着他说:不用读,就知道你女儿要认你了。说着话,伯父把信递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几处泪痕说:你看,这信是你女儿自己写的,上面尽是她滴落的眼泪,把字都滴模糊了。王姓户主一边看着信上的模糊字迹,一边止不住擦拭眼泪。待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伯父便一字一板地替他读信。王姓户主的泪水始终都没有停流,直到伯父读完信后,他才常常舒了一口气,连连说些感激的话语:多亏了你呀,多亏了你呀!要不是你写得好,咋能打动我闺女的心?还是识字多好,啥话一到你们那儿,就能写得活脱脱的打动人心。就是让我再给女儿说上一百遍,也保不准到猴年马月她才能认我们!
说到写信,那是我自小都滋生的一种愿望。可我们家里始终都没有在外地工作的人,亲戚里也没有这类人,这样就没有机会与可能实现自己的这个梦想。
我上小学的时候,二奶奶的二女儿叶儿姑找了个对象在部队服役,他们之间常有书信来往。出于姑娘家的害羞,叶儿姑从未求伯父写过书信,一般情况下她收到的信都是由我来帮她读。而她的回信一般都是自己写,听母亲说叶儿姑上过两年学,识字不多。叶儿姑的回信写的是啥,我到底也不知道。然而,不管怎么说,恋爱男女之间的信写得好坏彼此是不会计较的,更不会惹对方笑话的。叶儿姑每次写好信后,都悄悄把我喊到她家,拿着对象写给她的信封,让我按上面的地址替她写收信人寄信人地址。开始我不愿写,认为自己的字太害,怕惹人笑话。叶儿姑便鼓励我说:再害,还不比你姑的字好?于是,我便带着激动难耐的心情替她写了。这一写就是好几年。有一年,叶儿姑的对象从部队回来探亲,见到我后夸奖说:那信封上的地址是你写的吗?我不好意思地说:是。他便连连夸奖说:写得不错,比你姑的字要好得多。
从那儿以后直到叶儿姑结婚,以致后来那个已经成了我姑父的人从部队转业后分到了天津工作,叶儿姑的信封都一直由我来写。唯其三番五次地书写同一个地址,直到今天,虽然时光滑过四十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址:天津市塘沽区五零一信箱基建筹备处供应科。
我第一次写信是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时我二姐和二姐夫被人介绍后还处于刚认识阶段。二姐夫在北京平谷当兵,隔三差五都要给二姐来信。二姐没进过正规学校,只在村里的耕读小学念过一段书。后来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照顾不过来,她和大姐就终止了有限的学业。她们几乎就是文盲,认识不了几个字。二姐夫的来信都是由我读给二姐听的,回信也是由我根据二姐的意思写给二姐夫的。
那时的姑娘们受传统习俗影响很深,和所谈对象单独相处的时间几乎没有多少。即便是彼此间的书信来往所知范围,也仅仅局限在很有限的人员之中。二姐每次收到二姐夫的来信,都会像叶儿姑一样把我喊到僻静处,让我小声念给她听。每次念完信后,二姐便趁家里人都不在的时候,把我叫到里屋里,再小声告诉我回信的内容,我便按照二姐的意思给二姐夫回信。信写完后,我也像伯父那样把回信的内容读给二姐听。直到二姐说可以寄信了,我才写好信封,用面糊把信封口糊严实,交给二姐邮寄。
时间长了,有时为了逗二姐,我故意在读信的时候加上一些内容,还在回信的时候把二姐没有让写的内容加进去,常惹得二姐不停地抱怨我。有一次,二姐刚刚被生产队评为学大寨标兵,我在她给二姐夫的回信中顺便把这些内容也写了进去,直到二姐夫在另一封来信中对她大加赞扬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于是便质问我:他咋知道这事?你咋不吭不嗯就把这写进去?真是羞死人了!我哈哈大笑着对二姐说:不写这些,那信还有啥写头?干巴巴的,就没法写了。二姐也没有过分责怪我,只是叮嘱我:下次再写,我没说的,千万不要信进去。不然的话,我可要生气了。我一边应着是,一边替二姐写回信,依然把一些她没嘱咐的内容写进去。时间一长,二姐便习惯成自然了,不管我写进去什么,她也不再追究。
那时候,青年年女谈恋爱是没有甜言蜜语的,彼此之间除了叙说必要的事情之外,大都是相互鼓励的话语,柔情蜜意的语言基本是不存在的。起码我替二姐写的许多信中,她除了要说的事外,就再没有任何题外话了。她决不允许我在心中写那些她认为叫人听了肉麻的话,二姐夫给她的信中也全无此类内容。
我上高中那年,二姐夫从部队复员回家,在大队担任民兵教导员。没多久,她和二姐就结婚了,我担负的第一阶段的写信任务也就此结束。
我第二阶段写信是在七九年我考上师范的时候。由于在我们的亲属群里,我是第一个外出上学的人,到学校报到后,我便依次给家里和姨家、三个姐姐家写了封信,简单向他们汇报了学校里的情况。我的去信几乎成了我们亲属群里不少人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来信,以致春节回家后无论走到谁家,大家都要拿我的信作为话题,彼此说道很久。
自从上学后,经常给家里写信,还有同学间不断的书信来往,便成了我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东西。给家里的信,多以说事祝福为主。给同学的信,就可以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的漫谈。大家彼此抒写各自的理想抱负,畅谈美好未来,也时常会把自己内心的郁闷借助书信倾注其中,以求得同学朋友的共鸣与宽慰。
师范毕业后,我首先做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再后来被调到初中任教,仅仅过了四年,我就开始教初中毕业班。这个阶段,初中升中师中专相当热门。农村孩子及其家长只有一个心愿,初中毕业后能够考上中师中专,毕业后分到一份固定工作,吃公家粮,拿公家钱。我担任班主任的班年年中考都名列前茅,考上中师中专的学生比例较大。最让我倍感自豪与惬意的是考上学的学生们到校报到后,给我寄的一封封来信和元旦前后寄来的贺卡。学生们天真无邪,感情率真,话语朴实真切。每每读到那些对我既符合实际也有点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言时,我就止不住血液奔流,情绪亢奋,一年奔忙于教学事务的万般辛劳,此一刻便烟消云散。
对待学生们的来信,一般我都要回复的。鼓励的话语是主流,解答人生三味的话语多是应求而答。学生们多喜欢把我和他们现在的老师作比较,其中有一位学生在给我的来信中竟然这样写道:我们那位语文老师看起来文绉绉的,带着一副漂亮的眼镜,每次讲课前总爱来段即兴演讲。可他哪里是在演讲啊,简直比念经还难听,头都不敢抬起来,哼哼唧唧说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和你相比,简直差十万八千里。我虽然心里漫生出隐隐的自豪,快意于学生对自己的这份评价,可也明显感到他对我的过分偏爱,这可是致命的缺点。于是便回信给他,我写下了这样的话:你的老师很年轻吧?初上讲台,经验不足,蹩脚之处在所难免。我当初也和他一样,谁都是百炼成钢的。要不了多久,你的老师一定会像你喜欢我一样得到你的理解与尊敬的。
九十年代初,我被宣布为学校代理教导主任。有一次,为了指导学生参加市县举行的爱国主义教育作文竞赛,学校安排我能给全校学生做一次公开指导报告。计划好下午进行,可天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雨。这雨不紧不慢,似在考验大家的耐力,一直到晚自习开始后依然雨脚如麻。第二天学生们就要动笔作文了,今晚再不做辅导,就没有时间了。校长便和我商量,是否坐在广播室里借助扩音设备给学生作报告。我仔细想了一下,别无它法,只能如此了,就应下了这件事。我一口气讲了一个半钟头,各班都打开门窗,全校师生都在静听我的讲话。第二天,据学生反映,效果良好,我也很欣慰,心里装满了说不出的愉悦感。
谁知隔了四五天,我收到了一位在省城上学的学生来信,拆开一看,那内容令我不禁唏嘘良久。信中说:上星期我有事请假回家,原本要去学校看望你,谁知当天晚上便在家里听到了你洪亮的声音。虽然你没有丢掉老本行,继续担着毕业班的语文课,可听家里人说你已经不再是班主任了,而是升“官”了,做了全校的“大”主任了。我心里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失落,掺杂到学校事务里的你,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做我的师妹师弟们敬仰爱戴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那一天,我情绪波动很大,心里没有半点轻松与高兴,学生来信中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我也在深深责问自己:我能像从前那样吗?一直困扰到晚上,我找不出答案。直到第二天,我才给那位学生回了信,我真诚地写道:你的来信催我惊醒,促我反思,我不否认你说的话是有道理的。目前的学校肩负着太多的社会事务,容不得你清净下来,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地专事教学工作。大与小是相对而言的,班主任虽小,可它具体而实在;教导主任虽大,却繁杂而笼统。我会很好处理二者关系的,像魏书生那样,做一个大小兼顾和谐共荣的优秀教育工作者。
我前后教毕业班十余年,从我手里走出的学生数以千计,不管他们后来走向了何种工作岗位,时至今日,还是有不少人依然记怀着我。更有少部分学生时有电话问询或者借助假期回家后来家探望我的。
在中师中专成了香饽饽后,作为班主任的我,已经开始慢慢开导学生及家长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不能急功近利,在中师中师中专里过早终结学业。希望他们果断放弃眼前的既得利益升入高中,继续深造,力争成为更有用之才。不少学生就是受到我这些话的影响,毅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升入中师中专的机会,上了高中。他们中的不少人不仅后来升入了大学,还有部分人在学业上一直走到了最高峰。这些学生们每每说起这些事情,在他们写给我的信中总是止不住流露出感激之情。
时序交替,寒来暑往。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步入知天命之年。如今在我家里,依然收藏着百来封当年学生们的来信。有时候闲暇无事,打开阅读,那真挚无邪的话语便如一颗颗闪光的心脏在发黄的信纸上怦然跃动。
多少年了,我已经没有写信与人,也没有人寄信与我。我保存的那些几十年前的学生来信,而今已显得弥足珍贵。在通讯越来越发达的今天以至未来,手写于信笺上的书信已成了杜鹃啼血一般再难唤回的东风了,它距离人们的生活已渐行渐远,以致最终消失。古代文人雅士们留存于史册之上的名书信已经成为绝笔,不管是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还是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不管是诸多近现代名人的印刷成册的家书,还是文学巨擘鲁迅与其夫人许广平共同撰写的《两地书》,都已定格在文学史上,成为遥远的绝唱。留存于普通人家的过往书信,虽不能登大雅之堂,但作为家宝,也将为书信的既往风采留下一道厚重的剪影。
怀念既往岁月里曾经翩翩飘飞的一封封书信,怀念弥合遥远空间勾连亲情与友谊的书信上的文字。
2016.5.9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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