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胃病

    胃病

某年冬天，我因为感冒去医院打点滴。他们安排我坐在楼道里的长椅上。四周出奇的安静，可以听见旁边的诊室里一个男人在说话。

“我觉得可能是跟我原来暴饮暴食有关系，您说呢？现在我只要吃饭稍微晚一点，胃就没命的疼，空荡荡的那种疼法，还吐酸水。吃点东西就好受点。可等到吃完了饭，又接着疼，这回是涨的疼，胃就像要裂开似的。实在没办法，吃多少都一样，吃下去就疼。”

“每天都这样。”

“几乎是每天都疼。”

“是什么位置？这儿？这儿…”

“没错，就是这儿，胸口稍微往下一点。刚开始我媳妇怀疑是心脏病，我说你别瞎猜，我自己的心我知道。就是胃的毛病——原来我吃东西吃的太猛，简直不要命。老这么撑，时间长了胃就坏了。”

“嗯，饮食不规律。”

“对呀，这您知道，胃就跟气球一样，吃的东西多了皮儿就给撑薄了，老是那么撑慢慢地就没有弹性了…”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在机关里。”

“好，我知道了。”

接下来，谈话停止了，只听见钢笔写字的沙沙声。您知道，当医生的都掌握一种特殊的笔体，写起处方来龙飞凤舞好看极了，可你仔细看，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认不得。

“您说这个病严重么。”

“怎么说呢，不算太严重吧。”

“不会是胃癌什么的吧，哈哈…”

“你这个年龄，大概不会，这么年轻…不过也要注意保养。我给你开一点药。”

“那么能治好？”

“怎么说呢，肯定要比现在好得多。”

钢笔尖继续在纸面上划动着，病人沉重地叹了口气。

“是啊，这我知道，胃肯定是有毛病。那么个吃法哪能不闹病呢。当初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现在上岁数了病就都找上门来了…‥这都多少年了，我算算，自打我参加工作到现在…嗯，得有二十年了。”

“是么。”

“可不，就是吃出来的，不过有什么办法呢。那会我刚上班，小毛孩子一个，谁都不拿你当回事。想让领导重视你，就得自己努力呀。我们家有个亲戚，在食堂里干过，他跟我说我们主任就喜欢吃得多的人，你越能吃他越器重你。于是我在单位就拼命地吃，别人吃多少我就吃他的两倍、三倍。这么坚持了一年，饭量练出来了。后来有一次，单位组织聚餐，主任那桌和我们正好挨着，他一抬头就能看见我。好吧！我心想，机会来了，以后怎么样，就看今天这一拼了！于是一开始我就不停的往嘴里塞，甭管是菜还是饭，看都不看就往里送。平时功夫下到了嘛，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也有人想从我这抢风头，可是他们不行——刚开始挺猛，过不了一会儿就都靠在椅子上歇着了。我呢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节奏，没人动筷子了，我还在那吃，不停的吃，也不喘气也不出汗。看着很轻松。我偷偷瞟了主任几次，嘿嘿，他果然往我这边看呢…”

“您是自己来的？”医生问道

“对，是我自己来的。”

“那您待会去照个胃镜，检查一下。”

“好的，我也是这么说。彻底检查一下，心里就踏实了。我就担心会不会有癌变什么的。”

“应该不会…”

“那就太好了，您说不会肯定就不会，哈哈哈。”

“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医生说 “那后来呢，你们主任说什么了？”

“您听着呀，等到饭快吃完的时候，我们组长过来趴在我耳边儿说：‘头儿叫你过去。’我就过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跟主任面对面说话。他们那桌坐的都是领导，主任特意给我加了一把椅子。他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在哪上的学，跟谁一起干活。又问我吃饱了没有，我说吃饱了。他说：‘没关系，别不好意思。’于是又给我单叫了两个菜，上了一盆米饭。我心想：来得正好！到了我发挥特长的时候了。我就一气猛吃，吃得主任眉开眼笑，他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跟别人夸我：‘怎么样？看见没有，这小伙子棒不棒？你看看你看看，啧啧，瞧着就痛快。多好的身体…这要是踢个足球打个篮球照样错不了。’从那以后，主任就喜欢上我了。他知道我有这个特长，所以每次吃饭都带着我。敬酒的时候，我提着酒瓶子站在他身后，每回吃到兴头上，他就一拍桌子跟大家伙宣布：‘注意啦，大家安静了，下面由我们这儿年轻的同志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我就上场了，我们一共三个人，我…”

这时一个年轻的护士走进诊室，和医生说了点什么。谈话中断了，过了一会，她出去了。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干咳，紧接着先前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耽误您工作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啊…没有，我今天的号全看完了，你是最后一个，待会我安排你去照胃镜，我就可以下班了。”

“那我现在就去？”

“不用着急，可以等会…您接着说，后来怎么样，你们三个人…”

“是这样，我们三个人，我是主角，那两个负责给我打下手。一般都是一盆米饭，一盆汤。两个菜。表演时间是5分钟。我们这个节目事先拍练过，我吃一碗饭，一个人给我盛好了递过来，空碗放在一边。喝光一碗汤，另一个人过来再给我盛一碗，空碗放在旁边。刚开始的时候速度慢，越往后越快，越往后越快！到最后他们两人盛饭的速度都供不上我吃了，空碗在旁边摞的像宝塔一样。主任带着大伙喊着口号我加油。计时的人一喊：‘时间到！’你看吧，盆里连一粒米、一口汤都不能剩下，时间就这么准。”

“吃完以后什么感觉，胃痛么？”医生问道

“嗯…记不得了，时间太长了，不过当时似乎也没什么感觉。大夫那您说我这个算特异功能么？我是不是跟一般的人不太一样。”

“嗯，那到说不上，还是在正常的范围里。我看过一个资料，据说人胃的最大容量是9000CC，对，世界纪录是一个波兰人，他吃的…好像要比你还多。”

“嗨，我可不是为了破记录。要不是领导喜欢这个，说实在的，我才不受这个罪呢。”

“嗯，是啊，领导…呵呵，什么地方都一样…您知道么…我们这也”谈话突然变得含混不清了。又过了一会，只听见医生用一种愤世者的腔调说道：“怎么样？要不是我告诉你，你能相信吗？哼！这还是在医院里…”

“真是想不到啊，”病人附和道“这简直是…太那个什么了。真想不到，嗯。”

医生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流，随后啪嗒一声把钢笔放在桌子上。

“好啦，您去胃镜室看看吧，这会应该空出来啦。”

“好，太感谢您了，您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病人站起身穿好外衣，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不过话说回来，您那么吃东西吃了二十年，还能有这样的身体就算不错了。”

“哪有二十年，顶多两年”

“怎么呢？”

“后来没过多久我们主任就调走了，上面又提拔了一位。”

“呵呵，这么说，您那个节目也不用再演了。”

“没有，”病人斩钉截铁的回答“再也没演过了，新领导……不是太喜欢我。其实也没什么，他就是原来老给我盛饭的个人。”

“哦，是这样…那好，您出门往右手边走，一直顶到头。”

“好的，谢谢您了，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