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向后延伸,延伸……
路,向后延伸,延伸……
茄子脸老头儿对秤砣脸老头儿说核桃脸老头儿:“看这伙还真是一头好骡子,搁生产队那会儿咱俩拉他到集上最少卖二百块钱,也不止换这一车化肥。”
“至少两,两车!”秤砣脸老头儿咳嗽着说。
核桃脸老头儿拉着架子车,上面堆了七八袋化肥。两个老伙计在后面推着。这是豫东平原地区的一条地方公路,路两边是千里沃野。地里一望无际的蜀黍苗已经一拃多高,有的地块及时浇了水,苗子一棵棵精神抖擞,没来得及浇的地里苗子有点蔫。但在仨老头儿眼里,所有地块的苗子都是那么可爱,因为在这一拃高的苗上他们就能看到八寸长的金黄棒子,从一块地的苗子里他们就能看到满屯的粮食。唉,这几个落伍的老家伙啊!
核桃脸老头儿向田里望了一眼,笑着说:“你们俩伙就欠副嚼子套嘴上。”
茄子脸老头儿说:“你看他嘴里那纸烟像不像嚼子。就差咱俩拿马鞭子抽他了,驾,驾,喔,喔……”
核桃脸老头儿笑骂:“这骡子伙。这么热的天也没把你送地头儿去(指埋到坟里)。”
茄子脸老头儿说:“咱才不去看地头儿哩,还等着到骡子家喝啤酒哩!”
核桃脸老头儿:“灌死你这骡子。”
秤砣脸老头儿对核桃脸老头儿说:“老哥,听你三媳妇说,你三崽子这次给你撇了一万块钱?”
核桃脸老头儿没吭声。
秤砣脸老头儿接着说:“你三崽子那新房子只剩下粉刷、走线了,花不了那么多吧?”
核桃脸老头儿说:“他就不能孝敬他爹俩瓶啤酒钱,他爹是长工?”
茄子脸老头儿说:“长工也得有工钱。整天跟他种着地看着崽子,自个养个崽子都是白养的?这帮龟儿子只知道出去挣钱,不管他老子在家做多大难。六十多岁了,还在这大日头底下当牲口。”
秤砣脸老头儿说:“还是人家长贵美啊,在城里上班,整天日头不晒,雨水不淋,不到六十就退休了,整天啥活不干,一月二千多块。”
茄子脸老头儿有点愤愤不平,“他大爷,就会欺负农民,啥时候都是农民受罪。你俩记住,下辈子再别托生成农民,托生成女的,出去做小姐都比当农民强。你看咱村东头那永顺家闺女,收拾地跟妖精似的,但就是来钱快,比你家三崽子挣钱多多了。永顺家的也拿着她闺女买的衣裳到处跩,也不臊得慌。”
核桃脸老头儿:“那有啥臊的,人家又没偷没抢。不比咱那刚被捅死的副镇长强?”
秤砣脸老头儿:“被妓女捅死,也算是天下奇闻。”
茄子脸老头儿:“谁说人家是妓女?那女娃和我老表一个村,人家就在饭店打工,他当镇长的喝醉了,就以为所有的女招待都可以当妓女玩,结果被人家捅死了。活该,这种人该被捅死一百回。”
秤砣脸老头儿:“不知道这会咋判啊?到底是杀了人。”
茄子脸老头儿:“啥叫杀了人,那畜生能叫人?杀日本鬼子叫不叫杀人?那是鬼子,就不是人。”
秤砣脸一梗脖子,“说是那样说,到底是杀了人。跟杀日本鬼子到底不能一样,你看吧,肯定也得判刑,不会轻了。”
核桃脸老头儿:“唉!这世道。”
仨老头儿走着的路向后延伸、延伸……
一辆带篷三轮车向前奔驰,车篷上印着摩托车广告。黑瘦的中年司机,灰蓬蓬的头发向后飘扬。车蓬内,——远处的人会以为里面堆的是花花绿绿的什么杂货,靠近点,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堆背着书包的小孩。三轮车拐到一条土路上。
不知哪个小孩的尖叫声,“别挤我。”
又不知哪个小孩接了一句:“我奶奶说了,咱这三轮车就是咸菜坛子,你将就点吧!”
一个女孩的声音:“我们班有个学生造句,‘好象’‘送我们上学的三轮车好象一个大饺子,我们就是饺子里的肉馅。’”
孩子们嘻嘻笑。
另有一个小孩接上茬,“我们班的学生写作文,‘送我们上学的三轮车像一名舞蹈演员,每次要到桥上的时候,它都会像舞蹈演员一样跳舞;它又像大海上的一条小木船,晃来晃去,坐着真舒服。’”
“老师说我们再过桥的时候要从车上下来,免得车翻到河里。”
“乌鸦嘴!”
“闭上你的臭嘴。”
“我去报告老师,你们敢说老师是乌鸦嘴。”
车上静默片刻。
“我是说你是乌鸦嘴。我没说老师。是不是,二蛋?”
“你去报告我也不害怕。我前两天打架,老师让我回家叫家长,我家长都去广东打工了,俺爷又是聋子,老师说啥他都听不见。”
孩子们嘻嘻笑。
“二蛋,昨天你数学作业不是隔了三道题没做,老师用棍敲你了没?”
“我在办公室门口看见老师敲他了,他还哼哧着哭哩。”
“谁哭了?你那作业还不是照抄的,你上次考试数学只考了五十分,老师没踢你两脚?”
“踢了我也不嫌疼,我也没哭。老师还说让家长辅导我,俺爷还没我识字多哩。有一回我往广东打电话,让我爸辅导一道题,我爸把我训了一顿,说打一次电话电话费就得好几块,够他一顿饭钱。”
又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去俺大姨家,还在网上跟我爸聊过天哩。我看俺爸跟看电影演员似的。”
“你爸有恁帅?你爸有甄子丹帅?”
“我跟俺爸亲。”
三轮车行驶的路向后延伸,延伸……过了土路,是刚才经过的公路,向后延伸……天色渐暗,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雪夜里,一列火车缓缓出现。
车厢内,昏暗的灯光掩盖不了热烘烘的人气。过道上,车门口都挤满了人。
两节车厢的交接处。一群农民工和自己的大小行李包挤在一起。圆脸农民工说:“这人多倒有个好处,暖和。”
长脸的笑着接上:“那高铁也暖和,有空调。你咋不去坐哩,保证不会把腿挤麻。”
圆脸农民工:“我还想坐飞机哩,不比高铁还自在。”
一边矮胖的秤砣脸农民工插进来:“咱敢去坐飞机?火车、汽车超员了总是在地上,你坐飞机,到半空超员了,不掉下来?”
长脸民工一巴掌打过去:“你傻蛋,飞机会超员?”
圆脸农民工笑着说:“要真超员了,起飞前先就把轮胎压爆了,也飞不上去。”
长脸农民工:“咋是俩傻蛋!就你拎着这破提包也敢上飞机,到天上把你提包顺窗户扔下来,看你哪找去。”
圆脸农民工一梗脖,“我要买票了上飞机上,他敢把我提包扔窗户外面?”
长脸农民工愣了一下。
秤砣脸农民工说:“对啊,咱要买票了,他能不让咱把行李带上去?只能带高级皮箱,不能带编织袋?”
长脸农民工一笑:“反正我没见过有人扛着编织袋上飞机的。”
秤砣脸农民工:“你去没去过飞机场?还没见过人家扛上编织袋上飞机!”
长脸农民工又一巴掌:“那电视上没有?你就没看过电视。你在电视上看到有人扛俩编织袋上飞机?”
圆脸农民工:“别说了。你管人家怎么坐飞机,等有钱了自己去坐一回不啥都知道了。”
秤砣脸农民工嘟囔:“坐那干啥!有钱还不如买酒喝了。给他飞机公司做生意。”
长脸农民工笑:“真是傻蛋,那叫航空公司,还飞机公司。”
秤砣脸农民工也笑了。
交谈停顿片刻。
长脸农民工对圆脸农民工说:“你那新房子你爹都弄好了吧?”
秤砣脸农民工先插上话:“你这算心静了,我也得赶紧盖房。新房子住着真美啊!住在新房里,打着牌,喝着酒,多爽。”
长脸农民工:“他大爷!你们说,为啥在工地上喝酒,那感觉和在家里喝不一样?在饭馆里喝更没劲,都不如坐家里喝。”
圆脸农民工:“外面是人家的地盘,咱家是咱的老巢,肯定自在了。”
长脸农民工:“就是,还是住家里舒服。每次刚回家那几天,怎么也睡不醒,真他妈舒服。”他把脸凑到同伴近前,低声说:“你们有没觉得,在家里和老婆耍也比在外面耍着美?”
秤砣脸农民工“吃吃”笑,“就是,时间长。被窝比外面的暖和。”
圆脸农民工:“你不服地气儿不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到家放屁都顺畅。”
秤砣脸农民工伸个懒腰,长脸农民工忙躲开身子免得碰上。秤砣说:“快到家了。该见到我闺女了。”
圆脸农民工问:“你闺女那胳膊好利了吧?”
秤砣脸农民工:“应该没事,我爹打电话说没事。他大爷,那段路也太坏,三轮车也就不安全。镇政府说让家长送孩子上学,我爹自行车都不会骑,咋送?他们都不能把路好好修修,桥的护栏加固加固?”
长脸农民工笑着说:“你的话,坐飞机不如买酒喝,人家镇政府花钱修路,也不如花钱买酒喝。”
秤砣脸农民工:“看来指望别人就指望不住。我这次回家过年,就教我闺女学骑自行车,不能老麻烦人家送。”
长脸农民工也伸个懒腰,说:“快到家了。今年得好好热闹热闹,一年里就能好好耍这么几天。”
火车向前行驶,铁路向后延伸,延伸……
2011年12月 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