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有座山（组诗）

 
　　（一）西山头
　　
　　父亲常对我讲
　　他小的时候西山头
　　有石床石桌
　　还有个很深的石洞
　　他放羊时每遇到下雨
　　就会躲进去
　　后来采石厂的工人
　　在山坡搭了两个大棚
　　整天开采
　　没几年功夫一个大馒
　　便被啃了一半
　　我最怕工人放炮
　　一声巨响之后
　　碎石发出的沙沙声
　　仿佛灌满了耳朵
　　常常见到
　　大卡车载满石块
　　从山肚中缓缓驶出
　　前年因要开矿山全封了
　　然而，西山头
　　已成了很大的水塘
　　那天回家
　　我特地走到旁边望望
　　只有几朵白云
　　在里面来回踱步
　　
　　(二）测量台
　　
　　村后，那座山
　　最高的地方是在东山头
　　上面有一座测量台
　　据说是日本鬼进中国时建的
　　高高的像一把利剑
　　直插苍穹
　　许多大孩子爬上去
　　张开双臂欢呼
　　风吹动他们的头发衣服
　　犹如展翅的大鹏
　　又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那天我也试着向上爬
　　可刚到半腰
　　手便开始颤抖
　　身上冒出一颗颗冷汗
　　我不敢朝上面望
　　不敢朝下面看
　　只能抓住铁把手
　　慢慢往上攀
　　最后竟然爬到了
　　那个能站人的平台
　　只见山坡以下
　　全被葱郁的树木遮掩
　　偶尔可看到几间房屋的檐角
　　一条条大路如闪光的河水
　　流向天地相连处
　　感觉，那里才是心
　　真正的归宿
　　
　　（三）春天，那片洋槐林
　　
　　那座山的山坡上
　　长满了洋槐树
　　高大粗壮，黑黑的皮肤
　　布满道道深长的皱纹
　　
　　小草伸出嫩绿的手指
　　牵来一只只牛羊猪
　　它们低头默饮
　　焦渴一冬的喉咙得以滋润
　　
　　孩子们爱拿着铁铲拎着篮子
　　到里面挑那些细长的小蒜
　　喜鹊于枝头呱呱叫唤
　　好像不大欢迎这些不速之客
　　
　　槐花一夜间会将山坡染白
　　风到哪儿，香味到哪儿
　　我们走在路上小心捂住头
　　生怕碰上蜜蜂
　　
　　（四）三姑的坟墓
　　
　　三姑啥样子
　　我头脑中没有任何印象
　　我也没问过
　　她遭遇的是什么病魔
　　
　　我隐约记得送葬那天
　　我曾在她的棺材旁
　　玩准备装进布袋的泥土
　　四周围好多人
　　
　　三姑的坟墓
　　就在西山头的坡上
　　我每次经过
　　都不由要加快速度
　　
　　我感觉她像影子一样
　　跟在我的身后
　　我的心也仿佛紧紧
　　攥在她的手中
　　
　　有一回我得了感冒
　　奶奶将铜钱放在石刀上占卜
　　说到三姑时
　　那铜钱立刻站住不动
　　
　　晚上，奶奶搀着我
　　将一搭火纸放路头点着
　　我深感疑惑，三姑没有钱用
　　为何要找我
　　
　　（五）串树叶
　　
　　那座山的山坡上
　　也有一些白杨树，但是不多
　　一到秋天，我们这些孩子
　　便会到下面串树叶
　　细长绳子的一端
　　系一根尖头的铅条
　　见到树叶
　　就朝上面一戳
　　因为山上遍布坟墓
　　随处能看到死人丢下的衣物
　　我从不敢独自进入
　　二鼓胆大
　　叫我跟他走
　　从山南串到山北
　　我的身后拖起一条长龙
　　二鼓忽然对我说
　　街北边的三厂有许多齿轮
　　要我与他一起去偷
　　我坚定予以拒绝
　　他就拦住我，最后
　　我把那一串树叶全给了他
　　他方才罢休
　　回家时，我一边走
　　一边抹眼泪
　　山路磕磕绊绊，好几次
　　我差一点被绊跌
　　
　　（六）那只山羊
　　
　　从我记事起
　　就看到它在那个圈里跑
　　不知它生育了多少儿女
　　全家都把它视为宝
　　
　　早晨父亲将它赶上山
　　晚上总是自己回屋
　　曾有人想出大价钱买
　　父亲头也未掉
　　
　　有一回两三天没看到
　　父亲漫山遍野寻找
　　原来它跑进一个山洞
　　下了三四个羊羔
　　
　　它的结局如何
　　我已记不得，常想
　　是不是当时作为
　　什么尾巴被割掉了
　　
　　（七）那条山路
　　
　　那条山路
　　家和学校系于两端
　　像根长长的飘带
　　搭在那座山的肩头
　　一个来回就是十几里
　　坑坑洼洼到处是绊脚的石块
　　一双新鞋穿两个月
　　鞋底就会冒出洞
　　冬天早晨一走上去
　　冷风似小刀割脸上肌肉
　　雨雪天每次回家
　　都要沾染一身泥污
　　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
　　最使我为难的是
　　书包里面的那本数学
　　我越想离开那条山路
　　它越如同生产队的石滚
　　死命地拖着我
　　庄上好几位同学
　　都顺利跳出了龙门
　　我仍然在上面慢腾腾走
　　直到我拿着
　　录取通知书到了徐州
　　那条山路
　　还跟在我的身后
　　不时蛇一样钻入我的梦中
　　缠绕我的手脚
　　
　　（八）杏树林
　　
　　山的南坡，有一片杏树林
　　除了一个门，四周
　　都被比铁还硬的钢橘围着
　　小狗也钻不进去
　　
　　每当粉红的杏花落满枝丫
　　就有一股暖流在我们体内抬头
　　风伸出微凉的手
　　向我们打开春天的大门
　　
　　那些绿叶遮掩的杏子
　　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从青涩到黄熟的过程中
　　似乎哪一个都沾有我们目光的温度
　　
　　我们总是趁中午王大玉家人打瞌睡
　　悄悄溜进去，见到杏子就砸
　　赶忙捡起就跑，直到听不见王大玉
　　他妈的骂声，才停下来分吃
　　
　　后来从一些大孩子嘴里得知
　　那片杏树林是十二队的
　　但我至今仍固执地认为，它
　　是属于王大玉家的
　　
　　（九）山洼里一朵小黄花
　　
　　一朵小黄花
　　开在深深山洼里
　　没有一个小伙伴，就
　　独自随风翩舞
　　
　　一只小蜜蜂
　　不知何时失了群
　　遇到小黄花
　　便嗡嗡地唱起歌
　　
　　小蜜蜂一次次将花瓣触碰
　　小黄花躲也不躲
　　小蜜蜂大胆钻入蕊中
　　吮吸所需
　　
　　我从旁边经过
　　小蜜蜂赶忙向蓝天飞去
　　小黄花仍含着笑
　　好像还有许多甜蜜没被带走
　　
　　（十）狗獾
　　
　　那天放学
　　看到山坡树上挂着十几条
　　血淋淋的东西
　　围上去看的人说是狗獾
　　
　　原来它们都藏在一个山洞里
　　让一班采石工人逮住
　　一个个被扒了皮
　　然后吊到树上示众
　　
　　它们白天不出来
　　从未听说过它们伤过人
　　山里又没有什么吃的
　　便盯上庄上人家的鸡圈
　　
　　不管用多大石头堵住圈门
　　总有办法得手
　　它们把鸡拖到山上
　　吃不完就埋入泥土
　　
　　我想母亲如知道这事
　　一定也会跟着拍手欢呼
　　不高兴的可能只有护林员二老爹
　　粪箕里再不会有死鸡带回家中
　　
　　（十一）回家见闻
　　
　　那条山路由于年久失修
　　上面到处是乱石头
　　我走了半天
　　没碰到一个熟人
　　
　　山坡上的树被全部砍伐
　　连一根树桩都看不着
　　死人也未得安稳，坟平了
　　上面种起小麦
　　
　　大山腰好像让一斧子劈开
　　伤口处不时有人冒出
　　西山头成了大水塘
　　测量台不知随那阵风溜走
　　
　　山脚下挖一条长长的壕沟
　　犹如一根绳将整个大山捆住
　　听说已交给一个搞开发的
　　可四五年了也未见动工

    （十二）立碑记
　　
　　庄上的老人
　　没有事时闭目一想
　　活了几十年竟不知老祖宗是谁
　　搜遍了十八层地狱
　　终于找到了始祖的名字
　　于是他们决定
　　在山坡上为始祖立碑
　　
　　立碑那天我没有回去
　　据讲办得非常红火
　　一庄人就像失散多年的小鸟
　　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大树
　　鞭放不少，连接起来
　　差不多有里把路
　　白毛老太笑得嘴都合不拢
　　
　　时间不长，一天夜里始祖
　　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生气地跟我讲
　　我睡得好好的你们非要把我抬出来
　　夏天遭雨淋冬天冷风吹
　　现在一个个背着我远走高飞
　　听说有四五家还到县城买了房屋
　　
　　我笑着对他说，当初你怎么
　　到这地方来，为何不去南京苏州
　　再过几十年庄上人全部搬走
　　山南那片地还是让你刨去
　　始祖气得嗷嗷叫，举起拐杖
　　就要过来打我，哪知他那两只脚
　　早已经被水泥牢牢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