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高原

放牧高原　　

郭春孚　　

我放牧着牛羊，放牧着自己，在高原上；我放牧着马群，放牧着岁月，在高山下。　　

阴山仰望你，仰望千年不变的庄严。我的心灵向你打开，向昆仑山打开。神奇的山峰啊，你能否听懂我的心语？为什么总是静默无言？　　

燕山仰慕你，仰慕万古流传的神韵。我的歌儿唱给你听，唱给雪山下的圣湖听。神圣的岁月啊，你能感受到碧波荡漾的深情吗？为什么依旧寂然无声？　　

我付出了半生的真诚，寻找盛开的雪莲花。我知道那圣洁的花朵就开在你的掌心，当白雪飞舞的时候，你的灵魂浓缩成花蕊。花开花落，不落的是你的思绪。　　

你是绵延的，是延伸在岁月里的大山；你是崇高的，是耸立在高原上的峰峦；你是智慧的，是隆起在心海中的石头。　　

你放射着银光，像亮晶晶的月牙从天上落下；　　

你摇动着旌旗，像暖融融的炊烟从屋顶飘起。　　

你的生命孕育在古地中海里，我的祖先曾经生活在你的怀抱。他们沿黄河、长江而下，定居在平原，但根在高原，心连着雪山草地。　　

高原是我的摇篮，我是你的子孙。　　

古老的日子埋藏在雪下，生命的秘密镌刻在山上。已经成为化石的眼泪镶嵌在山顶，祖先的灵魂驻扎在山中，天神守卫着昼夜涌流的泉眼，苍鹰凝视着慌忙奔跑的肥兔……你们曾经在惊恐中生活，喜马拉雅运动托起了高山大川，也惊动了你们的梦境。你们不知道该往山上爬，还是该向开阔地跑。当看见温情脉脉的湖泊时，你们情不自禁地哭了。湖中倒映着雪峰，倒映着大地的精灵。大山是神，在湖中沐浴，你们也在湖中沐浴。你们缓缓老去，大山却依旧年轻。　　

那溶洞里的石柱，是支撑古怪的地面，还是支撑不老的信念？　　

那长长的地裂缝，是释放心中的怨恨，还是呼吸青春的空气？　　

泥石流，火山锥，札达土林……让人惊叹不已的神奇地貌，诠释着高原魂，塑造着大地的灵性。　　

一列列石条就像老农犁过的田地，是谁给了碎石井然的秩序？它不是人摆成的，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是不是自然赶着牛犁开的日子？肥田沃土上生长着小麦、大豆和高粱，排列整齐的石垄里没有一朵鲜花开放。有秩序的地方不一定有生机，有生机的地方不一定有秩序。活水的源头流动着生命的奇迹，没有生机的石头呼唤自由。　　

转经者走过店铺林立的八廓街，高原的繁华排列在街道两旁；阿里古格王国的国王去了哪里？他的国民又在哪里？转经者啊，你转动的是人生，还是八廓街的风景？难道你是在随着太阳转动？　　

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唯有连绵起伏的群山才是永恒的。一座座山峰在静悄悄的长高，超越了扁平的岁月，以高度表示着理想的不泯，以起伏象征着使命的传承。你们生长在大大小小的希望之中，但希望与现实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你们不要欺骗高山，他们是连绵的智者；你们不要哄骗湖泊，她们是永恒的镜子；你们不要忽悠自己，心在哪里，哪里就有风景……要让希望不落空，就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你们的智慧不是用来骗人的，而是用来思考的，是用来指导行动和设计未来的。要把自己的智慧用在正处，不要绞尽脑汁害人。否则你们会变成害虫，在地上爬行。你们的后代也会在地上爬行，像没有脊梁和四肢的可怜虫。　　

矗立在远天远地的群山啊，我是你身上的一块肉，是你的一根肋骨。我由你而生，牢记着自己的使命，守护善良与诚信，用满腔热忱酿造甘霖，将满地的诚意献给你。　　

金黄的小麦是我的诚意，悬挂在架上的紫葡萄是我的诚意，火红的高粱是我的诚意，沉甸甸的谷穗啊，是我无穷无尽的诚意。我献给你，献给我的高原，我的神山，我的圣湖，我的父母。　　

经幡在雪山上飘扬，蓝、白、红、绿、黄五色象征着蓝天、白云、火焰、绿水、大地，岁月与灵魂相映生辉。寺庙里传出诵经声，天上传来我们听不懂的弹奏声。扎西岛上的迎宾石昼夜微笑，迎来孤孤单单的旭日，送走恋恋不舍的夕阳，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影啊，消逝在凹凸不平的季节。　　

我注视着你，抚摸着潮湿的空气；我热恋着你，复制着你的神奇。　　

我看见黑颈鹤飞翔在湖面上，猞猁小心翼翼地走出森林，像猫一样的动物啊，跳进河里游泳。　　

那负重远行的牦牛，从我的心田走过；那无比珍贵的藏獒，在我的心中吠叫。还有可怜的傻狍子，习惯性的停下来，徒劳的琢磨着远处的响动，在胆战心惊中继续奔跑；繁殖期到了，雄狍追着雌狍转圈，在地面上留下花环状的足迹，这是它们向天空报喜。　　

赤麻鸭在拉鲁湿地上落下又飞起，长尾叶猴对着来人做鬼脸，藏羚羊列队走过空空的河滩，野驴在白云下懒洋洋的奔跑，孟加拉虎蹲在岩石上回忆昨天的故事，云豹迈着方步走到泉边……白唇鹿认真的吃着草，嘴唇中间已经被染绿，湖畔的草原上只有白唇鹿，它们咀嚼着绿色岁月，白云悠悠，从山顶上飘落。　　

红胸角雉咕咕叫了几声，又扇动了几下翅膀，在草坡上寻找着食物；马鹿不快不慢的走过，告诉伙伴没有危险，不必惊慌；羚牛膘肥体壮的走过，显示出少有的霸气；麝轻轻的走过，金丝猴跟在后面，看着前后左右，大摇大摆的走过，它们的头抬得老高，从来不看脚下的路；水獭从水岸旁的石缝底下钻出来，从此岸游到彼岸，又从彼岸游到此岸，靠着石头想一会儿心事，鼻子不停歙动，好像在嗅着发甜的空气，有几只水獭嗦嗦嗦穿过灌木丛，来到水边，不屑的看了看河湾，蹲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下乘凉；藏马鸡从岩石上飞下，滑翔的姿态轻盈有趣，这群老实的藏马鸡啊，不知道远山上有鹰……你们如何分辨暗藏的危险？怎样躲避嗜血的灾难？　　

没有谁能预知一切，但弱小的生命必须十倍的敏感。当死亡从天而降，只有两种办法：奋力逃脱，或与之拼命。弱者选择了逃离，他们是明智的；强者选择了搏斗，他们是勇敢的。白雪选择了高山，雪是圣洁的；高山选择了耸立，山是有骨气的。　　

高原啊，我的高原，你哺育着长河，补充着岁月；你为诗情推波助澜，为画意增添灵感；你敞开无私的胸怀迎来彩虹，送走落日。　　

雪山因为圣洁巍然屹立于高原上，因为无私隆起在不朽的记忆中。圣母峰俯视着城市与村庄，将看到的一切刻录在心灵的光盘上。　　

你们受罪恶的诱惑，放肆的欺凌弱小；你们受欲望的鼓噪，贪婪的吞食不幸的血肉；湖中的鱼养活了鸥，那是要他们飞翔的，你们却吃了他们；山下的草原养肥了鹿，那是要他们奔腾的，你们也吃了他们……你们精心呵护着自己的后代，却将别的后代当成美餐。你们举行着一个又一个奢侈的盛宴，吃遍了世上的山珍海味，使东方丰饶的土地满目疮痍，像遭了蝗灾。人肉的筵席早已开始，一个高潮接着另一个高潮。你们的狗发出兴奋的哼哼声，踞守着吃剩的尸骨。　　

你们饕餮天物，你们贪得无厌，你们荒淫无度，你们懒惰至极，你们傲慢无礼，你们嫉妒成性，你们暴怒无常……犯了这七种罪的人，将遭永劫。　　

我看到经幡在蓝天下飘扬，祥云把幸福送给勤劳的牧人；山峰把利刃埋藏在雪下，让有罪的人反醒。希望他们幡然悔悟，剥下披在身上的狼皮，加入羊群。　　

在逶迤的大山里，生长着水叶松、白皮松、高山松、华山松和乔松；还生长着云杉、冷杉、铁杉和大果红杉，柏树、桦树烘托着他们的葳蕤，表达着枝叶对阳光的敬意，彰显着地下的根对生长的期冀。　　

缺翅虫爬来爬去，永远爬不到树梢；蝙蝠蛾飞来飞去，永远飞不到山顶。　　

神奇的虫草，稀有的灵芝，珍贵的茯苓，是高原专为有缘的人准备的厚礼。高原上还生长着天麻、贝母、三七、黄连、大黄和鸡血藤，这些药材治好了无数的病人。那些摆脱疾病的人，死里逃生的人，知道自己吃的药产自哪里吗？有过一丝一缕的感念吗？　　

青稞是高原的特产，喝一杯青稞酒，等于喝下了无数个春秋。高原还生长小麦、玉米、高粱、荞麦、鸡爪谷，生长花生、蚕豆、豌豆、园根、马铃薯，生长苹果、梨、桃、杏、石榴……生长太阳下的金黄，月亮下的温柔。　　

水稻扬波的时候，温润在高原上驻足；　　

芝麻开花的时候，日子一节一节爬上枝头；　　

金色的油菜花在坡上荡漾，蜜蜂嗡嗡的发出甜言蜜语，引来淡淡的嫉妒；　　

采茶的姑娘右手发抖，想着恋人飘忽不定的双眸；　　

一片一片的高原棘豆，密密麻麻长满贫瘠或肥沃的土丘，点缀着欢乐，轻轻的招手；　　

籽粒苋盛开着红彤彤的花朵，显得分外娇艳，没有包装，只有浓浓的问候。　　

你有韭菜似的生命，具有极强的再生能力，刈割后由腋芽发出新条，迅速生长，并再次开花结果。刈割的时候到了，让我们拿上镰刀，下田去割吧。籽粒苋啊，你的生命割了一茬又一茬，我的情绪割了一遍又一遍，夏天依旧，人依旧。　　

牦牛、黄牛、犏牛，老老实实的走出棚圈，走向熟悉的草地。那里野驴出没，有一条弯弯的驴道。弯弯的心路，连接着走过万遍的山前屋后。　　

你放牧岁月，放牧着从古到今的绿草，放牧着白云和河流。　　

杜鹃打开心灵，发出鲜艳的叫声，染红了青年人的睡梦，以及徘徊的脚步。　　

采回一篓松茸、猴头、獐子菌，与心愿一起发出新鲜的味道；桌上的菜肴足够丰盛，牛肉、羊肉格外好吃，正好下酒。　　

喝一杯青稞酒，喝一碗酥油茶，将你的深情厚意喝下，让最长的传说沉积在心灵的河床上。　　

我要登上制高点，站在生命的山巅放歌。　　

我站在雪山上，眺望一座座城市，一座座乡村，我看见黑烟升腾，道路泥泞。我看见你们又在造谣中伤，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你们不能容忍别人的快乐与优秀，不择手段地破坏别人的幸福。你们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享受不到阳光的美好，体会不到人生的乐趣。你们自卑、焦虑、恐惧、悲哀、猜疑、消沉、憎恶、敌意、怨恨，经常报复帮助过自己的人。你们是可怜的、可悲的，也是可恨的。请放弃你们用尽心机追求的权力、荣誉、地位、成就、财产和威望，让它们随风而去，只留下高原、大山和雪峰。让白云似的羊群在你们的心田上吃草，让飓风似的马群在你们的心原上驰骋，让古船似的驼队在你们的心海上跋涉……等微风吹过，你们就回家睡觉吧。该知足了，椅子上的权力不是私有财产，地球上的金子开采不完，你们该休息了。今天是星期天，你们该回家了。　　

大地的舞台上摆满了花篮，她累了，静悄悄的睡了，不知道会举行一场告别仪式，也不知道风向开始转变。　　

我义无反顾的告别了犹疑、观望。我早已想明白了，我们必须沿着前人开辟的道路走下去，改弦易辙必将自我毁灭。　　

如果一次生命走不完，那么就用两次生命去走，我愿意领着你们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有时雪山是金色的，那是他告诉人们纯净的世界会放射出金光；有时圣湖是蓝色的，那是他告诉人们远古的海魂会乘风归来。　　

裸鲤游在高原的心底，铲齿裂腹鱼游在雅鲁藏布江里，裸裂尻鱼和亚东鱼游过跃动的记忆，石头游过亿年的大海，登上隆起的此岸，化成石柱顶天立地……　　

高原红，脸颊上的彩虹；高原蓝，湖水中的天空。　　

你生长饱满的收获，生长说不尽的喜悦；你生长胡萝卜、芹菜和莴笋，成熟的空气也能醉人。　　

甘薯在土下熟得发紫，日子在土里熟得甘甜。大地催熟了黄瓜、西瓜、南瓜和冬瓜，茄子穿着紫蓝色的新衣，藏起了羞涩的微笑……　　

核桃成熟的时候，猴子蹲在树上发愁。一颗核桃就是一个皱巴巴的思考，满树皱巴巴的思考，随风而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