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砖窑为何成不倒翁？

黑砖窑为何成不倒翁？　　

蔡金安　　

违反法规，并对黄河行洪安全构成重大隐患的一大批黑砖窑，在河南黄河滩区肆虐，去年经《中国青年报》曝光后，引起省市县高度重视，一番整治后，黑砖窑们似乎元气大伤。但没想到的是，时隔不久，这些奄奄一息的黑砖窑们又死灰复燃，恢复了原来的活力。黑砖窑也成了不倒翁啊，怪哉！　　

去年8月，因被《中国青年报》曝光，河南省新乡市原阳县黄河滩区许多家黑砖窑或被拆除，或停产整顿。然而不到一年，人们就发现戏剧性的一幕：100多家黑砖窑或重建砖窑，或在未拆除的旧窑里重新点火，恢复了往日的繁忙。　　

一、问题聚焦　　

1、河南原阳黑砖窑截断防汛工程 22万人面临洪灾　　

去年7月，《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发现，黄河防洪大坝——确保黄河安全的第一道防护线，在河南省新乡市原阳县，正遭受两侧林立的黏土砖厂侵蚀。而此时的黄河，已经进入主汛期。作为国家重点防汛工程的黄河双井控导工程，目前也在黏土砖厂的影响下，处于半停工状态。　　

双井控导工程正在建设的黄河防洪新坝，被原阳县韩董庄乡韩屋村村南一座黏土砖厂拦腰斩为两截，一道约300米长的豁口出现在主汛期的黄河北岸。　　

在原阳县365平方公里的黄河滩区内，分布着129家黏土砖瓦窑厂，许多都紧贴着黄河防洪大坝，严重危及行洪安全。　　

国家三令五申禁止生产黏土实心砖的规定，在这里成为一纸空文；滩区内22万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面临威胁。　　

韩屋村南头的一座黏土砖厂紧贴着大坝，占地80亩，拥有42个窑门，一天至少能供应15万块砖。在空旷的滩地平原上，它并不孤独，紧挨着就有另外两个砖窑。　　

该县黄河滩区的129家黏土砖厂，除35家通过审批程序外，剩下的均为非法的“黑砖窑”。其中，韩董庄乡5家黑砖窑建在防洪大坝北侧的耕地上，占地面积为30亩至80亩不等，属于应立即拆除的对象。　　

“防洪大坝”，视之为黄河的第一道防线，这道防线距离黄河北大堤7公里。原阳县有7个乡位于这两道防线之间的滩区，对这里的22万老百姓来说，防洪大坝就是他们的生命线。　　

当地村民司宏量算过一笔账：一个窑一年至少得挖掉60亩土地。由此推算，原阳黄河滩区129座黏土砖厂每年将吞噬近8000亩的耕地。　　

世代以耕种为生的滩区农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土地一旦被挖，三四年内很难再种庄稼。　　

比失去土地更可怕的，是滩区22万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所受的威胁。在临近韩屋村的3家比肩而建的黏土砖厂附近，一个又一个3米深的大坑紧贴黄河防洪大坝坝根。　　

胃口巨大的黏土砖厂，紧贴防洪大坝的“吃土”行为，在不断侵蚀着大坝的防汛能力。　　

2009年3月动工的黄河双井控导工程是国家重点防汛项目。双井控导工程立项在前，韩屋村南黏土砖厂建厂在后，新大坝刚好要穿过黏土砖厂。由于黏土砖厂拒绝搬迁，新大坝只好先从两边建起，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个约300米长的豁口。　　

这种情况让附近的村民张顺（化名）胆战心惊。他描述了13年前惊心动魄的一幕——1996年8月，就在挨着这座黏土砖厂的堤坝上，黄河决口，每秒7600立方米的洪水冲垮了张顺的家，并将原阳县黄河滩区的7个乡全部淹没。　　

2、法律法规成一纸空文  管理机构无能为力 　　

国家为了保护耕地，三令五申地禁止在住宅建设中使用实心黏土砖。河南省政府也曾明文规定：2007年年底，全省所有黏土砖窑厂必须关停，从2008年6月1日起禁止使用实心黏土砖。　　

此外，河南省政府还要求各地市要加大对黄河滩区砖瓦窑厂的整治力度。对影响河道行洪安全的砖瓦窑厂及以黄河淤泥砖名义、在堤外取土生产黏土砖的砖瓦窑厂，一律拆除。　　

去年以来，河南省、有关省辖市政府一直在整顿治理黄河滩区的砖瓦窑厂，与之相关的文件不断传达到原阳县。原阳县也专门成立了两个治理砖瓦窑厂的机构：一个是设在国土资源局的原阳县治理整顿砖瓦窑厂领导小组办公室，另一个是设在建设局的原阳县黄河滩区整顿规范领导小组办公室。　　

原阳县国土资源局监察科一名尹姓工作人员告诉记者，黄河滩区的砖瓦窑厂问题由建设局牵头，他们只负责非滩区的治理。但这一说法随即被原阳县建设局局长韩志刚否认。他说，这一权限已在几天前移交给了国土局，因为黏土砖厂占用耕地，国土局有权管。　　

韩志刚说，建设局只是领导小组成员之一，要跟国土、河务、电力、公安等7家部门一起，按照政府的要求分工合作。与之相关的部门较为一致的说法是：“我们没有强制拆除的权利，只能管理和服务。”　　

到底谁有权强制拆除？“还是政府，县政府和乡政府。”韩志刚说。　　

双井控导工程施工方的闫经理对此还是一头雾水，“本来工程规划5月30号完成，后来延迟到6月30号，但到现在看，依然遥遥无期，而主汛期已经来了。”　　

3、谁是黑砖窑的主人？　　

谁能有如此的能量阻碍国家重点防汛工程的施工？谁敢在主汛期的黄河防洪大坝两侧肆意掘土？谁又是这些黏土砖厂的主人？　　

2009年7月28日上午，在韩屋村南黏土砖厂附近捕鱼的几位村民，提起砖厂，一肚子话儿。　　

村民：“净是‘头头’开的，越不让搞，干部越搞。”　　

中青报记者：“啥干部搞的？”　　

村民：“都是‘老一’，村里的‘老一’和乡里的‘老一’。你要想开（黑砖窑），掂条大鱼到乡里找书记去！”　　

记者在紧邻韩屋村的张双井村接触到4名村民，获得的说法是：韩屋村这个黏土砖厂有3个股东，韩董庄乡党委书记马好军、韩屋村党支部书记李凤龙和韩董庄乡电管所所长魏四波都有参与。　　

在当地，乡党委书记、乡电管所所长和村支书合伙开黑砖窑，几乎成了尽人皆知的传闻。　　

7月28日晚，马好军在电话里对当地一位人士说：“这个窑开始是俺姑家的侄儿弄的，结果他想撤，我跟他说你必须得挣钱，结果他（和）魏四波他丈人（岳父）跟李凤龙他3人（合伙）弄的。但是他（对外）说是我，我也脱不了干系。”　　

当晚，马好军在电话中一再交代那位人士：“这个到哪里（都）与我无关。就是有关了，我是干这（书记）的，得以大局为重。你知道就妥（行）了，可不能出现其他事儿。”　　

记者拨通了韩屋村村支书李凤龙的电话。他表示，窑厂主人是该村村民李国文，自己只是在窑厂“帮忙”。 “你是啥目的，你给我说说……”李凤龙对记者说。　　

原阳黄河河务局水政科科长师敬文曾经多次前往韩屋村砖窑厂，协调控导工程。他告诉记者：“经我们侧面了解，这个砖窑厂就是韩董庄乡党委书记、乡电管所所长和村支书一起搞的。”在该局提供的黄河滩区非法黏土砖厂的名单中，记者看到，韩屋村南窑厂负责人一栏中，李凤龙的名字赫列其中。　　

而李凤龙，在2008年12月，曾被列入新乡市优秀农村党支部书记的名单。　　

只要钱到位，乡政府可以“摆平所有麻烦”　　

对于地方干部开“黑砖窑”一事，当地村民大多敢怒不敢言。　　

2009年2月7日，新乡媒体《平原晚报》发表了《原阳县实心黏土砖窑场缘何不减反增》的报道。消息见报后，原阳县政府在给该报的处理意见中称，将立即责成县整顿规范黄河滩区黏土砖窑场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对此事进行调查，并要求韩董庄乡辖区内未办理审批手续的砖窑厂限期拆除。　　

令人不解的是，报道发出后，韩董庄乡并没有一家黏土砖厂被拆除，甚至连停产的都没有。　　

2009年6月28日，河南电视台“民生大参考”节目播出《原阳：砖厂吞噬黄河滩地》的报道。当时，原阳县城建局墙改办的工作人员表示，他们已接到通知，黄河滩区129家黏土砖厂将有40％被取缔，即47家需要拆除。　　

而报道过后的一个多月，并没有一家非法黏土砖厂被拆除。原阳县建设局局长韩志刚告诉记者，到目前为止，才处理到第一家，而且不是拆除，只是断了电，让它不能生产了。　　

当地村民对媒体的态度渐渐产生了变化，认为一般的小媒体都没用。　　

在这里，不光媒体面临“没用”的尴尬，当地的河务部门也有着同样的处境。根据新乡市政府办公室（2008）135号文件，控导工程背河200米以内的砖瓦窑厂要坚决予以拆除，新建窑厂必须报河务部门审批。　　

原阳黄河河务局水政科科长师敬文介绍说，早在韩屋村砖窑厂开始建造时，河务局就曾向其下发制止违法行为通知书，并在建设过程中屡次劝阻，但对方始终没有理睬。　　

“辛苦不怕，关键是执行不动。受气不说，我们的工作人员光挨打就挨两三回了。”由于河务部门没有强制拆除违规砖瓦窑厂的权力，师敬文备感工作的无奈。　　

让师敬文更无奈的是乡政府对非法黏土砖厂的地方保护。　　

在河南电视台“民生大参考”的报道中，有一段该栏目记者与该乡乔副乡长的对话。　　

乔：“办砖厂可以啊，你现在有地方没有？”　　

记者：“还没找到，需要多少钱？”　　

乔：“就跑腿费吧，10万块钱。”　　

乔：“只要钱到位了，根本不用害怕上级部门的巡查，乡政府是可以摆平所有麻烦的。”　　

乔：“这个东西，我们地方政府是保护的，我们乐意你来办，每年都要给我们纳税。”　　

记者：“一年交多少？”　　

乔：“一年5万。” 　　

二、副省长突查  　　

为了整治黄河滩区的非法砖瓦窑厂，2009年8月4日，河南副省长张大卫带领省国土资源厅等相关部门人员，到中牟、开封两地进行突击检查。　　

张大卫明确表示：凡是违法无证的黏土砖厂，一律取缔！发现有干部参股砖厂，一律严肃处理！　　

抽查时，一窑主拿出了一摞审批证件，遗憾的是，却没有一个是“核心证件”。　　

检查现场，张大卫特别叮嘱当地官员，对于整治一事绝不能睁只眼、闭只眼，要问问自己到底作为了没有？失职不失职？　　

8月4日下午4时30分，张大卫一行来到中牟县狼岗镇西狼村一座砖厂。 　　

不一会儿，砖厂老板拿来一摞证件。　　

翻着一张张盖有公章的文件，张大卫皱起了眉头：“证件是不少，没有一个管用的！这都不是办厂的核心文件！”　　

“这些砖厂一年给镇里交多少钱？”张大卫问。　　

“大约1000万元，主要是税收。”狼岗镇党委书记回答。　　

“这个砖厂到底是谁审批的？核心文件一个没有！中牟县有些部门是无权审批的！”张大卫说，“到7月底，中牟应关120座砖厂，但目前一个没关。如果整改不到位，今后对中牟县的用地申请要实行限批！” 　　

检查过证件之后，经验老到的张大卫又转身走到了窑厂的后院。只见后院密密麻麻地堆着几十排东西，而且全部用白色塑料布遮盖。　　

张大卫箭步上前，揭开了塑料布的一角，只见里面全部是实心黏土砖砖坯，数量是前院的新型墙体砖的3倍还要多。　　　　　　

对于郑州中牟县、开封出现的黏土砖厂反弹现象，张大卫表示，从2005年以来，我省大规模取缔实心黏土砖厂，但黄河滩区成了死角。这中间存在着部分政府部门不作为的失职问题，个别干部参股黏土砖厂现象严重。群众有举报，有些河务部门也有乱收费现象。“建新型墙材厂要有项目审批证、土地证、环保证、新型墙材审批证，还要有河务部门的许可，然后才能在规划的指定区域开建。今后无证违规开工的要一律拆除。”　　

三、一路凯歌　　

按照省委、省政府8月10日关于全面整治黄河滩区黏土砖瓦窑厂的统一部署，沿黄四市黄河滩区黏土砖瓦窑厂整治加速推进，已取得突破性进展。　　

截至当年8月15日,河南沿黄四市共拆除违规砖瓦窑297座，并对其余858座予以停产整顿处理。同时，河南省还对35名相关责任人进行了责任追究，原阳县委书记孙国富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原阳县原县长魏刘宝被免职。　　

四、死灰复燃　　

经中青报曝光后引起多方重视，整治黑砖窑一路凯歌，然而，距离事件处理还不到一年，曾经短暂沉寂的黄河黑砖窑又死灰复燃。遭遇重创的实心黏土砖窑重整旗鼓，目前又成为原阳黄河滩区的一道“风景”。　　

原阳县黄河滩区现在至少有120多家实心黏土砖窑，基本反弹到去年的规模。原阳县韩董庄乡韩屋村南，去年阻断黄河双井控导工程的那家砖窑及其附近两座砖窑已经不复存在，但就在该砖窑所在地以西500米左右，紧贴着双井控导工程，又有一座黏土砖窑，为了遮人耳目，窑体前种起一排遮挡的小树。　　

据当地知情人士介绍，正当当地群众对整治违规砖窑拍手称快时，2009年11月,部分被拆的砖窑开始复建，2010年3月,当地迎来又一个砖窑复建高潮。同时，复建、停产的砖窑陆续重新点火生产。到目前为止，当地还有砖窑正处在复建或新建中。　　

2009年11月，当地群众开始在网上不断举报卷土重来的黑砖窑。2010年3月，河南省国土资源厅土地利用管理处副处长、省治理整顿黏土砖瓦窑厂工作联席会议办公室副主任李跃进专门来原阳检查，当地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对砖窑紧急断电。但一周后，砖窑又重新接上了电。　　

这些重新投入生产的非法砖窑与监管部门玩儿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平时没人管时就加班加点生产，上面一有人过来检查，就停电灭火休息。他们甚至还发明了一种流动车载变压器，碰到检查时，他们就把变压器转移走，制造砖窑停产的假象。　　

据调查，原阳县在去年本报曝光中被拆除的56家黏土砖窑，现在新建、重建的至少已有40家。在当地村民看来，这些死灰复燃的非法砖窑，大都有当地干部参与，至少得到了他们的默许。　　

巨大的利益驱动是导致非法砖窑屡禁不止的一个重要原因。据当地知情人士介绍，现在一块实心黏土砖的售价在两毛钱左右，一块砖赚5分钱，非法砖窑的年均产量大概为2000万块砖。据此计算，一座砖窑的年利润约为100万元。“一年基本收回成本，以后就是净赚的。”　　

李跃进表示，确实存在地方治理不彻底、违规砖窑重新投入生产的情况，现在省里已经召开过专门会议，马上要再次整顿黄河滩区违规砖窑。　　

五、该哭该笑？　　

面对死灰复燃的不倒翁，笔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哭，是对法律法规失去效应的哭，是对管理部门无能为力的哭，是对幕后主人见利忘义的哭，是对百姓面临失地和危难的哭；笑，是对上级部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笑，是对黑砖窑主与监管部门玩猫捉老鼠游戏的笑。哭，是伤心的哭；笑，是苦涩的笑，都痛彻心底。　　

黑砖窑能成为不倒翁，根源就在于如今法律法规形同虚设，地方部门领导为了一己私利顶风从事，上级部门处理起来又软弱无力。　　

河南省国土资源厅土地利用管理处李副处长称省里已经召开过专门会议，马上要再次整顿黄河滩区黑砖窑。相信不倒翁们早就严阵以待，商量着怎样继续把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下去。　　

不倒翁啊，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倒下？！　　

201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