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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看阅兵式(短篇小说)

火烧 2009-10-16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故事围绕丛生一家展开,妻子患癌,儿子读书费用高昂,家庭经济陷入困境。面对生活压力与疾病折磨,夫妻二人默默承担,展现爱情、亲情与社会现实的交织。

我想看阅兵式(短篇小说)  

渝儿石  

小序:  

写这篇小说时我禁不住落了几滴眼泪。它是一首爱情和友谊的颂歌,也是一曲人生和命运的悲歌;它是平民世界的缩影,也是社会现实的反映。我深深感叹主人公的命运,却不明白指给他的路会走向哪里。  

       (一)  

丛生的老婆宋勤勤患骨癌经治疗两个月到七月份终于出院了,医生说回去后“只要坚持吃药就不会发”,但是丛生这时密探得知,老婆最多活不过半年。他不敢告诉儿子渝儿,更不敢告诉勤勤,也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只透露给了一个最好的哥们邢忠。  

勤勤是一家私人幼儿园的阿姨,十来个阿姨中她是顶梁柱之一,回来第二天她去上班老板却把她开销了,原因在于她耽误太久工作已经有人接手。丛生说:“我叫你不去不去你非要去,你这个样子人家不开销你才怪了,蔫不拉叽的连颈子都抬不起来。算了算了,不要再东想西想了,各自就在家里安安心心好好将息身体。这是比天还大的事。”他早就料到老板要开销她,真是老板同意她上班他也要强行把她押回来。  

“唉,今后的日子啷个过哟!”勤勤晓得家里很困难,只是不晓得困难到何种程度。其实丛生瞒着她她也瞒着丛生,那个和她混得非常姐们的小陈护士把一切都告诉她了,说的情况比丛生打听的还详细,表面上看她经过治疗现在吃得饭走得路啥事都没有,实际上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她未来的日子好么半年不好三个月。她回幼儿园上班不过是想活着的时候找一个钱算一个钱为家里减轻点负担。  

“不要怕不要怕,只要老公这一百斤还立起不倒桩,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担心。”  

“主要是渝儿读书太花钱了。而且我还要继续吃药……”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说了。书要读药要吃,一家人还要过日子,反正有我你就不要担心嘛。”  

丛生是大明铸造厂的浇铸工,平常工资一千多不点,厂里订单多时通常另行加班可拿上两到三千。但是今年以来遇上经济危机厂里业务每况愈下,收入垮脱大半截,老婆一住院就撑不起了,挪爸爸妈妈两万块钱治病花了个净光啥时还在次要,这个月为补贴生活已经拉下五百块钱的账,正面临揭不开锅的局面。支撑他口头上硬梆梆掷地有声的底气,不过仅仅是实在拖不走了就去找邢忠借几文。  

丛生住老丈妈家,房子是老丈妈单位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筒子楼,一幢幢筒子楼密密麻麻像骨牌蜗居在一大片洼地里,名叫水湾,人们叫贫民窟。老丈人已过世,老丈妈每月有一千块退休金,一家老少的生活全靠她打理。五百块钱是她找邻居借的,她没跟女儿说眼下面临的困境,只对女婿儿嘘了个信。丛生一天只晓得上班从来不过问家中的油盐酱醋,工资多也好少也好反正关晌后全都扔给老丈妈,若不是老人家说起,他还真不晓得家里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经济危机。  

邢忠住在山上的小区房,距两口子不过一支烟功夫。这天他来看勤勤,临别时把丛生叫出门硬要塞给他两万块钱,说勤勤日子不多了,这钱两口子拿点来补贴生活,另外去三亚旅游一圈。他和两口子一起在水湾长大,前几年搬到山上小区房后也没有中断往来,知道勤勤一辈子呆在重庆未出过远门,想让她在有生之年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建议丛生天气稍为凉快点就出发,说三亚是内地人看大海最值得去的地方,风光多么美多么绝好耍得不得了。邢忠自己办了个翻砂厂,经营很不错。丛生没有开口却不想邢忠如此心细如此仁厚,不仅让他解得一时燃眉之急而且还为勤勤想得这么周到,心里非常感激。  

还好,随着国家四万亿投资计划逐步启动实施,全国性经济危机形势终于得到抑制,重庆经济快速复苏,大明厂生产亦有了新转机,这个月订单如雪片飞来。丛生早出晚归每天加班七八个小时累得满身臭汗腰酸背痛回到家只如死狗一样躺倒床上却是心情格外舒畅,一个月下来竟然挣了三千二。当他把一沓子钞票递给老丈妈的时候,心里像一口气干掉满瓶的“山城”冰啤一样清爽。  

勤勤每天坚持吃药感觉病情似乎开始好转,打羽毛球一次打一个多小时也不觉得累。她怀疑小陈护士说的话并不一定可靠,因为她知道有的癌症患者活了一二十年还继续活得很好。有一天邢忠来看她,她竟然一时高兴把小陈护士的话全部跟邢忠说了,还说她一直瞒着全家老小。  

“我主要是怕他们伤心。邢忠,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跟他们说,啊?”  

邢忠很惊讶,原来两口子互相瞒着的呀!他口头答应“不说不说”为她保密,过后却马上对丛生说了,并且叫丛生尽快请假陪老婆出去玩玩。本来冬天去三亚最合适,秋老虎时节三亚还很热,但再热也热不过重庆,拖下去说不定哪天就没戏了呢;“好么半年不好三个月”,三个月还有几天?早去早遂心愿啊!于是不几日,丛生向单位请了四天事假,管人事的吴副厂长先头不批准,丛生好说歹说最后说出实话他才同意了。  

当然要整两个“故事”:一,大明厂最近工作这么忙,丛生哪里来的时间。他说厂里最近抢任务一个多月没让工人休息,现在任务抢完老板给大家放了四天假。你说勤勤相信么?完全相信的。二,这大一砣钱不会从天上落下来,若实话相告邢忠借的肯定会让勤勤心生不安,丛生必须弄个圆范的解释。他说他是厂里的老工人,技术好表现又好,每年的过年钱厂里悄悄扣下一半为他存着,共计存了十年加利息刚好两万;这事连他也蒙在鼓里,是前些日子她住院后老板知道了发给他的;有爸爸妈妈那两万抵着,这两万一直没动。丛生的爸爸妈妈都是国企的退休工人,老两口合起来两千五,每月可以存几文,暂时不还给二老也没啥关系。  

啥子安灯逸的企业可以不向工人打招呼乱扣钱且长达十年在你最困难之际主动拿出来让你解困?你那个私企的老板硬是有点好耍也,怪相嘛!殊不知勤勤还真信适了这家伙的鬼话。  

“但是我们以后一定要还,你爸爸妈妈也不容易。”她说。  

“嗯嗯,一定要还,还。”他说。  

(二)  

两口子人到中年生活艰辛不再青春不再时尚不再浪漫,但是不收拾一下形象打整一下脸嘴,无论如何也对不起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旅游,说不定是这一生唯一的一次旅游——他俩各自心中有数嘛。男人简单,理个发修个面完事,女人决定去烫发。  

勤勤十来年没烫发不懂行情,走了五家从三五百到八九百一个比一个嘴巴大,吓得一路瞠目结舌。丛生尊重她的意愿只管乐呵呵陪她走,后来又倒回走进一条背街终于找到家一百二的定下来。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折腾两个多小时,满头飘洒的披肩长发本像瀑布一样美,结果搞得来曲的曲卷的卷翘的翘直的直的,叉叉翻翻啷个看啷个不顺眼。勤勤倒不觉得啥,认为换了个形象总算比以前洋气了点儿。丛生一贯喜欢她“清水出芙蓉”的自然美,本来非常抱怨,却连声接声叫好,这好那好翻来复去不歇嘴,勤勤越听越高兴,走出门还嘻嘻地笑不停。  

“勤勤,今天我挽着你走,呵?”说话间丛生已经挽着勤勤的手臂,让她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身上。她要隐瞒就让她隐瞒吧,他不必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善良的隐瞒的日子里她会感到愉快感到幸福。从谈恋爱起就是她挽他的手,他今后一定要改变过来,以一种不曾有过的温柔的爱,好好抚慰她伤痛的心灵。  

勤勤莞而一笑,“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以后我永远挽着你走,你是病号嘛。这也叫搀扶,是不是?”  

“行行,我搀扶你,你搀扶我,我们搀扶着共度难关,把渝儿供上大学,供上博士!”勤勤说话间那张脸宛如一朵清瘦的白菊花。  

自己还要治病花钱,家里一勾子账还没有扯伸,就“供上大学供上博士”了?单大学四年不把你两个老疙瘩拖死就算运气好哟!丛生心头顿时掠过一抹凄凉,鼻头一紧一紧地发酸差点儿要掉出眼泪。  

出发前勤勤要收拾一下,不是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她天生柳叶眉双眼皮,从来不修理却让人看着也深动也秀丽。她的打扮不过是梳梳头抹抹口红。口红十块钱一支,最廉价那种,七八十上百上千的口红是先富起来的富婆们的奢侈货,她做梦也不敢想。别人一支口红用一个月两个月,她一年用一支还剩半截子不知道啥时才用得完。抹口红时丛生过来看她,默默地端详她,见她搞定后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  

她这些日子欠着他,医生说不能行房事他一直不行房事。老公四十才挂一,说是男人四十如虎,他受得了吗?她任由他使劲儿抱,埋着头亲昵地拱他的颈窝子,甜蜜蜜放起嗲来:“老公,你真好!真好!”  

丛生比勤勤高大半个脑袋,勤勤不抬头便看不到他的脸。一瞬间,就这一瞬间,他哭了,眼睛红红地饱含泪水。但是他没有松手,任泪水在眼里打转转,当泪水一骨碌淌下来的时候,他突然闭上眼睛,“勤勤,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了,这次带你出去旅游仅仅还你九牛一毛,以后我一定全部还你,啊?”  

勤勤听出丛生的哭腔,抬起头正好看到他脸颊两道清晰的泪痕,两颗泪珠挂到腮帮,“老公,你……你啷个了呀?”  

“没啷个,就是想到我太穷,你这辈子跟着我吃苦了啊!”丛生松下手揩着眼泪,他没好说以前曾经说过多次的话:四十郎当的人了连个自己的窝窝都挣不起。  

“唉唉,说这些干啥?”勤勤非常理解丛生,弄不好他又要说房子的事。他八八年在一家国企工作,效益很好,后来不几年遇到一个“程咬金”说是产权改制与他们搞“强强联合”,几合几不合不到几个月就把包括他在内的原来国企的一大半五百个工人整进了“下岗职工再就业中心”。之后他东跑西颠无头苍蝇乱撞撞遍了重庆七八个城区七八个单位才在九八年撞进现在的大明厂。前头那些年月薪老在六七八百徘徊,他哪里买得起啥房子呀?她不怪他,绝不怪他,他们俩的结合纯粹是并蒂莲一样的结合,不沾一丁点儿杂念的纯真的爱情的结合。“你以后不要说这些了。为了这个家你一天到晚那么辛苦,每天大汗淋漓内裤都湿透了,哪个欠哪个呀?我们现在的日子确实很恼火,主要是我这场病把家里拖垮了。前几年爸爸在世时老爱说起毛泽东时代,说他们工作稳定收入稳定几十年没有失业,不愁住房不愁看病,大病小病不要钱。”  

“那时是计划经济,现在是市场经济,情况不同嘛。”  

“妈妈就说过去有过去的好,现在有现在的好,没法比。但是像我们俩这个样子关键是生不起病啦,我没有医保嘛。”  

“有医保没医保差不多。年初那阵社区天天叫大家参保,妈妈想给你办,结果后来一打听,这医院那医院都有限制,药费不过是报百分之二三十,管屁用啊!”  

“看来我还是要找个工作。我出院这些日子感觉病情已经松和很多了,身上也有劲了,这次旅游回来我又去找工作。我啥事都会做,肯定能找到个好工作。”勤勤说的真话,因为她心里有个信念,总认为自己不会死。  

老婆呆过好几个单位干过好几种工作确实啥事都会做。会唱歌,会跳舞,会弹琴,会英语,会电脑,还烧得一手好菜,还在幼师拿了毕业证,懂得比老公多得多。可是现在她的身体……丛生不愿意想下去了。  

(三)  

乘飞机,耍两天,事先决定的。飞机起飞后勤勤的心儿怦怦乱跳,感觉要蹦到嗓子眼了,禁不住将头靠到丛生肩膀上。丛生伸手扶住她安慰说:“起飞时就是难受,感觉心子往上提,但是一会就好了,只一会就好了。”他是听别人说的,此刻的感觉并不比老婆好多少,甚至心里还在想这一飞起来是不是夫妻双双从此就去了天堂。  

好一会过去,勤勤的心儿才停止蹦达。但是她突然感到腰间一阵撕裂的疼痛。丛生赶忙拿出药来给她吃,她吃过药眯一会眼睛居然说不痛了没事了。  

行前丛生怕老婆路上有闪失,不仅带了她平常的用药,还按照邢忠的交待准备了抗过敏药、感冒药、止痛药、“邦迪”……当然还带了太阳镜、游泳衣、照相机。照相机是邢忠借给他的“理光”啥玩意,因他不会使用,邢忠还反反复复教了他好几遍。  

飞机是安全的,它不会随便乱来,九点二十正点抵达三亚。勤勤走出机仓更来了精神,一边下弦梯一边兴奋地眺望着明媚而辽阔的天空:“呵呵,老公,这里的太阳好白呀!”那还不是么,紫外线强嘛,邢忠说SPF三十好几,比重庆的夏天还厉害。  

三亚是旅游的好地方,宜人的气候、清新的空气、亮丽的太阳,湛蓝的海水、柔和的沙滩、绿荫的椰林,南国沿海最正宗的南海风光。两口子主要来看大海,不想每个地方都去,况且钞票又不是草纸不愁用。他们在大东海、三亚湾、亚龙湾中比来比去最后选择了三亚湾。据说这里是近两三年政府投巨资改建的,沙滩很大很平坦,其中有个“椰梦长廊”很好耍。  

第一次面对辽阔浩淼的湛蓝色大海,没有谁不为它动情惊叹,二人一拢就迫不及待扑进了它的怀抱。家乡的两江水赋予他们冲浪击流的秉性,但是他们羞于在大海逞能,只在边上游嬉,游不一会便躺倒沙滩上,半截身子淹在水里,尽情享受阳光沙滩海浪海风的恩泽。后来他们沿着海边散步,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还特别去尝试玩了一会吊床。  

今天的勤勤妹妹格外漂亮动人,飘洒的秀发,白净的肌肤,修条的身姿,纤巧的玉腿,还有那鼓隆隆的两个乳房,整个身子儿的优雅曲线,一切都在亮白的阳光、湛蓝的海水、银色的沙滩映衬下彰显出极富魅力的韵致和灵秀。丛生给她照相,一张又一张,各种姿态各种背景,照了不下二三十张。还请游客为他俩合照了几张,其中有一张他紧紧地抱着她,双双都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两口子从结婚到现在十八年来终日为生计操劳,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美妙的旅游;从来没有体会过这般富有乐趣和情调的生活;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馨香浪漫、甜蜜幸福的爱情。而且他们豁然地觉得眼界开阔了,心胸敞亮了;当然就忘却了那些从艰难困苦跋涉过来的漫漫岁月,也不晓得身患绝症来日不多的啥玩意了。  

“老公,以后我们挣了钱又来,带上渝儿一起来,啊?”“嗯嗯嗯,一定一定。还要带我爸爸妈妈和你妈妈都来。”“对对对,爸爸妈妈也跟我们一样连飞机也没坐过。这里真是太美啦!呵呵,到时候我们老老少少全部下到海里去照个全家福……”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邢忠介绍的“下岗职工海鲜加工广场”大排档吃饭,邢忠说这里有炒菜也有火锅,价廉物美,服务热情。他们吃的火锅,十元锅底,加工费两元一斤,确实够便宜。不是重庆那种一锅煮,而是周边煮,叫“打边炉”,中间空,周边是锅底。二位选了青羔蟹、鲍鱼、海螺三样海鲜和四角豆、五指南野菜等几个蔬菜。全是以前没吃过的玩意,似乎在重庆看见过但形象完全不一样。鲜活的海鲜吃起来就是爽,按他俩的家乡话说简直鲜惨了!  

他们要了三瓶啤酒,丛生两瓶勤勤一瓶,平时就这量,但是因为越吃越高兴,勤勤不听劝阻又要了一瓶,还要了鲍鱼,说今天要和老公平分秋色。鲍鱼倒好吃,丛生也还想吃,但是他害怕勤勤喝多了酒引发病痛,坚持要倒半瓶出来,勤勤不干,两人一来二去结果啤酒被丛生夺了,勤勤冒了火杏眼一瞪:“你你你!你真是太扫我的兴了!你晓得我还能活几天?老公啊,我一直没对你和妈妈说哟,出院头一天小陈护士都给我透露了,全中国的医院也救不到我的命了,看起来我好好一个人,其实五脏六腑都被癌细胞腐蚀了,我只有三个月到半年时间的活命啊!”哗哗地眼泪一网又一网哭成一个泪人儿。  

还能编造什么花言巧语?丛生听说的半年,半年三个月又有多大区别?而且一样说的五脏六腑都是癌细胞全中国都治不好。他无须再隐瞒下去:“我其实也听说了……”一时间两口子执手而泣,惹得周围的食客一个个掉过头诧眉诧眼盯着他俩不停地嘀咕。  

这瓶酒么,终于让勤勤一个人干掉了。她没有再斯斯文文倒进酒杯喝,而是将就瓶子喝。后半瓶,她扬起脖子咕嘟咕嘟当白开水一口气灌进肚子,大大咧咧地说:“呵呵,过瘾!过瘾!太过瘾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吐雾,终为土灰’,这是曹操说的,我认为说得太好了!人死如灯灭,死就死,这个社会我也活够了,活起也造孽!造孽啊!”  

丛生从来没有感觉到勤勤精神上有什么压力,更没有听到她冲社会发过啥子瘪言牢骚,今天是破天荒第一次。他想她一定是活得太累了。这当然还在于他自己也活得很累;而她的累,多半是因为她没有嫁给一个比他强的、有钱或者有权的老公,是他连累了她。  

“天灾人祸免不了,黄泉路上无老幼。哪个人又晓得自己能活多久?说不定今天还是好好的,明天就撬杆了。”勤勤展劲将酒瓶朝桌子上一跺,随着“砰”一声脆响,她撑起身子扬手一个大挥舞,“走走走,老公,按计划执行,椰梦长廊。来了就要耍个痛快!耍个安逸!”酒足饭饱,酣畅淋漓的勤勤妹妹,俨然视死如归豪气冲天的大英雄,那张脸整个就是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丛生起身凝视着她,悲酸、凄凉、痛苦、忧伤犹似决堤的江河一并涌进心头,真想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大哭一场啊!  

癌症患者活了一二十年还照样活得很好,不是传说而是事实,丛生知道这个事实,市里有个“癌症患者健康协会”,里面有十几个中老人已经创造并且仍在继续创造着这样的奇迹。但愿老天爷保佑好人一路平安,保佑他的勤勤妹妹永远健康幸福吧!  

椰梦长廊临海一侧是优美的热带植物园林,与银色的沙滩和蓝色的大海相映成趣,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长卷画图。然而就在这个画图里,就在一大丛阳光朗照的绿荫荫的椰林中,勤勤突然感到全身骨头如针扎,整个人痛得像烂泥一样倒在地上,满头满脸浸出湿津津的汗水,鼻头儿的汗水像荷叶上的露珠儿一颗又一颗朝嘴角子滚。  

“勤勤,勤勤,你不能倒下,你不能倒下啊……”  

但是勤勤已经倒下了。她的肢体软如面条,她的脸色白如死人。丛生泪如雨下,手忙脚乱颤粟着用“红椰”给她喂过药,叫来的士风风火火把她送到市里的医院。  

来到医院又如何?她的身子再也没有立起来,她的眼睛再没有睁开过。他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她那尖细而嫩白的手指儿冰凉冰凉的,宛若汉白玉一样沁寒,那是一种纤弱柔和、纤尘不染的美丽,在他的手上柔柔软软在滑动,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像是深厚殷殷的嘱咐,又像是温情脉脉的拜托——留给心爱的老公的最有份量的,也是最后的心语……  

突然,她的手不动了,蠕动着青紫的嘴唇:“老……公,我想……看……阅……兵……式。”他感觉美丽从他的手上溜走了,她的手滑落了,滑落了,滑落到雪白的床单上了。就是说,老天爷没有保佑丛生的勤勤妹妹,它无情地提前叫她夺命天涯,来到医院不到一小时便给她三十七年的人生划上了句号,留给她一个囊括全部愿景的休止符——阅兵式。  

还有九天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周年大庆,谁不想看看阅兵式!?勤勤妹妹,我的勤勤妹妹,你不该走啊!你不该走啊!!丛生搂起老婆一头撞在墙上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撞,“咚”、“咚”、“咚”……不停的“咚咚”让人感觉像在闹地震。  

你叫他如何不悲恸?医生说主要是吃鲍鱼造成的,鲍鱼营养丰富但也是发物,引起这么子那么子的因素导致癌细胞跑到心血管开会了。你能想到你吃鲍鱼鲍鱼也吃你么,你想不到吧?恰恰是在你想不到的时候它才把你吃了啊!呜呼,吃人的鲍鱼!  

(四)  

勤勤绝尘而去,化成一抔灰灰儿。丛生出门带的八千块钱现在仅剩三百块,只能坐火车回家。中年丧妻不亚于老年丧子,何况还是个上门女婿,丛生该当作何盘算?脑袋耷在茶几上,心绪茫然无所知,拢家乡的菜园坝也没溅出一朵美丽的浪花。看来以后的事情他只能摸到石头过河了。一路上抱着心爱的人儿——一个黑色的小匣子,他最有能耐的表演,就是哭了又哭哭出了一双肿得像熊猫模样的眼睛。  

重庆,当然包括说了几年要旧城改造而没有改造的水湾这个弹丸之地,人们多年形成个习俗:人死后,邀来丧葬一条龙服务公司,搭个灵棚租个冰棺,挂上死者遗像,书写几幅挽联,摆放几个花圈,扯起几条幡幛,或是戏班唱戏或是乐队唱歌,一直闹到第三天才出殡。  

冰棺用不作,小匣子必须搁在灵台上,其它一切依旧。朋友、同学、邻里来了不下好几百。灵棚两百来平米容不下,绝大多数人围坐在地坝。除了棚里十几张桌子由一条龙公司提供,地坝的桌子凳子全是邻居们从自己家里搬来的。地坝可不小,是一个具有五十年历史的篮球场。今天晴转阴,没有太阳,天上布满一层又一层云团。一眼望去,阴沉沉的天空下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脑瓜子。这种盛况空前的治丧场面,至少比过去热闹十倍!  

哪个不晓得宋勤勤患癌症是要走的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她走得像风一样快。人们熟悉她,太熟悉她,一个水湾朴实而平和的女人,一个普通工人家的孩子,一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打工妹,一个不满三十八岁的贤妻良母、孝顺女儿,从此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谁不心疼不惋惜不哀怜。送钱是肯定的,凑起送单独送的都有。邢忠送了两千;其他人十块八块三五十百来块不等;水湾贫民窟的哥们姐们乡亲们没有谁超过一百,但是谁都明白个中情份之重绝不逊色于李嘉诚一百万捐款。点歌的人非常多,一曲又一曲唱了两个晚上,到后头还有很多人没轮上,一条龙经理说他的三个歌星嗓子全遭唱嘶哑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相对的,他老兄钱也找惨了。  

这阵势整下来,死去的人肯定满意,而活着的人是不是安宁,还要看今后的日子咋个子过。老丈妈非常真诚地说,丛生,你现在也没个房子,就安安心心住在家里,大家将就着这样过吧。儿子泪眼稀稀地说,爸爸,你一定要看在我还小的份上,暂时不要给我找后妈哈,等我明年考上大学后再说。  

自己没有窝窝,不将就着这样过还想啷个过?找后妈?鬼妈哟!现在的丛生连饭碗也不晓得在哪去搁落了,他回来的当天到厂里报到便遭到一场灭顶之灾——  

“你又不是不晓得,厂里这几年试行‘狼文化’管理,老板不能容忍不遵守劳动规章的行为,所以决定把你辞退了。按说你也是厂里数一二的浇铸工,但是制度不饶人,必须坚决执行。”吴副厂长是老板——厂长的小舅子,塌鼻梁,看去没有鼻子只有两个窟窿;他管人事却常常跑到车间指手划脚,工人们当面叫他吴厂长或者二老板,背后则称他黑洞洞。  

“唉,要不是非要等三天才能取到骨灰盒,我绝不会超假这两天。”丛生晓得“狼文化”是从沿海传来的,弄不好像鲍鱼一样要吃人,他必须把话说清楚,“何况我还给人事科打了电话请假,说要晚回来两天。”  

“给人事科打电话就不违犯规定了?照样算旷工!一个二个请假出去后都像你这样打个电话回来,这鸡巴事那鸭儿事要耽搁几天,我们还要不要生产了?一个旷工就要开除,何况你是两个旷工。你这种情况我只能表示同情。不说了,先到财务科去结账,看看还有几天工资没关。”  

“吴厂长,我是特殊情况嘛,你给老板美言美言吧。大明建厂十五年,我干了十一年,每天大汗长流内裤都绞得出水了啊!我来时厂里才三百人,到现在干到一千人,工人换了一泼又一泼,你问问厂里现在还剩几个像我一样的老工人了?”  

“老子也来厂里五六年了,还不晓得你是老工人?老又啷个?规章制度只对事不对人,再特殊的情况也不能原谅!辞退你本来就是老板拍板的。我已和财务科打招呼了,你马上去马上给你结算补助金,按政府有关规定一年工龄补助一个月工资,我们的保底工资是五百,该多少你去找他们算就是。去吧去吧。”  

“其实你们这样做很过份,我十一年来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  

“你还有没完?有完没完!?没有星期天节假日那都是你娃自己为了多挣钱放弃的呀。你不为了多挣钱,每个月也可以耍四个礼拜天啦。你不休息能怪厂里不给你休息吗?”  

老板那杂种每逢节前跑到车间东转西转念经一样日不隆冬反反复复不停地叨叨:“厂里不强迫大家节假日加班,但是仍然希望你们自愿加班多挣几个钱……”哪个不识趣的吃了豹子胆还敢无视他的“好心肠”? 平常十五六个小时都能加班,为啥节假日就不能加班了?不领情的工人因此被厂里找借口撵出门的事举不胜举嘛!丛生说:“总之我晓得,厂里有好多作法都是违反《劳动合同法》的。”   

“你给老子少说法不法的!”黑洞洞发怒了,“我堂堂人事厂长还不比你懂‘劳动法’?走吧走吧,不说了,再说老子叫保安来撵人了!”  

“走,老子走!老子不会赖着你们!”丛生猛一转身悻悻而去。一米八一的个头,一百六十斤莽子肉,实实在在一条壮汉,搬石头打天还是砸地?不过是黑洞洞称三个“老子”他回敬了两个“老子”罢。出门后黑洞洞撵出屋来叫住他,说庆国庆迎中秋厂里给职工发了十个月饼,他马上给后勤科打电话通知他们发一份给他。嗬,真是菩萨心肠啊!丛生听着连哼也没哼一声就调头走了。  

他不稀罕黑洞洞的“恩典”,人家很多单位发几百上千的钱,几个烂月饼算啥玩意儿?只是觉得不要白不要才决定要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老板的表兄后勤科长认为他在国庆中秋之前就被开除了没有资格享受月饼拒绝发给他。他已不在乎黑洞洞打没打电话,气不过飞起一脚“去你妈的三十三”,“啪哒”一声踢翻了科长大人的靠背椅。  

公路上汽车穿流不息,车间响起呼隆呼隆的机声,丛生知道那是铅锌锭熔化出炉前的最后一次吹氧,这时候他会戴好安全帽手执钢撬开始准备又一轮战高温夺高产的战斗。他很想回头眺望那座蓝墙蓝顶的漂亮厂房,但是他的目光却瞄准了一辆远远驶来的中巴车。  

屁股落在椅子上,丛生头枕靠背眯上眼睛豁然领悟,自己今天也和爱妻一样,在想不到的时候被鲍鱼吃了;十一年来汗流浃背的忘命付出,不过是哄一家子的嘴巴保活命;四千多个日子里老板仅仅把他这条活命当赚钱的活工具;他用流不完的汗水浇灌出大明厂的累累硕果,却没有换来老板流淌道德的血液……  

(五)  

丛生说大明厂国庆中秋放假八天,他要在家里清清闲闲过个节。老丈妈很高兴,说他上班太辛苦天天干十几个小时,累死累活都为这个家,该好好歇几天了,一大早去买了两斤坐墩肉回来,还买了丛生和渝儿两爷子最喜欢吃的无骨泡椒凤爪。  

新中国走过了六十年光辉历程,阅兵式壮军威壮国威,彰显中国人民的骄傲和自豪。全国人民都要看阅兵式,老少仨更不必说。也许除了他们一家子,全中国看阅兵式的人没有一个是抱着骨灰盒面对荧屏的。  

床榻上,渝儿居中,左边丛生右边老丈妈。荧屏上一声“开始”,丛生双手平平正正端起骨灰盒悲怆地说:“勤勤,阅兵式开始了,我和妈妈、渝儿陪着你一起看,啊?”骨灰盒正中是勤勤的标准遗像,她的眼睛很明很亮,他们相信她能看到祖国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阅兵,从此安息在没有鲍鱼吃人的天堂。  

妈妈一直没吱声,但是当群众游行出现“毛泽东思想”方阵、《东方红》乐曲响起时,兀突突自言自语冒出一句话:“只有毛泽东思想才能救中国啊!”  

现在都时兴说改革开放,啷个打出“毛泽东思想万岁”了?啷个妈妈也懂得这个了?丛生有点纳闷,看老人家目不转睛盯着荧屏,他欲言又止没好问她。  

老人家确实上心了,伴随工人队伍一曲雄壮的《咱们工人有力量》,一双皱皮老眼禁不住噙满了泪花。渝儿拿出一叠纸巾递给外婆,“外婆,你想起以前当工人的事情了是不是?”外婆一边揩眼泪一边“嗯嗯”点头,她岂止想起这个,还想起女婿儿一年到头不要命的工作状况啊!  

两口子在三亚照的像是邢忠帮忙拿去印的,晚上他把照片送来了,一共三十九张。老少仨一一瞻视着每一张照片,泪珠儿滚瓜似的往下落。  

送邢忠出门,丛生向他诉说了被大明厂开除的事,同时提出到他的翻砂厂上班的请求。翻砂就是铸造铸造就是翻砂,都是把熔化的金属浇灌到铸型空腔冷却凝固后而获得产品,他相信哥们的翻砂厂有他对口的浇铸工。邢忠沉默良久答应好好想一想,国庆节后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丛生目送邢忠离去的身影脑子一片茫然。六十年阅兵式完了,中国还要继续坚持改革开放,建设特色的社会主义,走向和谐的全民小康社会。死人无法享受了,这是活人的福音。但是对于他们一家子啷个才能走向小康他却一无所知,如同面对隆冬重庆早晨笼罩的茫茫大雾,搞不懂哪里是哪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个铁饭碗而不是泥饭碗;他不甚了解邢忠厂子的情况,只晓得有三百号职工,效益比较好,他相信邢忠会给他一个铁饭碗——他们是非常好的哥们嘛,关键就看他是否接收他了。  

重庆城的夜色很美丽,六十年大庆处处灯火辉煌,流光溢彩。隆隆的礼炮声中,焰火漫天,礼花绽放,水湾沉浸在五彩缤纷的夜色里。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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