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短篇小说:开门的人
朝鲜描述上世纪80年代某工厂的近作(2009年)。
很不“科学”、很不“严格”的管理方法,是否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开门的人
(朝鲜)田慧玉
妈妈看到我这个儿子要当作业班支部书记了,就从抽屉深处取出了自己珍藏的旧“采访本”。
我怀着与众不同的好奇心接过来看。
可是,在读里面一篇题为《开门的人》的不长的文章字后,明白妈妈为何将这个本子给了我。
我要管的不是一两人,得将作业班所有人的心灵之门启开。妈妈先于孩子在心中负起了重担的责任感。
直到夜深了,我的视线都无法离开那个本子。
×
一座小小的平房敞开了所有的窗户。
低矮的草杜鹃在窗外展现自己的美丽,几棵梧桐树稀稀疏疏地站立。
这座洁净、雅致的建筑物里有5个房间,都是办公室,而我进来的这间房据说是1加工车间办公室。
从开着的窗户那边,不知何处响起擦着地面的脚步声,传入我的耳朵。
很快地,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房中。
是个看样子55、6岁的汉子,体格健壮。
我高兴地向他介绍自己:
“您好?我是道【道,相当于省】日报社记者。”
他那张被阳光晒黑的、胖胖的脸上闪过一丝腼腆的微笑。第一眼就给人以善良、憨厚的印象。
“我是加工车间的万能圆筒磨床工……叫郑锐范。”
他也简单地介绍自己。看神色,已经对我的职务和这样面对面的缘故有所了解了。
我的心情愉快起来,笑着劝他坐下:
“我叫申恩庆。请您坐到这里。”
其实,我对采访他是十分满意的。他是一个优秀革新者,在创造“80年代速度”的沸腾的岗位中取得惊人成绩。
我不但作为一个记者,而且作为与之生活在同时代的公民,将能通过采访探视这种人的内心认作幸运。
或许可以说像矿工挖出深埋着的宝石的那种心情吧。看穿深深埋在诚实的心中的、无瑕的,美丽的东西的那种时刻,是多么感动不已的瞬间啊。
可是,人初次见面时不轻易打开心灵之门。我知道,坐在面前的这种人更是多么“生硬地”对待记者。
如果我是有一把年纪的记者的话可能得另当别论,但身为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姑娘,不能不算是难事。他和我之间,只横着一张映着阳光发亮的宽大桌子。
房中不知不觉降临了沉默。
他似乎有些尴尬,动了动身子,说:
“我没啥……不是那种……值得上……报纸的的人。”
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说,活儿中出爱吗。他理当为自己无瑕的、纯洁的劳动生活感到自豪。
“活干得好,不是人的头号长处吗?”
“……”他更加不知所措,连搓放到桌上的双手。“那样的长处算啥……其他人也……”
这样看来,他是个口才挺差的人。
但是,那并不重要。
他的作业班长跟我讲过:“那个人啊,只有在生产中创出最高成绩时才会脸色开朗、情绪高涨。”
作业班支部书记董有进说过,他是个懂得做人道理的、实在的人。
比那更早,最先给我介绍郑锐范的1加工车间的主任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也不是多久以前,就是前天的事儿。那天挺奇怪,他早晨上班晚了。我那天9时左右到现场巡视一圈,有一台机器还没开动呢。到那里去一看,作业班长和董有进书记脸色发黑,徘徊着呢。看到机器在真正宝贵的时间里停止呼吸,胸口闷得简直受不了,所以还提高了嗓门:‘这是怎么搞的?活计接连到这里来积压,机工却还没出来……这哪儿是战斗的风格?’如今,我们为了适应变化发展的时代要求更新生产设备,全厂开展相当紧张的战斗呀。就在这方面,他的机器占的份量特别大。光是要求高精度、高清洁度的重要加工品,就有6种,数量有几百个之多,却竟出了这种事……我那天暗暗发狠。不过,下午再上现场一看,那个机工正忘我地干活呢。所以,我没有妨碍,就退开了。傍晚再去看,那么多制品连一个都不剩,干干净净了。高级技工的能耐就是不一样。我一下子心情舒畅,走到他身边。不过,事情是从这里开始的。‘辛苦了,东木。’我拍拍他的肩膀,突然就像薄冰下陷,他捂着肚子蹲下去。看那垂下发红的脸、扭动身躯的模样,确实不同寻常。‘这是咋了?’我心里一震,把他背起来,跑到运输队车辆停放的地方。幸好,区人民医院就在离工厂很近的地方。刚进医院,没想到内科科长不是诊察,而是先开骂:‘你这个东木?!怎么着?非要出去的时候,好像再也不会进来,为何又来了?’原来,机工东木早晨来晚了,正是因为来过这医院。他因急性肾结石从早晨就经受剧痛。内科科长为了观察经过,还安排了一张病床,可锐范东木非要出去干活不可,他们之间爆发争吵,什么难听的话都用来骂人。我那时想了很多,该说是什么呢……反正,首先见见他吧。他是1加工车间的郑锐范。”
当然,这不过是他的一个故事片段,但为帮助这个没有口才的人,如今首先……从那里开始交谈更好些吧。
我提醒他仔细回忆当时的经过后,这样问道:
“那天,锐范同志是怎么想着跑到工厂的呢?我想,不止是因为单单晚了,或因为是让工厂沸腾起来的那种战斗氛围,不是吗?我觉得这里面有着什么。”
这一来,他的脸上渐渐浮现更为凝重的神情,似乎心中萌动一种无法轻言的、巨大的什么东西,乃至改变坐姿,陷入了沉思。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边,以免妨碍他思考。
从开着的窗户外梧桐树上传来了鸟鸣声。过不了多久,那棵树上也会绽开晚夏的花吧。我转过身子,向他望去。
他用粗壮的手掌托着大脑袋,好似学生因解不开试题绞尽脑汁。那副淳朴的模样,看一眼就惹人发笑,我不觉暗暗产生好感。
是的。同志啊,请你更细细地想一想吧。那时,是什么那么把你引向工作现场?
“不,决不仅仅是因为战斗氛围。”
忽然,他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的视线有些发僵,察看他的脸。他有些慌乱地说下去:
“那个……不知该怎么说……我那时其实……想起了董有进书记东木……所以非要出来不可。”
我一时无法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但点了一下头,以便让他再多说一点。
“我们的书记东木很了解我。他想都不会想在这全厂沸腾、分秒必争的时候,我锐范会让机器闲置……他是个那样的人。我那时眼前浮现他看着我那台不动的机器,想着我锐范的模样,所以就出来了。我那天快到10点到达,我们的书记东木只是……一句话都没说,过来握住我的手。‘你来啦!’问都没问为啥来晚了。大概是相信从不迟到、早退的我锐范晚到这个地步,大概有足够的原因吧。我……怕辜负那份信任……心里不踏实……就出来了。然后……干活了。”
我感到心脏徐徐发热。
“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他似乎说得太吃力,很难再说下去,急促地把椅子往后推开。但是,起身后还暂时默默站立,仿佛征求我的同意。
我失去了对付意外情况的机会。
他朝我低头致意后,消失在门外。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我心里空荡荡的。如同丢掉了快要抓住的彩虹,还埋怨自己缺乏当记者的能力。
郑锐范,他是个出色的人。可我没能启开他的心灵之门,我缺乏打开那牢牢关闭的保护锁的才能和妙招,可是,我不能就此退开。
我慢慢地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寻思起来。
机工郑锐范、他的作业班支部书记董有进……这两人之间何以形成那么扎实的关系?郑锐范是怎么赢得他深厚的信任,董有进又怎样对郑锐范……
我不能不感到采访对象渐渐变了。
我不能无视在这人际关系中那个清楚的亮点,深感必须捕捉到它。将要撰写的介绍报道要是离开人际关系,是难以存在的。
无论结果如何,都得见第二位采访对象,那当然是董有进。
我出门去找他,办公室距离现场并不远。
加工车间现场就像热锅里的水一样沸腾。
从头上过去的天车轰鸣声、经济鼓动的鼓声和歌声、各种机器各异的轰鸣声……现场仿佛激烈的战场。直到现场正中间,我才找到了董有进。
他个头高高,只是前额微秃,作为年过半百的人来说,连皱纹都看不到多少,而且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总是带着笑意,显得更加年轻。
他的视线与我相撞,许是察觉到我找他有事,就大步走过来。
“见到他了吗?”
“是,见到了。”
一听到我的回答,他就露出满意的微笑。
“怎么样?能很快在报纸上看到他吗?……”
带着笑意的那句话中浸透着愿意夸奖孩子的妈妈般的心情。
“您就那么盼望呀?”
“夸奖并不只是孩子们喜欢的呀。更何况,是大家都要接过来看的报纸……”
他狡黠地笑了笑。
是个有趣的人。
“那么,要不要将书记同志也一起夸一夸呢?”
“啊,只要能够那么做!”
我们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他举手给我指指现场的门,这里噪音太大,没法交谈下去。
刚好,现场外的厂区路是安静的。
路两旁排列着合围的大树,显示这家工厂悠久历史。
“您在想什么?”他打破沉默,这样问道。
“焦点……我正想得重新对焦。我这次本来把报道当作郑锐范同志的单人照片那样准备……但一了解,不是那么回事,大概得跟书记同志一起拍才行。”
他一听,为猜透潜台词,连双眉都皱了起来,问道:
“那是什么意思?……”
“锐范同志之所以比谁诚实、勤勉……那天也非跑到现场来操作机器……看来跟书记同志有某种关联……不是吗?”
“……”
“他说,要对得起认可自己、信任自己的书记同志的期待,就愿意当那种人。”
他慎重地听着,还慢慢点头,但久久迈着步子……没有说话。
他现在似乎只想郑锐范一个人。
隔了好一阵,他才开了口,声音低低的。
“记者东木不至于现在还以为那天他因为我……摆弄机器干了活吧?如果,我们那天……约好到哪个办喜事的家里去……他绝对不会想到拖着不方便的身躯离开医院。所以我想,如果把他的行动归因于跟某一个人的信义,就会大错特错。”
“?”
“说起来,他这个人懂得什么是重要的,对这个时代也好……还有对真正的人生也好……只是不会用语言来表达。”
他抬头看我一眼,仿佛表示:将那些用文字来表达,不正是记者的份内工作吗?
我们不觉走进葡萄藤形成的荫凉地里。葡萄藤下刚好稀稀疏疏地放有结实而朴素的石凳,坐下来聊天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么书记同志认为对人信任与期待的报答不是关键的吗?”
董有进摇头了。
“我不否认那是多么重要的。”
他稍稍将身子往后仰,这样说道。然后,遥望葡萄藤外的天边,看表情,似乎在回溯流逝的岁月。他好像在回首往事,用深沉的声音讲起来:
“我跟记者东木的年龄差不多的年轻时期,开始负责作业班支部书记工作。那时真是……连午饭时间都舍不得,轮班吃饭、转动机器的那么个时期。那就是整个国家因增产和节约沸腾的千里马大高潮时期嘛。我退伍后刚刚当上支部书记。
“因月底战斗忙得不可开交的一天,郑锐范东木出现在车间办公室。脸色空前阴暗,走到车间主任附近,把头垂得低低的,好容易开口说;
“‘请您允许我今天下午早退小半天。’
“那时,他已经是我们车间头一号钻床工,是顶梁柱,没有他,活都不顺。所以,车间主任一见他进来,眼角就浮现满意的微笑,可听到他的话后,脸色就变了,就像吃了涩涩的柿子。
“‘郑东木,情况那么紧迫吗?你的机器要是停了,月度计划不是会泡汤吗?过得去的话,等到完成月计划后再说吧。过这个月后,你要多少时间,就给你多少。’
“郑东木垂下眼皮,默默地俯视地板,点几次头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他那耷拉着肩膀转身走的模样不知为何在我眼里刻印得那么深、那么疼。……当时,他还是个职盟成员。【职盟,相当于工会。】
“那天吃午饭时,见不到郑东木了。快到下午开工时间时才出现,身体全被汗水浸透了。第二天也一样。他家里厂子稍远,常带午饭来,可为何每天回家去呢?我怎么也搞不懂。
“他负责的机器作业效率也提不上去。有一天中午跑回家,下午终于迟到了。那时,我对他的机器没把握,望着停止不动的机器焦急,乃至想到只要这种时候我能替代他……
“郑东木忙手忙脚出现在机器前时,我下定了决心。
“‘郑东木,我从现在起要当你的助手。’
“‘?!’
“从那天起,我开始抽空学习钻床。他下班后,也跟下一班技工一起转动机器。本来,机工们在机器前过一整天,跟谁说话的机会本就很少,锐范东木更是10天才说两三句话,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哑巴?可是,一起干着活,问题就有点不一样了。一开头,他不爱说话,后来逐渐谈起了自己。
“他的梦想是当上光荣的‘千里马骑手’,为此首先注重提高技能,更快地加工出更多的产品。
“他万事都撇开,只顾看穿自己摆弄的机器底细,不知不觉只跟机器说话,甚至交流感情。他请求获准早退,是因为妻子生孩子了。
“生产是紧张的,但妻子独自在家的模样就像把他放到火炉上一样,让他不安。因为战争失去父母兄弟后,两个孤零零的人合成一个家庭,他的心情如何还用多说吗?所以,想出的方法是午饭时间跑回家去;所以,工作效率没法再提高。得知那一切时,我胸口发闷,心里发颤,仿佛后脑勺重重地挨了一棍。
“越是活干得比谁都出色、越是比谁都诚实的人,我就该更热情地对待他,更深地体谅他的内心,却竟像牛看鸡那样无动于衷。想到这,连心脏都阵阵发疼。了解我的全部苦衷后,妈妈那时挺身而出,提供了帮助,到郑东木家里去,以亲生母亲般的心情照料产妇。
“我后来……到上级党组织,深刻反省自己。老话说:要明白一个人,就得跟他一起吃完一缸盐。我发誓,从现在起要在这家工厂、这个车间,一辈子跟他们一起过,作为同志同心同德,决不改变。
“从那时起到现在为止,我这样在这个车间工作。我总是在自己认得的这些人当中品尝所有的喜悦。每当看到锐范东木那样在漫长岁月中互相了解、互相信赖后为不辜负那份信任而努力的心意时,我如今除了‘幸福’两个字外,无法用其他话来表达那种心情。”
我的感觉恰似进入一个美丽的奇特世界里。
看着他那双因无限的爱而闪烁的眼睛,我简直着迷了。我们的生活当中有这样的人们,是多么值得高兴、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好人!)
水只有深,鱼才会聚。
我用发热的眼睛望董有进书记。与此同时,真想向我们党致以无尽的感谢,正是她展现了以爱与情交织的如此美丽的花园。
“郑锐范东木……”他以这样的话结束,“后来随着机械工业的现代化成为车间新装的万能圆筒磨床的主人,又正如您知道的那样,在新机器上成为头号人物,作为革新者工作得很好。在那些日子里,还当上光荣的朝鲜劳动党员。”
董有进反复叮嘱好好介绍郑锐范,眼角饱含爱的微笑!
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他都是一位将心比心、开启心灵之门的人。
×
我合上了妈妈的采访本。
从那时起,流过了不少岁月。
千里马大高潮时期、创造“80年代速度”时期、还有今天这新的革命大高潮时期……
大家突破障碍和难关,步步走向创造与变革。在生活的每一页里,都这样浸着母亲般党细致的关怀,引导人们无私奉献,一直建立殊勋。
我看着妈妈的采访本,重又深深思考应如何继承董有进那样的革命先辈优良传统,又在内心深处铭刻敬爱的将军的话语:情通的话意就通,意通的话,就会成为同志。
夜深了。
可是,我想得比夜还深。
今晚是个美好的夜晚,勾起无尽的思索。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