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回故乡
要是在过去,八月的阳光隐藏了多余的温度,披在身上犹如苏杭产的绸缎,暖暖的滑滑的,天空蔚蓝无边,云朵飘忽行踪,一切让人心悦神爽。可如今抬眼望天,灰蒙蒙一片,分不清是晴天还是阴天,连太阳也难得一见。要是在过去,雄鹰会盘踞天空,自由自在展翅翱翔搏击云天。鸟群会掠过天空,叽喳过后,突然集体俯冲大地或惊弓般各自飞散。可如今村庄到处悬浮颗粒,到处滚滚浓烟,鸟儿再也不敢飞回原来的乐园而远遁他乡。
走出家门不一会,我就发现故乡不再明快朗润,鸟语花香。机器轰鸣,烟尘飞舞,气味古怪刺鼻,这一切杂合起来让我的感官难以忍受,让我的心开始烦躁不安。是什么改变了故乡,让故乡完全变了模样?满腹疑云阴影,我走进浓烟腾空的故乡街道。
街道上人气冷清,挨家挨户大门紧闭,像是在上演《空城计》。穿过大半个村庄,只看见几个围在路边闲扯的老人和一个行色匆匆的妇女。有本事的人在外开工厂搞维修,在城里买了房,主动抛弃了村庄。没有本事的人为养家糊口长年累月在外打工,被迫抛弃了村庄。于是平常的日子里留守在村里的大抵只剩下“3860”部队了(“38”指妇女,“60”指老人)。村里的生机活力没有了,冷清在所难免,这道也算不上大问题,大问题是每况愈下的治安。“3860”部队战斗力羸弱,歹人们趁机猖獗起来,为非作歹,弄得村子鸡犬不宁。有一户人家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孩子在外读书,只剩下女人操持着家。去年冬天歹人们把她家新买的彩电、冰箱、电动车一扫而光全偷走了,男人一年的辛苦顿时化为乌有,女人哭干了眼泪,觉得生活没了奔头,几欲轻生。面对如此恶劣的治安环境,村民们在大白天还真有理由紧闭大门,一把锁不放心,再加把锁。没有几个钱却享有一份安逸,有大把钱却惶惶不可终日,我记得曾问过一个婶子,问她会选择上面哪一种生活。她笑了笑,默然无语。单项选择是残忍的,两种答案都不是村民想要的生活。我常想单项选择要是变成合并选择该多好,估计村民们都会选择有大把钱又能想有一份安逸。但现实是残酷的,没有留给他们这种选择的机会,他们必须在难以决择中做出一个抉择。
浮想联翩,走到冶炼厂旁,既熟悉又陌生。这里原来是村里的小学,人数最多时有四百多人。我在这里读完了五年小学,班上同学五十多个人,足见人气鼎盛。我依稀记得那九月的新操场,那清风掠过的少年,那仰望天空的清澈眼神……。后来计划生育常抓不懈,村子每年出生的孩子三三两两,生源骤减,学校的存在也就没有价值了。大规模的撤并学校后,村里的孩子天不亮就挣扎着向十里地外的中心小学赶,无法言说的辛苦。我很庆幸早生了几年,在家门口读完小学是件让人津津乐道的事。学生没了,学校便卖给私人建起了冶炼厂,之后工业文明大举进攻,玻纤厂、铸件厂、起重机厂雨后春笋般建起来。村里的土地不断被工业化器械侵占,到处断断续续响着小型马达和原始手工业敲敲打打的噪音,农耕文明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铸件厂向北原是村里的良田,现已多半荒芜,加重的环境污染使这片地不会再有好收成。没多少人愿意种地了,就让地闲着或随意栽上几棵杨树,树栽上了人也懒得打理,于是闲地长满了荒草,杨树长成了灌木。走着走着,我惊奇的发现荒草从中竟有一块侍弄得干干净净的庄稼地,庄稼正在努力做秋收前最后的生长。老支书见我过来,先寒暄了一阵子。我说你精心管理,这庄稼收成了。老支书说管理的再好,也仅能勉强维持口粮,甚至有些年头还不够吃。闲聊中我知道老支书退下来后也曾进城打过工,没挣到几个钱,一年年年龄大了,也不再愿意出去了,他宁愿守着仅有的一方地,守着种田人的根过简单的生活。说完这席话我便知道老支书是个本分的种地人,“草根性”的农民。老支书的坚守有没有意义呢,这让我想起了西西弗斯。其实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已没有多少意义了,不远处建筑工人们正在砌砖垒墙,一个小工厂即将建成,老支书的那块地恐怕要守不住了,他的心理防线恐怕也要守不住了。我问他失去土地后怎么办,他说没有地也不愁过日子,现在没有几家人家硬是靠种地的收入过日子,但种地是农民的本分,是天经地义的事,农民有地种,心里踏实,如果没了地种,即使有钱买粮食吃,也有一种空落落无所依托的感觉。没有地种无所事事闲散下来久了,会让人感到恐慌不安,甚至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他说这段话时语速很慢,每一句话都沉重得难以为继。种地,这个坚持了近一辈子的理想信念因工业化的到来而崩溃掉了,新的生活理想和秩序在有生之年又很难建立起来了,这便是“草根性”农民的悲哀。突然间巨大的悲伤撕心裂肺穿肠而过,我的泪水簌簌而下。泪眼朦胧中我看见草地上一头牛在慵懒地吃草。“看家的狗,耕地的牛”,这是庄稼人的心头宝,地少了,也机械化了,牛也就没有多少用了。但老支书没舍得卖,而是当一口人拉扯着闲养起来,给它颐养千年。“不待扬鞭自奋蹄”才是做牛的道理,突然的闲适也让牛手足无措,大概也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中午拎两瓶酒去老支书家做客。饭菜丰盛,自不必说。席间我说你也不缺什么东西,所以我就随便拎了两瓶酒。他说东西我不缺,就是缺人,你来了就好,你是这几天进出我这个小院的第一个人。我有些诧异,便问他老婶子和子女的情况。他说女儿是大的,嫁出去就指望不上了,供儿子念完大学,儿子就去了北京工作,在那边娶妻安家了,添了孙子后把老伴也接走了。去那边照顾孙子,老伴忙得晕头转向倒也乐呵,儿子也让我去,我一个男人家去干什么,也是闲养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不如呆在村里一个人逍遥快活。说到这里,他一口气喝光了整杯子的酒,连叹好酒。我有些走神,忘记了酒的味道,也跟着一口气喝干了。土地被占了,农村也变了,儿子让现代文明接走了,只剩下我这个孤家寡人了,他又喃喃自语。是啊,城市工业正向农村大规模的推进与剥削,客观上老支书的物质生活是极大丰富改善了很多,但他并不惊喜,我从他的脸上看到的是被现代城市生活和传统农耕生活双重抛弃的寂寞!
我们也谈话,也沉默,气氛很不错,只是酒没少喝。天晚了我才告别老支书出门。我醉醺醺地走上街道,冷风一吹,醍醐灌顶地清醒。故乡,曾经美丽宁静温情脉脉的故乡去了哪里呢?难道只能在我的梦境里找寻了吗?突然听到街上有人在吟唱海子的《村庄》:
村庄中住着母亲和儿女
儿子静静长大
母亲静静注视
芦花丛中
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
我妹妹叫芦花
我妹妹很美丽
街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人踪影,是谁在吟唱呢?我驻足倾听,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哦,是我自己在吟唱,浅浅吟唱声中,我听到了心塌方的声音。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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