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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故友》(1-27)

火烧 2010-10-15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故友》是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主人公回到故地,回忆与汪霞的过往,揭示人性与命运的变迁。故事围绕故友重逢展开,情节曲折,情感真挚,适合喜欢现实主义题材的读者。

故        友

                                一

    汽车在路上颠簸,一路摇晃着向前。
    这是走马山区的一条乡村公路,窗外秋天的景色令人心情惆怅,刚刚割过了的禾兜泛着青绿色,烧草的灰色烟雾像一片霾弥漫在山谷间,远近山上的树因为修路导致水源流失而显得了无生气,路边的山坡渗出的细流使得山路泥泞更加难走。好在司机是本地人,车子虽然晃荡着,倒也不觉得难受。
    我是昨天到达这个叫灌头的偏远小县的。中午时分,刚下车竟遇上了小城“戒严”。一队队的警察排列整齐地站在路边,人们小心谨慎地在人行道上缓慢行走,警车拉长着警报一路狂鸣,一队豪华小车在后面疾弛......
    这种在大城市司空见惯的现象在这样的小县城可不多见。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在一家小餐馆坐下来打听。
    “好象没什么吧,”女老板回答我,“听说上面来了个重要人物,以前在这里工作过,可能是顺道回来看看。”
女人漫不经心讲着:“如今这世道还真不一样,女人要是长得那个什么点,命运就大不一样了。”
    “是个女的?”我有点奇怪。
    “女的。”老板回答。“二十年前还是个黄毛丫头,嫁了个大官,身份就起来了,这不,跟着进了省城,听说男的快要进京了。还好,想起回根据地看看。这不苦了县长书记?嘿嘿!富人一席酒,穷人半年粮啦!咳——”
    女老板一声长叹,问我:“吃点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吧。”我没什么奢求,近三年的逃亡生活已经让我苦不堪言,能够这么坐下安稳地吃上一顿热饭已经是享受了。
    饭菜上来了,我慢慢吃着。
    “怎么还没解除警戒?”吃完饭我有些着急了。
    “听说贵宾还要在这条街上‘视察’一段路。”旁边一名食客好象也关心这个。“坐下来慢慢吃吧,这么大的阵势估计一时半会也完不了。”
    还要“视察”?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很快就有了结论。
    一名衣着华丽的女人在众人陪伴下缓慢走过来了。前面警察呵斥着那些没有遵守秩序的人们,几个警察拼命把人群往两边赶,书记县长哈着腰跟随左右,一大帮保镖.护卫围住女人。
    “是她?!”我有些目眩。“对!确实是她。”
    汪霞。这个和我初中同学,下乡插队的战友,凭着她眉毛下面这颗黑痣,我可以毫无疑问的认定就是她。今天正是回到当年招工回城的小县城来了。
    “老板娘,我想请问这个灌头县过去叫什么地名?”我起身问老板娘。
    “南关县。”女人回答。“改名两年多了。”
    “怎么改这样个名字?”灌头这个名字实在让人不联想起“罐头”。
    “嘿嘿!这如今上面想怎么个叫法就怎么个叫法噻,老百姓怎么知道?”
    是了,就是这个南关县,汪霞招工就是到的南关县。有汪霞的地方,肯定封平也在。
    “有个地方叫落马公社,现在怎么个叫法?”
    “现在叫落马镇。”
    “不叫乡?”
    “不叫乡,叫镇。落马现在有了煤矿和铁矿,人口集中,火车也通了,虽然不大,算是人口集中吧。客人要去落马?”老板娘显然很热诚。“下午三点有班车,也就是七十多公里,两个多小时到。”
    “七十公里要两个多小时?”
    “嘿嘿,乡下路嘛,坑坑凹凹的,车子走不快。”老板娘有点不好意思。
    “那会帐吧,多少钱?”
    “四块二。”
    “五块吧,别找了!”

    汪霞已经走远了,街头的紧张气氛也渐渐散去。

    得马上准备好去见封平。二十年了,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这种穷地方,应当给封平拿点钱。汪霞的影子还在我眼前。这个女人,如今算是富贵了,而封平还在痴呆地为她守望。过去只说女人重情,我所知道的世间把感情看得如此之重的怕只有封平这个傻瓜蛋了。
    谁料想在银行给耽误了。先是说大额取款没有预约,必须等到第二天。第二天上午又说送款车还没来。好不容易等来了送款车,又得耐心地等到银行接收,签字的忙了半天。直到中午,才从银行取到钱。当我再回到店里吃午饭时,恰好遇上了这辆去落马镇的车。我不必要再等到下午三点去坐班车了。按照推断,可以提早两个小时到达,人生地不熟的,也可以多花点时间找找封平。
    整个上午的等待已经使我疲惫了,这辆车真是天遂人愿!于是,我毫不犹豫就上了车。
    上车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按照女老板的话,再有个把小时可以到达落马镇了。
    回想银行取款过程,真是叫人啼笑皆非。银行储蓄柜的那个女储蓄员看到我的大额支票简直就叫目瞪口呆了。支吾半天叫我第二天再来。好在身上的钱还够用,只是等待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上午又被这个女人打量了半天,好象很不情愿才给我办理好了。
    这几年做事总是留了个心眼,遇到的危险太多,总喜欢把事情前后清理一下。想了半天,好象也没发现这件事情之间存在什么不妥。
    靠在车门旁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本地汉子,同车的其他两个人也象是无所事事。
    车外吹过一股热风,嗅着有股焦味,那是焚烧秸秆发出的烟雾......
    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提早开出的车为什么只有这么几个乘客?同车的几个人为什么都只是男人?而且身边没什么物品携带?难道说是农闲下来没事做进城逛逛?也不对!逛个街为什么要去离镇上七十多公里的县城?劳神费力去趟县城,为什么还刚刚中午时分就急急忙忙回家?
    危险!我心中在呼喊,左手靠在心口边摸了摸钢丝鞭的把手。
    绕过一个山坳,司机突然将车转向一条上坡土路。坡有点陡,车子轰了几声终于上去了。
    “停!”靠在车门旁的汉子发声了。“怎么走这边?”

    他厉声喝问开车的汉子。
    “大哥,”开车的可怜兮兮地把车停下来。这是个瘦弱的中年人,停车时显得慌里慌张。“是我娘病了,在县上捡了几副中药,想先送回去。”
    “那要耽误多久?”门口坐着的汉子瞟了我一眼,问。
    “也就十几分钟。大哥,这不占时间,这路也顺。”司机见有转机,赶忙拿出烟来。“从我家出来,顺着机耕道往前,很快就上了大路,不用再绕回来。”
    司机把烟递完,走到我旁边:“老板去落马?”
    “是呀!”我和气地问:“还有多远?”
    “不远啦!上了大路之后就是一条直路。过了羊跳沟,就不到两里地的路程。嘿嘿!抽支烟!”
    接过司机的烟放在手中玩着。车上的其他人都盯着我。心里有了戒备,我知道怎样对付。
    司机很快地把车开到一处简陋的民房旁,进去不几分钟就出来了。
    “我说很快是吧?不会耽误大家。”他头上冒着热汗。“随便给家里交代了几句,告诉婆娘外面还有客等着......”
    “好了,你罗嗦什么!快开车吧!”车门旁的那个男人不耐烦的朝他吼了。
    司机不敢再说,赶紧发动了车。果然很快就上了公路,车子继续前行。
    “啊!”司机忽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靠在门前的汉子吓了一跳。
    “羊跳沟怎么崩塌了?”司机赶忙刹车。
    人们都下了车,我一看这三人的站立,我更加认定,我被包围了!
    果然前面出现了状况:这是一处两山夹一沟的路面,几块巨石横在路上,两边的崖上碎石还在嗦嗦下落,车子根本过不去。
    是时候了!眼看得又有大石落下来,我发声喊,迎着噗噗下落的飞石窜了过去,紧随着跟过来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巨石落下的大风把我向前推出几米。
    就地一滚,我回过头来:一块巨大的山石占住了路的半边,原先坐在车门边的汉子已经被落下的巨石砸成了肉泥!另外两人像傻了一样呆呆看着,突然,不要命地往回跑了。
    险呀!就在毫厘之间,你死我活!
    是不是阴魂不散?这种追杀三年来我已经经历多次了。三四三厂的杀手们不舍的追杀让人头疼。如今居然追到了这个落后的山区。
    要不要再去找封平?去找他会不会把灾祸带给他?我一路走着一路想。
    我犹豫不定。
    “或许我根本就见不到封平。”——我显然在为自己找借口。
    我最终抵挡不住想见封平的诱惑,而且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
    司机说得没错,羊跳沟走出没多久,一个乡下小镇到了。

  二

    镇口一家饭店普普通通,门口干净,一块粗糙的硬纸板上用红漆写着“饭菜”两个大字。
    店面不大,还只下午三点多,根本没什么顾客。
    我口渴得很,要了一瓶啤酒。这如今,洋的东西也进入了这封闭的山乡。
    老板是个胖胖的三十来岁的女人。啤酒拿来了,看着老板打开啤酒:“还要不要点别的?”
    我犹豫了一下:“有什么可以下酒的拿点吧。”
望着老板离开,此时街面上人少,只有几个穿着矿山下井服装的人在街上走了过去。我倒了满满一杯酒,正准备喝下去,拿杯的手突然被人按了下去。
    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这人什么时候走近我的身边,怎么出手的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刚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了:封平!
    他的眼神在示意:危险,跟我走!
    我能读懂封平的眼神。扔了十块钱在桌上,拿着包,跟随封平快速走出店门,迅疾转到了饭店后面的山坡边。
    封平在山坡上扒拉着,很快出现了一块大石板,两人不费力抬开,出现了一个大洞......
    “下去吧!”封平笑了笑。
    我依言走了下去。
    “你一直往前走,走到第一个拐弯处等我。”
    黑暗中只觉得洞中道路平坦异常,两边墙上湿湿的好象能滴出水来,很快到了一处需要拐弯的地方。刚要回头,封平已经到了我身后。
    “弄了点伪装,好让他们看不出什么来。”封平轻松地解释说。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防空洞。”
    “防空洞?”
    “是呀,看不出来?”
    “你弄什么伪装他们就看不出来?你在外面弄完,又怎么进来的?”
    “杲杲,(我的小名)人人都说你无所不能,现在让你猜猜我怎么进来的。”封平突然哈哈大笑。
    我有点不好意思。封平居住本地,或许知道还有其他入口可以进来。
    “刚才怎么不让我喝口啤酒,口里实在是干透了。”
    “那你还要不要命?”封平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听说过蒙汗药吗?这东西说是没有,其实有。我要是晚到一步,这个世界一个叫做杲杲的人从此就消失了。”
    “那么严重?”我感觉匪夷所思。
    “口渴我马上可以给你解决,你想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也马上可以办到”封平拉住我的手往前走。
    “封平,你也知道有人追杀我?”这真是匪夷所思。
    我几乎是被封平拉着在走。
    三年了,每次的危险我都侥幸逃脱,难道是背后有人相助?封平隐居在这大山深处,他怎么知道这样危险的事情?是呀,疑问太多......。拐了几个弯,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大洞。
    封平摸索打开灯,灯亮处果然是防空洞。
    封平微笑着把一张锁着的门往上一提,就像变戏法一样,门被打开了。
    “饿吗?”封平问。
    “饿倒是不饿,就是口渴得很。”
    “如今还抽烟吗?”
    “还抽。”我奇怪了,难道这是个仓库?
    “你想问:‘难道这是个仓库’?这回算是你猜对了,这还真是个仓库。”封平有些得意洋洋。“不饿也给你拿点饼干,等下饿了懒得再回来拿了。你喜欢喝啤酒?”
    “有啤酒喝点也好。”我吞咽着干涩的咽喉。
    封平在里面鼓捣了一阵,夹了满满一大包走出来。
    “都是那家饭店的东西吧?”人家失窃了肯定报案呀,我真有些为封平担心担心。
    “谁的东西你不用管它,等下你知道了肯定会觉得不多拿还不解恨呢。”封平给我递过一条烟。
    “能抽吗?”我问。
    “抽吧。”他说。

    来到一间没有门的“大房间”,封平停了下来。
    “先休息一会,等下会有好戏看。”
    打开矿泉水瓶递过来,我美美地喝了一口。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个好地方?”我是指防空洞。
    “当年不是搞备战备荒深挖洞吗?全国性的运动,今天看来还真是好,救了你杲杲一命。”
    “这山区也挖防空洞?”
    “挖,都挖。”
    “封平,刚才那仓库到底是谁的?不会是饭店老板的吧?”
    “不是,老百姓哪里配?”封平若无其事地说。“是镇政府的。”
    “啊!镇政府的?”我此时的感觉几乎是大难临头了。
    “对呀,镇政府的。”封平还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杲杲,我觉得你好像很久没在这个世上生活了。殊不知现在社会上有个名词,叫做小金库?官员们把国家和人民的钱通过这个小金库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在我们这里还有个名字,叫做小仓库,专门为这些人预备的各种物质供他们享受,你刚才看到的就这个。”
    “那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呀?”
    “出什么问题?你是说查起来少了什么东西?”
    “是呀!”
    “怎么会查?谁来查?放心吧,没事的。”封平安慰着我。
“封平。”我迟疑着,心里掂量该不该对封平说。“要是你缺少什么,可以告诉我。这次我来找你,一是咱哥俩好多年没见了,实在想得慌。二是我自己也有些麻烦,想来你这里躲躲。我带了四十多万,今天兑了五万元......”
    “哈哈!哈哈!”还没等我说完,封平已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真的!我没骗你。”我严肃地说。“你可以看我包里面......”
    “我知道,我知道,杲杲。你没骗我,怎么说你也不会骗我,因为你杲杲从来就不会骗人,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骗人。”封平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因为你杲杲随身携带了这么多钱,才险些惹来杀身之祸!你不要以为是三四三厂在追杀你,三四三厂怎么能追杀到这里来?正是因为你在县城露出了钱财......”
    “你......怎么知道?”对封平说的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当然知道。你是昨天到的灌头,下午在银行取钱,对不对?”
    “是的。”
    “当天没有取到钱,是不是?”
    “是的。”
    “今天上午你又去了?”
    “对。”我实在疑惑。
    “这就对了。”封平挪动了一下身子。“你在疑惑,这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有人盯上了你,是不是?告诉你吧,这期间,银行那个女储蓄员打电话给镇上,说起有你这样一个人,所以你就大祸临头了!”
    “这怎么会?”银行为储户保密,这是谁都知道的。
    “杲杲,不要以为这世上任何人都是善良的。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叫财不露白。这几年你也算得是在跑江湖,怎么连这句话都忘了?你大祸临头还蒙在鼓里,人家可是安排好一切套着你呢。”
    “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无意中吧,嘿嘿!无意中。”封平得意洋洋。
    一个疑问在我心中生成:即算是封平得到的消息属于无意中,对方显然安排得妥妥贴贴,人员跟随,车辆运送,饭店下药......难道他们事先就知道我要到落马镇?怎么就会把消息传到落马来?
    “你是疑惑为什么对方怎么会知道你来落马?”这个该死的封平太厉害了!“你仔细想想,昨天下午取钱的时候和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话。”
    说了什么?难道这也有关系?
    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昨天取不到钱的时候我问过那女人:这钱到落马镇能不能取。对了!一句话暴露了自己的意图。肯定是那女人凭着这句话断定我要去落马镇的。
    “从来就没有这么早的班车到落马镇来,你难道就不会想一想?如今的人都讲究个利益,哪个司机会只有三四个乘客就开车?告诉你吧,这个司机拿了人家两百元钱送你到落马,而且必须提早送到。”
    封平打开一包烟,我们静静地抽着。

    无须说什么,两人快二十年没见了,在这阴暗的洞穴里,感觉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你有孩子了吧?多大了?”封平静静地问,换了个话题。
    “今年是十一岁了,男孩。”
    “好呀!杲杲,你真有福气。”
    我知道封平暗恋汪霞,始终没有结婚。为一个女人付出了太多太多,我的劝说也始终没有任何效果。今年封平和我一样,过了四十岁了,看来劝他结婚是不能奏效了。
    “昨天我见到汪霞了。”
    “在县城?”
    “是呀!如果不是她的出现,我哪里知道灌头县就是南关县?”
    “不说她了,嫂子还好吧?”
    “我和她离婚了。”
    “为什么?”
    “性格不和吧,现在的人都这么说。”
    封平长长地叹了一声。

    “等下再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咱们先吃点东西。”封平说。
    “看什么情况?”我问。“事情还没完吗?”
    “你以为这事就这样了?”封平说话总带着讥讽的味道,不过我早就熟悉他的这种性格。
    两人匆忙吃了点饼干。封平带路,沿着这废弃的巷道往前。道路渐渐往上,洞的尽头出现了一抹自然光。封平说了声:“到了。”
    这是铁路边的一个防空洞出口,位置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镇子的整个规模。
    山区的黄昏来得早些,虽然还不到五点,却已经显得夜幕将临。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停在铁路道岔外面,车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在厉声地喝斥着一边的随从。
    “没用!没用!这么多人连一个人都看不住,简直是饭桶!饭桶!”
    我轻声地问封平:“这个人是谁?”
    “镇委会的杨书记。”
    “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事情?”我惊得目瞪口呆!得罪官场上的人可不是件小事。
    那个杨书记又发话了:“把那个开车的叫过来!”
    马上有人把绑着的那个司机推了上来。
    “你娘的!”杨书记抬脚把司机踢翻。“老子的好事都叫你坏了,两百块钱你晓得拿,老子交代的事你给我办坏!”
    司机浑身发抖:“杨书记,你行行好。我的确不是故意的。我娘病得厉害,真的就送了几副药回家,没耽误几分钟呀!”
    “你还嘴犟!”姓杨的抬手挥去,司机的嘴角立刻流出血来。“给老子拖下去毙了!”
    立即有人上来拖司机。
    我热血往上冲!难道他真敢杀人?
    我的冲动被封平用手按住了。
    “敢杀。”封平的声音在我耳朵边轻轻说。“他们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随着一声枪响,跪着的司机猛地栽倒在地上。
    姓杨的书记大声喊着:“你们看到了,谁敢背叛这就是下场!那人没走远,肯定还在镇上。”他大跨度往前迈了几步。“饭店的周嫂讲,这个人很狡猾,说是要几个菜,哪晓得转身就走人了。难道说这镇上还有人敢帮他?他肯定是外地人,在这山里应当是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但是,哪个要是帮他,别怪老子丑话在先:哪个敢挡老子的财路,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一帮人唯唯偌偌,大气都不敢喘。
    “你去查一查,”姓杨的的书记指着一个光头青年,“羊跳沟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光头哈了哈腰转身走了。
    “妈的!居然就有这么凑巧,很久没看到羊跳沟滚石头了,偏偏老子有事的时候他娘的崩石头下来。”他骂骂咧咧地走来走去。“整个镇上都看过了?!”
    随行的人回答:“都看过了。”
    “肯定没人把他藏起来?”
    “杨书记,这谁敢呀,肯定没有。”
    “那好!”杨书记往前跨了一步。“今天晚上,你们给我守住这几条路,包括铁路。人武部的所有枪都拿过来。现在天快黑了,老子不信他能走出去。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要。记住,要是跑不过他,就开枪,他再快总跑不过枪子。”
    “是!”随从们一声吆喝。
    “老子再把丑话重复一遍,谁要放走了这个家伙,这个便是榜样!”他用手指了指早已僵硬的司机。
    “知道了。”随从们胆怯地哼着。
    “干活吧!”随着姓杨的一声断喝,随从们四处散开了。

    封平拉着我往洞里走,我内心充满了恐惧。
    回到大房间,封平从大包里拿出啤酒,花生米,酱肉等下酒菜来。
    “你告诉我,这杨书记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告诉你为什么他敢杀人?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官办黑社会。”封平不紧不慢打开啤酒瓶递给我。“这个姓杨的原来就坐过牢。他强奸抢劫,欺行霸市,什么坏事都干过,是这地方上一霸。不过后来入党当了干部,现在是镇党委书记。没人敢管他。”
    “这样的人也能入党?”
    “为什么不能?”
    一种悲哀在我心中蔓延......
    “你怕什么?”封平还是慢吞吞地说。“到你离开这里还有近八个小时。到时候,有一列货运车经过落马车站,你可以跟车回去。你到沙头镇去找我姐姐,到时候她会知道是我叫你去的,她可以帮你。”
    “回沙头镇?”我惊讶地叫起来。沙头镇离三四三厂不过百多里地,要是仇家找来,怎么办?但是,想到即将可以见到封慧,我的心不仅激动起来。
    “这姓杨的在说大话,老子可没把他放在眼里。”封平开启酒瓶。“你不但要走,还要走得潇洒。”
    “喝酒吧,喝!”封平不以为意,把酒瓶举起来,同时把菜往我身边挪了挪。继续说:“你原先招工是在三四三厂吧?干得怎么样呀。”
    “还不错。”
    “什么叫还不错呀?”封平笑了。“说说吧!外面的事先不管他,咱哥俩好久没见面了,是你招工到三四三厂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吧?呵呵!杲杲,离开这么久,我怎么总觉得咱一直在一起呀?”
    ......

    二十年前,当汽车载着我们这群在农村摸爬滚打了五年的知识青年走进工厂时,一股说不出的兴奋在心中荡漾。厂行政科劳科长为我们忙前忙后打点,为我们这群新工人安排住宿就餐。听人说,这位劳科长的女儿也在乡下插队落户。每当有从农村插队的新工人到来,他总是显得特别兴奋。
    “各位,静一静!”劳科长满面笑容,拍着手,人们安静了下来。“现在我宣布接下来的安排:从明天星期二开始,连续五天是新工人学习班。首先是由党委书记席金龙同志给大家讲工人阶级的纪律性和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战斗堡垒作用,接下来由保卫科的刘科长讲工厂保卫条例,安全科熊科长讲工厂生产过程中的安全操作规程......。从星期日起放假两天,给大家安排回家探亲的事宜。有离家超过五十公里的同志,可以到行政科登记,适当延长探亲时间。现在,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我能够回答的,尽量答复大家。”
    人群立即炸开了锅,提出的问题也接二连三。
    劳科长哈哈笑着:“大家别乱,一个个来好吗?”
    大家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忙而不乱。得到回答者乐呵呵地走了。
    “你一言不发,什么问题也没有?”是劳科长在问我。
    “当然有,只怕你回答不了。”我很尊敬这位亲切的长者。
    “是吗?”劳科长还是满面笑容。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厂叫三四三厂?为什么它好象故意建在深山里?为什么目前需要大量招工?还有,像我这样的人适合干什么?”
    “呵呵!你不问一个问题都不问,问起来问题确实很多。”劳科长笑呵呵地说,引起了大家的笑声。“你叫吴聪是吧?你的有些问题我确实不能回答你。但是有些问题我还是可以解答,象为什么目前我们厂大量招工的问题,这说明了国家建设正是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时候了。你问象你这样的年轻人适合干什么,我想,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回答。”
    “这么说,第一,第二个问题属于保密?”
    “可以这样认为。”劳科长郑重地回答。
    我的家超过三百公里,坐火车得大半天,所谓探亲就免了。
    学习班结束以后,劳科长领来了一位高大的老工人,他围着大家看了半天,走到我跟前仔细看了一阵,突然说:“就是他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老工人走后,劳科长告诉我,这个老工人可了不得,是三四三厂有名的劳模。不仅技术一流,还有一样不为人知的专长,这次厂部指定由他自己挑选徒弟,谁知一来就选定了我。
    “这老同志姓何,叫何登峰。”劳科长神秘地说。“我们老的都叫他‘棒子’,当然,你们不可以乱叫啊!他在造型车间赫赫有名,是无名份的‘领导’,无论是班长,车间主任他都敢管敢骂。技术上人称‘大拿’。被他挑上,你小子有福气呀!”
    “您老说的那个不为人知的专长是什么呢?”
    “那个你小子就别打主意了。”劳科长郑重地说。“不过告诉你也可以,武术。懂不懂?擒拿格斗这‘棒子’可有一手,要是钢丝鞭出手,十个八个拢不了他的身。嘿嘿!这就是我同你讲,向外不能乱讲。这老何要知道是我讲的,还不扒了我的皮?他的绝活可是传里不传外。家传懂不懂?人家可是有儿子的。”

    “你遇着好师傅了。”封平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看看你的钢丝鞭吗?”

  三

    封平拿着我的钢丝鞭反复看着,啧啧称道:“好家伙,这东西要拿出来,可是威力无比呀!出过手吗?”
    “还没有。”
    “你不是说有人追杀你吗?难道一次都没用过?”
    “没有。”
    封平感慨:“是呀,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用这个。与人为善嘛,你还是那个样子,宁可人负我,决不我负人。”
    “这个东西杀伤力太强,可以叫出手必伤人,师傅也是这么教导的。因此,哪怕自己委屈,也决不用它。这次我跑出来,差点命都没有了,还是没用它。”
    “你师傅不错呀,到底什么办法让他教你东西的?”
    “我哪里知道呢?”

    跟着师傅学艺,感觉这位有着惊人技业的师傅确实与众不同。在我做事的时候总是默默打量我的每一个动作,必须指点时才开口。我也在必需求教时才提问,技术上进步很快。
    师傅终于在一年后说了一句真心话:“这孩子很虚心,懂得尊重长辈。不过我很奇怪,他学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总觉得好象他以前就干过这行,不象是生手。”
    劳科长问:“‘棒子’,你可没这么夸过人的。这么说你对这个徒弟还满意?”
    “你什么意思?”师傅有点警觉。
    “我是看你并没有把真本事教给他啦。”
    “哪里。”师傅郑重其事。“这个孩子我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他的家庭我都了解了,没有父亲,一个母亲也是长期病着,是个孝顺的孩子,离家远,两个月必回家一趟。就是学起东西来快,可能是太聪明了,问的问题总是要害。当年我学徒走的弯路就好象他都知道,一一绕了过去。问的都是精华,学的也是精华呀!”
    “哈哈!哈哈!”劳科长哈哈大笑。“‘棒子’呀,不是我说你,我一看就明白,你这一辈子总是感觉过得不容易,总想还留一手给自己的儿子吧。”
    “天地良心!老子要是藏私,天打雷劈!”师傅愤愤不平。“留给自己的儿子?我那个儿子你不是不知道,连书都读不进,学什么都学不会。十三四岁了,什么都不会,这你是见过的。说良心话,哪个不想给自己的儿子留点东西?可他不是那个材料有什么办法?”
    劳科长变得严肃起来:“老何,说到给自己的儿子留点东西,我倒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你看,才过了一年,你就对你这个徒弟赞不绝口。你想,假以时日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亏你还是个老劳模,中国有句俗话,叫做青出于蓝胜于蓝。这话你总听过吧?可以肯定,要不了多久,你这个徒弟肯定超过你。”劳科长说。“我们都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一代人,过去学点东西都不容易,要么靠师傅打骂出来,要么靠自己苦练出来,聪明点的也要长期琢磨,细心总结出来。现在这代人可就不同了,有文化,能吃苦,下过乡,许多专业书籍都能自己看懂。你说你这个徒弟还缺些什么?不就是信心和火候吗?他们还年轻,可以慢慢来。到时候,技艺可就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们教学徒的方法不就是叫他们勤学苦练吗?除此还有什么好方法?今后你徒弟他们的授业方法可就先进多了。当然,今后采用什么方法我可不知道,但肯定比现在先进。”
    “你是说今后让吴聪带我儿子?”
    “聪明!你一猜就猜到了,这没什么不可能吧。”劳科长坚定地说。“你那儿子我见过,憨厚老实,也吃得苦。是叫什么来着......”
    “大憨。”师傅有点不好意思。
    “是吧,叫大憨。你没有好方法教好自己的儿子,未必吴聪也没办法。对吧。”
    师傅诚恳地点点头。
    “还有,要教好徒弟就要给他点真本事。你藏着掖着什么?当我不知道?”
    “我藏着掖着什么啦?”师傅感到莫名其妙。
    “你那个......哈哈哈哈!”劳科长比划着,哈哈大笑。
    师傅满脸通红,突然发难。
    “老子晓得啦!你这个老狐狸,差点上了你的当。”
    “上了我的当?”劳科长莫名其妙。“上我什么当?”
    “我该怎么教我的徒弟,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勾着你哪根筋了?你突然这么关心他,莫不是你替你家劳珍做主,看上了我这个徒弟?八成是帮自己未来的女婿出面讨好我,想榨干我的家底吧!”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棒子’,我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劳科长气得大骂。“我家劳珍还小,再说现在还在农村没有出来,怎么可能提这样的事?”
    “怎么不能提?”轮到我师傅得意洋洋了。“我们吴聪你是看见的,既是你从乡下招来的,也是你极力给我推荐的,刚才也是你对他赞不绝口的。很不错,是不是?要不咱俩做个交易怎么样?”
    “怎么交易?”
    “我教好我的徒弟,但是今后要做个儿女亲家。怎么样?”
    “你作得了主?这吴聪家里可是有老人的。”
    “作得了。”师傅肯定地说。“我的徒弟我可以作主。这孩子对我最贴心啦,师傅有令,他难道还敢违抗?”
    师傅得意洋洋。

    “后来你真娶了劳科长的女儿?”封平问。“这么好的人家你怎么舍得离婚?”
    “没有。”我有点心酸。“劳珍出事了。再说,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
    封平望着我,叹了口气。

    我被席书记叫去办公室。
    “小吴,有件事情问问你。我这是代表组织上找你,可要说实话呀。”
    我脸色通红,有点莫名其妙:“席书记,什么事您问吧。”
    “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
    “还没谈恋爱吧?”
    “没有。”
    “有人说你对劳科长女儿有点意思,是不是真的?”
    “没有。去年年底劳叔的女儿回来,我和我师傅在他家看见过一次。其他没有什么,再说他女儿不还在乡下没回来吗?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和你师傅怎么会到老劳家去?又怎么会见到他女儿?”
    “去年劳婶不是出了车祸吗,我们是去看望的,恰好劳叔的女儿听说她妈出事了,也回家来了,就这样见过一面。”
    “没有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席书记,到底什么事情?你弄得我一头雾水。”
    “小吴呀!二十四岁还很年轻呀,晚几年谈也不错嘛。”
    “是的,谢谢席书记。我想在年轻的时候抓紧学习,将来厂里老一辈退下来了,三四三厂不就靠我们这一代人扛吗?再说,我家里条件差,也没有女孩能看上我吧。”
    “不错,真的不错!小吴呀,我还真没看错人。二十四岁,正是人生的黄金时期。抓紧学习,志向不小。嘿嘿!不过,处理正确——我是说现在谈恋爱,能够正确处理也不会影响学习,是不是?你看你到三四三厂快两年了吧?”
    “两年多。”
    “这不——。还当了班长......”
    “是副班长。”
    “是的,副班长。副班长也不错嘛!还要努力,要向组织靠拢。那个什么劳科长的女儿就别去想了,你还年轻,前途还很远大。”
    “席书记,这些我都明白,谢谢您了。我和劳珍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是真的。”
    “有什么也不管用了。小吴,告诉你一件事情,老劳家里又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真的急了。
    “昨天老劳女儿下乡的那个地方发来电报,说是他女儿遭到不幸,今天老劳请了假到那边去了。真是不幸呀!这个老劳,老婆瘫痪,女儿又出事了。”
    “单位就没派人跟了去?”
    “老劳不让。”
    这女儿遭受不幸,父母该急成什么样子?
    我急急忙忙结束和席书记的谈话:“席书记,如果没有别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去吧!去吧。记得好好干,有什么思想问题及时向组织汇报。”
    “是。”
    离开办公室,先找了师傅,得知劳珍果然出事了。请师傅帮助请了三天假,在保卫科打听到劳科长的女儿落户的地点:内丹县幕水公社山梁大队。


    “内丹县?”封平惊讶地问。
    “对,内丹县,好像是你老家吧?”

       四

    烟雾弥漫的公社会议室,劳科长面色灰白坐在条桌旁,两只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墙边。
    县公安局侦察组的老夏正在谈案情:
    昨天凌晨四点二十二分,公社临时宣传队的女生宿舍突然起火,最先发现火警的是厨房做饭的一名老头,——老夏低下头来问了问旁边的一位警察——这位做饭的老头是山梁大队的社员,叫黎春安,椐黎老头讲,当他发现火苗窜起时,便大叫失火了,宿舍里的女生闻声赶紧往外跑,只有居住在第三间的被害人没有跑出来。等到大家跑来将火扑灭以后,才发现这间房门被人用铁丝从外面绞死。显然,这是一件以纵火的方式造成的蓄意谋杀案。
    被害者共两名,一名叫白枚,阳江市三中七三届毕业生,下乡插队一年零四个月,另一名叫劳珍,七二届毕业生,国营三四三厂职工子弟,下乡插队两年零十一个月。两人均系公社零时抽调上来从事文艺宣传的......
    下面的尸体勘察我已经无心再听,一个疑问在我心中:这两位公安干警难道做了半天调查什么都没查到?这么明白的犯罪,难道他们......
    公社李书记站起来说:“是不是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在再接下来谈?”
    老夏说:“接下来直接进入案件的核心部分了,我看先不忙吃饭吧。”
    同行的另外一名警察讲:“还是客随主便,先吃了饭再谈吧!”他打断想插话的老夏。“再说死者家属这么远来了,肯定累得不行,也要先休息一下。我看就这么办吧。”
    “等等!”我真按奈不住了。“刚才夏同志的说明已经是事实清楚,这样的事情应当追查下去,两位受害者的死亡原因没有查清,凶手没有得到惩处,家属怎么吃得下饭?既然夏同志已经谈到案情的实质部分,应当让他把话说完。因此,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吃饭,而是继续案件的侦破。”
    “你是谁?”那个警察问。“你还没有权利插嘴的吧。”
    “这是单位派来协助我处理我女儿善后工作的同志。”劳科长解释说。
    “案件侦破没有这么快吧?饭总还是要吃的吧?”那个警察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情。
    “好了,那就先吃饭。”李书记赶紧出来圆场。

    “杨队长,为什么这个袁国建就动不得?”夏警官不满地说,杨队长显然是他的上司。
    “你知道这个袁国建是谁?”杨队长有点牢骚。“不光动不得,还要保他安全出去。这小子也真是的,出了点事就慌了,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管是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这个袁国建是县革委会袁副主任的儿子,现在全国搞整顿,他姥爷马上就复出,要官复原职了,是省里的二把手,这样的人家你我得罪得起?你以为我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是局领导交代了,我们只能这么办。唉!没办法呀!”
    “等下宣布案情你来吧!”老夏愤愤不平。“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好吧!”杨队长站起身来。“先去吃饭。”


    “上面讲的这些,基本就是案情的全部。”杨队长说。“案情的疑点还有待进一步侦破,死者的善后工作由公社协调,希望家属相信政府部门。这个案件如果能够有结果,我们会及时通报给各位受害人的家属。”
    “我看今天这个事就到这里吧。”公社李书记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
    “慢!”我看着劳科长实在太可怜,猛地站了起来。
    我豁出去了!
    “这位小同志还有什么?”李书记发问。
    “这是个十分简单的刑事案件,真正要侦破并不难。”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说说吧,谈谈你的看法。”李书记说。
    “首先,蓄意谋杀这点大家都意见一致吧,凶手纵火,并且将两名被害人的房门拧死,显然是要致被害人于死地。那接下来就是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致别人于死地?......”我用眼睛瞄了一下夏警官,发现他的嘴角在抽动。
    “根椐做饭的黎叔讲,失火前的那天晚上,公社邮电所的负责人——他只知道这个人姓袁,到过公社临时宣传队,并且同死者之一的劳珍有过争吵,当天夜里便发生了失火。作为公安部门,应当把这作为疑点。传讯这名嫌疑者!”
    “公安部门不会因为群众有反映就乱抓人吧?”杨队长马上反驳。“若是这样,那岂不是有疑点就抓,那得抓多少人?”
    “这个姓袁的邮电所员工岂只是普通的嫌疑?公社邮电所的人员编制是一个人。但是,从发案到现在,这个邮电所就没开过门。公社附近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我了解了一下,这人叫袁国建,现年二十九岁,家住内丹县政府大院四号楼。来幕水邮政所四年零三个月。曾经利用职务之便调戏猥亵过女知识青年。接触劳珍,可能就涉及这种问题。”
    “你这是妄加猜测!”杨科长厉声呵斥。“毫无根据地污蔑他人是要负刑事责任的,知道吗?小伙子。”
    “如果我真的触犯了国家法律,自然会接受法律的惩处,这点无需你来告诉我。现在我只想问,这名叫袁国建的邮电所工作人员现在在哪里?”
    “这......这我怎么知道。”
    “为什么从案发起到现在邮电所一直没有营业?”
    “这个我也是刚刚听你讲的。”
    “案发前这个袁国建为什么和劳珍发生争吵 ?”
    “这我不了解。”
    “作为侦破此案的公安人员,怎么能一问三不知?”我的眼神透出一种逼人的寒光。
    “案件涉及人命,公安部门必须谨慎。总不能凭道听途说妄下定论吧!”姓杨的队长已经转攻为守了。
    “谨慎固然重要,但是草菅人命更加不能容忍......”
    “你是说我们草菅人命?”杨队长突然发作。
    李书记赶紧出面打圆场:“算了算了!我看还是先把善后工作做好。是吧,死了人总要处理的。这位小同志姓什么?哦,姓吴,不错呀!”李书记脸上有了笑模样。“你也同意先作善后处理吧。破案就交给公安的同志行吗?再说,这个袁国建现在人也不知道在哪儿......”
    “他往东边去了。”我的突然插话。让全场震动。
    “你怎么知道的?”老夏忍不住问。
    “昨天傍晚,有人在大石河看见袁国建了。”大石河属山背公社,地势偏僻。因为外来人员少,所以生人很容易暴露。
    “老夏!”杨队长制止了老夏的冲动。“这件事我们还要请示上级,没根据的猜测不能作为破案的依据。”
    “放心吧,这个畜生不管跑到哪,都是死路一条!”我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相信啦,社会主义国家能够容忍这种垃圾逍遥自在!”
    全场的人几乎都瞪着眼睛望着我,我慢慢地坐下来。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李书记边接电话边变换脸色,良久长嘘了一口气。
    “各位,刚刚接到岳北火车站电话,一名男子在距离岳北火车站东一公里处卧轨自杀了。椐当地公安检查,死者是内丹县幕水公社邮电所的袁国建。因为跨界,需要我们派人去认定一下。”李书记放下电话,长长出了口气。“我想,如果认定了卧轨自杀的这个人是袁国建的话,那么,这个纵火案的凶手就应当是袁国建,对不对?至于袁国建为什么纵火,是不是象这位小吴同志讲的那样,请相信我们公社会组织调查的。”
    杨队长满脸通红,我瞟了一眼老夏,老夏投来赞许的目光。

    “看不出杲杲还是个侦破能手。”封平嘲讽地说。“难怪叫无所不能。”
    “哪里。”我赶紧分辩。“我当天赶到幕水之后没有去见劳叔,在公社附近和知识青年们聊。第二天开完上午的分析会,我也没有去吃饭,又在外面打听。许多人都能肯定这件事是那个叫袁国建的人做的,还有人提供了袁国建的去向。劳珍是一个本分的女孩,袁国建一直在追求她。开始劳珍也想嫁了这个姓袁的算了,后来她妈妈出事瘫痪了,她想办回城待业照顾她妈,袁国建不肯,纠缠不成,终于下了毒手。可怜还有一名无辜的女孩也死了。”
    “我猜到了!哈哈!”封平大声笑起来。“杲杲,这次我猜的肯定没错。”他压低声音:“你是娶了那个席书记的女儿吧?”
    “错了,是席书记的外甥女。”

             五

    从内丹县回来,师傅马上找到了我。
    “吴聪呀,席书记问了你几次了。我看你还是先去见见他吧。”
    “师傅,他找我什么事?”我莫名其妙。“要不您先透点消息给我。否则,我怎么应付?”
    “这我哪知道?”师傅淡淡地说。“这次老劳也真是的,唉!刚老婆出事,现在女儿也没了。聪儿,老劳可是很关照你的,他家有什么事,你可要尽力而为呀!”
    “这个我知道,师傅就放心吧。”
    “还有,昨天工会也来找过了。”师傅又说。“这你走了三四天还尽是事情。嘿嘿!”
    “什么事呀。”
    “说是全省职工书法,绘画,雕塑什么的展示,有人推荐了你。我看你平时也喜欢搞点这玩意,就答应了。嘿嘿!反正是业余时间嘛,上面派下来,你就参加一个也好。省得人家犯难。”
    “好吧!”
    “还有你妈托人写来了信,我看你不在,收在宿舍里了。”师傅突然放低声音。“聪儿,还有件事情只对你讲,可不要让外面知道......”
    “什么事?”
    “今年老家遭灾了,粮食不够,以前我每月都省点回家,你也总是节余了给我。”师傅难以掩饰心中的苦。“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我那个傻小子太能吃了,你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工作又不轻松......”
    “到底是什么事情师傅你说好了。只要我能办到......”
    “是这样,我听说沙头镇附近有做粮食生意的,想买点粮票寄回去。”
    “去!”我满口答应。“哪天去?”
    “以后再选个日子吧。”师傅说。“你还是先去见见席书记,完了到我那里看信,余下的再商量。我先去看看老劳。”

    “回来了。”席书记一见我,立刻满面笑容。“你坐下吧。”
    席书记起身泡茶。
    “席书记,我不渴。您别忙了。”我赶紧起身。
    “什么不渴。”席书记说。“你坐好,这我都听说了。哈哈!”
    “您听说什么了?”
    “幕水公社一个姓什么的书记打来电话,请我接的。哈哈!人家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呀!哈哈!”席书记笑容满面。“这么年轻,这么有能力,这人家还是第一次看到,极力向我推荐。”
    我满脸通红。
    “我早就看出来了,还要什么人推荐?”席书记还是满脸的笑。“上次给你讲的那事,考虑得怎么样啦?”
    “上次说的什么呀?”我有点迷糊。
    “思想汇报呀,加强学习等等,你怎么都忘了?”
    哦!是的,上次席书记不是说过了吗?我怎么都忘了?
    “席书记,我没忘。上次您鼓励过我,要在年轻的时候加强学习,不要过早谈恋爱,是不是?”
    “我是这样说的吗?”席书记显得有点不高兴。
    “您上次就是怎么说的。”我肯定地说。“您还要求我有思想状况要向您汇报。”
    “那你汇报了吗?”
    “我没有思想状况呀!”
    “唉!这孩子。”席书记叹了口气。“你先去吧,以后再谈。”


    就这么走了?
    我真是觉得有些意外。

    “劳叔,这个什么思想汇报该怎么做呀!”我把席书记两次找我谈话的内容除开有关劳珍的话题告诉了劳科长。
    “傻孩子,这是席书记想培养你入党呢。”劳科长郑重地说。“所谓思想汇报,就是把自己对党的认识向上级谈,写个入党申请书,表示接受党组织的考验等等。上面会定期找你谈话,觉得你够条件了,然后找个介绍人,同时组织上开个会,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然后表决......”
    “这太麻烦了!劳叔。”我觉得脑袋发胀。“这个党我还是不入了,听着就麻烦......”
    “你这臭小子,这就算麻烦呀!”劳科长发火了。“别人千方百计想入党都找不着门,这次席书记亲自培养你你倒得意了是不是?我看还是找你师傅来教训你一下,敲开一下你这榆木脑袋。”
    “你找我师傅就更不管用了。嘿嘿!”我得意地说。“您什么时候看见我师傅向我发过脾气?如今各种会议,政治学习已经搞得我没时间学技术了。我看别的厂子也没我们这么多会议和学习。嗨!我现在哪里还有时间去劳那个神?”
    “唉!现在我们厂子这政治学习搞得也太离谱了。”劳叔终于败下阵来。“聪儿呀,你不入党,今后你的上升会受到影响的,或许就象你师傅那样,一辈子做工,技术再好,总是上不去......”
    “象我师傅就好了!劳叔,要是我真有我师傅一半的本事,我就什么都满意了。”

    “你妈说什么啦?”师傅问。
    “还不是老一套。”
    “又问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家看看?”
    “嗯。”
    “你也不小了吧?进二十五了?”
    “上个月满二十四,是进二十五了。”
    “有合适的看一下也行。”师傅好象有什么心事。“你是独生子,按说我们过去象你这么大早就做了爹,不过如今新社会,提倡晚婚。可以先了解了解,我还是不提倡早结婚的。”
    “师傅,那天讲的那个事情什么时候去呀?沙头镇我可没去过,有多远?”
    “五一节吧。”师傅说。“厂里那天有车去,我都跟司机说好了,路不远,水路只有六十多里,下水。公路有一百四十里,要先到金塘镇,再转沙头。”
    “师傅,走水路吧!”我来了兴趣。“水路多好,路近,还可以看看沿岸风光。”
    “你是好久没见过你那个老街了吧?那个河叫什么河?”
    “金鳞河。”
    “我是问最早叫什么河?”
    “猪龙河。”
    “那就是这条河。厂子后面犁沟边的那条河也叫猪龙河。”
    “真的?”
    “当然是真的。犁沟你没去过吧?”
    “没有。”
    “那我们今天就到犁沟去看看。犁沟的老孙头经常去沙头镇,他有船。”

    “站好了!”师傅厉声说。“呼!”的一声一块石头飞了过来。
    我赶紧头一低躲过,紧接着师傅手一抖,又一块石头飞了过来。
    师傅的双手越发越快,我纵跳闪避,一一躲过了。
    突然脚下一滑,我几乎站不住,接连向旁冲出。
    “怎么了?”师傅赶紧收手。“今天还没练到一半,你就出差错了。”
    我看着脚下的泥地有些发愣。
    师傅显然也发现了这泥土有些不正常。
    “这是什么泥?”
    “在我们家乡这个叫做潮泥。”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明显的脚印,是我刚才纵跳时踩出来的。
    “你家乡?你那个老街不是城市吗?怎么会有这种潮泥?”
    “老街的桂花园有这种泥。”
    犁沟到处都是潮泥,只有师傅站立的草地除外。
    “今天就到这儿吧。”师傅说。“这样的环境真还没法练了。”
    “师傅,还是练吧。”我坚持着。“说不准哪天我遇到的恰好是犁沟这样的潮泥地呢?”
    师傅异样的眼神显出赞许:“好吧,我发慢点,你多注意些。”

    “好师傅呀!”封平笑着说。“看家本领终于拿出来了。”
    “是呀!”我很感动。这样的家传功夫一般是不传授别人的。
    “还没传钢丝鞭吧?”封平问。
    “没有。”

    六

    小船顺着猪龙河飞快地下泻,由于是在山区,速度还不慢。
    沿途的风景特别好,两岸阳光灿烂,鲜花开满岸边。
    很快水面宽广了,水流也慢了,孙叔摇着船,我和师傅坐在船头。
    “师傅,为什么到沙头镇水路近了这么多?”
    “等一下到前面你就知道了。”师傅说。“当年修路到三四三厂,遇到过一种很坚硬的石头,啃不下,只好绕了个大弯。”
    “是什么石头这么硬呀?”
    “你又不做石匠,你了解它干什么?”师傅微笑着。
    “那石头呀我也啃过。”孙叔插话。“钢钎一凿一个白点,大锤一敲一溜火花。当年我们帮大队建水库,也在那里采石,花了不小力气才造了个石坝。结实,到现在十五,六年了,可以说是纹丝不动。好东西呀,可惜太费工了。”
    “那为什么不沿着河岸修路?到沙头镇不是省了很多路?”
    “也不行。”师傅不觉烦,总是耐心解释。“金塘镇很早就通了火车,人客多,是通往沙头和三四三厂的要道。金塘到沙头不远,起先是没有沙头镇的,因为大湖航运引起人口集中,又成了个集镇。金塘到三四三厂的路程等于是沙头到三四三厂吧。可修路遇到的困难到这都是一样的。沿河也不行,这猪龙河一到发大水,那阵势你是知道的,路都淹了,并且这个大石山延伸到了河边。等下你就能看到,当年凿不动的时候也考虑过沿河修路筑堤,可是一勘测,河边有几公里长的石壁好象屏风一样,根本无法凿开,只好放弃了。”
    果然不久,我看到了师傅所说的“屏风”了,她依山伴水,群蜂壁立,石壁光滑如镜,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生辉,延绵数里,宛如一道长长的画廊。
    “前面叫老河口。”孙叔说。
    水面更加开阔了。孙叔说沙头镇很快就要到了。

    到达沙头镇时已经临近中午了。
    孙叔无非是给亲戚带了点时鲜蔬菜和几斤鸡蛋。他栓好船就告别走了,临走时约好四点钟在码头会合。
    我和师傅走进一家饮食店,开票时每人要了两个包子和一碗面。
    “师傅。”我压低声音问。“厕所在哪儿呀!”
    师傅笑了笑,往后一指。


    解完手我往回走。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上来了:
    前面,一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熟悉的身影牵动着我。
    慧姐?封慧?......我没看错,肯定是她!
    我追了上去。
    封慧在人群中走着,可我总是赶不上。
    前面人流更密集,眼看封慧就要消失在人流当中了。
    “封慧!封慧!”我忍不住大声喊起来了。“慧姐!等一等我!”
    封慧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着。
    许多人好奇地看着我,我不能再大声叫唤了。
    我拨开人群往前。
    “哎呀!”随着一声叫,一个老太太倒在地上。
    我赶忙把她扶起来,封慧已经消失在人流当中。
    “对不起,对不起!”我手足无措。“我......我在找人,我不是有意的。”
    我把老太太扶到路边。
    “小伙子,你是在追前面那个女人吧?”老太太说。“这么急,也不怕把人挤伤啦。”
    “是的,是的。”我沮丧地说。“那是我姐姐,已经快十年没见了。您要不要紧?要不上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好象没事。”老太太回答。“你姓吴吧?”
    “是呀,您怎么知道?”我简直大吃一惊。
    “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你先莫打开,等我走了以后再看。”
    老太太笑着,站起身来走了。
    是什么?我打开来看。
    天啦!粮票,整整两百斤粮票。
    慧姐给的,对!一定是她。
    她一定还在这个镇上,今天我要找到她,否则,再没机会了。
    我象傻了一样在沙头镇上到处寻找,我漫无目的,但慧姐好象人间消失了。

    “聪儿!”是师傅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我呆呆地看着师傅。
    “你怎么啦?”师傅埋怨着。“饭也不去吃,人象丢了魂一样。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老孙头早就来了,都等半天了。”
    “你吃饭了吗?”在船上师傅问。“包子我多买了几个,你快吃吧。今天不走运呀,单是找你,把正事都忘了。”
    我把粮票拿给师傅。
    “你买到了?”师傅大喜。“嘿!办这事我也是第一次,还真不好怎么入手,想不到你还真利索,不知不觉就买到了。嘿嘿!这下好了,快吃饭吧,等下还有力气活呢。”
    所谓力气活,就是船进山时逆流速度大,需要老孙头划浆,师傅掌舵,我拉纤。

    “这孩子今天怎么啦?”师傅皱着眉头。“这么拼命,这是干活的样子吗?”
    “是呀。”老孙头说。“上水行船得悠着点,不是还有好几里路吗?他这样能坚持多久?”


    我没听到,只是一个劲地往前拉纤。

    ......
    慧姐出现了,迅疾间又消失了。她怎么知道我到沙头镇来,怎么知道我来买粮票?她在帮我,可为什么连见一面都不肯?
    只要她在这儿,我一定要把她找到......
    “聪儿,你悠着点吧,这到犁沟又不是一时半会的。”师傅在船尾大声呼唤。
    “我知道。”


    我全然没感到累,思绪在飞扬。
    这么多年了,没有慧姐的消息。怎么今天会突然出现在沙头镇?还有我妈,我娘怎样了?她经常回去看了吗?每次回家我都问过娘,总是回答慧姐没回过家。既然住在沙头镇,也只有几百里地,现在交通方便,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去看看?......

    “你怎么还是老是想着她?”封平讥讽着。“我早就说过,她不适合你。”
    “可是我没法忘记她。”我坚持说。
    “那我娘什么时候正式成你娘了?”
    “我妈去世的时候。”我说。


    “聪儿,有件事想和你谈谈。”劳科长说。“你也不小了,今年二十七了吧?”
    “是的。劳叔。”
    “应当有个女朋友了。”
    “劳叔,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自从沙头镇回来,大家都认为我好象变了一个人,先后几十次单独去了沙头镇,始终没有再见到慧姐,整个人陷入苦闷当中。
    “这么大年龄的还不谈这个,将来会更加困难的。”劳科长耐心地说。“在城市,可以说这个年龄还不要紧,但是在我们三四三厂,可要把握住机会呀!你知道席书记对你很器重,你在厂里的表现也还不错,他有个外甥女儿,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在税务所工作,条件不错呀!”
    “劳叔,我真不想谈这个。”我木然地望着远处。
    “为什么!”劳科长有些火了。“聪儿呀,我家的事你费心费力,劳叔心里知道,我总不会害你吧?这女孩条件好,我是知道的。税务部门是个金饭碗,衣食无忧,好多人想都想不来,追求的人不少,可都碰了壁。你倒好,送上来的好事都不想要,真往外推呀?也真是,人家女孩子就认定你了,找他舅舅纠缠非得嫁你,这么多年了,一颗心始终不变。你这么做是不是太使人寒心了?”
    “什么这么多年?我好象从没和她打过交道吧。”
    “你真是榆木脑袋。”劳科长笑了起来。“你还记得那次问我你同席书记谈话是什么意思吗?那时我也纳闷,以为席书记要培养你入党。原来席书记的外甥女看上了你,席书记自己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想先让你入党提干,然后再成为他的外甥女婿。”
    “劳叔,这席书记这话还真没说错,我和他们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的。入党我不想,提干我又没有能力......劳叔,谢谢您,我如今真没有这个想法。”
    “什么没有能力?你这个臭小子!”劳科长真发火了。“要不看‘棒子’的面子,老子大嘴巴抽你小子!这次上级的试验项目,你师傅说全是你的功劳。是你对发射器底盘作了大的改造,才拿出试验成果的。你小子狂了是不是?”
    我望着劳科长只能苦笑。
    “臭小子,还知道笑。”劳科长以为我服软了。“明天就跟我去看看,记得给我换套好点的衣服,剃个头,人放精神点,别让人笑咱三四三厂的小伙子软拉塌叽的。具体情况我先告诉你一下,这女孩比你大一岁,长得还嫩像,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这大一岁也不算大吧?叫詹梅,税务所做帐。这个税务所是针对三四三厂而设的。她本来是可以到城市去的,到舅舅这儿来玩,看见了你在工会画画,喜欢上了,坚决要求调到这个小税务所工作。人家可是对你一片真情呀!”
    看着劳科子的样子,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劳科长看着我的窘迫,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聪儿,你的电报。”师傅满脸严肃地把电报给我。

      母病危!

    “聪儿,我已经给你请了假。火车是晚上九点,到时候厂子里会派车送你到金塘,你一路上可要仔细些。”
    “我知道了,师傅。”
    “这两年你怎么了?总是打不起精神的,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师傅叹了口气。“现在我总是担心,要你去医院看看你又不肯。我这次不能陪你回家,厂子里生产任务紧,实在抽不出人。你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路上出事呀!”
    “我知道了,师傅。”
    师傅看了看我,突然问。
    “你劳叔找你了?”
    “是的,师傅。”
    “什么事?”
    “他说席书记的外甥女找对象的事。要我考虑考虑。”
    “也是要考虑这件事了。”师傅又叹了口气。“老劳也同我讲过这事。三四三厂不同于别的地方,就这么点大,找对象还真不容易。好吧,这件事等你回来再说吧。记得路上小心。”


    “吴妈妈过世的时候才五十岁吧?”封平问。“我没在身边真是不孝呀!”
    “整五十。”我说。“这次我终于见着慧姐了。”

     四

    烟雾弥漫的公社会议室,劳科长面色灰白坐在条桌旁,两只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墙边。
    县公安局侦察组的老夏正在谈案情:
    昨天凌晨四点二十二分,公社临时宣传队的女生宿舍突然起火,最先发现火警的是厨房做饭的一名老头,——老夏低下头来问了问旁边的一位警察——这位做饭的老头是山梁大队的社员,叫黎春安,椐黎老头讲,当他发现火苗窜起时,便大叫失火了,宿舍里的女生闻声赶紧往外跑,只有居住在第三间的被害人没有跑出来。等到大家跑来将火扑灭以后,才发现这间房门被人用铁丝从外面绞死。显然,这是一件以纵火的方式造成的蓄意谋杀案。
    被害者共两名,一名叫白枚,阳江市三中七三届毕业生,下乡插队一年零四个月,另一名叫劳珍,七二届毕业生,国营三四三厂职工子弟,下乡插队两年零十一个月。两人均系公社零时抽调上来从事文艺宣传的......
    下面的尸体勘察我已经无心再听,一个疑问在我心中:这两位公安干警难道做了半天调查什么都没查到?这么明白的犯罪,难道他们......
    公社李书记站起来说:“是不是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在再接下来谈?”
    老夏说:“接下来直接进入案件的核心部分了,我看先不忙吃饭吧。”
    同行的另外一名警察讲:“还是客随主便,先吃了饭再谈吧!”他打断想插话的老夏。“再说死者家属这么远来了,肯定累得不行,也要先休息一下。我看就这么办吧。”
    “等等!”我真按奈不住了。“刚才夏同志的说明已经是事实清楚,这样的事情应当追查下去,两位受害者的死亡原因没有查清,凶手没有得到惩处,家属怎么吃得下饭?既然夏同志已经谈到案情的实质部分,应当让他把话说完。因此,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吃饭,而是继续案件的侦破。”
    “你是谁?”那个警察问。“你还没有权利插嘴的吧。”
    “这是单位派来协助我处理我女儿善后工作的同志。”劳科长解释说。
    “案件侦破没有这么快吧?饭总还是要吃的吧?”那个警察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情。
    “好了,那就先吃饭。”李书记赶紧出来圆场。

    “杨队长,为什么这个袁国建就动不得?”夏警官不满地说,杨队长显然是他的上司。
    “你知道这个袁国建是谁?”杨队长有点牢骚。“不光动不得,还要保他安全出去。这小子也真是的,出了点事就慌了,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管是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这个袁国建是县革委会袁副主任的儿子,现在全国搞整顿,他姥爷马上就复出,要官复原职了,是省里的二把手,这样的人家你我得罪得起?你以为我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是局领导交代了,我们只能这么办。唉!没办法呀!”
    “等下宣布案情你来吧!”老夏愤愤不平。“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好吧!”杨队长站起身来。“先去吃饭。”


    “上面讲的这些,基本就是案情的全部。”杨队长说。“案情的疑点还有待进一步侦破,死者的善后工作由公社协调,希望家属相信政府部门。这个案件如果能够有结果,我们会及时通报给各位受害人的家属。”
    “我看今天这个事就到这里吧。”公社李书记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
    “慢!”我看着劳科长实在太可怜,猛地站了起来。
    我豁出去了!
    “这位小同志还有什么?”李书记发问。
    “这是个十分简单的刑事案件,真正要侦破并不难。”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说说吧,谈谈你的看法。”李书记说。
    “首先,蓄意谋杀这点大家都意见一致吧,凶手纵火,并且将两名被害人的房门拧死,显然是要致被害人于死地。那接下来就是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致别人于死地?......”我用眼睛瞄了一下夏警官,发现他的嘴角在抽动。
    “根椐做饭的黎叔讲,失火前的那天晚上,公社邮电所的负责人——他只知道这个人姓袁,到过公社临时宣传队,并且同死者之一的劳珍有过争吵,当天夜里便发生了失火。作为公安部门,应当把这作为疑点。传讯这名嫌疑者!”
    “公安部门不会因为群众有反映就乱抓人吧?”杨队长马上反驳。“若是这样,那岂不是有疑点就抓,那得抓多少人?”
    “这个姓袁的邮电所员工岂只是普通的嫌疑?公社邮电所的人员编制是一个人。但是,从发案到现在,这个邮电所就没开过门。公社附近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我了解了一下,这人叫袁国建,现年二十九岁,家住内丹县政府大院四号楼。来幕水邮政所四年零三个月。曾经利用职务之便调戏猥亵过女知识青年。接触劳珍,可能就涉及这种问题。”
    “你这是妄加猜测!”杨科长厉声呵斥。“毫无根据地污蔑他人是要负刑事责任的,知道吗?小伙子。”
    “如果我真的触犯了国家法律,自然会接受法律的惩处,这点无需你来告诉我。现在我只想问,这名叫袁国建的邮电所工作人员现在在哪里?”
    “这......这我怎么知道。”
    “为什么从案发起到现在邮电所一直没有营业?”
    “这个我也是刚刚听你讲的。”
    “案发前这个袁国建为什么和劳珍发生争吵 ?”
    “这我不了解。”
    “作为侦破此案的公安人员,怎么能一问三不知?”我的眼神透出一种逼人的寒光。
    “案件涉及人命,公安部门必须谨慎。总不能凭道听途说妄下定论吧!”姓杨的队长已经转攻为守了。
    “谨慎固然重要,但是草菅人命更加不能容忍......”
    “你是说我们草菅人命?”杨队长突然发作。
    李书记赶紧出面打圆场:“算了算了!我看还是先把善后工作做好。是吧,死了人总要处理的。这位小同志姓什么?哦,姓吴,不错呀!”李书记脸上有了笑模样。“你也同意先作善后处理吧。破案就交给公安的同志行吗?再说,这个袁国建现在人也不知道在哪儿......”
    “他往东边去了。”我的突然插话。让全场震动。
    “你怎么知道的?”老夏忍不住问。
    “昨天傍晚,有人在大石河看见袁国建了。”大石河属山背公社,地势偏僻。因为外来人员少,所以生人很容易暴露。
    “老夏!”杨队长制止了老夏的冲动。“这件事我们还要请示上级,没根据的猜测不能作为破案的依据。”
    “放心吧,这个畜生不管跑到哪,都是死路一条!”我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相信啦,社会主义国家能够容忍这种垃圾逍遥自在!”
    全场的人几乎都瞪着眼睛望着我,我慢慢地坐下来。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李书记边接电话边变换脸色,良久长嘘了一口气。
    “各位,刚刚接到岳北火车站电话,一名男子在距离岳北火车站东一公里处卧轨自杀了。椐当地公安检查,死者是内丹县幕水公社邮电所的袁国建。因为跨界,需要我们派人去认定一下。”李书记放下电话,长长出了口气。“我想,如果认定了卧轨自杀的这个人是袁国建的话,那么,这个纵火案的凶手就应当是袁国建,对不对?至于袁国建为什么纵火,是不是象这位小吴同志讲的那样,请相信我们公社会组织调查的。”
    杨队长满脸通红,我瞟了一眼老夏,老夏投来赞许的目光。

    “看不出杲杲还是个侦破能手。”封平嘲讽地说。“难怪叫无所不能。”
    “哪里。”我赶紧分辩。“我当天赶到幕水之后没有去见劳叔,在公社附近和知识青年们聊。第二天开完上午的分析会,我也没有去吃饭,又在外面打听。许多人都能肯定这件事是那个叫袁国建的人做的,还有人提供了袁国建的去向。劳珍是一个本分的女孩,袁国建一直在追求她。开始劳珍也想嫁了这个姓袁的算了,后来她妈妈出事瘫痪了,她想办回城待业照顾她妈,袁国建不肯,纠缠不成,终于下了毒手。可怜还有一名无辜的女孩也死了。”
    “我猜到了!哈哈!”封平大声笑起来。“杲杲,这次我猜的肯定没错。”他压低声音:“你是娶了那个席书记的女儿吧?”
    “错了,是席书记的外甥女。”

             五

    从内丹县回来,师傅马上找到了我。
    “吴聪呀,席书记问了你几次了。我看你还是先去见见他吧。”
    “师傅,他找我什么事?”我莫名其妙。“要不您先透点消息给我。否则,我怎么应付?”
    “这我哪知道?”师傅淡淡地说。“这次老劳也真是的,唉!刚老婆出事,现在女儿也没了。聪儿,老劳可是很关照你的,他家有什么事,你可要尽力而为呀!”
    “这个我知道,师傅就放心吧。”
    “还有,昨天工会也来找过了。”师傅又说。“这你走了三四天还尽是事情。嘿嘿!”
    “什么事呀。”
    “说是全省职工书法,绘画,雕塑什么的展示,有人推荐了你。我看你平时也喜欢搞点这玩意,就答应了。嘿嘿!反正是业余时间嘛,上面派下来,你就参加一个也好。省得人家犯难。”
    “好吧!”
    “还有你妈托人写来了信,我看你不在,收在宿舍里了。”师傅突然放低声音。“聪儿,还有件事情只对你讲,可不要让外面知道......”
    “什么事?”
    “今年老家遭灾了,粮食不够,以前我每月都省点回家,你也总是节余了给我。”师傅难以掩饰心中的苦。“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我那个傻小子太能吃了,你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工作又不轻松......”
    “到底是什么事情师傅你说好了。只要我能办到......”
    “是这样,我听说沙头镇附近有做粮食生意的,想买点粮票寄回去。”
    “去!”我满口答应。“哪天去?”
    “以后再选个日子吧。”师傅说。“你还是先去见见席书记,完了到我那里看信,余下的再商量。我先去看看老劳。”

    “回来了。”席书记一见我,立刻满面笑容。“你坐下吧。”
    席书记起身泡茶。
    “席书记,我不渴。您别忙了。”我赶紧起身。
    “什么不渴。”席书记说。“你坐好,这我都听说了。哈哈!”
    “您听说什么了?”
    “幕水公社一个姓什么的书记打来电话,请我接的。哈哈!人家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呀!哈哈!”席书记笑容满面。“这么年轻,这么有能力,这人家还是第一次看到,极力向我推荐。”
    我满脸通红。
    “我早就看出来了,还要什么人推荐?”席书记还是满脸的笑。“上次给你讲的那事,考虑得怎么样啦?”
    “上次说的什么呀?”我有点迷糊。
    “思想汇报呀,加强学习等等,你怎么都忘了?”
    哦!是的,上次席书记不是说过了吗?我怎么都忘了?
    “席书记,我没忘。上次您鼓励过我,要在年轻的时候加强学习,不要过早谈恋爱,是不是?”
    “我是这样说的吗?”席书记显得有点不高兴。
    “您上次就是怎么说的。”我肯定地说。“您还要求我有思想状况要向您汇报。”
    “那你汇报了吗?”
    “我没有思想状况呀!”
    “唉!这孩子。”席书记叹了口气。“你先去吧,以后再谈。”


    就这么走了?
    我真是觉得有些意外。

    “劳叔,这个什么思想汇报该怎么做呀!”我把席书记两次找我谈话的内容除开有关劳珍的话题告诉了劳科长。
    “傻孩子,这是席书记想培养你入党呢。”劳科长郑重地说。“所谓思想汇报,就是把自己对党的认识向上级谈,写个入党申请书,表示接受党组织的考验等等。上面会定期找你谈话,觉得你够条件了,然后找个介绍人,同时组织上开个会,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然后表决......”
    “这太麻烦了!劳叔。”我觉得脑袋发胀。“这个党我还是不入了,听着就麻烦......”
    “你这臭小子,这就算麻烦呀!”劳科长发火了。“别人千方百计想入党都找不着门,这次席书记亲自培养你你倒得意了是不是?我看还是找你师傅来教训你一下,敲开一下你这榆木脑袋。”
    “你找我师傅就更不管用了。嘿嘿!”我得意地说。“您什么时候看见我师傅向我发过脾气?如今各种会议,政治学习已经搞得我没时间学技术了。我看别的厂子也没我们这么多会议和学习。嗨!我现在哪里还有时间去劳那个神?”
    “唉!现在我们厂子这政治学习搞得也太离谱了。”劳叔终于败下阵来。“聪儿呀,你不入党,今后你的上升会受到影响的,或许就象你师傅那样,一辈子做工,技术再好,总是上不去......”
    “象我师傅就好了!劳叔,要是我真有我师傅一半的本事,我就什么都满意了。”

    “你妈说什么啦?”师傅问。
    “还不是老一套。”
    “又问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家看看?”
    “嗯。”
    “你也不小了吧?进二十五了?”
    “上个月满二十四,是进二十五了。”
    “有合适的看一下也行。”师傅好象有什么心事。“你是独生子,按说我们过去象你这么大早就做了爹,不过如今新社会,提倡晚婚。可以先了解了解,我还是不提倡早结婚的。”
    “师傅,那天讲的那个事情什么时候去呀?沙头镇我可没去过,有多远?”
    “五一节吧。”师傅说。“厂里那天有车去,我都跟司机说好了,路不远,水路只有六十多里,下水。公路有一百四十里,要先到金塘镇,再转沙头。”
    “师傅,走水路吧!”我来了兴趣。“水路多好,路近,还可以看看沿岸风光。”
    “你是好久没见过你那个老街了吧?那个河叫什么河?”
    “金鳞河。”
    “我是问最早叫什么河?”
    “猪龙河。”
    “那就是这条河。厂子后面犁沟边的那条河也叫猪龙河。”
    “真的?”
    “当然是真的。犁沟你没去过吧?”
    “没有。”
    “那我们今天就到犁沟去看看。犁沟的老孙头经常去沙头镇,他有船。”

    “站好了!”师傅厉声说。“呼!”的一声一块石头飞了过来。
    我赶紧头一低躲过,紧接着师傅手一抖,又一块石头飞了过来。
    师傅的双手越发越快,我纵跳闪避,一一躲过了。
    突然脚下一滑,我几乎站不住,接连向旁冲出。
    “怎么了?”师傅赶紧收手。“今天还没练到一半,你就出差错了。”
    我看着脚下的泥地有些发愣。
    师傅显然也发现了这泥土有些不正常。
    “这是什么泥?”
    “在我们家乡这个叫做潮泥。”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明显的脚印,是我刚才纵跳时踩出来的。
    “你家乡?你那个老街不是城市吗?怎么会有这种潮泥?”
    “老街的桂花园有这种泥。”
    犁沟到处都是潮泥,只有师傅站立的草地除外。
    “今天就到这儿吧。”师傅说。“这样的环境真还没法练了。”
    “师傅,还是练吧。”我坚持着。“说不准哪天我遇到的恰好是犁沟这样的潮泥地呢?”
    师傅异样的眼神显出赞许:“好吧,我发慢点,你多注意些。”

    “好师傅呀!”封平笑着说。“看家本领终于拿出来了。”
    “是呀!”我很感动。这样的家传功夫一般是不传授别人的。
    “还没传钢丝鞭吧?”封平问。
    “没有。”

    六

    小船顺着猪龙河飞快地下泻,由于是在山区,速度还不慢。
    沿途的风景特别好,两岸阳光灿烂,鲜花开满岸边。
    很快水面宽广了,水流也慢了,孙叔摇着船,我和师傅坐在船头。
    “师傅,为什么到沙头镇水路近了这么多?”
    “等一下到前面你就知道了。”师傅说。“当年修路到三四三厂,遇到过一种很坚硬的石头,啃不下,只好绕了个大弯。”
    “是什么石头这么硬呀?”
    “你又不做石匠,你了解它干什么?”师傅微笑着。
    “那石头呀我也啃过。”孙叔插话。“钢钎一凿一个白点,大锤一敲一溜火花。当年我们帮大队建水库,也在那里采石,花了不小力气才造了个石坝。结实,到现在十五,六年了,可以说是纹丝不动。好东西呀,可惜太费工了。”
    “那为什么不沿着河岸修路?到沙头镇不是省了很多路?”
    “也不行。”师傅不觉烦,总是耐心解释。“金塘镇很早就通了火车,人客多,是通往沙头和三四三厂的要道。金塘到沙头不远,起先是没有沙头镇的,因为大湖航运引起人口集中,又成了个集镇。金塘到三四三厂的路程等于是沙头到三四三厂吧。可修路遇到的困难到这都是一样的。沿河也不行,这猪龙河一到发大水,那阵势你是知道的,路都淹了,并且这个大石山延伸到了河边。等下你就能看到,当年凿不动的时候也考虑过沿河修路筑堤,可是一勘测,河边有几公里长的石壁好象屏风一样,根本无法凿开,只好放弃了。”
    果然不久,我看到了师傅所说的“屏风”了,她依山伴水,群蜂壁立,石壁光滑如镜,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生辉,延绵数里,宛如一道长长的画廊。
    “前面叫老河口。”孙叔说。
    水面更加开阔了。孙叔说沙头镇很快就要到了。

    到达沙头镇时已经临近中午了。
    孙叔无非是给亲戚带了点时鲜蔬菜和几斤鸡蛋。他栓好船就告别走了,临走时约好四点钟在码头会合。
    我和师傅走进一家饮食店,开票时每人要了两个包子和一碗面。
    “师傅。”我压低声音问。“厕所在哪儿呀!”
    师傅笑了笑,往后一指。


    解完手我往回走。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上来了:
    前面,一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她熟悉的身影牵动着我。
    慧姐?封慧?......我没看错,肯定是她!
    我追了上去。
    封慧在人群中走着,可我总是赶不上。
    前面人流更密集,眼看封慧就要消失在人流当中了。
    “封慧!封慧!”我忍不住大声喊起来了。“慧姐!等一等我!”
    封慧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着。
    许多人好奇地看着我,我不能再大声叫唤了。
    我拨开人群往前。
    “哎呀!”随着一声叫,一个老太太倒在地上。
    我赶忙把她扶起来,封慧已经消失在人流当中。
    “对不起,对不起!”我手足无措。“我......我在找人,我不是有意的。”
    我把老太太扶到路边。
    “小伙子,你是在追前面那个女人吧?”老太太说。“这么急,也不怕把人挤伤啦。”
    “是的,是的。”我沮丧地说。“那是我姐姐,已经快十年没见了。您要不要紧?要不上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好象没事。”老太太回答。“你姓吴吧?”
    “是呀,您怎么知道?”我简直大吃一惊。
    “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你先莫打开,等我走了以后再看。”
    老太太笑着,站起身来走了。
    是什么?我打开来看。
    天啦!粮票,整整两百斤粮票。
    慧姐给的,对!一定是她。
    她一定还在这个镇上,今天我要找到她,否则,再没机会了。
    我象傻了一样在沙头镇上到处寻找,我漫无目的,但慧姐好象人间消失了。

    “聪儿!”是师傅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我呆呆地看着师傅。
    “你怎么啦?”师傅埋怨着。“饭也不去吃,人象丢了魂一样。你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老孙头早就来了,都等半天了。”
    “你吃饭了吗?”在船上师傅问。“包子我多买了几个,你快吃吧。今天不走运呀,单是找你,把正事都忘了。”
    我把粮票拿给师傅。
    “你买到了?”师傅大喜。“嘿!办这事我也是第一次,还真不好怎么入手,想不到你还真利索,不知不觉就买到了。嘿嘿!这下好了,快吃饭吧,等下还有力气活呢。”
    所谓力气活,就是船进山时逆流速度大,需要老孙头划浆,师傅掌舵,我拉纤。

    “这孩子今天怎么啦?”师傅皱着眉头。“这么拼命,这是干活的样子吗?”
    “是呀。”老孙头说。“上水行船得悠着点,不是还有好几里路吗?他这样能坚持多久?”


    我没听到,只是一个劲地往前拉纤。

    ......
    慧姐出现了,迅疾间又消失了。她怎么知道我到沙头镇来,怎么知道我来买粮票?她在帮我,可为什么连见一面都不肯?
    只要她在这儿,我一定要把她找到......
    “聪儿,你悠着点吧,这到犁沟又不是一时半会的。”师傅在船尾大声呼唤。
    “我知道。”


    我全然没感到累,思绪在飞扬。
    这么多年了,没有慧姐的消息。怎么今天会突然出现在沙头镇?还有我妈,我娘怎样了?她经常回去看了吗?每次回家我都问过娘,总是回答慧姐没回过家。既然住在沙头镇,也只有几百里地,现在交通方便,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去看看?......

    “你怎么还是老是想着她?”封平讥讽着。“我早就说过,她不适合你。”
    “可是我没法忘记她。”我坚持说。
    “那我娘什么时候正式成你娘了?”
    “我妈去世的时候。”我说。


    “聪儿,有件事想和你谈谈。”劳科长说。“你也不小了,今年二十七了吧?”
    “是的。劳叔。”
    “应当有个女朋友了。”
    “劳叔,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自从沙头镇回来,大家都认为我好象变了一个人,先后几十次单独去了沙头镇,始终没有再见到慧姐,整个人陷入苦闷当中。
    “这么大年龄的还不谈这个,将来会更加困难的。”劳科长耐心地说。“在城市,可以说这个年龄还不要紧,但是在我们三四三厂,可要把握住机会呀!你知道席书记对你很器重,你在厂里的表现也还不错,他有个外甥女儿,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在税务所工作,条件不错呀!”
    “劳叔,我真不想谈这个。”我木然地望着远处。
    “为什么!”劳科长有些火了。“聪儿呀,我家的事你费心费力,劳叔心里知道,我总不会害你吧?这女孩条件好,我是知道的。税务部门是个金饭碗,衣食无忧,好多人想都想不来,追求的人不少,可都碰了壁。你倒好,送上来的好事都不想要,真往外推呀?也真是,人家女孩子就认定你了,找他舅舅纠缠非得嫁你,这么多年了,一颗心始终不变。你这么做是不是太使人寒心了?”
    “什么这么多年?我好象从没和她打过交道吧。”
    “你真是榆木脑袋。”劳科长笑了起来。“你还记得那次问我你同席书记谈话是什么意思吗?那时我也纳闷,以为席书记要培养你入党。原来席书记的外甥女看上了你,席书记自己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想先让你入党提干,然后再成为他的外甥女婿。”
    “劳叔,这席书记这话还真没说错,我和他们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的。入党我不想,提干我又没有能力......劳叔,谢谢您,我如今真没有这个想法。”
    “什么没有能力?你这个臭小子!”劳科长真发火了。“要不看‘棒子’的面子,老子大嘴巴抽你小子!这次上级的试验项目,你师傅说全是你的功劳。是你对发射器底盘作了大的改造,才拿出试验成果的。你小子狂了是不是?”
    我望着劳科长只能苦笑。
    “臭小子,还知道笑。”劳科长以为我服软了。“明天就跟我去看看,记得给我换套好点的衣服,剃个头,人放精神点,别让人笑咱三四三厂的小伙子软拉塌叽的。具体情况我先告诉你一下,这女孩比你大一岁,长得还嫩像,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这大一岁也不算大吧?叫詹梅,税务所做帐。这个税务所是针对三四三厂而设的。她本来是可以到城市去的,到舅舅这儿来玩,看见了你在工会画画,喜欢上了,坚决要求调到这个小税务所工作。人家可是对你一片真情呀!”
    看着劳科子的样子,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劳科长看着我的窘迫,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聪儿,你的电报。”师傅满脸严肃地把电报给我。

      母病危!

    “聪儿,我已经给你请了假。火车是晚上九点,到时候厂子里会派车送你到金塘,你一路上可要仔细些。”
    “我知道了,师傅。”
    “这两年你怎么了?总是打不起精神的,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师傅叹了口气。“现在我总是担心,要你去医院看看你又不肯。我这次不能陪你回家,厂子里生产任务紧,实在抽不出人。你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路上出事呀!”
    “我知道了,师傅。”
    师傅看了看我,突然问。
    “你劳叔找你了?”
    “是的,师傅。”
    “什么事?”
    “他说席书记的外甥女找对象的事。要我考虑考虑。”
    “也是要考虑这件事了。”师傅又叹了口气。“老劳也同我讲过这事。三四三厂不同于别的地方,就这么点大,找对象还真不容易。好吧,这件事等你回来再说吧。记得路上小心。”


    “吴妈妈过世的时候才五十岁吧?”封平问。“我没在身边真是不孝呀!”
    “整五十。”我说。“这次我终于见着慧姐了。”

 
   七

    “把你妈的手放在脸上,你妈是想摸摸你。”我娘在一旁说。


    封平的娘就是我娘。
    妈的手在我眼泪流淌的脸上摸索着,两眼直呆呆地望着我。
    “吴妈!”我娘大声说着。“是你的聪儿回来了,你有话就说吧!”
    “林......林.....。”妈的嘴蠕动着......
    “还有慧儿也在,你有什么吩咐吗?”我娘把声音降低了。
    封慧过来了,用一双雪白的手握住我妈的手,妈的嘴开合着,封慧把头凑过去,边听边点头。泪水从她的双眸缓慢地流着。
    她伏在我妈的耳边轻轻地讲着什么,妈脸上的表情变得松弛了。
    “唔......唔......”我妈好象要说什么。
    我娘过来了,抬高我妈的身子靠在我妈身边。
    妈长长出了口气。
    “聪儿呀!”妈的声音虽然小,但清晰异常。“妈没福气看到自己的儿媳和孙子了......”
    “妈,是聪儿不孝。”
    妈的脸色白得可怕,她停顿了一下:
    “妈不怪你。你听着,你不是叫桂婶婶娘吗?”妈说,费力地吐了一口气。“是呀,你桂婶婶救过你,你叫她娘理所应当......从今天......今天起,桂婶婶就是你娘了......妈,妈没有别的遗憾,这......这么多年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没人相帮还......还......
    妈大力地吸着气,我娘的额头上流淌着汗珠,脸色突然变得蜡黄。
    我妈的呼吸缓过来了。
    “你妈的身体从小不好,是......是你姑婆捡来的,算是......算是捡了条命。答应妈,你记住了吴家的恩德,记住了报答,也记住了封家的恩德,报答......
    妈一口气讲下去,我娘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汗水滴答着往下掉。
    我娘把我妈轻轻地放躺下。
    眼泪在我妈脸上流下。
    我娘缓了口气,伏在我妈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一丝笑容在我妈的嘴角出现了,僵住了。
    “聪儿慧儿快跪下,你妈走了!”我和慧姐跪在一起,泪水奔涌而出。
    烧纸的烟雾,熊熊的烛火霎时使得房内弥漫着一股罄香。
    外面表哥兴宝,表嫂翠翠的哭声也传来了,和邻居们的叹息声混成一片。

    “聪儿,今年二十七了吧?”娘问。
    “是的,娘。”
    “是呀!长大了。”娘流着泪说。“说说,怎么到现在还没女朋友?”
    “娘,我不想谈这个。”
    “是不是还想着慧儿?”娘严肃地说。“这娘看得出,你不要不承认。”
    “我......”
    “听娘的,慧儿和你不适合。”娘显得很难过。“慧儿已经结婚了,是别人家的人了。你还年轻,总得成个家吧。你不成家,就是不想让娘省心。”
    “娘,我......”
    “好孩子,听娘一句,哪天能够带着媳妇来看娘,就是娘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了。”娘挂着泪珠的脸上溢出笑意,好象我已经带着女朋友回来似的。“不要再把心思放在慧儿身上了,她真的不适合你。”
    “娘,我没有别的,我只想再见慧姐一面。见完面我就死心了。”
    “她走了。”娘说。“她一早就走了。”
    走了,我不相信!


    无论怎么寻找,慧姐真的不见了。
    “你也要走了,聪儿。”娘说。“你妈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这个家我会给你照看好,每天就在家等你带女朋友回家。记着,不要让娘的眼睛望穿呀!”
    我跪在地上给娘磕了三个头,娘的眼泪扑索索地流着。


    “我娘疼你比疼我更甚,我这个做儿子的真是嫉妒呀!”封平两眼流着热泪。
    “娘从小就疼我,那时你还没来老街。”
    “为什么后来你又和那个书记的女儿结婚了?”
    “是外甥女。”我说。“席书记家的。”

    “聪儿,你就不能打起精神来?”师傅有些心疼。“你从老家回来我就没见你笑过。你妈去世那是不可挽回的,再说她也算走得放心吧?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保不住多么伤心。”
    是的,我妈走的时候是面带笑容,走得心满意足了。
    慧姐的不辞而别令我难受。青梅竹马的,我必须问问:为什么当年急急忙忙嫁出去?为什么在沙头镇遇上了我要躲避?这么多年我哪天不是想起当年桂花园的点点滴滴,难道她就不想?

    “聪儿!吃饭吧。”师傅给我打来了饭。叫了我一声。
    感觉到一只手伸向我,我本能地使出一招推挡......
    “哎呀!”耳边传来师傅的一声惨叫。
    师傅倒在车间的墙边!是我出手伤了师傅!
    “师傅!”我大喊一声冲上去。“我......我真不知道是您呀!”


    “这下好了。”封平讥讽地说。“都说三步留一步,小心徒弟打师傅,没想到还真应验了。”


    “师傅,您伤着哪儿啦?”我的眼泪夺腔而出。“我背你去医院吧!”
    “聪儿,你先别慌,让我自己检查一下。”师傅躺在地下。“就是腰有点不听使唤,你背我去趟医务室吧。”
    “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师傅安慰我。“聪儿,这件事我们先不要急,得商量一下,如果说是你无意中伤了我,我想,只怕厂里会给你处分的。”
    “给处分就给处分!”我心急如焚,背着师傅几乎跑了起来。“给任何处分我都领了,只盼师傅没伤得厉害就行,我......我真是罪该万死!”
    “聪儿!”师傅厉声地教训我。“师傅的话你就不听啦?我讲了这事不怪你你还自责什么?再说出了事要冷静,你这么大声嚷嚷,你想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是不是?”师傅皱紧眉头,显然是痛得厉害。
    “把眼泪擦干听师傅说。”师傅下令。“这件事也不全是你的错。当初教你那个东西时我也说过防卫手段,是我自己忘记了,轻易伸手的。没想到你走神的时候还能使出来,按说师傅该高兴呢。”
    “那师傅......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师傅显得异常冷静。“你想要是别人知道真相,除开你受处分,师傅也颜面扫地了。这还不算,医疗费,误工费等等还都没有了。不上班总不能发工资吧?”
    “那怎么办?”
    “看来只能编造一下了:我是在车间不小心摔伤的。”
    “那怎么行?”这是我第一次悖逆师傅。“医疗费我想办法,师傅不能上班,我可以养活师傅。我不能做那种不诚信的事!”
    “那师傅的颜面就不要了?”师傅厉声地说。“现在厉害关系摆在你面前,一个人一生中出点差错是很难避免的,你前途还很长,师傅老了,只想留点面子,不被人笑话。这个谎言只能坚持,和任何人都只能这样讲,包括你师娘。再说你也知道,师傅的家庭负担重,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还得靠组织,靠厂子。”
    师傅说的都对,我只能含着眼泪默认了。

    检查的结果很糟糕。师傅腰部神经失去知觉,再也不能上班了。三四三厂考虑师傅是老劳模,对厂子发展贡献不小,破例让他儿子顶替进厂了。


    见到师娘是帮师傅办完退休手续,我去师傅的老家接大憨和师娘来厂的时候。

    一切手续都是我帮着师傅办理的,我每天除了上班,还兼照料师傅的衣食起居。劳科长有时来一阵,和师傅说说话。
    “师傅,我要去接大憨和师娘了。”我小心地对师傅说。“这两天我请了劳叔来照顾您。劳叔年纪也大了,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您就将就着吧,等我回来再好好伺候您。”
    “聪儿,是不是师傅这次受伤你心里难受?我说过了,这不怪你。”师傅望着我。“是师傅不对,委屈你了!”
    “师傅,您怎么能这样说。”我内心疼痛。“我把这个月的工资交给了劳叔,您想吃什么就和劳叔讲一声好吗?”
    “好......”师傅背过脸去,我看到,师傅的眼泪流出来了。


    “老头子来信不是说在车间摔伤的吗,怎么和你讲的不一样?”师娘望着泪流满面的我,有些疑惑。
    “师娘,真是我误伤了师傅。我有罪!”
    “孩子,先起来,起来说吧。”师娘扶起跪在地下的我。
    “孩子,即算是你伤了你师傅,也用不着太难过了。你看这老东西健康的时候,这家也不象个家了。孩子看着大了,也没什么出息,不是我说句没良心的话,倒是这下倒是好了。老头子瘫了躺在床上,我就用心照顾得了。解决了大憨的出路,这是天大的事。从此我们家再不要东来西往了,可以住到一块了。”
    “师娘,怎么说我也是内心有愧。”我喏喏地说。“师傅对我如同自己的儿子,我却不知好歹伤了师傅,我......”
    “孩子,再要这么说,师娘也要生气了!你师傅说得对,这事情就到这打止了,绝不能同任何人讲。”师娘真有些生气。“等下大憨就回来了,你们兄弟见见,这个大憨别看才十七岁,长得可高大了,将来肯定比过他爹。”
    我知道,师娘是想岔开话题。

    “这样,你可要当师傅了。”封平说道。“虽然有违你杲杲做人的准则,但结果好像还是令人满意的。”
    “我做人的准则可是娘教的。”我有些不满。

      八

    “聪儿这孩子还没女朋友?”师娘显得不相信。
    “是没有。”劳科长回答。
    “是什么原因?”
    “这谁知道。”
    “那年席书记介绍自己的外甥女,聪儿硬是不肯。”师傅插话。“其实那个女孩子我们都见过,不但单位好,人也长得漂亮,还对聪儿一片衷情。聪儿今年是二十八了吧?那女孩比他大一岁,今年二十九了,就是没嫁,看样子是在等聪儿。”
    “叫个什么名字?”师娘问。
    “叫詹梅。”
    “詹梅?”师娘说。“这名字不吉利呀!”
    “什么不吉利?”师傅不满。“我看这名字就叫得好。”
    “喜欢你的徒弟就什么都好。”师娘想了想自己也笑了起来。“我说这名字不吉利。你们听听:沾霉,不就是沾霉运吗?”
    “老嫂子,这个你就搞错了。”劳科长赶紧说。“这个詹是姓詹的詹,梅是梅花的梅。这詹姓少,可别搞错了。”
    “中国古代有个叫詹天佑的科学家也姓詹呢。”师傅补充说。
    “好,好,好!”师娘笑起来。“你们喜欢那我也喜欢。只是八字还没一撇呢,大家就在这争来争去的。让外人听了岂不好笑?”
    “谁说八字还没一撇?”劳科长显然不满。“都是聪儿这臭小子,总是不松口,人家那里可是千愿意万愿意,席书记可是跟我打听过好多次了,要我了解聪儿的想法。可哪个又能撬开他的嘴?搞得我现在见了席书记都躲。”
    师傅师娘都笑起来了。
    “只要问题出在聪儿这里就好办。”师娘说。“我有办法让聪儿开这个口。”
    “老嫂子,真的?”劳科长喜出望外。“这么多年,这孩子总是照应我们,孩子她妈瘫痪以后,隔三差五的总来走动,有重事总是抢着做了。还有那年珍儿出事......还是不说了吧。老嫂子,你要真把这件事解决了,你说吧!就是叫我老劳赴汤蹈火也行!”
    “老哥,你见外了不是?”师娘有些感动。“聪儿是老头子的徒弟,也是我的徒弟,是不是?这师娘不能白叫吧?既然是自己的事情,我叫你赴汤蹈火干什么?诶!你们就等着吧,你这个劳叔不行,师傅不行,师娘未必不行。”
    师娘信心满满。

    “你师娘出马了,是不是有好戏看啦?”封平问。
    “师娘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封平很奇怪。


    “大憨!”师娘威武地喊着。“和你哥交下手,可要用真东西。我要看看老头子怎么教的徒弟。”
    大憨走上来,两腿微弯,一只手向前成空抓之势。
    大憨才十七岁,这种姿势师傅教过我,叫做“探囊取物”,破解的招式是“声东击西”。
    我迅速踏前一步,准备拿手拐腿,谁知大憨手一收,背转身一撞。我站立不稳,登登登后退几步。我立定身子准备再攻,大憨突然一勾腿,跟着头一顶,我旋即倒地。
    只用两回合,我惨败。对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你是不是以为你师傅没教你真本事?”师娘看我纳闷。“错了,你师傅教你的是真本事,只是你近来神情恍惚,做事心不在焉。大憨不过是在家里和他爹学了点鸡毛蒜皮,我经常在一旁督促督促,今天就有这样的本事。可见,人们做事也好,练武也好,总得专心致志,不能半途而废。”
    “师娘,我没有半途而废的意思。”
    “难怪你师傅着急,眼看得教了几年的徒弟不思进取,而他又不能再教了。”师娘厉声地说。“你说你这叫不叫半途而废!”
    我被师娘训得冷汗直流。
    “从明天起,你和大憨一起练习。”师娘严厉地说。“不得偷懒,不得耍奸,不得三心二意。聪儿是师兄,要起带头作用。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和大憨同声回答。

    “老头子,老头子!大功告成。”师傅正在焦急地等待,师娘兴奋地回家了。“真是神了!”
    “怎么样?”师傅急切地问。
    “太神了!想不到你随便解两招竟招招管用。”
    “你倒是把过程讲给我听吧!急死我了。”
    师娘兴奋地把刚才的拆招一一讲完。
    “真想不到你这死老头还真有本事。大憨不过临时串一下,聪儿就败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师傅听完兴奋不已。“你想聪儿遇着大憨会怎么想?大憨还是个孩子,聪儿当然不会用全力。聪儿老实,通常对方起手用什么招式来攻他就会用什么招式应,大憨的‘探囊取物’聪儿必定用‘声东击西’。这聪儿的‘声东击西’历来就有个老毛病,手抬得太高。我纠正过几次,老改不了,所以这次吃了亏。跟上来的就是大憨了,老是学不会‘靠’,喜欢拿头顶。想不到倒是建了奇功。”
    “接下来怎么办?”师娘问。
    “当然还是你来教。”师傅思考着。“只是怕大憨那里露馅,他们去哪里了?”
    “还不是去了聪儿的宿舍。大憨是个实心眼,这倒不怕,怕只怕今后我怎么教他们,我又不会这劳什子。”师娘有些犹豫。
    “怕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师傅满怀信心。“该怎么办以后再想,先把聪儿的心收拢。”

    “大憨,你的本事是你娘教的?”我问。
    “是呀,是我娘教的。”大憨傻傻地,让人看着心疼。“我爹也教过,可我学不会。”
    “那你娘怎么教你的?”
    “我娘可凶啦!”大憨毫不隐瞒。“我学不会就拿擀面杖敲我的脑袋。”
    “这么凶?”
    “是呀。”
    “那疼不疼?”
    “哥,看你问的。嘿嘿!”大憨有点不好意思。“当然疼啦!”
    “你的东西练得这么好,你娘怎么还会敲你脑袋?”
    “也有学不会的时候。”大憨脸涨得通红。“刚才那个头顶,我就挨了不少擀面杖。”
    “怎么回事?”
    “那一招本来是靠。”大憨一本正经。“我娘说靠的力气大,对方不能躲开,整个身子靠过去,没人能受得起。”
    “靠?”
    大憨比划着,我仔细琢磨,果真如此呀!
    “那你怎么想起用头来顶呢?”
    “我习惯用头。”大憨恢复了傻模样。“那时侯我娘常敲我,敲得脑袋很疼。我求娘不要敲我的脑袋。我娘说,你东西学不会就多练练脑袋吧,保不准东西没学会,脑袋能练出来也是好的。我娘说得真不错,我本事没练出来,脑袋还真练成了。擀面杖敲不过瘾,经常拿脑袋撞大树。不撞,脑袋皮痒呀。”
    这种练法呀?我又出了身冷汗。

    “大憨,怎么不学着造型呀?”大憨正在打型砂,干得满头大汗。
    “哥,做这个来劲。”大憨乐呵呵地。
    师傅把技术传给了我,我当然希望能让大憨学会。
    “为什么会喜欢这个?”
    “做别的我别扭。”大憨难为情地说。“哥,你就别为难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不行呀!”
    “那就学学做计划,学学统计,记工,算工时也好。”
    “啊哥呀!那就更不行了。”大憨苦笑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脑袋不应该给我娘敲,敲坏了。读书老读不进,要是让我算数还真的头疼。你就饶了我吧!”
    这个大憨,真拿他没办法。
    “那你平时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大憨别着脑袋想了想。“喜欢什么还真拿不准,喔,想起来了!......”
    我静静等待。
    “我喜欢走亲戚,每次走亲戚我娘都带我去。”。大憨脸上显出一副难为情的神态。
    “大憨,哥不是问你这个,是问你喜欢做什么事情。比方说......”
    “喜欢干重活。”大憨的脸上充满疑问。“......我......我是不是又答错了?我最喜欢的是举锁,举石锁!”
    “举石锁?”我惊讶了。“你能举多少斤?”
    “我十五岁那年举了四十斤,如今嘛,不知道。反正我力气大了很多。”
    “还喜欢些什么?告诉哥。”
    “还喜欢?......喜欢看我妈炒菜!”
    “为什么?”我真是奇怪。
    “因为我妈炒完了菜就吃饭了,我好像总是吃不饱。”
    我被大憨弄得啼笑皆非。

            “娘!怎么还不走?”大憨问。
    “今天娘累了,和你哥说说话算了。”师娘说。“你自己练去吧。”
    师娘说师傅的伤可以好起来,每天按摩,敷药,压腿......师娘亲自教我。我知道这是想让我减轻心里的内疚。


    “师娘,您想问什么呀?”
    “聪儿,为什么到二十八岁了还不找对象?”
    “没合适的吧。”
    “那个席书记的外甥女不是很好吗?”
    “席书记不是说要门当户对吗?”
    “诶!人家不是主动攀亲吗,你总不能老拿大吧?说说,是不是听说了人家有什么不好?”
    “师娘,我确实不想谈这个话题。”
    “为什么?”师娘惊讶了。“聪儿呀,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伤楚,要是能对师娘说你就说说吧,不方便说师娘也不会为难你的。”
    “师娘!”我心中一阵巨痛。

    放了暑假,那正是人们忍饥挨饿的岁月,我走进了桂花园。
    在老家的老街,提起桂花园人们总是毛骨悚然,这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园子,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园内总是发出一种令人生畏的阴寒之气。
    饥饿难忍,破败的围墙塌了一个大缺口,我清晰地看到园子里种植了瓜果蔬菜,它引诱我了走进去。接下来,我被陷在了一个泥潭里。一个清秀的女孩跑过来拉住我,大声叫喊:
    “娘!快来!”
    一个女人出现了。
    “慧儿,怎么不把这个泥潭盖起来?看吧,是不是陷着人家啦?”
    “我没想到有人会进来。娘!”女孩委屈地说。“这儿不是一直没人进来过吗?”
    “好了,好了。”女人说。“就你有理。”
    她们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

    女孩问:
    “娘,现在该怎么办呀?”
    “怎么办?先洗洗吧。”女人轻松地说。“你去找件衣服给他换,我带他去洗洗。看样子他是饿了,你去灶边抱点柴,等下我来给他做饭。”
    “娘,中午的绿豆汤还有呢。”
    “那管什么用?”女人牵着泥猴一样的我向一个池塘走过去,池塘边有口井。
    “先给他盛碗绿豆汤好了。”她说。“他太饿了,先喝点汤不伤胃。”


    那是一口奇怪的井,井水清澈凉爽,水位离井口不远,几乎伸手可及。
    “要不要我帮你?”她笑着问。
    我摇摇头。她离开了。不久送了一套衣服来。
    换上带着香气的衣服,我迫不及待地走进一间板棚。

    这是两母女的家。
    “你先喝点汤吧,”女孩说。“我娘在给你做饼子,很快就好了。”
    绿豆汤清凉可口,带点甜味。这如今物质匮乏,这汤无异人间珍品。
    “你慢点喝,我们还有很多呢。”女孩看着我说。“我娘说饿极了吃东西反而要慢,不然伤胃的。”
    女人端上了一个大盘子,大饼叠成梯状,冒着热气。
    女孩给我拿过一个饼:“快尝尝我娘做的饼,可好吃啦。”
    我几乎是狼吞虎咽。

    “你叫杲杲吧?”女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是街口吴家的孩子?”
    我口中含着饼楞住了,只能点点头。
    “今年十岁了?”
    我又点点头。
    “家里母亲还好吧?”女人问。
    “娘,你怎么知道这些?”女孩问。
    “都在一条街住着,怎么会不知道?”
    “那我怎么不知道?”女孩有些茫然。“我还每天出去卖葱,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真的是每天在豆作坊门口卖葱的那个女孩。
    “你先去把杲杲的脏衣服洗了晾干。”女人吩咐。“我再做几个饼给你带回去。这地方没人来,你出去不要告诉别人这里住着人,免得有人来麻烦我们。”
    最后几句是对我说的。我点点头。
吃完饭我坐在门口看着园子里的景色。这一片地方不大,前面有个池塘,绕着池塘开了几块菜土,豆荚,冬瓜,还有罕见的丝瓜结满了棚子,显目的是一大片绿茸茸的香葱。两棵桂花树郁郁葱葱,投下了浓密的阴影。池塘较远处还有小石桥,池塘里不时闪出旋涡,表示鱼儿不少。
    真是个人间仙境呀!为什么人们总说这里闹鬼?

    我回来了。
    妈问我一下午到那里去了,我没说。问我这饼哪来的,我也没说。
    肚子饱饱的躺下来,心里感觉暖洋洋的。

    姑婆拐杖的滴滴声伴着妈的咳嗽声使我似睡非睡。
    “清花呀!你是说杲杲一个下午没回家?”是姑婆的声音。
    “是呀,姑妈。”妈妈的声音有些惊慌。
    “还带回几个饼子?”
    “是的。”
    “问他了吗?”
    “问了。”妈说。“这孩子是个犟脾气,就是不肯说。”
    “你把那饼子给我看看。”
    “姑妈。”看着姑婆尝着饼子,妈焦急地问。“有没有问题?”
    “杲杲睡了?”姑婆细声地问,声音很轻。
    “睡了一会儿。”
    “你看出他有什么问题来啦?”
    “好象也没什么。”
    “那就好。”姑婆说。“咱们吴家也没做什么亏心的事,应当没有得罪什么人。单传七代了,如今还是杲杲这一棵独苗。我尝了尝这个饼子,清花,你猜怎么来着?”
    “姑妈,这事我心里没底。还是您老说吧。”
    “人家送这个饼来没有恶意,是一份好心。”姑婆说。“这事等杲杲醒了我来问,莫非这祖上积德,报恩的来啦!这饼子可以放心吃。”

    女孩在向我招手。她正站在豆作坊门口。
    我走过去。
    “你叫杲杲?”她问。
    我点点头。
    “你今年十岁了吗?”
    我点点头。
    “我叫封慧,比你大一岁。”
    我点点头。
    封慧扑哧一笑:“你不会说话吗?”
    “慧......姐。”
    女孩的脸忽的红了。
    “娘叫我给你带几个饼子,我猜你清早肯定会在这儿,我包好等你老半天了。”
    “谢谢慧姐。”我说。“昨天我妈问我,我没有说。”
    “你没有说什么呀?”
    “我没有说桂花园里住着人呀,你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这有什么呀。”封慧笑起来,声音很清脆。“我每天在这儿卖葱,大家不都认识我吗?我娘也真是的。要是哪天你妈问起来,你就说,桂花园里面住着人,姓封得了。”
    “你们在这儿住多久了?我怎么不知道呀。”
    “我们搬来没多久。我们本来是住在大湖那边的。”
    “那有多远?”
    “好远好远。我和我娘走了不知道多久才到这儿。我娘说,这儿好,就在这住下吧。”
    “我怎么叫你娘?”
    “在大湖那边别人都叫她桂婶婶。你要是这么叫她,她肯定喜欢。我看我娘好象特别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你们家就是你和你娘吗?”
    “不!家里还有我爹和我弟弟。”
    “那怎么你和你娘到这里来了?也是没吃的了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那天娘把我叫醒,说要带我连夜离开大湖。我说要告诉爹一声,娘说不要,就是要瞒着我爹。后来我们来这里了。”
    “你怎么叫你妈做娘?”
    “我们那边都是这样叫的。”
    街上的人多了,我得回家了。
    “记得每天早晨到这来。”封慧叮嘱。“我娘说要我每天给你带吃的。”
            
    “杲杲,告诉姑婆,昨天下午你去了哪儿?”
    “姑婆,我昨天去了桂花园。”
    “什么?”姑婆大吃一惊。“桂花园?那是小孩子去的地方吗?”
    “姑婆,您是不是想说那地方闹鬼?”在老街,个个都说桂花园闹鬼,说得绘声绘色,大人吓唬小孩:“再哭,小心给桂花园的鬼听到了!”小孩马上不敢哭了。
    姑婆半天没有做声。
    “姑婆!您怎么啦?”我问。
    “杲杲,告诉姑婆,你在园子里看见了什么?”
    “园子里种了菜,还住着人,姓封的。”
    “几个人?”
    “两个。”我回答。“是桂婶婶和慧姐。”
    “两个?”姑婆疑惑。“怎么只有两个?”
    “姑婆,您怎么啦?”我有些奇怪。“真的是两个。”
    “你和他们很熟?”
    “不是,我是昨天才认识的。”
    “那怎么知道她们姓封?”
    “是今天早晨慧姐告诉我的。”
    “你今天早晨又去了?”
    “没有,慧姐每天早晨在豆作坊卖葱呀!”
    “原来是那个小姑娘。”姑婆叹了口气。

    “清花,搞清了。”姑婆对我妈说。“杲杲昨天去了桂花园。”
    “啊!”妈的嘴半天没有合上。“这,姑妈,这怎么办呀!今天杲杲又拿回几个饼子。”
    “清花呀!先不要着急。”姑婆倒是不紧不慢。“这样,等下要兴宝去派出所讲一下这个事情,现在不是清理流动人口吗?一些人没吃的到处流窜,派出所抓到这些人都要遣返回去的。用这个方法让派出所去了解,看看这母女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比我们干着急好吧?”兴宝是我表哥,姑婆的孙子。
    “姑妈,总的说还是要杲杲保证再不到桂花园去了,那个地方我一想起就心里发紧。您说的他都听,我......我无能为力呀,只能心里急。姑妈......”
    “清花,你慌什么。”姑婆有些火了。“孩子不是好好的吗?我是说先看看派出所的做法再说。你要是急,那现在就和我一起到派出所去,找找毛所长,他会有办法的。”
    “现在去,现在就去。”我妈已经迫不及待了。

    很快,毛所长把问题搞清了。
    “大家别慌。现在我把情况通报一下。”毛所长笑了笑。“那天梁婆婆报案,说是桂花园里住进了一户人家。当天下午,那户人家的大人就主动来到了派出所说明情况。据她说,她们是大湖地区的人,她姓桂,夫家姓封,全家共四口人。”
    “四口人?这母女为什么住到我们老街来。”这是老街的歪嘴子问。
    “哈哈!说来也是一场误会。这姓桂的女人嫁的这个个丈夫,叫封桑榆,现在在大湖中学教书,早年抗美援朝的时候结识了个战友,在战场上救过她丈夫。回国后两人都在康复医院疗养,姓封的说起自己家有个闺女,那战友就要攀亲。这不,这次这个战友来探访提起攀亲的事,丈夫这事瞒不住妻子了,只能据实相告。哪知这妻子老大不愿意,和丈夫吵了一场,带着女儿偷偷跑到这儿来了。我们调查,那边提供的情况和这女人所说的一致。我们通知了她丈夫,说了她们在这儿的情况,那边也放心了。问她丈夫是不是来接她们回去,他还有点不好意思。看样子要等妻子消了气才来吧,家里还有个儿子。大概情况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住在桂花园呢?老街不是空房子多吗?”
    “我也劝了她,叫她搬出来住。”毛所长说。“可她不愿意。说是桂花园清净,没人打搅。你们不是老说桂花园里有鬼吗,你看人家一个女人家还带了孩子也敢住进去。真是的,都解放这么多年了,你们还迷信。在这里我要把话讲清楚,我们知道我们老街的百姓不喜欢多事,但我还是要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去打搅她们,这母女可不容易,离乡背井,还没有粮食定量,大家能帮就帮点,不能帮也不要去烦人家。出了事我可不会迁就你们的,违反了法律可要依法办事。”

    毛所长还有事走了。
    老街居民议论纷纷,一致认为这种事情真是不可想象。
    “这孤儿寡母这地方敢住,还真是胆大。也不怕半夜有人进来?”女人们耽心。
    “那地方谁敢去,除非通神了。”刘一毛是搬运公司的记帐。“那天我从市里回来晚了,过桂花园的时候心里那个慌呀,恍惚有个穿着灰白色衣服的人在后面跟着。我只能咬紧牙关走着,心口跳得咚咚的响,头上冒冷汗,身上直哆嗦。后来再也忍不住,发狂地跑了起来。到家才知道,一身都汗湿了。”
    “你还别说,我在桂花园也见过这种情况。”钉鞋掌的“牛皮”说。“那天我挑着担子,总感觉后面被人拉着。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有次还觉得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只能硬挺着,当做不知道,总算回了家。”
    “那鬼地方,早就说要安装路灯,上面总是不理。”歪嘴子插话。“要是哪次吓死个把人,看怎么收场。”
    “我看你就不要冤枉政府了,装老街的路灯时,桂花园不也装了吗,可到了那儿不亮了,而且连带老街的灯都不亮。后来取掉了桂花园的灯,老街才亮呀!”
    “我看你们都枉为男人了。”草席店的翠翠再也忍不住了。“你看人家两母女在里面不是住得好好的?你们过一下身都吓得尿裤子了,还没见过你们这样胆小的男人。告诉你们吧,吴家的杲杲就进去过,还说里面可以种瓜果蔬菜。难怪她们没有粮食定量也不怕,那个卖葱的女孩长得多水灵,真是羡慕呀!”
    “你不是想嫁个大胆的男人吗?”有人和翠翠开起了玩笑。“兴宝胆子大吧?嫁兴宝得啦!还有杲杲胆子更大,以后就是你小叔子了。哈哈!”
围观的人群嬉笑起来,翠翠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没趣地走了。

    开学后,老街流行脑膜炎。我也感染了。
    先后有人不治身亡。老街的人处于恐怖当中。
    市里派来消毒队为老街消毒,号召人们外出佩带口鼻罩。学校为了防止感染,暂时停课了。
    我被兴宝表哥从医院抱回家时已经昏迷了。妈和姑婆泪眼婆娑。
    “姑妈,这怎么办?”
    “清花,这人都有个命运,该如何只能听天由命。”姑婆说着眼泪下来了。“杲杲要是吴家的根,就会逢凶化吉。不是吴家的,留也留不住。接回家来,请列祖列宗保佑吧!”
    “姑妈,我活着唯一的希望就是杲杲呀!”妈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没了杲杲,我还活什么?”
    “清花,姑妈知道,是杲杲他爸对不起你,可为了杲杲,你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呀!”
    “我的身体都这样了,当年不是姑妈您,我早就没命了。”妈的眼泪淌满了双眼。“这几天我怎么熬过的我都记不起了,整天晕晕忽忽的。不是为了杲杲,我这身体哪撑得起呀?姑妈,杲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和姑妈分手了。像我这样的,活到三十多了我满足了......”
    “清花!”姑婆厉声呵斥。“你年纪轻轻的,这说的什么话?现在什么都别说,先救杲杲再说。姑妈也是快七十的人啦,我还不说这种话。姑妈虽说嫁到梁家几十年了,可吴家交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连我都死不起,你说这话不脸红?”
    “可是,现在医院都没办法了,我们怎么办?”
    “杲杲不就是烧得厉害吗?兴宝,把毛巾用冷水打湿给杲杲敷在头上!咱们就来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听听!”姑婆突然说。“好象有人敲门。”
    果然有人在敲门......。

  十

    热!
    好象置身奔腾的火海,好象身处滚烫的油锅。
    我飘飘然然,身无着落。只觉得到处浓烟滚滚,烈火熊熊。
    慧姐恍惚就在前面走着,“救我!”我朝她喊,我嘴唇干裂,口鼻喷涌着火气。
    我想冲上去,可身体动弹不得,脚下寸步难行。
    真难呀,我想回家,可一身疲软......
    忽然,我迷离的眼光看到了传说中的救星——她微笑着挥动杨柳枝把甘露撒向我的头,我的脚,我的全身......
    甘露滋润我的嘴,渗透到了我的心。这张脸那么慈祥......
    “娘!”我听到了我心底的声音。
    ......


    “杲杲醒过来了!”是兴宝表哥的欢呼声。“表婶,杲杲真醒过来了!”
    我妈的身影带着咳嗽声移了过来。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啊!列祖列宗保佑啊!”是姑婆在念。
    我的眼睛在寻找。我找到了......
    桂婶婶和慧姐在一旁。桂婶婶脸色憔悴,慧姐眼泪淋漓。
    “桂婶婶。”我艰难地叫了一声。
    “杲杲呀,你怎么又叫桂婶婶?”兴宝表哥逗我说。“你昏迷的时候可是叫她娘呀!你的娘可是五天五夜没合眼地守着你,还不快谢谢你娘。”
    ......


    “原来你还有这样的伤痛。”师娘也已经泪流满面了。“聪儿呀,你娘可是把你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师娘喜欢这种行为,也赞成你的做法。但是我想,封家后来不答应你和封慧的事,只怕是有难言之隐吧!”
    “难言之隐?师娘呀,我娘遍寻草药,慧姐亲自熬汤,五天五夜没合眼地守着。这份情意我一辈子忘不了,后来还帮我妈治疗,否则我妈早就过世了。”
    “我听你师傅说过,你妈的身体一直不好,也是你娘治好的?”
    “是的。原来我姑婆也认为我妈不是个长寿的人,我爸更是我一出生就离开了家。后来我妈活过了五十岁,都是我娘调理的。”
    “你妈得的是什么病?”
    “按现在的说法叫肺结核。我妈过世的时候可是面带笑容走的。”
    “你娘真是好人呀!这种人现在可不多了。聪儿,后来封慧怎么又嫁出去了?我就搞不懂,既然你娘知道你和封慧感情深,为什么要拆散你们?”
    “我也不知道,问我娘我娘不回答,慧姐更是不见面。我没法知道。”
    “聪儿,听师娘的。这婚姻讲个缘分,或许你和封慧是有缘无份。你肯定不能和封慧结婚,这其间有什么原因只有你娘知道,封慧更知道。为什么不能说呢?你娘怕伤着你,封慧也怕伤着你。她们太在意你,我现在可以断定,她们有她们的苦。现在你最想做的就是问问封慧,为什么不能和你相处?”
    我点点头。
    “封慧不能回答你,所以选择了逃避。当年你娘把封慧嫁出去,选在什么时候?”
    “我在乡下插队。她最后还是嫁了他爹战友的儿子。”
    “所以,既然她们当年为了逃婚跑到老街,为什么几年后又嫁了去?其中肯定有问题。”
    “那个男的在珍宝岛战斗中受伤瘫痪了,我娘觉得当年丈夫说过的一句话不能失信,丈夫死了,还是要履行诺言。当时我在农村,没有办法。”
    “这是谁告诉你的?”
    “封平,慧姐的弟弟。”
    “她弟弟也到了老街?”
    “是呀,他们的爹死了。”
    ......


    “杲杲。”是慧姐在向我招手。身边站着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
    我呆呆地走过去。
    “这是我弟弟封平。”慧姐说。“刚从大湖来的。”
    原来如此。我的情绪立马好了。
    “你是杲杲吧,我听我姐说过。”封平说,神态很和缓。
    “你怎么也到老街来了?”慧姐常跟我说起大湖好。似乎虽然同娘到了老街,对大湖还是念念不忘。
    “我爹死了。上月初四。”
    “怎么死的?”
    “大湖发大水了,冲跨了堤坝,学校也进了水。我爹组织学生转移,被洪水冲走了。”封平泪眼淋淋。
    我默默无语,手不知不觉地和封平握在了一起。
    “我和我娘去了一趟大湖,处理了我爹的后事,带封平到了这儿。”慧姐说。“娘大哭了一场,觉得很对不起我爹,当初不该离开家。”
    “你爹死了,那你们还会回去吗?”
    “不回去了。”慧姐说。“我娘把户口迁过来了。她说她喜欢老街,我想她更重要的是心里放不下你。”
    我拉起封平的手往桂花园跑去。
    我娘正在棚屋前忙活:“杲杲来啦?”
    “这么快就和封平成了好朋友?”我娘笑着。“你们是小哥俩,你是老街人,可要多帮帮封平。”
    我点点头。
    “桂婶婶,你们真的不走了?”
    “当然不走了?”我娘说。“这桂花园这么好,这么漂亮,我实在舍不得走。我们全家的户口都来了,还走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我兴高采烈。
    “杲杲,今年读四年级了吧?”
    “是呀。四年二期。”
    “封平是五年二期。你们要成同学了。”
    小几个月的封平还大我一年级。
    “哈!真好。封平报到了吗?”
    “还没有。”这是封平回答。
    “那我和你一起去找刘老师,我们要求同一个班。”我拉住封平就跑。“我也要上五年级,我要和你在一个班,再难我也要赶上来和你一起上学读书......”
    我发着誓。
    “慢点跑,别摔了!”我娘在后面乐呵呵地喊着。

    “这么说,桂花园里现在有三个人啦?”师娘问。
    “是呀,师娘,您怎么问起这个来啦?”
    “孩子,你记不记得?你姑婆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当初你告诉你姑婆说到过桂花园,里面住着人,你姑婆问几个,你说两个。是不是?”
    “是呀。”
    “你姑婆当时说:‘两个,怎么只有两个?’对不对?”
    “是呀。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师娘只是疑惑,为什么你姑婆会说这样的话?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能够理解为你姑婆好象一开始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只是没想到与她的判断不对。来的应当不止两个人,应当是三个或者是四个人。”
    我瞪大双眼:师娘观察太对了。这点我怎么没有想到?
    “可是,我姑婆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娘呀?”
    “你姑婆不怀疑你娘是她觉得你娘没有恶意。是不是你姑婆以后再没阻止你去桂花园了?”
    “是呀!”我真佩服师娘了。“特别是我娘治好我妈的病,我姑婆更加感激她们了。”
    “你妈的病厉害?”
    “厉害。医生说是肺结核晚期了。”

    “姑妈,我怕是熬不过去了。”我妈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
    “清花,做人要振作,不要老说丧气话。”姑婆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杲杲还小,还靠着你呢,你要是不挺下去,你说杲杲怎么办?我老了,不再是过去了。当年带着杲杲他爸和兴宝他爸走兵(躲兵,指日本侵略时期老百姓躲避战争),大事小事都靠我,兴宝妈生下孩子就走了,那时也难啦,我不都挺过来啦?还有这两个混球走了,丢下兴宝才十岁,杲杲还没满月。我们不都挺过来啦?清花呀!听姑妈一句,这人活着是不容易,有时候就要咬牙切齿地过下去。活不自在也要活,为孩子着想,谁叫我们是大人?谁叫我们是长辈,长辈就是主心骨呀!”
    “姑妈,这些话我都懂。您也说过不少次了。”我妈一阵剧烈地咳嗽,震动着我的心。良久,我妈才缓过气来。“不过这次恐怕不行了。我自己的病我知道,我......我咳出血来了。还有,现在我整晚都不能入睡。”
    泪水从姑婆的脸上缓缓流下来。
    “姑妈,您......老别伤心。”我妈说着,泪水也下来了。“这是我自己......的命。您也别咒杲杲他爸了。您经常骂他,我......心里难受。我本来就配不上他。没有您老,哪有我的今天。好赖我还是给......给吴家续了香火。我......我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姑婆背过脸去。我看到她已经老泪纵横了。

    “杲杲,你妈的病好些了吗?”放学路上封平问我。“我娘已经到大石山去采药了,还说顺便带些种回来种在桂花园里,以后好给你妈治病,应该快回来了。”
    “是真的吗?”我问,难怪这几天没见到桂婶婶。
    “当然是真的。这几天就我和我姐在家。我娘去了两天了,应该快回来了。要不,我们先去你家吧,我娘说了,要我经常去你家看看你妈。”
    我和封平到家时我娘已经到我家了。
   

    “吴妈,这是我们老家的一种偏方,专治你这种咳嗽。那年封平他六叔也是得的这种病,吃了这个偏方还真管用。”
    “他桂......婶婶呀,我这病有好......多年了,从小得的,爹妈说......算了,听天由......命吧。”我妈说话,总是气力不支。喘息半天后才能开口。“后......后来到了十五岁,眼看着要死了,是姑妈救了我,把我从死尸堆上抱回来活了命。这不,如今......医院都说没办法了。桂......婶子呀,我真是要谢你。”
    “谢我什么呀!我知道你要说上次杲杲那件事吧?”我娘赶紧说。“那是杲杲命大,我是看你终日劳累,怕你被拖垮替你守了几天。论身体我比你强,你本来就是个病秧子,姑婆又上了年纪,都经不起拖累,而且杲杲住院已经三天了,你们也受了不少累。再下去还不把人都累垮?都在一个街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谁家没个三长两短?邻里之间不都是互相帮扶着吗?”
    “可是这次......”我妈说到这声音哽咽了。
    “吴妈,这事你就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娘声音很爽朗。“你会没事的,真的会没事的。封平他六叔吃过这药,后来还不是活到了五十岁?他那个情况还不如你,十几岁就咳血,看过许多郎中,没治好,后来听我说了这个偏方,就试了试。真是灵验。吴妈,不知道你信不信得过我。你要信得过我,就把这药喝了。”
    “这是桂婶婶出去两天才弄回来的药。妈,您喝吧!”我求着妈。
    我妈眼里淌着泪:“我......喝!”
    “好!杲杲,你来给你妈喂药。”我娘喜出望外。“我把你妈扶起来。不过,吴妈,我先说明,这药很难下口。这是你儿子给你喂药,你可要给他面子,不能吐呀!”
    我颤抖着给我妈喂药,我娘扶着我妈,不知怎么的,我娘额头上大汗淋漓,喘气声比我妈还大。喂完药,放下我妈,我娘已经是面色蜡黄,显得很虚弱。
    “真......好呀!”我妈喘息着。“好久没这样舒服了。”
    妈说着,渐渐睡着了。

    “我娘这手是出自我外公。”封平骄傲地说。“我外公是个远近闻名的草药郎中。”

                                                                           十一

    师娘面容整肃。
    “聪儿。”良久,师娘才开口。“现在,你想见封慧,封慧不在。你想见封平,封平也不在。想见你娘,你娘总是催你赶快成个家。是不是?”
    “是的,师娘。”
    “我想,如果你成了家会怎样?”师娘突然换过话题。“我想,封慧你也许会见到了,封平也可能见到了。你娘肯定也高兴了。你想不想这样?”
    这个我怎么没想到?
    “他们现在离开你,我说过,有难言之隐,因为你一门心思在封慧身上,他们只能选择躲避。他们那么爱你,离开也是无奈,其实心里还是蛮伤疼的。你想过没有,封慧封平的爹死了,你娘还是选择了回老街,这是舍不得你,知道吗。你犟牛一个,硬是要和封慧相好,他们是不得已才选择离开的。你师娘是个乡下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知道你娘和封慧肯定有难言之隐。这个难言之隐她们不能对你说。其实人和人只要心里有对方,未必非得要成为夫妻。所谓心相知就好。你说师娘说得对不对?”
    这无异晴天霹雳!
    我自以为的爱竟然伤害了最亲近的人。十多年来的朝思暮想,竟然是使得封慧和封平离我越来越远的罪魁祸首。师娘说得真的对!我泪流满面,我想起我娘白发飘拂,倚在老街张望的目光。我记起封慧雪白的手为我整理的行装。我还记起封平拉动板胡发出的阵阵幽怨琴声......
    远去了,远去了......
    一切好象离我越来越远。

    “你也要走了,聪儿。”娘说。“你妈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这个家我会给你照看好,每天就在家等你带女朋友回家。记着,不要让娘的眼睛望穿呀!”
    临别娘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难道找回过去我只能选择结婚?和一个自己从不了解的人结婚?
    是的。这是师娘给我的答案。
    师娘会害我吗?不会!
    但是,面对这种结果我心中胆怯。难道对慧姐近二十年的爱就要在现在结束?
    艰难的选择呀!
    “娘!帮帮我!”我心中在呼唤,已经泪如雨下了。


    “你考虑一下吧。”师娘说。“你师傅该做药敷了。”
    师傅!这个让我终身内疚的师傅。

    “老头子,聪儿终于答应了。”
    “真的?”师傅一翻身蹦了起来。“你没骗我吧?”
    “咦!”师娘制止。“你这不是得意忘形吗?就是你这么做,已经让聪儿内疚得不行了,连我看了都心疼。要不,还是让聪儿知道算了。”
    “不。”师傅面色通红地躺下。“当初这么做已经铸成大错,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没了信誉。现在还只能装下去,告诉聪儿,说能治好。以后好了,就算是治好的得了。唉!这人还真不能犯错,这别人不说,自己心里就先过意不去。”
    “也不知道当时你怎么想的。”师娘努着嘴。“把个这么好的徒弟弄成这样。老头子,得了这样的徒弟这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如今这样,我算知足了。儿子进了厂,那个什么书记还答应给我们解决户口。要是真的解决了,连我都成了城里人了。大憨交给聪儿我放心,今后要是找再个媳妇添个孙子,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我说你们老娘们怎么这么烦?”师傅来气了。“什么事情都往好的想,好象这事还真成了一样。当初考虑的是想把大憨抵职上来,没有过多想。想不到成了终身歉疚。唉!只是对不起聪儿,我也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
    师傅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算了吧!老头子。”师娘眼里带着怜悯。“你这么做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呀!即算今后聪儿知道了,也会原谅你这个做师傅的。”
    “你还没说正事呢。”师傅提醒。“你刚才不是说聪儿答应了吗?”
    “喔。”师娘这才笑起来。“是的,聪儿同意见见面。刚才我又去了老劳家里,老劳两口子都很高兴。叫着快办!”
    “那就快选个日子见见面吧。”师傅说。“听你讲聪儿其实很勉强,真是难为他了。他肯松口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师娘问。
    “第一,他觉得无意中伤了我,心里痛苦。第二嘛......”
    “第二是什么?”
    “是你这个师娘善于开导。”
    “当然是我善于开导了。”师娘得意洋洋。
    “你认为不会再生什么枝节?”
    “不会!”师娘肯定地说。“聪儿是个实心眼。”

    “詹梅呀!我知道吴聪的性格,那可是一个不爱说多话的人。你没什么其它的意见吧?”
    “劳叔叔,我哪有什么意见,我舅舅说了,您为这事可没少操心,叫我好好谢您呢。”
    “看这姑娘说的,我哪操什么心?只是吴聪的脾气有点犟,这以后你就知道了。”劳科长说道。“你舅舅交下来的任务我要完成不好,见了他还真不好意思呢。”
    “我知道吴聪的脾气,要不怎么让我等了这么久。听说他还是没有考虑入党的问题,我舅舅有点不高兴。”
    “那你怎么看?”劳科长有些担忧。“是不是你舅舅那儿难通过?”
    “通不通过不是我舅舅说了算。”詹梅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入不入党这和建立家庭有什么关系?可能他不入党我还高兴些呢。”
    “为什么?”劳科长有些莫名其妙。
    “没那些烦琐事,他的心还不都在家庭上。”詹梅笑了。
    “可是,吴聪好象也没多少心思在家庭上呀!”
    “那也不要紧。男子汉就是事业重要。”詹梅好象处处占理。“只要他爱我,我才不在乎他有多少时间在家里。”
    “那双方的老人什么时候去见见?”劳科长趁热打铁。
    “由他决定吧!”詹梅显得大度。“不过先到他家。听说他有个娘,先去看看他娘。”

    劳叔告诉我这些,詹梅的话确实令我感动。

    老街上的邻居都来了。我娘忙里忙外,显得很是兴奋。
    兴宝表哥和翠翠表嫂也在忙着招待客人。
    “娘!还是我来吧。”看着我娘提着沉重的水壶过来,我忙上前想接过来。
    “去!去!你去陪着梅子。”我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假装生气地说。“这大老远的来啦,你不陪着,倒来帮着娘做事,要帮平时怎么不来帮娘呀?今天娘高兴,嘿嘿,总算我儿听进去了娘的话,领着个好媳妇给娘看来啦!”
    詹梅红着脸上前:“娘!那我来帮您吧!”
    “那哪成。”娘赶紧躲避。“你第一次来家,怎么叫你做?去休息吧,这么远来家,肯定累了。这个家我操持了这么多年,习惯了!”
    “杲杲,你娘今天高兴得不得了,我看就索性让他高兴到底。”邻居刘一毛讲。“免得你们走后她没什么回忆。”
    “刘叔,您是批评我没经常回家看我娘吧?嘿嘿!这次我要把我娘接走,今后天天在一起了。”
    “啊!那敢情好。你娘可是天天念叨,你这个儿子在他看来,可是胜过一切呀!”
    我心里很感动。看来师娘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我娘这么高兴过。

    “杲杲,路上累不累?”邻居们都走了,娘也终于歇了下来。
    “不累。”
    “那詹梅肯定累了。”我娘不依不饶。“我看你们早点休息吧。娘趁着天没黑,先回桂花园去歇着。”
    “娘!”我叫起来。“这次有两个月没回啦,您就不想我?就不想和儿子说说话?”
    “傻儿子,有什么话以后不会说?”我娘疼爱地看着我。“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你哪有时间陪娘?”
    “那您也不必要去桂花园吧?这家里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我坚持着。
    “不行呀,孩子。那边的家也要照看。”我娘依依不舍。“平时我也是白天在这边,晚上还是要回桂花园的。那边是娘的根啦。”
    “娘!我......我想......我就想问一句话。”
    “什么话?”
    “到底慧姐是不是住在沙头镇?”
    “你真是个傻小子。”娘有点委婉。“都要做新郎了,还对这个不死心?”

    “你娘都说什么啦?”詹梅问。
    “娘叫我们一心一意过日子。”
    “你娘真好。”詹梅感动地说。“一进门就拉住我的手,看这看那,问个没完。还直夸你有福气呢?”
    “我有什么福气?”我莫名其妙。
    詹梅的脸变得通红。
    “她说你这么大了还没女朋友,原来挑来挑去是没有中意的。你说了,等有了中意的,肯定带回来给她老人家看。今天总算带回来了。还......还长得不错。娘心里别提多得意了。娘说了,这么多街坊邻居都夸了,说吴家娶了个漂亮的媳妇,而且吃公家粮。看样子,今天回家是对极了。”
    “对什么?”
    “你娘高兴嘛!”
    我心里舒畅。
    “还有,”詹梅说。“你娘还给了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想看看?”
    詹梅从包里拿出一串绿色的翡翠项链,颗颗晶莹剔透。
    “啊!”我叫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这是我娘给你的?”
    “是呀!”詹梅炫耀。“起初我不敢要,怕你说我。可是你娘硬要我收下,说是祖传的东西,是留给未来儿媳妇的。要是我不收下,就坏了祖宗的规矩。吴聪,相信我。我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女人,要不是你娘这么说,我真的不会收。”
    “我娘给你的东西你就收下吧。”
    “你同意我收下啦?”
    詹梅刚刚说了,我娘说,这东西是祖上专门留给未来儿媳妇的。我同意詹梅留下,就是承认了詹梅是吴家的儿媳妇了。我娘拿出这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给了詹梅,说明我娘是同意的。世界上的事情真是说不清,几天前我在为封慧朝思暮想,转眼就带着詹梅回家给我娘看。
    “聪,我有个感觉。”詹梅面色通红。“这感觉我从来没有过。”
    “什么感觉?”
    “一种好象回到了自己的家的感觉。”詹梅的声音有点伤感。“一个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自己父母家在女孩子看来永远不是自己的家。你们男的可能没这种感觉,你们走到哪里都有归宿感。可女孩......”
    詹梅的脸上的泪水星星点点。
    我感动了。这是一个爱我的女人。

    “这确实是个好女人!”封平肯定地说。
    “好女人?”我心里恨恨地。
    “杲杲,是不是后来和詹梅离婚啦?”封平说。“我想,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
    “你就这么肯定?”
    “我敢肯定!”封平坚定地说着,口气很硬。

    十二


    “娘!”我叫起来。“为什么不跟我们走?”
    “孩子,这你知道的,娘怎么能离开这里?”我娘也不无伤感。“这儿是娘的根呀!”
    “可是,昨天我不是说了吗?这次我无论如何要带您走的。”
    “好孩子,你这份心娘知道。”我娘坚持。“娘在这习惯了。再说,要是封平封慧回来了,到哪儿找我?去吧,和詹梅好好过。你们过得好,娘心里就高兴了。”
    “可是......”
    “聪儿,你就别再说了,别让詹梅等得太久。你这次回来娘最高兴了,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孙子,就是给娘最大的回报了。去吧,去吧!”
    娘挥挥手,抹了抹眼泪。
    我从来没有说动过娘。

    “我舅舅说厂里给了你五天假,是不是去见见我爹妈?”詹梅小心地问。
    “去吧!”经过接触,我对詹梅已经有了好感。“可我带什么礼物呀!”
    “不需要带什么。”詹梅说。“我爹什么东西都看不上眼,不抽烟不喝酒,几乎没什么嗜好。我妈整天在外忙活,什么阵势没见过?再说,他们疼我,只要我选好人,不在乎什么礼物。”
    “那也不能空着手去吧?”詹梅的话令我不舒服。
    “哦!我想起来了。”詹梅显然感觉到了。“我爹最喜欢书法,绘画,还有雕塑。这些不都是你擅长的吗?你说犁沟有那种潮泥,我们去挖些吧?”

    真是糟糕!我拿着潮泥考虑着。
    印象中的封慧怎么就想不起?
    而且我娘的面相也记不起了!
    我大惊失色!
    这不是过去朝夕相处的人吗?这不是我最亲近的人吗?
    怎么就会记不起?
    我想起封平了,想起封平刚来时的那个样子。十一岁的封平。

    “这是谁家小孩?”詹梅看着泥塑问。“好漂亮呀!”
    “这是封平。我的朋友。”
    “朋友?”詹梅疑惑。“你的朋友怎么这么小?只有十来岁吧?”
    “十一岁。”我很高兴,毕竟完成了。还特别真实。“这是我们刚刚认识时的长相。这个人特别重情,可称得上是知心朋友。我和他一起读小学,上中学,文艺宣传也是一起上。还同台领过奖。后来又一起下乡五年,我回来的时候封平还留在那里。”
    “这么说他还在乡下?”詹梅有些不解。
    “不是,封平爱上一个女孩子。这是一场无休止的爱情。”
    “为什么?”
    “那女孩是我们金鳞市教育局长的女儿,人长得很漂亮,可是贪慕虚荣。是我们的中学同学。”我忽然发现我很喜欢詹梅听我说话。“我们在十中上学,那是金鳞市最好的中学。”
    “你说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詹梅问。
    “叫汪霞。她还有个姐姐叫汪虹,是双胞胎。正好都在我们一个班......封平的板胡拉得很好,正碰上那时社教运动,学校也要搞宣传活动。汪虹是班长,选了几个人准备演出,汪霞反对了。”
    “这个汪霞怎么反对起她姐姐?”
    “这两姊妹总是这样,爱争斗。”我想起当年的情景,扑哧一笑。“都说双胞胎心意一致,在汪家姐妹身上却恰恰相反。总是斗来斗去,同学看了都好笑。汪霞说,姐姐选的人不合适,要重新安排节目。汪虹气不过,找了老师说不干了。我们那个班主任姓王,一个女老师,心细。她找了汪霞谈了半天,汪霞把我供了出来......”
    “供出你什么?”詹梅耽心。
    “你怎么这么耽心?这都过去多少年啦!”我哈哈笑着。“当时我对汪霞说,这么多年级,这么多班都是演唱同一首歌,有什么意思?要搞就要有创新。汪霞觉得对,就开始反对她姐姐了。”
    “都唱什么歌呀?”詹梅问。
    “就是那首《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我再次笑了。觉得今天特别开心。“王老师同汪霞找到我,问我的想法,我说了,没想到王老师大加赞赏......”
    “你是什么想法呀?”詹梅急切地问。
    “我说,把舞台弄成一个阶级教育展览馆,把部分同学组成一个泥塑群体《收租院》。派一个漂亮的女生当讲解员,由王老师带着同学们‘参观’阶级教育展览馆,汪霞朗诵,配上封平的板胡独奏《江河水》,一定能引起震动......王老师大声叫好,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独到的设计。当下决定让我组织......”
    “那你一定会一举成名!”詹梅讲。“因为这确实是个好建议。”
    “可惜。”我嘲讽地说。詹梅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我没有组织。而是把这个组织的任务推给了汪霞。由汪霞组织,比我要好。”
    “为什么?”
    “我历来不喜欢出头露面,更不喜欢一举成名。可是,我有了好的想法就喜欢说出来。”
    “后来呢?”詹梅不无遗憾。
    “当然获得成功了。当许多《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演唱完以后,我们登场了。我们用了桂花园的潮泥抹在衣服上,同学们各自造型,汪霞当起了解说员兼朗诵,王老师带着参观团登台了,这个节目全班同学都参与了,封平的板胡独奏也抑扬顿挫。看得高年级的同学目瞪口呆。后来教育局汪局长亲自上台给我们颁奖......”
    “教育局汪局长怎么知道你们会演得这么好?”
    “是他女儿硬拉来的。哈哈......”我笑着。感觉从老街回来以后,这是最高兴的一天。

    “那现在封平在哪儿?”詹梅问。
    “后来汪霞想办法把他调到了一个乡村小学教书,而汪霞正在这个县的教育局工作。当时的县委副书记喜欢她,和妻子离婚了......。”
    “县委副书记?年龄很大了吧?”
    “听说年龄倒是不大,比汪霞大十来岁。这件事在当时引起轰动,那个副书记的行为在小县城引起公愤。可是他后台硬,反而调到了市里。汪霞也随即调到市里,成了局长夫人。”
    “我是问你封平的事,你怎么扯起汪霞了啦?”
    “哦,是的。封平现在可能还在乡村学校教书吧。我很久没有了他的消息。”

    “爸!我回来啦!”詹梅问候着。“这就是吴聪。”
    “伯父,您好!”
    我中规中矩地问候着。
    詹梅的爸爸抬起头来看着我,这个阳江大学的老教授满脸透着和气。
    “是小吴吧?”老人放下书。“梅子呀,快给客人倒水呀!”
    “爸!”詹梅抗议。“他可不是客人。”她伏在老人耳边说着,老人有了笑脸。
    “你妈出去了。”他高兴地说。“等下我给她打电话,叫她马上回来。梅子呀,听你舅舅说,这次给了小吴几天假。是不是?”
    他抬起眼睛望我。一脸笑模样。
    “伯父,席书记是给了我几天假。可是......”
    “可是什么。”詹梅赶紧插话。“你又要说,厂里工作忙,任务重?你在三四三厂也算贡献大的了,舅舅给你几天假也是应当的。再说,不是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吗?”
    “重要的事情?”我惊讶了。“詹梅,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呀?”
    “看你傻得可爱。”詹梅把水递给我。
    我明白了,詹梅讲的重要事情就是征求两位老人的同意。
    唉!这婚姻真是麻烦。我感到背心汗津津的啦。

    很快詹梅的妈妈回来了。我赶紧起身称呼。
    “坐吧,坐吧!”詹梅的妈妈客气地招呼。
    “阿姨,您也坐吧。”
    “小吴抽烟吧?”詹梅的妈妈问。
    “抽烟。”詹梅代我回答。
    “幸亏我细心。”詹梅的妈妈拿出烟说。“老头子不抽烟,不喝酒。来了客人也没什么招待,只好干坐。嘿嘿!好在小吴不是外人。”
    詹梅的妈妈很和善,让人有一种亲切感。
    “梅子她妈。”老头子喊。“是到外面吃饭吧?”
    “到什么外面吃?”詹梅妈妈有点不满。“小吴第一次来家,亏你讲得出,到外面吃饭,有什么家庭感?再说,梅子都这么久没回啦,和小吴一起回趟家,不就是要感受娘家的气氛吗?嘿嘿!以后回家的机会就更少了。”
    “妈!瞧您说的。”詹梅撒娇。“以后我要是天天回家,您要嫌弃我了。”
    “哪里,我的乖女儿。哪有娘嫌弃自己女儿的。”詹梅妈妈说。“你们坐吧,我做饭去。”
    “妈!我帮你吧。”
    “你给我坐着。陪爸爸说说话。”

    饭后的闲谈是在我和詹梅的爸爸之间进行。我觉得这是一个古怪的老人。
    “小吴呀!”老人迫不及待地开口。“我听席金龙讲,你进厂七年了,是不是?”
    “是呀!伯父。”
    “当了班长?”
    “不是,是副班长。”
    “哦,副班长也不错。”老人有点赞许。“业余时间喜欢点什么?”
    “业余时间也没做什么,瞎忙吧!”
    “梅子他舅舅可不是这样评价你的呀!”老人说。“他说你很有天赋,也喜欢思考,善于思考。许多方面都高人一筹,特别是艺术方面有些独特。是不是?”
    “伯父,席书记是抬举我了。”我面红耳赤,浑身感到不自在。“真的,我哪里有什么天赋?三四三厂能人多的是,哪轮上我?我平时也就胡乱涂鸦,再说,现在很久没这个爱好了。”
    “没这个爱好了?”老头有点可惜。“一个人应当有点这方面的功底,经常接触,能陶冶性情,培养品格。你说是不是?”
    “是的,伯父。您说得对。过去我是喜欢过这个方面,可许久没有动过手了。现在三四三厂任务紧,经常加班加点,我也没这个时间。还有,我师傅需要照顾,师傅的儿子也需要我帮助。劳叔家没有儿子,女儿那年也死了,劳婶瘫痪了,有困难我应该帮他们。他们过去很关心我,对我很好。”
    詹梅的爸爸睁大眼睛望着我。
    “梅子她舅舅不是说你很有这方面的专长吗?”老头疑惑。
    “什么专长不专长的。”詹梅妈妈出来了。“专长能当饭吃?能当衣穿?”
    “你懂什么?”老头朝她嚷。“我们爷们说话,你插什么嘴?梅子呢?”
    “爸!什么事呀?”詹梅说着,从厨房走出来。“吴聪这次给您带了点东西,包您喜欢。”
    詹梅把带来的礼物一样样递过来,老头显出失望。
    “爸!您看看这个。”詹梅递过一个纸盒。
    “这是什么东西?”
    “您自己打开看得了。”

    “啊!”老人显出惊异。
    这是我的泥塑——封平十一岁来老街时的神态。
    “不错呀!”老人啧啧称赞。“席金龙果然没有骗我。小吴呀!你不是说你好久没有动过手了吗?这不......”
    “伯父!”我觉得这老人显然是误会了。“我真的是很久没有动过手了,不信您可以问詹梅。”
    “爸!您怎么啦?”詹梅撅着嘴。“吴聪说的没错,这次来吴聪为送什么礼物发愁,我说您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就喜欢艺术方面的东西,我们一起到附近弄了些泥巴,我仅仅上街买了点东西回来,吴聪就做好了。”
    “胡说!”老人打断詹梅的话。“你知道什么?一件艺术品,它必须经过较长时候的构思,还得选料,制作过程得反复修改。你当这么随便挖点泥和点水,几捏几捏就好了?当你爸爸是外行?别人说女生外相真是一点不错......”
    “爸!”詹梅急了。“我真的没骗您。昨天我们休息,在他师傅家吃的午饭。然后我们一起到的犁沟采泥,回到家都快三点了。我想还早,先到街上买点东西,哪知回家一看,他都完成半天了。”
    “我不信!”老人坚持地说。
    “真的,爸爸。”詹梅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要不您找点泥来给吴聪。我保险他不要两个小时就能做好。”
    “你这是为我的难。”老人有点不满。“这大学校园哪来的这种泥?”
    “爸,要不这样。”詹梅说。“反正吴聪其他方面也不错,要不画幅画,写几个字行吧?”
    “画画?行啦!”老人爽快地说。

  十三

    我心里有点埋怨詹梅。可是纸和笔墨已经准备好了,我不得不画了。
    桂花园秋天迤逦的景色在纸上展现了......那是我童年的乐园,那是我梦中的故乡。
    “不错!不错!真的不错!”老人喜出望外。“不是亲眼所见,我哪里能够相信!小吴呀!伯父今天真是开了眼。要不,再写几个字?”
    詹梅喜滋滋地望着我。
    “写什么呀?伯父。”我有点犹豫。
    “草体怎么样?”
    “我试试看吧。”
    老人拿来一篇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能模仿主席的手迹吗?”
    我将纸张对比了一下,开始书写。
    老人更加惊讶了。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老人赞叹。“绝了,简直绝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笔在纸上竟如行云流水......。
    “小吴呀!”老人看着我写完。“你不应当只是当个工人。”
    “为什么?”我感到很奇怪。
    “当工人埋没了你的才能!”老人肯定地说。“我要建议席金龙把你调过来,就到省城来。以我的能力给你安排一下没什么问题......”
    “伯父。”我诚恳地说。“我哪有什么能力到省城来?我才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再说,三四三厂还有我师傅,师娘,还有劳叔,劳婶,还有那么多工友。厂里的生产任务也重,我怎么能离开呀!”
    老人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我。
    我的表情是真诚的。
    “爸!”詹梅打破沉默。“您不是也有好东西要给吴聪看吗?”
    “对对!”老人恢复正常。“你去给我拿来吧。”
    詹梅到老人的书房拿来一件泥塑。
    “怎么样?”老人得意洋洋。“能不能提点意见?”
    “您......您,这是哪来的?”我简直惊呆了。
    “几年前省里办过一个什么展览会。展会上有件作品很吸引人,我也喜欢。后来听说有个新加坡人想买走,展会不同意,因为在中国这种展览的作品没有拍卖的先例。后来展览结束了,我通过我的学生和参展单位协商,收藏了她。嘿嘿!应当和你这件泥塑不相上下吧!”

    阳江河沉浸在夜色中,城市的灯光在在水面漾出一道道闪动的波光。夜晚的阳江也和我老家的金鳞河一样,有着片片小舟来来去去,所不同的是,一座雄伟的公路铁路两用大桥横跨阳江,时而有游轮送来阵阵喧哗,时而有列车带来阵阵轰鸣。由此而上,便是大湖,再上,便是沙头镇,再上,是三四三厂,再上......是我遥远的故乡。

    “这是什么河?”是姑婆问我。
    “猪龙河。”
    “咦!......”一旁的兴宝表哥急了。
    “金鳞河!”我戏谑地回答,引起姑婆的笑声。
    “你急什么?”姑婆责备着兴宝表哥。“他是逗你的,是吧!杲杲。”
    “是的!”
    “河对岸是哪里?”
    “牛屎滩。”
    “牛屎滩过去......”
    “竹围子。”
    “竹围子过去......”
    “戚家围子。”
    “戚家围子过去......”
    “眉儿山。”
    “眉儿山过去......”
    天空霭雾茫茫,尽头已经沉浸在暮色当中。
    “眉儿上过去是影子山。”
    “奶奶,您怎么老问杲杲这些问题?”兴宝表哥有些不解。
    “为什么?”姑婆眼里含着泪。“我要让你们知道家在哪里,不要像你们爹那样,走了不再回来了。他们走了,没有再回来了......”
    姑婆口里喃喃地叨念......


    阳江边夜风凉爽,带给人一种轻松的感觉。

    “吴聪,你怎么在这儿?”是詹梅。“我找你半天了。”
    “我感觉有点闷,出来走走。詹梅,这河边凉爽......”
    “是不是我妈说了什么你不高兴了?”詹梅关心地问。“我妈那个人的话你别放到心上去,她典型就是个官迷......”
    “詹梅,我不会计较老人们说的话。”的确,詹梅妈妈下午单独和我说了一些话。什么男人需要事业前途,要做家庭的顶梁柱,培养自己立足社会,要争取入党和抓住机遇什么的讲了老半天。“老人说什么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怎么可以计较?”
    “那是不是我爸的那个收藏触动了你?”詹梅刨根问底。“我看你见到那个泥塑脸色都变了......”
    “是的。”我回答。“几年前,大约快五年了吧。厂里叫我做件什么展览品参展,我就做了这件泥塑。当时是......”
    “这么说,我爸的这件收藏品是你的?”詹梅大吃一惊。“难怪当时你的脸色那么难看。那个女孩是谁,能告诉我吗?”
    “她叫兰妮。是我们插队时的赤脚医生。”我伤感地说。“詹梅,既然我们已经确立了这种关系,我可以告诉你......”
    “是不是因为她你才这么久不回应我舅舅的?”
    “不是。你相信我。”我郑重回答。“即使是一般人,我也不会撒谎。这是我娘从小教我的......”
    “吴聪,我相信你。这个兰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件泥塑的名字叫做《夜诊》。我的朋友封平病了,天上下着暴雨,打雷闪电。我摸黑寻找医生,兰妮和我一起走了八里多山路来治病......”


    “嘘——”我发出一声长鸣。
    “强盗”象箭一样飞了过来。

    “‘强盗’!”我发出口令,它围着我兜了一圈,然后乖乖地躺在我的脚边。
    “强盗”是我的猎犬,是猎人熊德松送给我的。
    “这是条好狗。”他炫耀着。
    “怎么见得?”我问。
    “前挎宽,后腿长,嘴扁,耳尖,好狗的特征都配齐了。”熊德松骄傲地说。
    果然,这条狗很快显示出与众不同,大狗的食也敢抢。
    “就象个强盗!”德松嫂恨恨地说。
    “嘿嘿,我的这狗就叫‘强盗’。”我兴高采烈。
    “‘强盗’!”封平叫道。
    “强盗”伏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嘴里发出“呜呜 ”的低吼。
    封平皱着眉头,叹了声气。
    这是我们来农村插队的第三年。

    天气闷热,让人的感觉很不舒服,晚饭后封平显得焦躁不安。
    “你怎么啦?”从没见过封平这种状况,我有点耽心。
    封平转身坐在床上沉默不语,头上的汗珠点点滴下来。
    “是不是不舒服?”
    还是没有回答。
    屋外阵阵闪电,沉闷的雷声滚滚而起。
    “‘强盗’!”我大声吆喝。“强盗”不知去了哪里。真是奇怪了,我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啊呜!”封平的一声叫喊打断了我的疑虑。我刚一回头,封平已经倒在了地上。
    “封平!”我大声叫着。“封平,你怎么啦?”
    封平两眼泛着白色的光芒,嘴唇紧闭,泡沫从嘴角溢出来,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我几乎吓坏了,紧紧抱住封平的身体,封平抖动着,挣扎着往前扑。
    封平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根本制不住他了。我只能抱住他,不让他的身体落地。
    良久,封平终于安静了。我把他放在床上。
    封平不醒,嘴里还不断冒着白色的泡沫,而我早已筋疲力尽。这时,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封平的昏死震撼着我。

    “熊大哥!”我使劲敲门。
    开门的是熊德松的妹妹柳莲。
    “你哥呢?”我问。
    “和我嫂子出门了。”
    “这......”我犹豫了。
    “吴聪,是不是出什么事啦?”
    “封平可能中暑了,我想......”
    “我知道了。”柳莲爽快地说。“你想出去给他找医生,是不是?没人照看封平是不是?你去吧,反正我哥不在家,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有点怕。要不......”
    “柳莲,谢谢!”我喜出望外。“汪霞最近心神不安,我不想找她来照看封平。你能帮我太好了。我快去快回,不会耽搁太久的。”
    “吴聪,你就别说废话啦。”柳莲随我到了住地。“封平危险呀,你快走吧!”

    大风裹着暴雨闷雷,闪电一阵阵把山村照得雪亮。
    没有“强盗”的伴随,我东倒西歪地走着。
    封平有不有危险?这是纠缠我思绪的唯一。浑身湿透了,摔了不少交。我终于到达了公社卫生院。

    “你找谁?”一个年轻的姑娘给我开门。
    “我找医生。”我急切地说。
    “什么事?”
    “我们小湾生产队一个知青病了......”
    “有多远?”她望了望天,暴雨没有停止的意思,闪电一阵阵划破夜空。
    “八九里地。”
    “等我拿点东西。”姑娘快速准备好,和我一起上了路。


    “我帮你拿药箱。”
    大风一阵紧过一阵,雨很快淋湿了姑娘的全身。她的雨伞根本撑不住。
    “淋就淋个透吧。”她把伞收了。“反正到小湾也得湿透......”
    我心中感动,真是后悔把个姑娘逼来啦。不是为了封平,没有其他医生在,我决不忍心让她来。

    封平又倒在了地下,柳莲正手足无措。
    姑娘迅速给封平做了检查,进行了注射,掐了一阵人中......封平呼吸平稳了,脸色也渐渐红润了。
    我们把封平抬上了床。
    屋外大风一阵紧过一阵,看来没有停息的意思。
    我抱来柴禾给姑娘生火,柳莲带姑娘更换了衣服。
    “需要观察一下。”姑娘打破沉默。两只手烤着湿衣服。“这种病很奇怪,病人好象用力过度......”
    “今天他没有出工呀。”我惊讶了。“今天队里放假,我们都休息。封平吃完饭躺在床上看了会书,连门都没出......”
    “还有。”姑娘说。“他好象走了很远的路,而且情绪激动......”
    “也不对!”我回答。“晚饭后他一声不吭,问他什么也不回答......哦!大姐,人是不是在发病的时候挣扎也会出现这种状况呀?”
    “挣扎?”一声大姐把姑娘的脸叫红了。“他什么时候挣扎了?”
    我详细地讲了封平发病的过程。
    “可能吧。”她淡淡地说。
    封平躺在床上安静了,两个姑娘,榴莲守侯了整整一夜,这位医生女孩冒着大雨在山区小路上奔波了上十里,浑身湿透......我回到厨房抱柴火。

    风雨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四点多了。姑娘站起身来。
    “我要走了。”她平静地说。“天也快亮了。”
    “要不等天亮再走吧?”我笨拙地留客。“你冒雨走了一夜,还没好好休息......”
    “不了。”她随着柳莲去换衣服。“他 ......”她指指封平。“需要人照看,天亮后他会没事的,我留下了药片......”
    我拿着药箱。姑娘出门了。
    “我送送你。”
    “别送啦!”她埋怨。“你的朋友需要招看呀!”
    “不,他有柳莲招扶。”我坚决地说。“你是个女孩,一路上危险,再说天还没亮,你就不怕?这样走我良心上过不去。你不要我送就等天亮再走好吗?”
    “那你送吧?”她笑了。笑得很好看。

    天麻麻亮了,我们站在公社卫生院门口。
    “送到了,你可以回去了吧?”
    一路上,姑娘几次叫我别送了,我没肯。
    我掉转头要走。
    “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我回过头来问。“你救了我的朋友,我总不能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我叫兰妮。”她说。“我也有个要求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好吗?”她犹豫。“你没有见过我,我也没到过小湾......”
    “为什么?”我惊讶。
    “我不想叫别人知道。”她神色忧虑。“你要感激,放在心里就有了。你到处说,我怎么办?”
    哦!我知道了,这是一个不喜欢张扬的姑娘。
    “我答应你!”我郑重地说。“还有,我谢谢你。兰妮。”
    我回头走了。
    “嘿!”是兰妮在喊。“有一种叫葛根球的东西你知道吗?”
    我回过头来:“知道。怎么啦?”
    “那个东西去掉皮后制成淀粉可以使你朋友的病不再复发。你们小湾的敞坡上有,记住!”
    “谢谢啦。”我回答,但很疑惑。
    她婉颜一笑,竟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

    “后来封平好了?”詹梅在问。
    我摇摇头:“出大事啦!”

 十四

    封平没事了,只是有点傻傻的。
    “强盗”始终没有露面。这家伙哪去啦?

    公社来人了,带走了我和封平。
    昨天晚上,小湾地域上发生了一起匪夷所思的事:大队书记李莫言在回家途中遭到袭击,浑身是伤,衣服撕破,幸亏李书记路径熟悉,奋勇逃脱,但是由于惊吓过度,病了。今天一早,公社来人了解,李莫言指认袭击他的人是小湾生产队的知识青年封平。另据目击证人汪霞供认,她也见到过封平在天气发生突然变化的时候,在事发地点出现,并在晚上九点多钟回居住地......

   

    “不可能!”我大声斥责。“昨天封平病了,怎么可能到达事发地?”
    “你说封平病了有什么证据?”
    我呆住了。
    要不要提供柳莲?
    柳莲为封平守侯了一夜。不能!
    当然更不能讲出卫生院的兰妮,人家不是要求我保密吗?
    可是袭击李书记的事情太大了,更不能让封平承担。
    “昨天是我做的吧!你们要抓抓我好了。”
    “吴聪!”办案人员厉声喝道。“你当我们是傻瓜?谁在现场我们会不知道?你还是把封平昨天干的事讲清楚!”
    “封平昨天确实是病了。”我坚定地说。“我没有离开他半步。我们谁也没有作案的机会,谁也没有和李书记有仇,办案不是要讲犯案动机吗?那么请问,我们为什么要害李书记?”
    我好象逮着理了。
    “现在不是你问我!”办案人员转守为攻。“都说你吴聪花花肠子,果然不假。现在到了这里,我们劝你放明白点,不要耍小聪明。你说不出封平昨天晚上的行止,告诉你,我们可以认定你和封平同谋!”
    “昨天封平就是病了,我没有离开他半步!”
    有人走了进来和办案人员耳语。
    “哼!”办案人员脸色变了。“我一想你就是讲假话。”
    我的脸红了。
    “有人反映,昨天你晚上外出了。”
    “不可能!”我虽然脸红,还是咬牙死挺。“请问谁看到我晚上出去啦?”
    “你们队上的一个叫熊柳莲的社员。有这么一个人吧?”办案人得意洋洋。
    我沉默了。柳莲在这个时候出来干嘛?她使事情复杂化了。
    “据这个女社员反映,昨天吴聪,也就是说你,请她去了。到了你们的住地。封平病了,你想出去给他找医生,担心没人照看封平。是不是?诶?”
    “对的。”我的心安定了下来。
    “随后你冒着大雨跑了出去。”办案人员的笑容没有收敛。“大约九点多钟回来?”
    “对的。”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你给了封平几片药,然后封平安静了下来?”
    “是的。”我更放心了。
    “现在我们想知道,这药哪里来的?”
    “问这有用吗?”我怒气冲天。“你们把我们叫来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了李书记的案子还是求证我昨天晚上出没出去?药吗?我从家里带来的,你们该满意了吧!”
    办案人员面红耳赤。
    “吴聪!你不要嘴硬。告诉你,公社兰书记亲自抓这个案子。我们制服不了你,是不是兰书记也制服不了?还是痛快一点吧!不要执迷不悟。”
    柳莲把事情搞糟了。这种冒险出头是一种自我牺牲而于事无补。
    “是的,昨天封平生病,我是出去过。风雨太大,我退缩了。后来我想起来下乡时带了些药片,我找了出来,病急乱投医吧。就这些。”我豁出去了。“反正,昨天封平生病是事实。一个人昏迷不醒,怎么能够袭击李书记?还有,李书记是什么时候遭到袭击的,这个我总有权知道吧?”
    “昨晚十点不到。”
    “这个时候我和柳莲正陪着封平呢。”我奇怪,柳莲没有讲出兰妮。

    我和封平被滞留在公社,等待进一步的调查结果。
    夜晚,封平再次呼哧呼哧地喘着,嘴里又发出呜的声音。
    “封平!”我压低声音。“你又怎么啦?”
    封平抬眼望了望我,闭上了。
    白沫从封平嘴角流出来,声带中的低吼令人毛骨悚然。
    “封平!你冷静!你要冷静呀!”我低声叮嘱。
    封平痛苦地摇着头,两手在墙壁上抓桡。

    眼泪在我心中流淌,慧姐临别的交代在我耳边。
    “杲杲,封平比你小,在外面你就是他哥了。你能照顾好他吗?”
    “慧姐,你放心吧。”我肯定地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啦。”
    言尤在耳,身边的封平怎么就病成这样?
    心中痛苦,我只能紧紧抱住封平。

    “兰书记!兰书记!”办案人员慌张地跑进办公室。
    “怎么回事?这么慌张。”兰书记有些不满。
    “据小湾生产队报告,昨天晚上李莫言书记又在小湾遭到袭击。凶手还是那个封平,汪霞也证实,封平昨天确实又到了袭击现场......”
    “乱弹琴!”兰书记厉声呵斥。“这个封平昨天就在公社留察,怎么会到现场作案。这个李莫言真是疑心生暗鬼。告诉下面,马上放了封平。”
    “那个吴聪......”
    “当然也一起放了!”兰书记声色居厉。“什么都是乱弹琴,这个李莫言也真是的,怎么老到小湾生产队去?”
    “据有人反映,这个李莫言好象对小湾队的一个女知青有点想法......”
    “给我查查这个。”兰书记好象发现了什么。“这肯定是个突破点......”
    “兰书记,查这个也没用了。”
    “怎么回事?”
    “李书记这次不比上次啦,听说人都废了。”办案人员说。“家里人都不认识了,见人就往角落躲。说是有人追他。”
    “疯了?”
    “疯了。”

    “强盗”回来了。
    全身肮脏,嘴边流着唾液。
    “‘强盗’!”我叫着。
    “强盗”往后退缩,伏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
    “‘强盗’!”我向它走过去。
    它伏在地上向后退。突然转身,象箭一样飞跑,转眼消失在树林中。

    我失去了“强盗”。封平却在慢慢好起来。
    葛根球的作用真是好。当年饥饿年代我就是靠它度过的。封慧送给我的每一个饼子都是她亲手挖的葛根球,亲手捶出浆汁,亲手晒干成粉,然后亲手做成一个个大饼......

    夜凉了。我脱下外衣给詹梅披在身上。
    “聪。”耳边传来詹梅的喃喃声语。“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感人的事。我如果在人生中有一个象你和封平这种关系的朋友,真是满足呀!”
    “梅......。”叫出这个字,我的心在发抖。“我会对你好的。”
    “我相信,聪!”詹梅还是喃喃低语。“我爸妈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不是那种追求虚荣的女人,我不会让我爱的人有任何为难......”
    “梅,你真好。”我深深地感动了。“其实没有人为难我。就说那次,我是第一次撒谎,我都脸红啦。兰妮是个好姑娘,人家这么困难的跑来救人,仅仅要求我不告诉别人我难道有理由不答应?”
    詹梅靠在我怀里。脸紧贴着我的胸膛。
    “可是,当时你也在危险中......”
    “再难也不能出卖朋友。”
    “你把她当成了朋友?”
    “是的,当成了一个值得尊重的朋友。”我难过地说。“尽管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为什么没有再见过?”
    “以后我和封平都到过卫生院,我们没有再见到过兰妮......”
    “打听过吗?”
    “我们不能打听。因为兰妮说过,要做到那晚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她根本没到过小湾......” 
    “聪,我觉得我是幸福的。”詹梅说。
    “梅。我想这样。”我心中有了一种责任感。“我准备按你妈妈说的那样,工作中积极,思想上进步,争取上进......”
    “聪,你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你不是......”
    “梅,你妈妈说得对,我是男人,是一个家的顶梁柱。我想把我们的家建设好。我......我想......我要让你幸福。”
    詹梅抬起头来看我。幸福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想......”我说。“我们明天还是回去吧。”

  十五

    “哥!”大憨兴高采烈。“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呀!”每次看到大憨我的心就舒畅。
    “我从犁沟弄了块石头来了。”
    “弄那个干什么?”
    “我好想练石锁,可是,这里没人练这个......”
    “因此,你想自己做一个?”
    “是呀!”大憨高兴地说。“我到犁沟去了,看到有几块石头没用,搁在那儿许久了,其中有一块合适的,我把它背回来了。咦!嫂子不是和你去了省城吗?”
    “她回单位去了。”这是我和詹梅从省城回来的那天。“走!看看你的宝贝去吧。”
   

    车间的角落放着大憨搬来的石头。
    “哥,这石锁你得给我做。”大憨说。“我相信你的手艺。”

    “大憨,这石锁哥没见过。什么样子?”
    大憨比画着。
    “你给我画个图吧!”我说“我照图施工。”
    大憨苦着脸,无可奈何地拿起笔来画。一幅说不出味的图形出现了。
    “这是个什么呀?”我逗他。
    大憨比画着,解释着。
    “我还是弄不懂。”我说。“这石头多重才合适?这石锁做多大合适?什么样子现在都搞不清,你说怎么办?”
    “那怎么办呢?”
    “咱们先从上面敲一块石头下来,看看多重。”我说着。
    好不容易敲下一块。这石头特别坚硬,是孙老头讲的修水库的那种。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没变。
    玻璃量杯装满了水。石头称过后放进了量杯。我操作着,解释着,大憨听得很过细。
    取出石头,量杯的水少了一些,我们开始了计算。
    “你想做多重?”
    大憨想了想。“五十五斤吧。”
    开始在火上烤,然后在水里冷却......
    “为什么要烧它?”大憨不解。
    “这样处理过石头就没那么硬了。”我解释原因。“加工起来要容易些。”
    “哥,你办法真多。”
    “其实你也可以。”我说。“现在你去把图重新画过一遍,画好一点,要标出尺寸。石锁我也只是听说过,是什么样我没见过。做得好做不好全靠你了。”
    我完成准备工作,大憨的图也快画好了。
    “我知道石锁怎么做了。”我表扬他。“这图还画得真好。”
    “哥,石锁我过去天天见,当然能画了。哥 !”大憨急不可待。“快开始做吧。”
    “开始吧。”我说。“先把图纸收好。”
    “你不是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吗?这图还要有什么用?”
    “太有用啦!”我赞叹。“大憨,我真是想不到你画图的本事还这么好。真的,我不骗你。只要你用心,没什么学不会的。这可能是你第一次画的图,收好吧!”
    大憨听了喜滋滋的。

    “站住!”三个年轻人从废弃的油罐后面走出来。
    是厂里机修车间的几个青年。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大憨显然不认识。
    “我们是找吴聪的,你滚开!”
    “找我?”我真是莫名其妙。“找我就找我,对我兄弟客气点。都是一个厂子里的工人,伤了和气可不好。”
    “听说你攀上了詹梅?”其中一个身子健壮的家伙上前。“那是我们大哥看好的女人,知趣的走开点。否则——我相信你听过‘五兄弟’这个名号吧?”
    机修车间的“五兄弟”在三四三厂很有名。为首的是一个叫张诚的钳工。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这张诚邀了几个爱好摔交的青年人在一起,工余时间练习。时间长了,“大哥”“二弟”的叫开了。胆小的不敢惹,他们就更加狂妄。张诚有个外号叫做“四皮”,以下各有外号。今天看来张诚没有出现,小兄弟帮大哥出气来了。
    “你就是‘五兄弟’的二哥杨云山吧?”我沉着镇定。
    “我就是‘榫头’。”
    “今天你们想怎么样?”
    “刚才不是说了吗?一个条件,离开詹梅。”
    “四皮”追求过詹梅,詹梅拒绝了。
    “老子到不了手,看哪个小子敢上来!”“四皮”曾经放过狠话。
    “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我淡淡地说。“恋爱的根基不是凭武力,告诉张诚兄弟吧,这人都是讲感情的。人家不爱你就不可霸蛮。否则......”
    “否则怎样?”“榫头”恶狠狠地说。“咱们在三四三厂好象还没怕过谁吧?你吴聪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放大了去也不过是个小班长......”
    “副班长。”我纠正他。
    “嘿嘿!一个小小的副班长。我们大哥可是工长啦。你有什么资格来和咱们大哥争?要不咱们比比?”
    “比什么?”我疑虑。怎么恋爱在他们看来还得比职位,比武力。
    “咱们‘五兄弟’别的不会,当然是打架啦!”

    “哥!你退后。”大憨放下石锁。
    “不行!兄弟。”我怕大憨吃亏。“他们是来找哥的。按照他们的规矩,哥不迎战是哥怕了他们。”
    “不行!”大憨坚持。“他们是兄弟,难道我们不是兄弟?他们能为他们的‘大哥’出头,我大憨也可以为哥出头。”
    大憨的话实实在在,“榫头”的气焰收敛了些。
    “谁先上?”“榫头”问。
    “你来吧!”大憨指着“榫头”。威风八面。
    “就你?”“榫头”显然没把大憨看在眼里。“小老弟,这么挑战我的人我还真没见过。今天我只对吴聪,要是吴聪出战我就上。”
    “你怕了?”大憨不依不饶。
    “榫头”真的火了。


    两人的交手很快进入纠缠。“榫头”占有摔交技巧,大憨胜在年轻力壮。
    眼看大憨一侧身子,我知道大憨的蹬腿要使了。
    “大憨!不要!”我急了。
    大憨在一楞之时被“榫头”绕住了。连使拌脚才勉强挽回。跟着头一低,“榫头”没留神被大憨撞了个正着,跌跌撞撞倒退了五六步。
    “住手!”随着一声大喝,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出现了。听声音我知道这就是大名赫赫的“四皮”。
    “你们这是做什么?”“四皮”用怨恨的眼光望了望我。“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做?都是三四三厂的工人兄弟?这么做有意思吗?”
    “大哥!”“榫头”上前。“弟兄们就是不服气,为什么这个吴聪就能得到詹梅青睐,大哥都等了这么多年......”
    “放屁!”“四皮”厉声斥责。“你长个猪脑子,这人的姻缘难道是打架打来的?都给我回去!”
    “大哥!”“榫头”还有些不服。
    “我的话没听到?”“四皮”阴阴地说。“还有,这位兄弟。我为我的弟兄冲撞陪个不是,你们走吧。”

    “大哥!”“榫头”心犹不甘。“既然你来了,怎么不出手?这个姓吴的是不是太狂妄......”
    “老二,今天是不是输得不甘心?”
    “我哪里输了?”
    “哪天你连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是蠢死的!”“四皮”教训他。“你以为我没看到?要败你早就败了。那个小子侧身准备蹬你,不是被吴聪喝住,你小子今天就伤了。现在我知道我是怎么败的啦......”
    “大哥败给谁啦?”“榫头”问。
    “当然是吴聪啦。”
    “你们不是还没交手吗?怎么就败了?”
    “詹梅喜欢这个人,这人必有过人之处。看看他和那小子的兄弟情谊,真是羡慕呀!”“四皮”不无感叹。

    “哥,歇歇吧!”大憨说。
    “大憨,哥来。”石锁一直是大憨提着,刚才又和“榫头”过了招,已经有点气喘了。
    “不行!”大憨赶紧躲避。“你刚刚回来,已经很累了,我把你硬拉来,已经很不应该了。我本来想过几天再请你帮忙。可是我......”
    我知道大憨的意思。找到合适的石头,他已经喜出望外了,心情也有点迫不及待。
    “没什么,大憨。”我安慰他。“能帮你哥就高兴。”
    “哥,你看我多没用,刚才差点败在‘榫头’手下了。”
    “你哪里败了?”我有些疑惑。“你做的很好了。他们的摔交我看过,也仔细琢磨过。唯一的打法就是靠近,抓牢,然后才能发挥技术把对方摔倒取胜。而我们破解他们的办法有两种,一是不让他们近身,你爹常说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这是武术的打法。但是,你爹还创造了一种近身搏击擒拿的技术。因此,即使‘榫头’近身,我对你还是放心的......”
    “哥,刚才我准备半天好不容易等到机会给他一个蹬腿。为什么你叫停?”
    “大憨,哥劝你,以后练武绝对不能在外逞强,给你爹你娘惹祸,知道吗?”看着大憨点头,我继续严肃地说。“把练武当成强身锻炼,当成防身本领。哥同意,但即算到了势均力敌的时候,也不能伤人。‘榫头’是咱三四三厂的工友,我们没什么深仇大恨吧,他来挑衅,咱以礼相待,即算他要交手,咱当成切磋,千万千万只能点到为止,不可出手伤人。记住了吗?”
    “哥!我记住了。”大憨使劲点点头。“其实我娘也和我说过这些,可我好象觉得你讲的我听得进去些。哥!以后这些道理你多和我讲讲,我总觉得我太没用了......”
    “大憨,可不能这么看自己呀。”我有些悔恨,当初要不是我伤了师傅,怎么会由我来带大憨。“许多东西看似没用,其实作用很大。就拿这个石锁来说吧,这块石头放在犁沟多少年了,没人理睬,在别人看来,这块石头是个废物。可是在你大憨看来,这石头是个宝物。三四里地背回来做把石锁,你舍得出这个力气。是吧?”
    大憨激动地站起来:“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啦?”
    大憨摸着脑袋笑了:“明白什么我现在说不出,以后我会慢慢琢磨的。”

    “劳叔。什么事?”劳叔找我谈话,我急忙赶来了。
    “聪儿。你不象别人那样,总是礼貌地称呼我劳叔,我就卖老了。”劳叔说。“我问你,不知你注意到你师傅这一年多来有什么变化没有?”
    “老了!”我沉痛地说,内心一阵阵紧缩。“劳叔,这是我的错,伤了师傅,是我一辈子的痛......”
    “孩子,不是你伤了师傅。”劳叔轻声地说。“是他自己伤了自己。也是劳叔帮他伤的。看到你这么伤心,劳叔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了。”
    “劳叔,到底是怎么啦?”明明师傅是我出手伤的,怎么变成是自己伤的?
    “是这样。”劳叔下了决心。“那年,厂里下来了几个抵职指标,你师傅知道了,想把大憨弄上来。接着出了你这个事。你师傅本来伤得不重,但是为了大憨,他装作瘫痪了。他是......”
    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呆住了。
    “接着。”劳科长继续说。“为了争取大憨抵职,你师傅请人活动。恰好詹梅看上了你,需要师傅帮衬,席书记知道这是个机会,不顾别人的反对——当时有人说大憨是农村户口,这次的政策是优先解决城市待业家属——把你师傅的问题解决了。”
    我感觉眼前金星直冒。
    “等到你给你师傅办好手续。你师傅才注意到,为了这件事,你心中承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和我说:‘老劳,聪儿现在这个样子我都不敢看了。在他面前,我心里有愧。要不,大憨的事就别办了。’我对他说:‘‘棒子’,路已经走到了今天,我们只能走到底了。’我们强忍着,直到大憨进了厂,你师傅的心情都没好过。这次你和詹梅好了,你师傅也放下了一件心事。可是,他心里的内疚始终折磨他......”
    “劳叔,您别说啦。”我泪流满面,已经无力再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了。
    “聪儿,这个我今天必须说完。”劳叔镇定地说。“我知道这件事上是你师傅伤了你。我还想问问,在你心里,劳叔是个怎样的人?”
    “您在我心里是个完美的人。许多方面我都拿您作榜样。是您在乡下接纳我的,是您给了我这么好的师傅,还有平时您的作为......”
    “孩子,你看错了。劳叔不是你说的那样......”劳叔眼泪流出来了。“你师傅这件事完全是我一手操纵的。当年你师傅在三四三厂是个劳模,为三四三作出了大贡献。可是,你也知道,一个人贡献大并不能享有什么。你师傅家在农村,生活很困难,有时甚至连饭都吃不饱。家里的事情缠绕着他,几乎到了不能安睡的地步......
    “当三四三厂拿到抵职指标的时候,我第一个告诉了你师傅。我们一起合计。这时,你的情感出现了状况,你师傅给你送饭的时候给你伤了。于是,我决定,要你师傅假装瘫痪。你师傅很犹豫,我发脾气了:‘你要是不按我的办,你的家庭问题我再也不管了!’你师傅没办法,只能依我。孩子,千错万错是劳叔的错。只要你不怪你师傅,对劳叔怎么着都行。”
    劳叔说完,已经泣不成声了。

十六

    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劳叔的。
    我在厂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一天的劳累没给我带来疲倦。

    难道真是师傅欺骗了我?为什么?
    劳叔说了,本来师傅伤得不重,可是装成瘫痪了。以师傅的本领和辛劳,本来可以过上好生活,可是师傅没有。家庭需要他负担,孩子需要他抚养,远在三四三厂的师傅做不到,师娘担起了家庭劳作,抚养和教育大憨的重担。师傅心疼呀!一个昂藏男子,陡有一身本事,连个家都四分五裂,连个老婆孩子都抚养不起。师傅肯定无数次自责过,肯定无数次伤心过......
    那年封平病了,兄弟相连的我几乎都急疯了,何况一家骨肉?
    师傅错了吗?
    师傅不这样做,家还在山村,师娘还在辛勤地劳作,大憨读不了书,肯定得在乡下种地,师傅心挂两头,眼见着慢慢老去。在三四三厂,师傅是怎么生活的我最清楚了。一个老工人连起码的生活都毫无规律,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自己缝补,遇上加班加点,更是到了忘我的境地,没人关心,没人抚慰......

    劳叔错了吗?
    劳叔是三四三厂公认的老好人。他心系贫寒,怜老惜幼,热心帮助过不少人。再说,师傅这件事对他有什么好处?没有,他只是同情师傅的家庭状况,暗地里协助师傅解决家庭困难。师傅家缺粮的时候,劳叔经常节省下来给师傅。工人家庭有困难都爱和他说说,我的家庭他了如指掌。他爱开导别人,而自己家的痛苦却往肚子里咽。这是个好人啦......
    况且无论师傅家还是劳叔家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能忍心责备他们吗?
    吴聪呀吴聪!当年在小湾,为了封平,为了兰妮,你不也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撒谎了吗?
    师傅这样做肯定是不得已。这一年多来,一种自责时刻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一种歉疚折磨着他。难怪他老了,老得很快。
    我想起师傅就心痛。我要立刻见到师傅。

    “吴聪。”有人叫我。“席书记找你。”
    经过办公楼的时候有人把我叫住了。
    “席书记找我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我才发现,叫住我的是工会的干事杨惜芳。“肯定是好事吧!”

    “吴聪呀,回来啦?”席书记满脸笑容。
    “是前天回来的。”我不知道席书记找我什么事,尽量小心谨慎。
    “不是说要他们给你五天假吗?怎么回来这么快?省城不好玩?”
    席书记一连串问话弄得我面红耳赤。
    “席书记,我想去趟省城见詹梅的爸妈不要这么多时间,因此见完我就回来了。还有,詹梅不也是工作忙吗......”
    “还叫我席书记?”席书记显然有些不高兴。“詹梅爸爸打电话来啦,说是对你挺满意,要想办法要调你去省城的文化部门。正征求我的意见。”
    是呀!和詹梅已经确立了关系,怎么还叫他席书记?
    “我告诉老头,这个吴聪还是放在三四三厂好点。”席书记接着说。“他在三四三厂人员熟,相互了解。不象到了省城那样还得和人慢慢打交道。还有,我听詹梅讲了,你这次回来决心很大,积极要求进步,因此我想,先把组织问题解决了。你看,和你一起来的许多人不都入党了。你不会比他们差吧?那个叫张诚的机修车间的,和你一道来的吧?现在可是那个车间的顶梁柱啦!原来以为他就会拉帮结派,他们那个主任还看他不起,只认为,这个张诚技术上还是有一手。结果把党一入,压根变了个人。这主任也服了,提个工长,报上来,马上批了。看来还是得先入党啦。”席书记一口讲了许多。
    “吴聪,你怎么不说话?啊,要不,先到办公室来试试?当然,我的意见还是先解决组织问题。解决了组织问题,提起来也没有人说什么啦......”
    接下来席书记说了些什么我模糊了。巨大的恐怖缠绕着我。
    入党,就意味着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党了。一生一世为党工作,决不能对党隐瞒什么。否则,就是对党的不忠诚。可是,师傅,还有劳叔他们以假象欺骗组织,获得了家属抵职的机会是不是能隐瞒。这事情只有师傅,劳叔和我知道。不隐瞒,向组织上坦白,师傅和劳叔就要受到处分,大憨就得回农村,师傅和劳叔名誉扫地,而我,这个两位老人珍爱的徒弟可以出名,可以节节高升......
    我不能做这样的人!
    “席书记。我......”
    “怎么还叫席书记?”席书记的眉头皱起来。
    “席书......舅。我想我不能入党。”我顺畅了。“工作我可以努力,学习我可以抓紧。但是,我不能入党。”
    “为什么?”席书记感到很奇怪。“吴聪啦。怎么着你也得给我个理由吧?再说啦,能不能入党还不是我说了了算。即算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对我隐瞒了什么,这个都好说。我可以保证,再大的事情都能过得去。啊,说说吧。说说道理,你刚才说的,什么都能作到,为什么就是不能入党?”
    “席书记。”我茫然了。“我真的说不出,可能是我够不了条件吧。”
    席书记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我结婚了,婚礼很热闹。
    我提拔了,造型车间的副工长。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着。
    詹梅说,想把房子做个装修。这是他们税务所的宿舍,是在三四三厂建设初期建造的。我花了些时间设计,筹备材料,工友们都来帮忙。大憨更是忙得热火朝天。
    “大憨,多花些时间在家陪陪你爸爸吧。哥这里人手够啦。”
    “哥!”大憨不高兴了。“怎么你一结婚就和我生分了。我如今每天干活不累,回家我娘给我做好吃的,一身力气没地方使。你不叫我干,我问我嫂子去。嘿嘿!”
    “那你有时间为什么不多练练刻刀?”大憨想做泥塑,手指太苯,我做了几把刻刀给他。指导他用萝卜雕刻练习。
    “哥!那个我使不来。”
    “为什么?”
    “刻刀那么小,我的手指捏不住它。”
    “那怎么不告诉我?”
    “你不是忙吗?告诉你又得分你的心啦。”
    “这有什么?”我真是好笑。“哥给你在刀把上加大点不就行了?大憨的专用刀,还不怕丢失......”
    “对呀!哥。有你这一指导,我自己做行啦!”大憨欢天喜地。“嗨!我怎么就想不到?”
    “等下完工我和你一起去家里。”我说。
    “那好呀!我妈说你现在忙,都好久没来家了。”
    和劳叔谈过话以后,我们大家都释怀了。师傅在我心中仍然是值得尊重的,劳叔也还是那个让我牵挂的老人。他也退休了。
   

    人们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师娘的户口已经解决,见人总是笑哈哈的。总是说她有两个儿子。
    “何妈妈。”有人和她开玩笑。“你儿媳妇生孩子快了吧?”
    “快了!”师娘还是笑哈哈地。“还有几个月呢。”
    “到时候要搬过去和儿子媳妇一起住吧?”
    “到时候再说。”师娘说。“这聪儿媳妇还真让人疼,生了孩子我怎么能不帮把手?再说啦,她娘家都是些有知识的人,做这个不合适吧?梅子说了,不想让我劳累,想请个保姆来照看,我说那怎么行......”
    师娘越说越高兴。把人家羡慕得眼馋。

    “聪儿。”师傅问。“装修快完工了吧?”
    “快了,师傅。”我回答。“还有三四天。”
    “做这个工长还习惯吧?”
    “我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和大家一块干。只是现在多些会议,麻烦!”
    “聪儿,你可不能这么想呀!”师傅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工厂的事情分成几个部分,都需要学习,以后才能有出息。师傅可是指望你能够有出息呀。”
    “师傅。我记住了。”
    “劳叔家里那个后墙是你带人修好的?”
    “是的,那墙怕垮,都是老人了,可别出现意外......”
    “你这么做詹梅没什么意见吧?”
    “她?”我疑惑。“她能有什么意见?师傅,您是不是听到什么啦?”
    “没意见就好。师傅没听到什么。不过,聪儿,结婚以后不能再象过去那样了,得多顾顾家。詹梅快生了吧?要在家多陪陪她。”
    我知道师傅希望我幸福。可是,如果劳叔家里出现意外我会心安吗?劳叔是个命运坎坷的人,确实不能再出事了。

    “聪儿!”是劳叔在喊。“把这几个鸡蛋拿走。”
    “劳叔。”我埋怨。“几个鸡蛋都要拿走,您和劳婶吃什么?”
    “小子!”劳叔火了。“就为这个你婶子嚷嚷了我好多次,我又见不到你。受了多少埋怨,怎么不知好歹?快拿走。”
    这样的老人,真是的,我只能拿了。
    “还有,你婶子说了。梅子快生了,去年她就想法子从乡下弄了一些鸡崽在喂,现在都长成了下蛋鸡了。等梅子生完就宰了那只最大的,以后两天一只......”
    “劳叔,你们也不富裕,这么辛苦喂的鸡,你说詹梅吃得下去吗?再说了......”
    “小子,你给我住口!你劳叔劳婶老了,不中用了。不能象你师娘那样来帮把手,可这喂几只鸡,检检蛋的事还是做得吧?你可不要再唠叨了。这要让你婶子听到,她可要骂你啦!”
    劳叔从屋里提出满满一篮子鸡蛋来。
    “你婶子出去啦。今天她好高兴......”
    “我婶子能自己推轮椅了?”
    “嘿嘿!这么多年啦,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好啦!这轮椅的事情我不怪你了。不过,下不为例!”劳叔说话没有商量余地。“你是结了婚的人了,马上要做爸爸了。今后用钱的地方很多。我不多说了。你这么聪明,自己琢磨去吧!”

十七

    我做爸爸了!


    詹梅疲倦地躺在病床上,两眼搜寻着。
    “聪。”她声音微弱。“是男孩吗?我感觉是个男孩......”
    “是的。梅!”
    “这是吴家的第八代呀!”
    “你说什么?梅。”我靠近她。“你轻点说,我听得见。”
    “我说这是你们吴家第八代人啦。”
    “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娘呀!”詹梅象在轻轻哈气。笑意在她嘴角蔓延。“聪,你娘还说,你们吴家原来姓林。是吴家救了你家的先祖,他入赘到了吴家......”
    “梅。刚生完孩子你累了,好好休息吧!”我真没想到我娘什么都告诉了詹梅。“师傅师娘和劳叔他们还在外头,我去告诉他们你醒了,一切平安。好让他们放心回去休息。”
    詹梅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

    表哥兴宝急匆匆地赶来了。
    “表婶!您快去看看。我奶奶怕是不行啦!”
    我妈正在街道生产小组做事。自从我娘采药回来那次服药,我妈的病已经大有好转。
    “每天都需要调理。”我娘郑重嘱咐。
    “那我不成了药罐子啦?”难得看见我妈开玩笑。
    “兴宝。出什么事啦?”
    “表婶。我奶奶今天一大早就感觉不爽,没吃东西。刚才又躺下啦,叫我马上找你,说是有事情要交代一下。”
    表嫂翠翠一听就哭起来了。
    “翠翠。你哭什么?”我妈教训着。“这人老了不都走这条路吗?你奶奶七十几了,一生什么没见过。这走又不是短寿,也算是四世同堂啦。回去吧,在老人面前不许哭!带上栓子,听到没有?”
    翠翠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姑婆依在床头喘气。眯缝着两眼,双手规律地抓挠。
    “姑妈!”我妈靠上前叫她。“您叫我来有事?”
    “......。”姑婆张了张嘴。“林......林......”
    “参汤来了。”我娘端着参汤过来。我妈急忙让出地方。
    “兴宝!”我娘叫着。“你来给奶奶喂参汤。”
    表哥连忙过来。
    姑婆靠在我娘身上,张开嘴。参汤喂了下去。
    姑婆的喘息平稳了。脸色也红润了。
    “清花呀!”姑婆竟然和平时说话没有两样。“我可能今天走。”
    “您去哪儿呀?”我妈问。
    姑婆扑哧一笑:“我都七十几了,你说我能去哪儿?我把你叫来,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要走啦。”
    表哥兴宝,表嫂翠翠牵着栓子站在我妈的后面静静地听着。封慧拉着封平和我站在门口。

    那年大旱,西北一带颗粒无收。穷人卖儿卖女想度过饥荒,可是赤地千里,哪里还有穷人的活路。
    这天,老街来了个乞丐,浑身破烂,奄奄一息。好心人送来了饭食,这乞丐居然起死回生了。他感激地向老街的人道谢。自诉是陕西人,全家逃难,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来到了这里。乞丐洗干净后人们才发现,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只有十六七岁。于是,便叫他留下来。当时老街比较热闹,来往的商贩很多,因此酒楼茶社也比比皆是。老街象这样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进酒楼做跑堂了。正好大十字街有个魏姓的酒楼老板,见了这个乞丐无家可归,便收来作免费跑堂。小伙子大灾年死里逃生,也不计较,就在老街安顿下来了。
    一年后,这林姓小伙在魏家守店,忽然听得街口有人哭泣。小伙子听着不忍,出门看究竟。原来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街口歇脚。孩子饿了,找妈妈要吃的。
    小伙子感同身受,一年前自己死里逃生的过程历历在目,马上上前安慰她们,并叫她们等一下,看看店里还有什么吃的。小伙子进店检查,饭菜都没有剩余,只有伙计吃剩的饼子还有几个。这种饼子是杂粮做的,易碎,那时侯粮食可是很重要的,小伙子怕糟蹋,拣了张菜叶把饼子包好。哪知赶出门来居然不见了那个女人,小伙子看她们可怜,一路追过去,终于在魏家的后花园赶上了。
    女人很是感动。觉得这小伙子太认真了,可是,自己是个逃难的,怎么能够回报这好心人?只好叫自己的儿女给着小伙子磕个头。小伙子连忙推辞,同时说明自己本来也是逃难来到这儿的......这一幕被正在后花园观夜景的魏老板看个正着。
    第二天,姓魏的叫人把小伙子捆起来鞭打,直到有人担心出人命才把他丢在街口。
    没有人敢去招惹姓魏的。小伙子静静地躺在街上。
    住在魏家旁边的吴老汉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收留了小伙子。
    吴家是老街专营小吃的店主,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小伙子被救以后,愿意做吴家的女婿,同时发下誓言,如果单传,世代吴姓,但是,哪代有两个儿子,小的必须回归林姓。

    “到了杲杲这代已经是第七代了。”姑婆说了这么多,已经气喘吁吁。“过去,这些都没有对你们说过。今天我要走了,不说出来怕是来不及了。清花呀!”
    姑婆已经老泪纵横,我娘依在旁边也是脸色蜡黄。
    “姑妈,有什么您就说吧。”我妈靠近前。
    “杲杲他曾祖父生下我以后很失望。冒着触犯祖规纳妾生下了杲杲他爷爷。”姑婆喘息着。我娘脸色越来越难看。大滴的汗水往下淌。“我秉承祖训,带大了杲杲他爷爷,又带大了他爹,我巴望杲杲能有出息。可是,我看不到这天啦。”
    我娘的身子发抖,我关切地叫:“桂婶婶,您怎么啦?”
    我娘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杲杲上前来吧!”是我妈喊我。
    “杲杲,姑婆说的你都记住啦?”姑婆问。
    “姑婆,我记住啦。”
    “吴家后代忠厚善良,决不负人的品德记住啦?”
    “姑婆,我记住啦。”
    “受人之恩,必须回报,记住啦?”
    “记住啦。姑婆。”
    姑婆脸上带着笑容。
    耳边响起兴宝表哥的哭声,我娘把姑婆轻轻地放平。我妈和翠翠的哭声也响起来啦。
    我更关心的是我娘怎样啦。
    我娘坐在一条条椅上,头靠在门边,好象刚刚走完远路归来。

    是呀!吴家的第八代出世了。我已经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说什么到有了两个儿子的时候必须回归林姓,现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看来,传统的宗族观念已经打破了。
    室外夜色爽朗,星空闪烁,众多星星点缀夜空。
 
    詹梅睡着了,睡得很安静。嘴角流露出的笑容表示出一种幸福。
    孩子也睡了,这是他来到世上的第一夜,我守护在他的身边。
    男人的责任呀!我心中升起了自豪感。我要让他们得到幸福,我有能力让他们获得幸福。我要带他们回到老街,让我娘同样得到幸福。

    “吴工长,你有什么事?”这是工会的杨惜芳。
    我想借笔画点东西。
    “我想打搅一下......”
    “没事,你想用什么拿吧。”杨惜芳很热情。“我这里都是现成的。”
    我从怀里掏出笔记本。詹梅说过,想要一件我制作的东西留作私用。
    “雪里梅花?”杨惜芳惊讶了。“吴工长,真看不出,这笔在你手里还真是奇妙了,随意几下,真是神奇啦。我敢说,这画在国外,起码值几十万......”
    “几十万我不会卖的。”我微笑着。“这是送给我妻子的......”
    “你的妻子真幸福。”
    “听说你不是国内的?”
    “我是新加坡华裔,在国内上的研究生班......”
    “那为什么在国内就业?新加坡不是很现代化吗?”
    “我有这个资格。”杨惜芳说。“我外婆是大湖人。再说了,国家不是鼓励海外人士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吗?嘿嘿,看不出,你还蛮崇洋的......”
    “你可别误会。”我连忙说。“我可没崇洋,我总觉得一个人怎么能够随意离开自己生长的根呢?”
    “这就对了。以后你有时间去了国外你就会明白,还是自己的家乡好。我外婆现在还健在,在新加坡住不好,硬要回来,我们姊妹从小是外婆带大的,跟着来了。现在每年放假都不想回新加坡去,到外婆家去看看就行了。我没打搅你吧?”
    “没有,你看,这不画好啦?”
    笔记本的首页为詹梅画了一幅梅花,纷飞的大雪压满枝头,大雪中红梅,白梅迎寒怒放......

    “给我的?”詹梅惊喜。“是送给我三十岁的生日礼物?”
    “今天是你的三十岁生日?”
    詹梅含笑地点点头。
    真是巧啦!


    这几天我一直生活在幸福当中。詹梅恢复得很好,星星也健康出院。师傅师娘和劳叔劳婶都来看望过。接詹梅出院的这天,更是热闹非凡。师娘安排好一切,把孩子抱了过来。
    “让我看看我的小孙子。”
    师傅在一旁乐呵呵地。
    星星长得很可爱。
    “聪儿呀!这孩子今后可比你有出息呀呀!”师娘笑着。“你看,这额头生得高,嘴也宽......”
    “瞧你说些什么呀!”师傅笑着说。“这额头高是小孩头发没长齐,嘴大是孩子五官比例小,惟独嘴大?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吧?我们大憨不也是嘴大吗?有出息吗?聪儿嘴不大,难道没出息?”
    “看你都说些什么!”师娘严厉地瞪了师傅一眼。“对孩子可不能这样讲。你说聪儿嘴不大,你知道他小时候嘴大吗?长大了变小了也不一定的。男子本来就要嘴大,嘴大吃四方嘛。是不是?”最后一句是对着星星讲的。
    “就你有理。”师傅嘟噜着。“聪儿嘴变小了?是不是变得没出息啦?一个乡下老娘们,尽迷信。”
    “我看着就是好。”师娘得意地说。“这孩子将来肯定贴我,这是我的孙子。将来你们都出去工作啦,谁来理孩子呀?还不是奶奶照顾你?”师娘又逗上星星了。
    “师娘!”詹梅说话了。“这孩子还真得您照看呢。我这么大啦,还真的没带过孩子。我妈妈一天到晚忙工作,根本没时间呆在家。吴聪嘛,这您是知道的,工作起来没日没夜......”
    “你放心!”师娘慷慨地说。“这星星我不带谁带?别说你们还有工作,就是在家闲着,这孩子也得我来看管。嘿嘿!星星呀,好在奶奶还没老,还可以带你呀!”师娘说着说着又逗起了星星。
    “嫂子呀,你那么喜欢孩子。赶快自己想办法呀。”劳叔沉默半天,好不容易插话。
    “老劳,你什么意思?”师娘不以为然。“你是说我们大憨吧?大憨不是还早着吗?到了那天,你嫂子要是还行,也得带。不过......”
    “不过什么?”
    “大憨到这天还不知道要多久。到时候我还能不能给他带孩子......”
    “嫂子,这话算我没说。”劳叔看师娘伤感,赶紧插话。“我知道,你是把聪儿当作了自己的儿子。到时候,凭着聪儿的机灵,给他兄弟找个好媳妇还不是一句话?再说还有梅子是吧?”
    “师娘,您就放心吧。”詹梅说。“大憨兄弟的事不就是我们的事吗?他今年多大啦?”
    “满十九了。”师娘不好意思。
    满屋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我这不是急吗?”师娘嘟着嘴。“要是我家大憨的本事有聪儿的一半,我也不会这么着急的......”
    “看你。”师傅有点埋怨。“你以为大憨真的那么苯?你错了,这些日子聪儿花了多少心血,大憨有了进步,你一个老娘们知道什么?你只注意他的身高胖瘦,工作上的事情你懂什么?大憨现在说话都文明多了啦,许多事情都会考虑了,说起工作上的事情都是一套套的。那天还说聪儿准备要他带班,他有点怯场,来问我怎么办,我告诉他,既然你哥叫你带,你怕什么?做不好不是还有你哥吗?许多事情自己没弄懂,不是还有你哥可以请教吗?......”
    “真的!”师娘又惊又喜。“这些事情他怎么不告诉我呀!”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没在三四三厂做过,厂子里的事情你懂吗?”

十八

    “吴聪呀!”是老岳父在说我。“如今结了婚,孩子也有了。以后怎么打算?”
    “爸!”我小心翼翼。“我会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多挣钱养家的。这次我们厂又加工资了,我都连续加了几挡了。听我师娘说,有了孩子,今后用钱的地方......”
    “你怎么总是钱钱钱的?”老岳父有些埋怨。“如果你是个普通人,我也不会说你。你既然有特长,我就要讲了。你现在下班以后都忙些什么?”
    “下班还不就忙家务......”
    “就忙家务?”岳父显然不满意。“我听詹梅说,你以前学习成绩很好,但后来下乡啦。没有上高中。是不是?”
    “是的。”
    “现在机会来啦,你怎么不朝这方面努力?”
    “怎么努力?”
    “你呀!真是孤陋寡闻。”老岳父叹息。“高考恢复几年啦。你们这三四三厂真的是闭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平时不看报纸?”
    “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一般都不做。报纸嘛,有时也看看。”
    “我在想,如果叫你去参加高考会怎么样......”老人思考着。“我知道,将来大学毕业的人多起来,肯定是他们的世界。一个人不能埋怨自己的命运,现在机会来了自己不去争取,今后可能后悔一辈子的。”
    “可我连高中都没上过,大学怎么能考取?”我担心。
    “你怕什么?”老岳父信心满满。“你的能力我还是知道的吧?只要你有决心,我相信你肯定能考取。时间还有半年,学习资料我这里有。要是觉得难,在我这里复习也行。什么不都是学来的吗?别人能办到的,你吴聪办不到?”
    读大学,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吗?当年和封平一起憧憬未来,最大的愿望不就是上大学?我娘也鼓励过我们,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取大学,为吴家争光。
    是呀!老岳父这里真的是条件优越,这里不仅是省城首屈一指的最高学府,岳父还是这儿的知名教授。真要补习起来方便多了。可是,詹梅刚刚生孩子不久,工作上的事情也刚理出头绪,还有,大憨正巧当了班长,许多事情还要指点。师傅那里虽说有大憨,可劳叔劳婶可要多照看呀!孩子小,詹梅还上班,我娘那里也很久没去看了......
    “爸!”我回到了现实。“大学我是想上,可詹梅刚刚生了孩子,我不能把困难丢给他一个人。再说,这一阵都是我师娘在照看。我师娘也老了,家里基本上都顾不上,心都放在我这儿了......”
    “吴聪呀!”老岳父有点恨铁不成钢。“怎么你一结婚人就变啦?顾虑这顾虑那的?告诉你吧,想让你上大学的就是詹梅,而且她还和你师娘都商量好了,要让你安下心来补习。你师娘不想让我们请保姆,硬要自己带。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得依着她吧!你师傅师娘说啦,只要你安安心心学习,家里的事情就不要挂念啦。为了你们,我也准备下定决心,好好陪陪你。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
    “爸!”我热泪盈腔。“您都为我这么做了,我还能怎么样?我听您的。”
    岳父高兴得不得了。朝着内厅叫:
    “梅子!出来吧。”
    詹梅走了出来,带着笑。
    “爸,谢谢您!”詹梅轻声地说。
    “谢什么?”岳父也很高兴。“你这个女儿本来就和爸爸亲,女儿的请求爸爸难道不会答应?再说啦,这吴聪当个普通工人我本来就觉得可惜,算是爸爸怜才也行。事情成了,记得给爸爸一个报答就行了。”

    “梅,我们带孩子去看看我娘吧?”从星星出生到现在,我们还没回过老街。
    “聪,现在天气冷,孩子太小,我怕孩子经不起。不如打个电话给表哥,让他告诉娘一声就是了。再说,你刚刚答应我爸复习功课,时间可是很紧呀。即使天气暖和了,你也不能去,要去我带着星星去就是了。你现在的每一天都十分重要......”
    “梅,真的谢谢你了。那高考前我就不回去啦。你刚刚讲的,天气暖和了你一定要带着孩子去看看我娘。”我想象着娘看到孩子的高兴劲。“我娘可是说了,有了孙子她肯定更高兴的。”
    “我知道。”詹梅的眼神有点忧郁。“天一暖和我就去,这你放心了吧!还有,我爸爸已经打电话给我舅舅啦,你先脱产半年。”
    “为什么要脱产?”
    “你当高考那么容易?即算你吴聪没把高考放在眼里,可花了那么多心血,总得保证万无一失吧?”詹梅振振有辞。
    “好好!”我无可奈何。“我听你的。”
    “要不你还是住到我爸爸那里去吧?这样对你的学习环境有利?”
    “不好吧?”我有些犹豫。“再说师傅师娘他们......”
    “我都和他们商量过了。”詹梅说。“我一提出来,师傅师娘,还有劳叔劳婶都很高兴。大憨还说:‘要是我哥真成了大学生,那我这个弟弟也跟着出息啦。’。孩子的问题你更不要操心啦,现在别提大家对他怎么爱惜,连我这个做妈的有时候想抱抱都难。唉,有时候真搞不懂,这都是些穷工人,怎么在他们看来,幸福这么容易获得?”
    “梅,其实人都是有感情的。真实的感情不是用钱来衡量的。”我给她解释。“在老街,我也有许多关怀我的人,也有许多牵挂我的人。许多还没有亲戚关系,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在我们老街,邻里和睦,互相帮助,怜贫惜老,没有打架,没有骂街......”
    “是呀!老街我去过,那里的人真好。”
    “可老街没有一家富裕的人家。”我自豪地说。“将来要是退休了,你和我还是回老街吧?”
    “这说的什么话呀?”詹梅满脸通红。“年纪轻轻就想着退休的事情。我看你是不是有问题呀?睡吧,今天不是累了吗?明天还办正事呢。”

    “你是我见过的学习进步最快的。”老岳父说。“一个从没上过高中的人,能迅速达到这种程度,确实让人惊讶。但是,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因为每年的高考题目都不同,临场靠的是领会能力。只有善于思考的人才能处变不惊,从容镇定。到考场上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吴聪呀!基本的东西我都认为你具备了,我担心的是上面讲的这些。可是,你也知道,我有一些关系,但是我不会动用这些。我如果那样做。我侮辱了你,也侮辱了我。我想看看一个真实的吴聪到底多大的本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爸,我明白。即算考不起,您也不能给我走后门。现在社会上最看不起这样的人啦。我知道妈这样要求过您,但是我不需要您这样做......”
    “什么即算考不起?”岳父发火了。“是必须考起!这么多人为了你,你自己难道给他们失望?聪儿,机会就在面前,要敢于接受挑战。知道吗?”
    是啊!这半年来,多少人围绕着我,操心费力,而我埋头苦读连看一眼詹梅和孩子的机会都没有,指望了这么久去看看我娘都放弃了。补习期间,我没有想过师傅师娘,没有想过劳叔劳婶,没有想过我娘......
    马上就要上考场了,席书记捎来话:如果顺利录取,可以带薪读书。但是,毕业后要回厂......。
    “我已经让他们现在不要打搅你。”岳父说。“不要接触其他无干的人,包括梅子和星星。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爸爸熟悉考试前的各种状况。怕是会让我分心吧?”
    “聪明!”岳父赞赏。“说高考上考场为临战状态一点不错。婆婆妈妈的事情最好少接触,免得分心。记住,必须全心全意投入到考试中去。即使一些题目没见过也不要紧,放开它,先把会做的做好。得到充足的时间再来消化它,知道吗?”
    “我知道。”这个老岳父没完没了。但我知道,这是为我好。
    岳父继续指点,我频频点头。


    “记住呀!聪儿。”老岳父嘱咐。“不要慌张。要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热泪涌出来了。这是陪伴了我半年多的老人呀,我几乎榨干了他的血,操碎了他的心。

    “杲杲!”封平肯定地说。眼角流出了泪水。“你肯定误会了詹梅。记住,这样的老人教出来的女儿不会是坏人。”
    “封平,你不知道。”我难过地说。“你怎么知道她后来她做了些什么?”

十九

    我被录取了!
    我成了三四三厂从工人里自学考取的第一个大学生。
    录取通知书是工会干事杨惜芳送过来的。
    师傅师娘一看到录取通知书眼泪都掉下来了。
    “好呀!这下总算出息啦!”师傅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说了聪儿能出息,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师娘兴高采烈。“把星星抱过来,看看他爹怎么这么有能耐。嘿嘿!将来我们星星也要上大学的。”
   

    詹梅在一旁和杨惜芳说着话,两眼挂满了泪花。
   “梅姐,看你,这是高兴的事情,怎么就哭啦?”
   “小杨,你那里知道,这上大学是他的梦想。你说我到了这么大的年龄好不容易成了家,刚刚稳定,他又要出去读书了......”
   “梅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杨惜芳劝道。“别人到了你这个年龄能找到这样好的男人?他本事大不说,他还对你那么好。如今去读大学,哪个男人有这个本事?我听说他才初中毕业就下乡啦,只用了半年就考取了大学,这不是一般的聪明呀!将来要是毕业了,肯定能腾飞的。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瞧你说的。”詹梅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几年怎么过呀!”
    “我听说吴聪人缘好,大家合作帮帮不就过去啦?哦!我知道啦。”杨惜芳忽然笑起来。
    “你说什么知道啦?”詹梅不解。
    杨惜芳靠着詹梅的耳边轻轻说了什么,詹梅的脸红了。
    “我打你这个不怕羞的大姑娘。”詹梅红着脸。“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今后找个男人不做事,天天在家陪着你。”

    “聪儿录取了?”刚刚听到消息的劳叔赶来了。“我说了嘛,象聪儿这样的人如果考不上,那这大学就没人能上啦。我总叫你们不要担心,你们偏偏不信,这下总放心了吧?”
    “劳叔,您坐呀!”詹梅过来招呼。
    “梅子呀!”劳叔调排了。“平时你劳叔不抽烟,今天破例,给我一支烟。还有,我和你劳婶买了点菜,杀了只鸡,准备叫上你们......”
    “老劳,我看你就别准备了。”师傅说。“大憨已经去准备了......”
    “你这是什么话?”劳叔说。“这么大的事,就你这师傅说了算?不和我商量商量?这样,大家就别嫌弃,包括小杨。都到我家去,今天我不仅破例抽烟,酒也破例喝几盅。老何,怎么样?”
    “喝就喝!”师傅来劲了。“这谁怕谁?这样,等下让聪儿到你家把嫂子接来。当然,你准备的菜也拿来,大憨这小子腿快,进犁沟把老孙头叫上。行吧!都什么年纪啦?做菜就由大憨来吧。这小子过去什么都不会,这如今做菜还行。嘿嘿!不是老子夸儿子,比起城里饭馆一点也不差。”
    “嘿嘿!老何呀,你总是说你家大憨没出息,现在夸上啦?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上聪儿,大憨总不能差到哪儿去吧?当年你总是着急大憨,是我劝你。对不对,还记不记得?”
    “老劳,我当然记得。好!就凭这点,今天我敬你一杯。”师傅真是高兴了。“等下大憨回来啦,我叫他也敬你一杯。还有,聪儿不是也搭帮你做说客?我叫聪儿也敬你一杯。再有啦......”
    劳叔赶紧求饶:“算啦!算啦!老何呀,你要醉死我呀?我老劳从不喝酒的,今天只是太高兴了,你平时不也是不喝酒?今天你不高兴?我们还是做做样子。好不?”

    詹梅继续和杨惜芳拉话。
    “小杨,今年好象二十七了吧?”
    “是呀,梅姐。”
    “我听吴聪说过你是新加坡人?”
    “是呀,我爸妈是新加坡的。”杨惜芳说。“我随外婆来大湖。有人介绍我到了三四三厂。有几年啦。”
    “怎么还没结婚?没合适的?”
    “梅姐,我的性格和你一样。没有自己看上的人,宁肯当一辈子老姑娘。”
    “这么说你还没有自己中意的?”
    “当然有。”
    “怎么没去找他?”
    “他已经结婚啦!”杨惜芳叹息。“他已经和别人结婚啦!”
    詹梅沉默了半晌。她说:“小杨,听姐姐一句话,既然他已经结婚啦,就不要去打搅他的生活。当年我喜欢吴聪,自己以为没希望了。但是我没有勇气放弃,只要吴聪一天没结婚,我想我就有希望。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吴聪和别人结了婚,我是不是不再结婚啦?那时我真的很矛盾。爸爸妈妈养我这么大,容易吗?辜负他们的期望我对得起他们吗?小杨,人家结了婚,我想,就没有必要再去追求了。每个人,特别是女人都把家庭看得比什么都重。为了家庭,她们什么都能做,有时甚至会丧失善良。”
    “梅姐,谢谢你。我觉得和你说话对我有很大的启迪。还好,那个人并不知道我喜欢他。我这些话埋在心里只和自己说说。今天和你说了,我心里轻松了许多。真的,这个事我连我的亲姐姐都没告诉过。”
    “小杨,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詹梅很感动。“难道家里就没有过问过?”
    “怎么能?”杨惜芳苦笑。“每次回新加坡家里都要问,只好不回家或者少回家。只要能经常看到他,即使他已经结婚了我也觉得幸福......”
    “他是我们三四三厂的?”詹梅奇怪。“是谁?能告诉我吗?”
    “梅姐,你就别打听啦。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啊!”是劳叔叫起来。“席书记,周厂长。你们怎么来啦?”
    “我们是来看看吴聪的。”周厂长说。“怎么,没在家?”
    “周厂长。吴聪这几天都在厂里忙。”师傅赶紧答话。“听我家大憨讲,厂里最近出了质量事故。这吴聪不在查吗,听说都召开几次会议啦。”
    “是呀。”周厂长有些忧虑。“铸件方面的原因。已经一连退了三批产品回厂,质检部门到现在还没查出原因。好在吴聪回来啦,我的心放下一半啦。”
    “可吴聪最近几天就要走了。”劳叔急着说。“你看,通知书到了。离开学时间只有五六天啦,厂里质检部门要抓紧点,好不容易咱厂里从工人中出了个大学生,可不能耽误他的学习......。”
    “老劳,这你放心。”周厂长说。“我和老席不是亲自来了吗?老席的意思是先让吴聪去学校,这里的事情再紧也没有吴聪上学的时间紧吧。是吴聪自己不答应,非要把原因查清楚不可。今天上午他岳父又来电话催啦,我和老席才过来的。怎么,小杨也在这里?”
    “哈!”劳叔笑了。“这几天小杨都在这儿,录取通知书也是她送来的。周厂长,这小杨还真和我们这些人合得来呀,别说拉家常,就是喝酒,也敢和我们来。想不到咱们三四三厂还有这样的女中豪杰。”
    周厂长看着杨惜芳,杨惜芳的脸红了。
    “周厂长,我来给吴聪送录取通知书,想不到和詹梅成了好朋友。”杨惜芳红着脸说。“还有星星也很可爱。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所以经常来看看。好在大家没拿我当外人。”
    “好啊!小杨。”周厂长赞赏。“是要和群众打成一片。何师傅,老劳都是厂里的老人啦,和他们多接触,可以加深对厂里的了解。老何,那边那个是你儿子大憨吧?”
    “是呀!”师傅远望厂区。“好象是我儿子。”
    “他们车间不是开会吗?”师傅有些疑问。“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啦?”

    “爸!”大憨气喘吁吁。“我们车间的质量问题分析出来啦!”
    “怎么回事。”师傅问。“看你跑得,也不知道和席书记周厂长打个招呼!”
    “周厂长,席书记。”大憨恭敬地叫了一声。
    “开会我哥说已经够啦。接连开了几天会,也没拿出个结果。后来吵起来啦,质检科硬说我们是操作中的工艺问题,我想这不是冤枉我们吗?我哥在工段总是强调要严格工艺纪律,如今哪个做事敢马虎?最后我哥做了几次实验,......”
    “到底怎么啦?”师傅真有点着急。
    “是原材料!原材料有质量问题。”大憨好不容易说完。“起初质检科不同意我哥的结论。看了实验以后没话说了,反而问我哥怎么办,我哥说,把原材料取样到省里的质检部门做个检验,得到质检报告后交由厂部处理。同时和原材料供应方协商解决......”
    “这次可开眼界了。”大憨兴奋地说。“没想到我哥这么久没在车间了,做事情还是那么麻利熟练。大家都说他根底深,说是今后读了书出来可能还是咱车间独一无二的技术尖子......”
    周厂长哈哈笑了。
    “你哥那么优秀,你可得好好学呀!要是你不能做到你哥那样,不是给你哥丢脸吗?”
    满屋的人都大笑起来。
    “我可做不到。”大憨严肃地摇摇头。“其实要是我,质检科怎么说,那就是权威部门的意见。我们哪敢有不同看法呀,是不是?再说啦,我怎么知道检验原材料可以这样做实验?我哥看到次品,认为这和工艺无关。至于怎样做实验可以证明,也只有他才想得出。”
    “好啦。”周厂长说。“你哥马上要去读大学了,听说只有五六天啦?”
    “是呀!”大憨说。“六天。”
    “那就让你哥休息几天吧。”
    “他哪能休息?”大憨难过地说。“现在他正和质检科的商量,准备派车间的人随同样品去趟省城,亲自学习检测方法。要是有条件,可以在车间组成各类检测小组,包括原材料检测,成品初级检测,设备进厂检验......。我哥说了,吃一堑要长一智。这次虽然有可能是对方的责任,但损失总是国家的。成立这些检测小组既可以避免今后的质量事故,也可以大大提高工人的技术素质。当然,什么是素质我不了解。可能是提高技术能力吧?”
    “怎么样?”周厂长看着席书记。“这个吴聪厂里没看错吧?一个高考不仅考上了大学,而且复习时学到了这么多知识。不简单啦......”
    “老周,吴聪这个人我比你了解。技术上确实有一套,工作中也努力。只是政治上有些......”
    “我听说他好象和你是亲戚关系。”周厂长弄不懂席书记的意思。“一个人能够在工作中,技术上有造诣就很不错啦,况且他还很年轻嘛,今后的路不是还很长吗?不要急嘛,培养一个好的苗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是不是?我们既是他的领导,也是长辈是吧。不急,我想和你研究一下,是不是找吴聪谈谈。”
    “是加入组织的事?”席书记显得有些无奈。“谈啦,谈过多次。没有效果。”
    “不是,我想和他谈谈上学的事。”周厂长郑重地说。“这次准备让他多熟悉一下北方地区重工业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中国工业的发展是从北方地区开始的,而我们南方起步晚,基础差。对于引进先进的工业技术很多地方好象还没有这方面的认识。所以我想,在吴聪放假期间,为他联系几个进修单位。把我们三四三厂的基本制造,加工,组装等工艺和北方地区对照一下。尽可能多学习一点人家先进的东西......”
    “老周,你是不是想认真培养一下吴聪?”席书记说着,瞟了一下其他人,劳叔和我师傅识趣地回避了。
    “吴聪的培养我认真做过了,而且做得很早,那时你还没调来。我想,培养一个干部,总得先解决组织问题吧?可是,他就是不领情。我不想隐瞒,他妻子就是我的外甥女,这个关系近吧?我可以说,当时我想培养他是带有私心的。他外在的优点我是最先发现的,基于此,我当然想把他介绍到组织内来。技术上,工作上,他确实无可比拟,但是对组织的认识实在是太让人失望啦。到今天为止,我还是这么讲。我姐姐姐夫总是打电话,总是给我压力。难道我真不愿提拔他?从为公还是为私,他好象总在和我拉远距离。”
    “老席。这个话题以后再谈,我是说我刚才的提议你同不同意?”
    “这个我当然同意。不过,对于组织问题你亲自和他谈。”

    “梅,明天我就要走啦。我真耽心。”
    “耽心什么呀?”
    “你和孩子呀!”
    “你看,你师娘她们对我这么好,你耽心什么?倒是你在外面我们耽心你呢?”
    “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耽心的?从小我就什么苦都吃过,又下过乡,身体壮实呢。洗衣服钉被子我都在行,只是注意把饭吃好......”
    詹梅扑哧一下笑起来。
    “就这个我还真耽心啦!”詹梅说。“每次吃饭都没准过点,饥一餐饱一餐,我看都快吃出胃病来啦。”
    “那是工作没有规律,读书以后生活有了规律,这个毛病我会改的。你放心吧。还有,师娘年纪大了,不能老叫她帮你,能自己做的尽量自己做。”
    “你还别说。”詹梅说。“你师娘从你考上学校起就和我作了‘规划’,孩子就交给她啦。你看,星星每天不是这个抱抱就是那个抱抱,连我这个做妈妈的都没机会抱自己的孩子。要不,你去试试看,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兴宝表哥那儿打电话啦?我娘怎么说?”我真是太忙啦,虽然心里记着想回一趟老街。可是省城回来,又忙着制定质量检测章程,成立质量检测小组。看来,去老街看我娘只能抽时间了。万事真是不由人,如今远离老街,只能梦中记忆啦。
    “打啦!”詹梅回答。“你娘知道你考上了大学,高兴得不得了。兴宝表哥还告诉我,他家的栓子今年也进了初中,听说也是金鳞市十中。哈哈,和他表叔成校友啦!”
    我嘿嘿地笑。
    “厂里再没什么事了吧?”詹梅撅着嘴。“怎么你一回来就没有消停?人家一天到晚活得逍遥自在,只有你,......”
    “梅,你说谁逍遥自在啦?这人活在世上能不管一点事情?”
    “那个机修车间的张诚呀?”詹梅放底声音。“我听人家说,他找过你的麻烦?”
    “没有。”我说。“那叫什么麻烦?只是别人说,张诚处处想压过我。他新近入了党,当上了工长,而且他们机修车间搞得也确实不错......”
    “只有你才这么夸他。”詹梅不满。“我就不信你比不过他。”
    “我怎么去和人家比?”我苦笑着。“每个人能力都有大小,如果比不过人家怎么办?比得过又怎么办?我夸他是我确实佩服他,你知道他师傅是谁吗?”
    “你们三四三厂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他师傅是全国劳模许正支老师傅。我们三四三厂最老的创业者。也是厂里的机修第一人。俗话说,名师出高徒呀!张诚再不济,他师傅的八九成总有吧?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本领,还有什么话说?”
    “我总不信。你的师傅也不错呀!”
    “我哪里能和我师傅比。我也不知道我学了几成。”我叹了口气。“今后我肯定还是要向我师傅请教,不过得毕业回来以后。我本来不想当这个工长,当了这个工长闲杂事情多了。那里还有时间专门学习技术?”
    “我舅舅说了,似乎你对入党不感兴趣?”
    “梅。”我无可奈何。“我真的不够条件入党。我和席书记说过多次,他总是认为我推脱。其实他哪里了解我的苦衷?”
    “聪,能告诉我吗?”
    “梅,你要原谅我。”我内心惭愧。“我不能对你讲。”
    “好吧!聪。我说过,我不会使你为难的。我想,你肯定有你的苦衷......”
    “但是,梅。我保证,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相信你。”詹梅说。“你要早些休息,明天还要到金塘去呢。”
    ......

二十

    “吃点东西吧,杲杲。”封平说。“想不到你真上了大学。还记得小时侯我们在桂花园的那个时候,小石桥......”
    “当然忘不了,封平。”我思绪万千。“要是时间能倒流,让我们再回到那个时候......”
    “你说的什么呀!杲杲。”封平讥讽我。“难道你现在不是很好?上了大学,又有这么好的一个工作岗位,一个爱你的妻子,我想,上完大学,日子肯定能比以前要好吧?”
    “没有。毕业以后我又在其他地方完成了两年进修,回到三四三厂,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什么地方进修?”
    “国外。是德国。”

    飞机平稳地落在阳江机场,我离别六年回来啦。
    顾不上周围异样的眼光,我紧紧拥抱前来接机的詹梅。
    是呀!六年啦,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遥远的家人。白天,我拼命学习,拼命工作,减少相思之苦。但一到夜里,詹梅,星星,师傅师娘,劳叔劳婶,犁沟的孙叔他们,还有我娘就在梦中出现。詹梅在我读书期间来过学校两次,还给我带来了星星,这是我学习期间最幸福的时候。当即将毕业的时候,我又被学校派到了德国学习。我很犹豫。


    “你犹豫什么呀?”詹梅在电话里说。“这么好的机会人家想都想不到。现在掉到你头上你还推三阻四。”
    “我是想,这么多年把星星丢给你,让你一个人受累,我心里很不好受......”
    “这是什么话?”詹梅那头说。“道理我不想讲,反正你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就太可惜了。再说带星星我哪里累了?我想送星星到幼儿园,师娘都跟我急。后来我把道理给她说了,师娘才同意送,现在每天的接送都是师娘,大憨,劳叔他们......还隔三差五的做些好吃的送来。聪,我真不知道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关心。”
    “我娘那儿去啦?”
    “去啦。”詹梅说。“不是说了叫你放心吗?怎么老是问这个?我每年都带星星去了老街,每次你娘都很高兴。还有兴宝表哥一家现在也很好,开了家鞋厂。下半年栓子要参加高中摸底测验,为高考作准备。这个孩子学习成绩很好,表哥说,他和你小时侯一样,很会读书。栓子说了,要做到和表叔那样......好了,我不多说了。聪,这确实是个机会,我相信你师傅他们,还有你娘他们都会赞成的。”
    “你爸妈他们会怎样说?”我还在犹豫。
    “他们还会说什么?当然赞成啦!”詹梅平心静气。“我爸的态度你是知道的,总觉得你做个工人是屈才了,希望你能够有大作为。我妈不是要求你上进吗?你要出国进修,可就镀金啦,到时候我只怕配不上你啦!”
    “梅,看你说些什么呀!”我真的好笑。“我能有今天,还不是你一手促成?我学习的这几年里,你吃了不少苦,我心疼。好吧,我听你的。我挂了。”

    “怎么没带星星来?”我在詹梅的耳边轻轻问。
    “星星上学了。”
    “他才六岁,怎么就上学啦?”
    “现在不是提倡早培养早成才吗?”詹梅满面笑容。
    “梅。六年啦,我让你受苦了。”我心里歉疚。“我想马上回到工作岗位。我一路上有了许多想法......”
    “聪。”詹梅充满无限柔情。“这么远的路途,你肯定辛苦了,先休息吧。爸爸妈妈都来啦。等你休息过来,爸爸要和你谈谈......”

    “聪儿,回来有什么打算?”是老岳父。六年没见了,老了许多。
    “我退下来两年多啦。生活还清闲,只是你妈妈还和过去一样,退休以后还是忙个不亦乐乎。听说要搞个什么公司,想让你帮帮。我说,这不是大材小用吗?聪儿是官派生,到过欧洲进修,到你们民营企业?国家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国家怎么用他有国家的打算。”
    “爸。话不能这么说。”我感觉岳父过于板结。“妈妈要办公司,不也是为了国家经济发展吗?我是她的女婿,要是有什么需要帮的地方,只要我能做到,我当然义不容辞。是的,我是三四三厂派出的,是三四三厂培养了我,我应当回三四三厂。再说啦,我在进修的时候,与三四三厂工艺相关的我都用心钻研,想到的都是如何使得三四三厂在工艺方面更进一步。......”
    “聪儿,爸爸知道你对三四三厂的感情。”岳父不无遗憾。“但是,三四三厂现在已经接近停产了。我也是听梅子说起的,现在工人大批下岗,周厂长已经带领部分人在外面跑。有些人很久没有发工资啦,生活十分困难......”
    “怎么会这样?”我十分惊讶。
    “那年三四三厂‘军转民’,企业的任务一下子减少百分之六十,那时三四三厂勉强还能维持职工的工资。后来逐年减少任务,厂里就很难再维持啦。你们厂地处偏僻山区,对外界了解少。席金龙只会抓政治,周厂长走了,厂里连日常运转都难。连你那个劳叔最近也被他重新启用了。”
    “劳叔不是退休很久了吗?”
    “唉!这席金龙也是。”岳父有些气愤。“梅子告诉我的,她舅舅说,一些职工来‘闹事’,弄得他很头疼,只好把劳叔请来,出面挡挡这些人。老劳是厂里的老人,听说脾气性格都很好,从不得罪别人。闹事的人一看是老劳出面,只得唉声叹气地走了。”
    “爸!您这一说,我真急了。我想赶快回去看看。”三四三厂这样了,师傅师娘怎么啦?焦急吞噬了我。
    “你是担心你师傅师娘吧?”老岳父呵呵笑着。“他们没事。”
    “你想想,你在外面这么久,他们都好好照顾着你的家。我是个没用的人,你妈妈也是一个不肯落脚的人,梅子叫你放心学习,你当就真的什么困难都没有啦?多啦!不说孩子生病人手紧,就是日常生活,也忙得每天团团转。要不是你师傅师娘,当然还有你师弟大憨,哪里能转的过?你妈妈当时硬要梅子请个保姆,可你师娘哪能答应?你看,六年啦,梅子当然是享福啦,可亏了你师娘。唉,梅子也是知道好歹的,常去师傅家看望,送点这送点那的,你师傅还不依。当然,要是真有过不去的坎,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吧?你师傅说要不是吴聪,大憨也会下岗......”
    “大憨没下岗?”我真的惊讶。
    “大憨没下岗。”岳父说。“大憨现在是车间的副主任了,厂里不景气,大憨在外面找业务维持。当然,梅子也帮了不少。你师傅师娘很高兴,提起这个儿子就骄傲。星星也在外面常常夸自己的叔叔......”
    “聪儿,你怎么啦?”是岳父在说话。我回过神来。
    “爸。我得马上回去,今天下午有到三四三厂的班车。”厂子到了这样的地步,不马上回去看看,我会吃不下睡不着。
    “好吧!”岳父叹息着。“我本来想好好和你谈谈留在省城的事。看来不行啦!你的心全在三四三厂。”
    是呀!岳父老啦,只有詹梅一个女儿。如果我要回三四三厂,詹梅也肯定回去。老人梦寐以求的是自己到老来儿孙在自己身旁。还有,詹梅会不会拿星星要留在省城读书来要挟我留在省城?
    在德国,我也面临过对方的挽留,在学校,我也拒绝了学校的挽留。
    难道就为三四三厂?是什么拉着我?是师傅师娘?是劳叔劳婶?是詹梅星星?
    是亲情!
    我能理解我娘了。“孩子,娘怎么能离开这儿呢?这儿是娘的根呀!”
    还有娘!

    “聪儿回来啦!”是师娘的一声惊喜。
    我和詹梅回家啦,最先迎接我的是师娘和星星。
    “师娘!”
    “快叫爸爸!”师娘催促。
    “爸爸!”是星星清脆的童音。
    我弯下身子看着长得壮实的星星。这是一张干净的脸,五官整齐而略带清秀,衣服帽子都很整洁,书包背带挎在两臂上......
    “星星!”我眼泪下来了。“我的好儿子。爸爸等着你叫我一声都等了这么久了。”
    “爸爸,你不会再走了吧?”星星的声音清脆好听。“我和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和叔叔,还有劳爷爷劳奶奶每天都盼着你回。”
    “是谁最盼爸爸回呀?”
    “是星星最盼。”星星说着脸红了。把嘴伸到我的耳朵边。“妈妈最盼爸爸回来。妈妈每天总是念叨,把爸爸的照片擦了又擦。还有,她总是在挂历上画画的......”
    “星星等着爸爸回来干些什么呀?”
    “叔叔说了,我爸爸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什么都会,回来教星星学习,将来肯定能上大学的......”
    大家笑起来。
    我牵着儿子的小手回家。
    “爸爸!我要去爷爷家。”星星说着。“今天叔叔练石锁给我看。爸爸,您会练石锁吗?”
    “星星,今天不去爷爷家。”是师娘说话。“爸爸刚从很远的地方回家。需要好好休息,等明天爸爸休息好了再到爷爷家吧?”
    “可是,奶奶,明天我得上学呀!”星星倔强地说。“爷爷不是也说等爸爸回来了要和爸爸好好唠唠吗?”
    詹梅真是哭笑不得。
    “星星。现在到爷爷家去,爷爷不是得做饭给你吃吗?”詹梅劝说。“要是爷爷家没有做准备,那怎么办呢?”
    “我就是喜欢在爷爷家吃饭。”小家伙兴奋了。“叔叔做的饭比妈妈做的好吃,再说了,那天爷爷说了,等爸爸回来,要拿出最好的酒来给爸爸喝。妈妈,我们去吧!”
    师娘高兴地抹着眼泪。
    “梅子,看孩子高兴得。你就别让孩子失望啦。你师傅早就准备好等着这一天了,只是以为聪儿会在省城住几天。 这自己家的,没什么准备不准备的。还有,你师傅知道你们回来,肯定要把你劳叔孙叔他们叫来。你和小杨联系一下,就说聪儿回来啦,叫她一起来热闹一下吧!这姑娘和咱们有缘,星星的学习她也很关心。这人多就热闹,你师傅还不知道多高兴呢!”

    “聪儿。”师傅满脸笑容。“这次到国外收获不小吧?”
    “师傅。”我恭恭敬敬地说着。“收获确实不小。比如制造业方面,许多地方在成型方面都采用了挤压造型,然后精密加工。欧洲对我们实行技术封锁,我们这次是以交流的身份去的,因为国内也在着手这方面的研究。德国人还以为我们刚刚起步,基础知识薄弱。哪里知道我们掌握的东西并不比他们少,我们还看到一些管理方面的新东西。德国人和我们一起探讨,应当说各自都有提高。”
    “聪儿。”师傅听了很高兴。“出去一次有这么大的收获,真是值得呀!等下大憨闲下来你多和他唠唠,还真看不出,这傻小子出息得。”
    “大憨现在是车间副主任啦!”杨惜芳插话。“车间工作井井有条,其他车间任务不足,他们还得加班加点......”
    “大憨什么都好,就是个人问题没解决。”劳叔遗憾地说。“二十六七的人啦,怎么说也得上心啦!你师傅师娘这下倒是不着急了。三四三厂现在什么状况?人员流散,人心涣散,唉!等到全面破产,看还有哪个姑娘肯来?到时候,三四三厂的小伙子谁要?”
    “劳叔,这个你急什么?”杨惜芳说。“大憨这样的小伙子没人要?说梦话吧!师傅师娘不急,是老人家放心啦。大憨就是三四三厂破产也没什么问题。他不是会许多吗?这和他哥一样,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技艺是立业之本......”
    “大憨还会些什么?”劳叔疑惑地问。
    “上次有人托我问大憨,去省城的一家酒楼当厨师,大憨没有答应人家。大憨说啦:‘我给国家做,再少钱我也满意,要我给私人做,我还不如自己开饭店。’”
    “那人家开出多少工资?”
    “五千元。”
    “这不是三四三厂工人的十几倍?”劳叔惊讶地说。“大憨为什么不去?这样好的条件,把他爹他妈一起接过去多好。在这山沟里多憋屈......”
    “好啦,老劳。”师傅劝慰。“这孩子性子倔,不想做的事情他是谁也劝不过来的,除非聪儿。再说,他知道他爹是三四三厂的老人,对这山沟子有感情。要走还真不习惯。他知道,聪儿说什么都不想离开三四三厂,选择留下,是孩子们的心重呀!”

二十一

    “星星,怎么还不吃饭?”我问。
    “我在等叔叔做的菜。”星星眯着眼睛说。“爸爸,等一下你就知道啦!叔叔说让你给他评价一下,看看是不是够水平。”
    “这小子总是缠叔叔。”詹梅有些不满。“我要是大憨早烦了,从小寻着叔叔做这做那的。这山沟没什么娱乐,他要大憨带他到阳江公园玩,耽误了大憨好几天时间。吃饭的时候总要搞点新花样,没满足就不吃饭。好在大憨这个叔叔还耐心,星星层出不穷的要求总是能够满足......”
    “菜来啦!”大憨一声吆喝。“让让!”
    我简直惊呆啦!
    大憨手捧一个大盘从厨房走来,盘中一尾很大的香稣鱼,盘子边缘点缀着各种萝卜雕刻的鲜花,盘中耸立一条腾飞的巨龙,巨龙的鳞片上染上金黄的颜色,背脊上一抹鲜红格外显眼......
    “大憨,花这么多工夫干什么?不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吗......”
    “哥,你离开六年啦,不说我们早盼晚盼。连星星也是望眼欲穿呀!做这个不麻烦,你教我练刀法,我平时哄星星正好用上啦,可以说是用不了几下。要不,吃完饭我给你试试?”
    我热泪盈腔。想不到大憨这几年不仅手艺出众,连说话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大憨,哥相信。”我说。“吃饭吧,菜要凉啦!”
    “哥,你先陪大家吃。我还有菜要做。”大憨躬躬身子。“爸!我给您拿酒去,您陪劳叔孙叔和我哥好好喝几杯。”
    “我也要!”星星嚷起来。
    大憨用手在星星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星星呵呵笑了。
    “人还没有酒杯高,就想喝酒?等你长大了,有你爸爸高了,叔叔试试看你能不能喝......”
    “叔叔,你能不能喝呀?”
    “叔叔不能喝。你别纠缠不清啦!再缠,叔叔的锅都要烧坏了。”
    堂屋里爆发一阵笑声。

    “劳叔,劳婶身体还好吧?”我和劳叔碰了下杯,问。
    “早几年还行。”劳叔说。“这近不太好。厂里的情况你知道吧,下岗的太多,起码有一半以上。周厂长带人出去了,一是和上面协商,想多弄点业务,想多争取一些贷款,也想和一些优势企业合作,分流部分职工。”
    看到我频频点头,劳叔继续说下去。
    “厂里一些技术骨干都跳槽啦,这也是我新学的名词。一些有门路的工人也走了,剩下的基本上是老弱病残......”
    “劳爷爷,我叔叔怎么是老弱病残呀?”正在吃饭的星星打断劳叔的话。
    劳叔苦笑:“你叔叔当然不是老弱病残。可这样的人还剩几个?还记得那个张诚吗?是机修车间的工长。当年席书记看好的培养对象,现在可让席书记头疼了。他带着一帮工人在车间养起了猪......”
    “什么?养猪?”我简直不敢相信。
    “是呀!”劳叔气愤地说。“我来三四三厂几十年啦,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做法。席书记从外面弄了个项目,做电缆什么的。看中机修车间的四个生产厂房。张诚他们就是不肯让出来,说是要生产自救。弄得席书记很没面子。小杨,这事你也知道。后来席书记要在装配车间安装设备,装备车间正在机修旁边,每天臭气熏天的,外面来的安装工人很大的意见......”
    “劳叔,这可能不能怪张诚他们。”杨惜芳不满。“三四三厂这么多下岗职工,为什么要请别单位的人来搞安装?张诚他们技术好,那些外面的安装工都是些什么人?席书记不懂,难道张诚他们不懂?张诚也同席书记商量过,愿意腾出机修车间来做电缆的生产厂房,条件是尽量安排机修的人员......。”
    “吃饭,吃饭!”师傅脸上有点不高兴。“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聪儿今天刚刚回来,你们尽和他说这些闹心的事,他还能吃好?聪儿,来和师傅喝一杯。”
    师傅把杯和我碰碰,又朝劳叔和孙叔晃了晃。
    “老劳你也是的,都退休了的人,还去跟着瞎起哄?”师傅筷子点着桌面。“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讲你?——老席没办法,把你弄出来了,你成了他的挡箭牌,出气筒。”
    “唉!老何。”劳叔长叹一声。“谁叫咱是个党员。既然上面有困难,咱这把老骨头还能支撑一下,就不能图清闲......”
    “困难?什么困难?”杨惜芳不依不饶。“周厂长临走时和厂里领导共同制定了三条:一是保证下岗职工的基本生活费八十元。二是各个部门在积极开展生产自救的时候厂部要给予支持。三是要特别关照年老体弱职工的生活。这些厂里执行了吗?基本生活费都三个月没发放了......”
    “这不是厂里没钱吗?”
    “没钱?”杨惜芳摇头。“周厂长在外面想方设法弄到了两千万贷款,按照当时制定的方针,三四三厂应当可以起死回生。可厂里拿它做什么用啦?”
    “怎么说着说着又来啦?聪儿,你就别听他们的......”师傅不满地说。
    “师傅,这些我听听也好。”我说。“我离开厂里这么久了,情况一点不了解。劳叔和杨干事都对厂里情况熟悉,我就多听听。”
    “杨干事?你怎么老眼光看人?”劳叔说。“小杨也是大学研究生,这样的文凭三四三厂除总工以外也没几个吧?人家现在是三四三厂会计师啦!”
    杨惜芳脸上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
   

    “吴聪,还是谈谈你这次回来的打算吧!”杨惜芳改变话题。
    “我有什么打算?”我真是有点不知所措,自己的想法回到单位,突然变得无所适从了。“明天我到厂里报到,厂里怎么安排我服从分配。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厂里下岗的多,也许安排我下岗吧。”
    “哥!要是安排你下岗,你就到我那儿来吧!”大憨倒是爽快。
    “看看吧。”我说。“我先去报到。”
    “不行!”星星插话。“明天我要爸爸送我上学。”
    气氛一下子活跃了。杨惜芳笑着说:“星星,今天的作业还没做吧?赶快吃完饭做作业去吧!要不要杨阿姨辅导?”
    “不!我爸爸回来啦,我要我爸爸辅导我。”

    “聪。”詹梅说。“真的要在三四三扎根吗?”
    “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三四三厂现在这个情况,我真的很难过。”
    “星星难道真的要在这儿读书?”詹梅说。“现在许多人家的小孩都到了阳江市读书,那儿的教学质量高。我们这一代是没什么戏啦,就指望星星了。我弄不懂你为什么硬要回来,其实你不回来,大憨还有劳叔他们都可以出去。难道这个山沟你还没住腻?我心里真的不安......”
    “你怎么不安啦?”
    “就是那个杨惜芳。”
    “杨惜芳怎么啦?”我十分惊讶。
    “我有一种预感,不好。”
    “梅,你和我说说。这个杨惜芳到底怎么啦?”
    “你说过,杨惜芳是新加坡人是吧?”詹梅说。“你注意没有,她对你好象有点腻。”
    “腻?”我很惊讶。“梅,我还是不懂,她怎么腻啦?”
    “是好感吧!”詹梅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自从她到了三四三厂,总是在接近你。这么大的女孩还不结婚......”
    “杨惜芳还没结婚?”我简直不敢相信。“她都三十好几了吧?”
    “三十三岁了。”詹梅说。“一般的人我还不敢讲,这杨惜芳长得不错,三四三厂象她这样漂亮的女人也没几个。拿文凭来说,应当是很高啦,家庭条件也不错,听她说她爸爸在新加坡是富翁。很有钱......”
    “梅。”我笑起来。“你们女人是不是过于敏感?人家到了这个年龄不结婚,你马上想到对你构成威胁?不会吧,你丈夫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
    “聪,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詹梅胆怯。“你在东北上学我不担心,你在国外进修我也不担心。不知怎么搞的,我就担心这个杨惜芳。她告诉过我,她喜欢一个人,是三四三厂的......”
    喜欢一个男人,而且是三四三厂的......
    “哦!”我恍然大悟。“我知道是谁啦!”
    “谁?”
    “张诚!是张诚这小子。难道张诚还没结婚?”
    “不!”詹梅肯定地说。“她告诉过我,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我当时没有在意,后来她经常来,也喜欢星星,教他做作业,也和我拉拉家常,也和师傅师娘说说话。在你上学之前可没有这种情况。我还看见过她唉声叹气,问过她,她没有说。上次厂里要她当总会计师,她又推脱了。我舅舅说,这个杨惜芳很奇怪,放着优越的生活不享受,跑到这山沟里来受苦......”
    “梅,我们说点别的吧。”我赶紧岔开话题。“你舅舅搞了个什么项目?还有你妈办公司的事情......”
    “我舅舅说,三四三厂现在下岗的人员太多了,要想办法转民用生产。在阳江跑了几趟,好不容易弄了个项目回来。现在到了安装阶段,估计可以安排三四百人吧!”
    “三四百人?那距离两千多下岗人员安置不还差很远?”
   “我舅舅说了,想要完全安置是不可能的。”詹梅说。“职工不转变思想,想单纯依靠厂里解决是困难的。他去了几次深圳,回来开了几次会,说过去周厂长说的三点不符合厂里目前的情况,没有跟上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企业不能大包大揽,不能吃大锅饭,而且改革开放触击到了部分人的切身利益,是没有办法的,工人阶级要为改革开放作出必要的牺牲......”

    我的心变得越来越冷。
    “睡吧。”詹梅轻轻地说。“估计我舅舅已经知道你回来啦,很快会找你谈话的......”

二十二

    “聪儿呀!刚从国外回来还不习惯吧?”席书记开口就呵呵笑了。“这家里可是乱了套了。嗬!也是我们对改革开放认识不够,其实刚开始军转民的时候我们就应当看清形势呀,那时如果有了应对,那里会这么被动?”
    “舅舅。”我总是叫不习惯。“我是回来报到的。厂里准备怎么安排?”
    “你现在回来得正好。周厂长临走时开了个会,明确了你回来以后暂时担任全厂的生产主管,副厂级。”席书记站起来。“目前我们已经开发了一个电缆生产项目。设备安装工作正处在紧张阶段,只要把好质量关,这新产品就能真正走出去,三四三厂就能做到起死回生。你刚从国外回来,是不是先休息两天?”
    “舅......舅。”我哪里有心休息。“还是先看看安装现场吧。再一个,安装图纸在他们手里吧,我能不能看一下?”
    “老黎!”席书记朝远处叫了一声。“你去把陈师傅叫过来。”


    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过来了。
    “小陈,这是吴工程师,刚从国外进修回来的。他要看看安装图纸。”
    “哦,是吴工。”小陈恭敬地对着我。“是这样,这种设备我们都没有安装图纸。可以说我们厂子做电缆产品已经几十年了,无论老工人还是青年工人,对这种设备都已经了如指掌。你看,这次我们来的基本上是年轻人,做得都很熟练......”
    “那设备出厂资料总有吧?”我很吃惊。
    “这种设备以前确实有出厂资料。但是这次我们没带,因为合同上写了,设备安装完毕之后我们负责试运行。”小陈显然社会阅历丰富,应对从容。“再说,生产工艺并不十分复杂,基本上一学就会,甚至是一看就会。我们会把生产过程都教会你们厂......”
    “那设备发生故障,或者设备在运行过程中发生人身伤害事故怎么办?设备事故发生,维修人员由哪方出?伤害事故赔偿怎么算?设备正常运行多长时间才算合格移交?......”
    “吴工,说这些有意义吗?”小陈显然有恃无恐。“一条成熟的生产线怎么会发生你说的这种状况?再说啦,我们不是已经把相关条款写进了合同吗?真要出了问题,到时咱们按合同办就是了。”
    “那合同在哪?我可以看看吗?”
    “你们甲方有自己的一份。我们的没带在身上。对不起吴工,我还有事。”
    我望着离去的小陈摇摇头。
    “聪儿,这个事情你就不要过问了。”席书记说着。“合同问题我请了法律专家一起定的,看来没什么大的露洞。现在重要的是杨惜芳那里,她卡着厂部的资金不肯付......”
    “您说是什么资金?”
    “就是这个单位的安装资金。”席书记愤愤地说。“她以财金制度为由拒绝发放安装费,说是对方没有正式单位......”
    “什么?”我简直惊呆了。“他们是没有资质的安装队伍?”
    “哪里没有资质?”席书记说。“这如今不是改革开放吗?有些人思想就是转不过弯。你想想,完全靠过去那种做法能行得通?为什么过去生产发展不起来?不就是因为条条框框太多?他们虽说没有正式单位,但是现在不是流行挂靠吗?聪儿,你在国外待久了,现在国内的状况你还不了解,以后你会慢慢熟悉的,也会慢慢习惯的。”
    “那安装没有完成,试运行没有成功,我方没有验收。现在就付给安装费用总不合适吧?”
    “我也没说马上付。”席书记高兴了。“掌握尺度我还是会的。你先把前期工作做好,我不是没了后顾之忧吗?哦!还有,你也看到了,这是装备车间的厂房,原先附带仓库,现在都被张诚他们占用了。你干脆再做做工作,让她拨四十万过来再建个成品仓库。”
    “舅......舅。”我迟疑。“有关电缆生产车间的上岗人员怎么分配?”
    “基本上是各个车间的下岗工人。”席书记说,精神有些振奋。“据这些安装人员说,电缆生产车间可以安排三百多人,这次电器车间,装配车间下岗人员多,可以优先考虑从他们中间选拔......”
    “机修和机加工下岗人员不是更多吗?”
    “你是说机修那些人?”席书记一腔怨恨。“我一想起这些人就来气!厂子成了这样,他们倒是处处和厂里对着干。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那个张诚居然带着工人在车间养猪!你说这成何体统?他们的四个机加工车间的厂房本来很适合电缆生产线的安装,可被他们搅成了什么样......”
    “我听说他们好几个月没发生活费了......”
    “聪儿,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席书记愤愤不平。“厂里现在有困难,这是现实。大多数人都能理解,现在不是在努力改善吗?只有等到生产发展了,工厂正常了,工人的待遇才能改变吧?这个张诚倒好,纠集一帮人作乱,以为没有人管得了......”
    “是不是这样?舅舅。”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仓库先别建,我去做张诚的工作。叫他把一个车间让出来,条件就是机修安排六十名工人,四十万建仓库的费用先把拖欠工人的三个月生活费发放了。当然,行不行还在于您。现在必须给职工一个印象,电缆车间很快就能开工,工厂的形势正在发生改变。稳定职工的情绪在这个时候很重要。三四三厂是一个有着雄厚技术力量的厂子。这些技术工人,我们过去靠他们,现在靠他们,将来还得靠他们。”
    “那以后呢?”
    “以后再想办法。”我肯定地说。

    “吴聪,你上当了。”杨惜芳说。“席书记说的你也信?”
    “他是领导,怎么能不相信?”
    “你看你。”杨惜芳撅着嘴。“你枉为一个留学人员啦!出去两年,回来摸不清东南西北啦。”
    “怎么啦?小杨。有什么问题你说就是了。”
    “好!我实话告诉你。”杨惜芳郑重地说。“这种电缆生产设备你知道花了多少钱?”
    “一二百万吧!”
    “它能值一二百万?”杨惜芳气愤地说。“这都是些报废机器。有些是拼装的,有些是临时手工制作的。我说我们三四三厂真是丢脸,放着这么多技术精湛的工人下岗,反过来花高价买人家的处理品。反正是不管谁来,我不会给付这笔费用。我知道席书记叫你来是有目的的。他这样做,不但拿不到安装费用,而且我连设备费用也不会给付。总之,他要强行行使职权,我可以上告。这样的破烂东西值得九百万?”
    “什么!九百万!”我再次震惊了。难怪对方拿不出设备出厂证明,安装人员拿不出安装图纸。“那你知道合同上怎么写的?”
    “我们能看到合同吗?”杨惜芳一脸的不屑。
    ——安装很快到了收尾阶段,全厂职工盼望电缆车间尽快开工。这个车间寄托着全厂职工的希望,只要它运转起来,有了首个民用产品,将预示着三四三厂军转民工作的开始。席书记没有企业经营的经验,看来上当受骗已成定局。责备已经没有意义,只能努力促成,尽快开工。
    我把道理和杨惜芳说了,杨惜芳沉默不语。
    “你不但要给付设备款,还只能把安装费也一起付清,还要和我去做做张诚的工作。尽量把车间腾空清理。”


    “小杨,我们是朋友吧?三四三厂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振兴三四三厂是我们的责任。至于席书记这次引进设备失误,在设备安装方面也有欠缺,但是要相信一点,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他是个政治干部,没有经营方面的知识,我们要原谅他。现在不是常说交学费吗?算是他为自己的幼稚交了第一次学费吧!全厂都在看着电缆车间,如果我们卡着不付款,大家都以为我们这里怎么啦,看法转到我们头上,甚至认为我们阻碍了厂子的发展。到时候,难道我们能把这件事情到处宣扬?不能,我想肯定是不行的吧......”
    “好,吴聪。你认为我们是朋友,那我给你一个面子。但是我有一个疑点,现在我没有证据,我不能乱讲。张诚那里我可以帮忙去说服。你说了半天,我只认为这件事情还算办得好......”
    “你说哪件事情办得好?”
    “当然是发放拖欠职工生活费呀!果然是吴聪呀!一回来就做了件良心事。而且连席书记也就范啦!”
    “席书记所做的不也是为了职工好吗?”
    “你就别说这个席书记啦!”杨惜芳愤愤地说。“他从来就没把职工的生存放在心里。开口闭口就是思想跟不上形势呀,没有解放思想呀,吃大锅饭,吃社会主义等等。我们耳朵都听得起茧了。”
    我哈哈大笑,杨惜芳也气得笑了起来。

    “你是来当席金龙说客的吧?”张诚讥讽我。“告诉你,这没用。席金龙那点花花肠子我还看不出?要我们腾出后处理车间给他做仓库,而他的电缆车间可以省下一笔开支?不行。嘿嘿!周厂长好不容易弄到两千万,给他一家伙花光了......”
    “没全花光吧,不是还有一千万吗?”
    “那原材料,日常检修材料,备品备件耗材不要钱?兄弟,我不知道你是真善良还是傻。当然,席金龙是你的亲戚,你应当叫他舅舅吧?”
    “是的,我是应当叫他舅舅。”我指了指杨惜芳。“刚才我和杨惜芳也说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们只能往前走了。全厂职工正在看着电缆车间投产以后的新局面,我们不能当绊脚石,那会得罪大多数人的。你们腾出车间做仓库,并不是一无所获,席书记答应给机加工车间六十个上岗名额。况且这省下来的四十万可以作为拖欠职工的生活费马上发放。要是不这样做,那些生活困难的职工也会把怨气发向我们。是不是?因此,我想还是这么做好点......”
    “吴聪,这是你的主意吧?”张诚叹了口气。“好吧,我依你。不过,我警告你,就是这一次,下次我不会妥协。”
    “你们机修和机加工车间下岗的有多少人?”
    “六百多名!”
    “这么多?”
    “是呀!我们是全厂下岗人数最多的车间。”
    “你们设备这么好,工友们技术也不错,怎么不到外面接点业务做?”
    “怎么接?嘿嘿!”张诚恼怒地说。“这如今世道变了,动不动要请客送礼,有时候请客送礼还得有门路,引进费,拿回扣,提成。我们累死累活,到头来还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喝了咱们的血汗。老子宁可饿死也不做这样的蠢事,如今官倒横行,打着改革开放的旗子到处捞好处。咱们呢?辛辛苦苦劳动,到头来连温饱都混不上!这三四三厂总是个榜样吧?我师傅总是个榜样吧?还不是一样下岗......”
    “我们走吧。”杨惜芳轻轻地说。对着张诚:“记着把后处理车间腾出来,那边等着急用。”
    “老子晓得!”不知怎么的,张诚突然发火了。“我答应的事情难道还会反悔!你们去告诉姓席的,就说‘四皮’讲的,我的兄弟到了电缆车间要是他敢使什么名堂,老子饶不了他!”

 二十三

    “其实张诚这人不错。”杨惜芳说。“他为人很讲义气,只是脾气大点,机修的工友都服他。外面风传他的‘五兄弟’是黑社会组织,那是冤枉他。过去席书记也讲他好,看重他在机修车间的领导能力。他师傅下了岗他很气愤,经常骂娘,和席书记对着干,反倒影响了机修的兄弟们。希望这次你帮了他你们的关系会改善......”
    “这‘五兄弟’不会发展到黑社会组织吧?”
    “说不定。”杨惜芳忧虑。“希望不会吧。”
    “刚才张诚说他师傅也下岗啦?”
    “是呀!他师傅姓许,是全国劳模。这几年身体不行啦,厂子里没事做,首先下岗的就是这批人。”

    “大憨,为什么你们车间任务这么多?”我问。
    “哥,你是说外加工业务吧?”大憨高兴地说。“我们车间小聂有个亲戚在阳江的一家厂子当副厂长,经常有业务就照顾我们。当然,我们对小聂有奖励,按业务的百分比提成。后来,我们的信誉提高了,各种加工活都来啦。车间其他人都眼红,我叫他们有能力都出去揽活,大家的积极性很高,有些活太紧我们还推掉不少。哥!你是不是想说那个提成不好?这不是没办法吗?我们不这样做......”
    “等等!大憨。”我忽然有所发现。“把你的方法仔细说给哥听,你的那个奖励方法......”
    “是不是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大憨一脸茫然。
    “大憨,哥没说这样做不好。”我简直有点佩服大憨了。“我想你能不能帮哥一把......”
    “哥!你说吧!”大憨很爽快。
    “以后有业务,特别是与机械加工方面相关的也揽回来。”我望着大憨,大憨听得很认真。“只要是业务,有利润你就给我揽,你一个车间做不了,不是还有这么多下岗的?大家都要有事做,三四三厂才能活起来,你说是不是?”
    “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大憨显得惭愧。“我没有你的胸襟,我只看到一个车间。平时一个车间的弟兄们在一起,讲的就是翻砂造型的事,别的车间做什么我们也不过问。今天你和我说了,我马上和大家商量商量,机加工那边你去协调一下。加工方面我不太懂,价格方面也不熟悉。我不想好心办坏事。”
    “我还想起一件事。”临走时大憨拉住我。“上次有人叫我们加工一批链轮,涉及机加工,我看到批量大,没有答应。现在我马上叫上小聂去阳江。看看这个业务能不能拿回来。”
    “好呀!大憨。”我激动地说。“你可帮了哥的大忙啦!”
    “说什么呀哥。”大憨不好意思。“刚才听了你的话,我真是惭愧。我也是三四三厂的工人,我怎么就想不到全厂?嗨!哥,不说啦,我们马上去。”

    按照大憨的做法,不仅能揽到业务,也可以起到促进职工自主的创造精神。每个职工能把企业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这才是一个企业目前最需要的呀!大憨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居然走出了一条超越常人的路子......

    “聪儿,事情办得还不错呀!”席书记满脸笑容。“资金很快到位,进度就不一样。我看三四天时间可以试运行啦!”
    “舅。我总觉得这套设备有些问题。正常投入还有许多麻烦。”
    “有麻烦怕什么?”席书记振振有辞。“事物总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们过去闹革命不也是经历过不少挫折吗?改革开放是前人从来没有干过的事业,肯定也要经历不少的挫折。摸着石头过河嘛......”
    “舅舅,大道理我不懂,我只觉得这种设备许多方面不仅到了被淘汰地步,而且在安全生产方面也够呛。一套设备的成型生产线,必须有相应的场地设计。你看,许多地方连走道都没有留下,生产过程各种状况发生,能让员工安全撤离吗?还有!”我觉得我不能不说了。“我一眼就能看出这批安装人员根本没有资质,完全是游动于社会的拼凑班子。那个姓陈的带队,连起码的安装知识都不具备,连安装图纸都没有,场地怎么规划,设备怎么布局,怎样才能方便操作,怎样才能保障安全......”
    “聪儿,你是出过国的。你的眼光被资本主义社会迷糊了。我们不是常说了吗,我们到国外,要防止花花世界迷惑了我们的眼睛。资本主义的东西我们可以学习,但不能照搬。他们说我们中国不能搞工业化,说我们还停留在封建时代。是的,我们没有他们先进,但是我们可以因陋就简,走自己发展的道路......”
    “舅舅,这不是走什么道路的问题。”我很恼火。每次谈到设备和设备安装他总是七扯八扯。“周厂长弄回两千万容易吗?这两千万是三四三厂的救命钱!两千万的投入还叫因陋就简?好吧,反正全厂职工都指望着,我们做事总要对得起全厂职工,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吴聪没有能力,这个项目我不能参加。我还是回厂部。”
    席书记看着我目瞪口呆。
    “聪儿,可能是舅舅说话过火了,你看你,怎么和舅舅认真起来?你是行家,你多提出来让他们改。怎么样?”
    “安装都快完成了,还能怎么改?”我叹了一口气。

    “请问,您是不是吴星同学的家长?”电话里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
    “请问您是谁?”
    “我是吴星同学的班主任。我姓孙。”
    “哦!是孙老师。您找我有事?”
    “我想和您当面谈谈。”


    难道是星星出事啦?我心急火燎赶到三四三厂职工子弟小学。
    “我叫孙立新,是吴星的班主任。”孙老师微笑着。
    看到老师的笑脸,我放心了。
    “我家星星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孙老师说。“这都怪我在电话里没说清,但是这件事情也只能当面谈。”
    “怎么啦?”
    “今天吴星到学校,我发现他作业没交,问他为什么,他说昨天做完没带来。我叫他仔细清理一下书包,看看是不是留在书包里了。结果发现了在他的书包里有你们大人的一个笔记本。孩子不还小吗?可能大人们有用的东西没有收藏好,小孩拿了大人又不会怀疑他......”孙老师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这个本子对你们肯定很重要,不仅精美,而且保存得很好。”
    是那年詹梅三十岁生日时我为她画的“雪里梅花”。
    七年了,詹梅保存得很好。
    “谢谢您,孙老师。”我很感动。“以后再多多联系。谢谢!”
    “谢什么?”孙老师微笑着。“以后大人的东西要收藏好,孩子还小,不懂得东西的珍贵,好吧,您慢走。”


    这个小星星,詹梅收藏得这么严密的东西他都能拿走。一路上我思绪万千,仿佛回到了那年星星出生。詹梅肯定保管得很好,为什么这个东西会被星星拿走?哦!我明白了。自从我回来,詹梅就不在衣柜上上锁,星星看着好玩......
    “这个小东西。”我在心里呵呵笑了。“有时间一定亲自带他到老街走一趟,让老街的人羡慕,让娘高兴。”
    可眼前事务繁忙,星星也在学习。
    我娘肯定望穿双眼了。这么多年,从复习到高考,从上学到进修,好不容易学成归来,又赶上三四三厂面临危机......


    “位卑未敢忘忧国”,这道理娘一定懂,说不定到时候我娘还会在我的背上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呢。想到娘,我心里暖洋洋的。

    “杲杲,我总感觉那个席书记最后不会是好人。”封平说。“应当是他促成你和詹梅离婚的吧?”
    “不是。”我摇摇头。

二十四


 

    “哥!”是大憨粗大的声音。“我先给你个好消息,小聂和我现在在阳江,我们已经拿下了链轮加工项目。是铸造和机加工的全部业务。还有小聂正在和他小姨商谈,好象是大宗主轴业务吧。怎么样?这次没有白来吧!”
    “行啦,大憨!”我喜出望外。“你真行。是不是把张诚叫去一起商谈?张诚对机加工业务熟悉......”
    “好吧!”大憨回答。“我们住在阳江市商业局招待所四楼七号。张诚来了好找。哥!这是长途,我挂了!”
    大憨现在说话办事显得很成熟,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大憨。
   

    师娘说了,我读书走了,大憨难过了很久。以后按着我教他做事的方法上班,很快得到大家的喜欢。业余时间也看书,也练习画画,也喜欢用我给他做的雕刻刀雕些东西。
    “大憨,上班已经很累了。闲下来好好休息吧!”师娘有点心疼儿子。
    “娘!”大憨说。“我哥在的时候总是叫我多读点书,我听不进,给我做了刀我又没常练,和我一起练拳脚我又不是对手,比起我哥我差得太远。现在我哥又去读大学了,我更赶不上了。”
    “什么?你还想赶上你哥?”师娘惊讶了。
    “我没有想赶上我哥的意思。”大憨认真地说。“但我不想和我哥差得太远。要是人家问起来,我不是给我哥丢脸吗?”
    “大憨说得对,你就别长的短的啦!”师傅不耐烦地说。“大憨有这个想法是对的,聪儿花了那么多心血,到时候回来大憨没有长进他有多难受?”
    “这死老头,”师娘不满。“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也干涉?我是看大憨太累,怕他身体吃不消。你一天到晚没事干,去找老劳头他们聊天去吧!”
    “我一天到晚没事干?”师傅哼哼两声。“和这个老劳聊什么?还不是聊聪儿。记得送星星的时候把那个奶瓶带过去,梅子明天休息,她说了要自己带一天孩子。”

    “哥!以后的成型可以用挤压和冲压,那我们的铸造工艺不是没用啦?”
    “也不是。”我耐心回答。“许多小件现在都采用这种工艺,既快捷又优质。但是大型铸造件用这种方法暂时还是行不通的。以后有了小型铸件可以实验......”
    “我们厂好象还没有这种设备吧?”大憨很遗憾。
    “怎么没有?我在张诚那儿看到了一台挤压设备,好象还没有开封。”我讲。“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到时候需要的时候再说......”
    “哥!现在就需要。”大憨说。“有一批小的铸件正好接手,若是挤压成型能做到的话,效益不是大幅上升了吗。你来主持这次改进吧,我也在旁边学学。”
    “批量大不大?”
    “很大。”大憨回答。“不仅批量大,而且长期有做。哥!还有件事情和你商量。小聂他小姨那里需要一批焊工......”
    “要多少?”
    “大约三十多个吧。”
    “大憨,你真是做了件好事呀!”我十分兴奋。“解决了这么多就业,真是难得。那个小聂是阳江人?”
    “是呀!哥。”大憨笑了,恢复了憨态。“是我带的一个徒弟。进厂才三年多,工作表现很好......”
    “哈哈!”我笑了。“大憨真的了不起,如今都带徒弟了。”
    “小聂早就听说过你了,很想见见面。我说你现在很忙......”
    “见!”我毫不犹豫。“你安排一下,我还真想见见他。这次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得感谢他呢。他是什么情况?”
    “他读过高中,考大学差了几分。他小姨叫他复读一年可他不愿意,来了我们厂。也是他的命运吧,来厂没多久厂子就不行了。我们都等着下岗,小聂说:‘师傅,你要是下岗做什么去?你到哪儿我都跟着你。’我说,我一个工人能做什么?我父子都是三四三厂的工人,都做的一样工作,就会造型翻砂。小聂讲这活外面不是很缺吗?他小姨厂里就经常要外加工......这两年也搭帮他揽来这些活。”
    “你给我联系吧,我见见他,我还要和他多谈谈。那个挤压机你直接找张诚商量,设备改造的事他清楚。告诉大家,生产中要多注意安全。那边电缆车间我还有事。有空到我那里拿几本书看看,我从德国带回来的,主要是挤压造型方面的。我是按图翻译的,加了说明,你能够读懂。要不和小聂一起看,怎么样?”
    “哥,你还懂外文?”
    “出了趟国,怎么能不懂外文?”我苦笑着,回想起当初的强化训练。“学校为了我们进修,专门请了人对我们进行了短期培训,懂点皮毛吧!大憨,从国外回来我一直没进过造型车间,哥真想和你一起把这个挤压造型在三四三厂搞成功。可现在厂里是这样一个情况,周厂长又把担子压在了哥的肩膀上。不是大伙帮村着,哥真的挑不起......”

    “是聪儿吧!”席书记的叫声震动了我的耳膜,我连忙把话筒移开。
    “舅舅,我是吴聪。出什么事啦?”
    “马上到电缆车间来一趟。出事了!”席书记气急败坏。


    眼前的电缆车间乱成了一锅粥。围观的人很多,议论纷纷,我分开众人走了进去。眼前的场景令我吃惊。
    地上躺着两个人,血流了一地。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个小陈,说是可以投入试运行了。我组织了几个人......”
    “不是说试运行明天进行吗?怎么提前啦?”
    “唉!这也怪我。”席书记说。“我想早一天试运行就可以早一天投产,早出效益。这个小陈真是的,安装完了还拍着胸脯给我打包票,说是万无一失。保证一次成功。”

    “合同上不是说试运行由他们进行吗?怎么我们的人也上去了?救护车叫了吗?怎么还没来?”
    “我们厂里受伤的只有一个,是机修来的许雄,那个是他们的人。”席书记说。“聪儿,这事你看怎么处理?安装费他们已经结了,试运行又没成功,还伤了人......”
    “席书记,你先别慌。”我改变了称呼。“现在这么多人在看着你,你装也得装做镇定。我告诉你,安装的费用我叫杨惜芳没给付。因为我看了合同,安装包括试运行在内必须到了交付使用才能付款。小陈找过杨惜芳几次,都推给我了。那个小陈不敢找我,所以钱还没拿到。”
    “这我就放心了!”席书记长嘘了一口气。
    “席书记,现在受伤人员的救治要马上进行。”我提醒。“必须马上对他们的伤情进行检查,要是没伤得厉害还好,如果造成残疾,还是不能放心的。”
    “就是,就是。”席书记连连点头。“那车间这摊子由你来处理吧,关键是要马上找到小陈。我跟车去医院看看检查结果。这个救护车怎么搞的,怎么还没到?”
    “还有。”席书记转回来。“告诉杨惜芳多带点现金,我们随救护车一起去。那个小陈去了哪儿?他的人还在,伤得这么重,他倒好,开溜了。”
    “席书记,先救人吧!”
    “那他们的人我们管不管?”
    “什么他们的我们的?这不都是人吗?小陈再有错,他的工人没错吧!先救治了再说,伤了人还分什么他们的我们的?”这个时候,我成了他的“领导”。

    “吴聪,找我什么事?”我把张诚叫过来了。
    “张诚兄弟,”我态度十分诚恳。“现在电缆车间弄成这个样子了。我想迅速恢复,你看怎样?”
    “那些个事情就不查啦?”张诚说的是设备提供单位,我觉得很可疑,请张诚进行调查。
    “暂时不查,先让设备投入生产了再说。”我沉重地说。“刚才好多三四三厂的老工人都在场,他们看得直摇头。我想:难道三四三厂就真的没有希望了?我不信!我们三四三厂这样的工厂,这么多技术骨干,难道连一个这么简单的东西都拿不下?”
    “也好。吴聪。”张诚说。“完了我还要到医院去一趟,那个受伤的是我师傅的儿子。我师傅现在不理我,但我们师徒感情还在吧,师弟受伤了,我去看看还是应该的。”
    “许雄是你师弟?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想请你来是研究刚才的事故原因,听说是由于拉线时发生了断裂导致伤人的。你有没有解决办法?”
    “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个姓陈的小子找来,老子揍他个半死。”张诚狠狠地说。“我一开始就和席金龙说了,这种拉法不行,弄不好会伤着操作人员的。那个姓陈的家伙硬说不会,还讲老子外行。气得‘榫头’他们想动手揍他了。现在他溜了,你倒把我叫来处理。我不会理睬这件事情的,让那个姓陈的吃不了兜着。我要管这件事,会被弟兄们笑话。”
    “张诚,叫我说我们也算是三四三厂的老职工了。是吧,进厂十多年了。我们的师傅都退下去了,轮到我们掌管大事了。现在三四三厂面临困境,需要我们出力流汗了。不管过去电缆车间的做法有多大的错误,我只想迅速恢复生产局面,安定人心,使广大职工树立信心。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挑起这个胆子。”
    “吴聪呀吴聪,我真是越来越弄不懂你了。”张诚叹了口气。“好吧,老子豁出去了,我马上去调几个人来收拾,我们一起组织攻关,三天内拿出产品。怎么样?”
    “行呀!”我高兴地叫起来。“我印象中的张诚就是这个样子。我先把我的看法谈谈,第一,我觉得这个拉丝机有些陈旧,使用寿命不会长,而且原材料使用不当,加工余量太大,重新购置不现实,是不是自己做一台实行二次拉伸?第二,机架没有放平。这个我提过,被席书记否决了。现在看来必须放平,而且焊接也不牢固,得重新焊接。这个工作量很大,你要亲自指挥。第三,把各个车间的主任召集起来,齐心合力,到需要大家帮助的时候不得推托......”
    “造型那边的就别烦他们啦!”张诚建议。“你这个做哥的一声令下,忙得大憨不亦乐乎。要是在他们车间抽调人,那他们会有意见的。他们车间基本上没有分配到进电缆车间的人员。”
    “张诚,我不抽调造型车间的人大憨他也会有意见。”我告诉他。“昨天我和大憨谈了,大憨觉得他过去只顾自己车间而没有照顾其他部门真的羞愧。发誓以后要做到全厂一盘棋,这几天正在发动大家想办法,怎么扭转三四三的形势。看来他很有办法。这件事我想还是通知他一声,免得以后怨我。”
    “好吧1都听你的。”

    电缆车间开工了,全厂一片沸腾。
    “聪儿吗?我是舅舅。”席书记的声音有些疲倦。
    “什么事情?”我很简捷。
    “这医院还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要不,你先到医院来一下。”

    “车间的场地都清除干净啦?”席书记问。
    “已经投产了。”
    “小陈他们回来啦?”席书记很惊讶。“这个小陈,出事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现在医院的钱都花完了,不赶快汇钱医院马上就停止治疗。小杨也是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钱也不拿......”
    “舅舅。那个小陈没来!”
    “那怎么开的工?”
    “我组织了几个车间的人员抢修出来啦。机加工车间重新做了台拉丝机,产品质量很好,现在车间局面稳定,张诚正在组织生产。杨惜芳那里我会出面要钱,你累了,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席书记确实累了,连我看了都心疼。
    “还有,张诚去查了那家设备生产单位,这些设备都是报废的东西。......”
    “聪儿,这些都不说了。”席书记打了个哈欠。“我也是信了别人的话急于想拿出新产品才上当的。咳!真是见识学不完呀!聪儿,你说产品质量很好?”
    “是的,质量很好。”
    “那我得马上回去组织销售,马上弄回钱来。”席书记斩钉截铁。“三四三厂搞了这么多年军品,民品生产这还是第一次,这是三四三厂迈出去的第一步。行不行就看这次了。”
    “舅舅。”我看席书记今天很高兴。“安装方面的钱杨惜芳没有兑付,张诚调查,这个安装班子就是设备方提供的。设备有重大缺陷,安装也出了问题,估计对方已经躲起来了。我是不是可以看看当时引进设备的签约文件?如果有陷阱,可以以经济诈骗案向公安部门提起刑事侦察。还有,可以要求银行予以资金冻结......”
    “聪儿,这个事情就算了。”席书记显然不耐烦。“现在不是已经投入生产了吗?设备有缺陷还能生产产品?公安部门肯定不会受理。我说算啦!吃一堑长一智吧,我不想节外生枝啦!现在一心一意抓生产,看老周那里还会有什么好消息吧!”

    “再拿钱?”杨惜芳终于愤怒了。“席书记就是个无底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伤者放在医院总是要救治的吧?”
    “这个钱由他席金龙去出!电缆车间他耗费了多少?周厂长好不容易弄回来的钱都放到他那边去了。”
    “他这么做不也是为了全厂职工吗?难道他这么做是为他自己?”我有些恼火。
    杨惜芳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看来还真得是血缘关系呀!”杨惜芳酸楚地说。“你怎么一结婚就变了个人,过去那个吴聪哪儿去了?席金龙这么做你包容,搞砸了你收拾,对他的作为,你又了解多少?”
    “了解什么?”
    “现在席金龙向总厂财务提出电缆生产要独立核算。电缆车间自己做帐,根本不和总厂打交道,你知道吗?总厂购来的铜材花了九千四百元一吨,他拿去用只付给八千元,你知道吗?电缆车间的水电费用他不出一个子,总厂每月单单水电费要给他贴补几十万。还有厂房,仓库,都是免费使用,这个你知道吗?”
    随着杨惜芳的讲述,我的嘴张得越来越大。
    “一个独立做帐的部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单独形成了一个生产企业。别的不说,仅仅就国家税收都不知道要流失多少?我可以肯定地说,席金龙这样做,是在侵吞国家资产,是在犯法!”杨惜芳愤愤不平。“我已经向总厂提出了辞职,现在已经批下来了。你吴聪要钱从现在起不要再找我。”
    杨惜芳的眼泪下来了,看着有点可怜。
    “小杨,你别哭。”我劝慰着。“动不动就辞职有必要吗?如果电缆车间有问题,你可以向上面反映,也可以向税务部门举报......”
    “我的举报有用?”杨惜芳眼里明显带有火气。“席金龙不是詹梅的舅舅吗?当然,也是你的舅舅。我举报不是自寻绝路?算了。”
    “小杨,你可能把事情看绝了。”我说。“你刚才说席书记是詹梅的舅舅,是不是认为詹梅在包庇她舅舅?詹梅的脾性我知道,她绝对不是那种人......”
    “不要再说你的詹梅了。”杨惜芳再次爆发了,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你以为你们都是好人?我算看透了。你们,包括你吴聪,我过去瞎了眼,把你当朋友,今天我总算明白过来了,你们都是一些趁火打劫发国难财的人!过去张诚这么说,我还为你们分辨,现在看来,张诚说得没错。好了,这十几年算是一场梦吧,现在该醒来了。”

    杨惜芳走了,回新加坡去了。

  

           “杲杲,你真是麻烦不断呀!”封平还是那副讥讽的神气。

   “  .......”我无言以对。

   “幸亏她走了,否则你麻烦还不止这些。”他笑了。

   “为什么?”我问。

   “这个杨惜芳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封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二十五

    “聪,现在我总算安心了。”詹梅说。
    “这没头没脑的说的什么呀?”我莫名其妙。
    “那个杨惜芳不是走了吗?”
    又是这个杨惜芳!令詹梅耿耿于怀的人。
    “梅,今后最好别提这个杨惜芳了。”我很不满。“你这不是看轻自己吗?这不是侮辱你丈夫吗?做女人要有自信,别再怀疑了。”
    “这我也知道。”詹梅不好意思。“我总是感到一种威胁,聪,我是不是老了?”
    “没有!”我说。“你不论什么样子,在我眼里总是最漂亮的。过去不是说,属于自己的总是最珍贵的吗?自己的老婆难道会不珍惜?睡吧!我累了。”

    “您是吴厂长?”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你是?”
    “我叫聂东阳。”小伙子自我介绍。“是大全师傅的徒弟。他说您找我?”
    “哦!是的。”我很高兴。大憨的大名叫何大全,几次问我有没有时间会会小聂。

    “他都问了好几次啦!”大憨埋怨。“那次我说你想见见他,他高兴得不得了。可你总是忙个不亦乐乎。要不,取消算啦?”
    “不不!大憨,等我稍有空闲就见他。怎么样?”

    “我听你师傅说你在造型车间工作很努力。”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代的我。“我很高兴见你,你师傅说你为厂里争取业务方面做了很大贡献,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谈谈。”
    “吴厂长......”
    “小聂,你这样称呼我我还真不习惯。”我脸红了。“我不过是刚刚上任,而且现在是三四三厂困难的时期,如果厂里形势好了我不会想担当这样重担的。你师傅知道,我最喜欢的还是在车间和大家一起流汗水,做我的老本行。这个称呼我很难适应。要不,你也和你师傅一样叫我哥吧!我年纪比你大点,怎么样?”
    “叫哥?”小聂喜形于色。“那我们就是兄弟了,我干脆叫你吴大哥吧!”
    “也行。”我也很高兴。“那今后有什么话对哥就不能隐瞒啦。”
    “那是。吴大哥。”小聂笑容满面。
    “你师傅说你是阳江人?”
    “是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聂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他家住在阳江市政府大院,从小由小姨带大。
    “我小姨象是我亲娘。姨父在省规划局工作,小姨在一家国营大型工厂工作,负责生产调度和外协业务。”
    “那你怎么跑到三四三厂来工作?”我有些不解。
    “他们太腻爱我了,我受不了。”小聂有些委屈。“他们没有子女,是过继了我。那年我妈妈难产死了......”
    “这么说,你是他们从小带大的?”
    “是的。”小聂说。“我还有个姐姐,是我大姨收留了她。我小姨为我请了不少老师,叫我学这学那,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高考的时候又给我找来各种各样的古怪试题......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哪儿弄来的,反正我学不进。到了高考的时候,还在阳江的大宾馆定了一间房间,把我伺候得就象王子。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这是一个过分昵爱造成的悲剧。我想,象小聂这样的孩子,应当在细小的行为当中去发现他的爱好。一些做家长的拔苗助长,起到了反作用。
    “你现在有些什么业余爱好?”
    “我就喜欢和我师傅在一起,和他说说话,一起工作,看他练习石锁,还有听他谈谈吴大哥的故事......”
    “你师傅在三四三厂不景气的时候是不是很愁?”
    “开始是的,现在我请我小姨给他做了一些业务,他情绪好了许多。大哥!是不是我再多弄些业务过来......”
    “你不是说你不愿找你小姨的麻烦吗?为什么为了你师傅你能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其实,我对我小姨还是有感情的。”小聂叹了口气。“从小是她把我带大,我难道不知道?只是对她的一些做法反感。我知道她为我花了不少心血,有时候我真想叫她一声妈妈,可我叫不出......”
    “小弟,做人可不能忘本啦。”我郑重地说。“既然你小姨象妈妈一样待你,而且她的关心都是为你好,情感上应当胜过亲妈妈。我的情况和你不一样,尽管你厌烦你小姨的做法,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关怀你。人要换位想想,要是你小姨她会怎么想?”
    我把自己的经历和小聂说了。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娘和封慧封平,我的师傅师娘和劳叔孙叔......。
    “吴大哥,我知道了。我会改变我自己的。”
    “还有。”我交代他。“尽管你没考上大学,但是学习的机会并不是没有。你和你师傅说的那些东西我觉得很有价值。真的,小聂。有时候我感觉我落伍了,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我也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大哥,我师傅都和你说了什么?”小聂好像很紧张。
    “你不是告诉你师傅,象现在这样小打小闹解决不了三四三厂的问题,必须和强势企业合作才能走出困境吗?小弟,我觉得你说到了点子上去了。三四三厂想要走出困境,今天这里摸一把,明天那里捞一点还真难解决困难的。没有主力产品,没有与产品相关的专业技术,根本就没有三四三厂生存的可能!”
    “我师傅和你说了这个?”小聂惊讶了。“我那是说着玩的,大哥,你放在心上了?”
    “小聂。在我这里可不能玩笑。”我对三四三厂的解困问题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现在周厂长把这个担子交给了我,担负的是四千名职工的企业生死存亡,是三四三厂的发展壮大,更是改革开放新形势下的一种试探。我没有多少能力和经验,你师傅和我说起你对三四三厂改革的一些看法,我觉得很有创意,在困难的情况下也不妨一试。上面不是说了吗‘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是对解救三四三厂有用的做法,我想就是好方法。”
    “可是,大哥!”小聂急了。“我真是说着玩的!我知道,这样做是可以解救三四三厂,但是外面会怎么说你?大哥,千万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这不是现在最好的办法吗?”我问。“三四三厂现在什么都没有。无资金,无市场,无产品......甚至连发展意向都没有。和强势企业合作,充分发挥三四三厂的技术优势,从根本上扭转被动局面,使广大职工解脱困境不是大家期盼已久的吗?”
    “大哥,这事我和我师傅了解过了。”小聂诚恳地说。“许多人,包括许多老工人都反对这样做。我和我师傅做过调查,不仅行政部门反对,下面车间的一些生产工人也反对,最厉害的是老同志。他们说,这样做是出卖三四三厂!”

    小聂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要不,吴大哥。”小聂说。“我去找我姨父,他在省委规划部门。找他了解一下政策。”
    小聂提出的确实是个实际问题。慢说三四三厂的老同志,就是我们,谁不是对三四三厂充满感情。
    两千多职工下岗,大部分职工缺乏基本的生活费用,孩子们读书的费用,老人们的医疗费用......。
    大憨和张诚他们的小打小闹能够维持住全厂吗?除去周厂长带走安排的两百多人,电缆车间安置的三百多人,造型和机修现在上岗的也只有三四百人,还有一千多下岗人员急待安置......。
    机关干部是企业的沉重负担。这在危机到来才能看得出。
    宁可守着亏损企业当干部,不愿进入强势企业。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会丢失。
    “别的先不管,小聂。”我回到现实。“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应当找到了自己奋斗的目标。你应当朝着这个目标努力。记住,这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三四三厂的复兴......”
    “大哥,我能干什么呀?”小聂不解。
    “我觉得你在经营上很有战略眼光,如果能继续学习,将来不可限量。你的许多想法很新奇,也有独到之处。我们这一代是不可比的,你一定要珍惜。”我郑重交代。“我可以向阳江大学推荐,可以要求厂部把你作为旁读生派出。这次我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我必须要求你修几门必修课......”
    “我?......进大学?”小聂眼泪出来了。“这不是做梦吧?”
    “不是,小弟。”我安慰他。“即使厂部不能通过,我也会用其他办法为你谋划,总之,我们不能浪费人才。外派的事由我来操作,这个你就放心吧!”

    “是小吴?”周厂长的话音从长途电话里传来。“厂里的形势我知道了。我个人认为你这段时间做得不错,有些问题我想提醒你,机关改革暂时千万不能动。至于你说一名员工上学的派遣,我已经通过老席了解了,我和老席同意你的建议。”
    “周厂长,有关上新产品的问题我个人觉得还有待考虑。”我诚恳地说。“第一,厂里目前困难很大,您贷回来的两千万基本上用在了电缆生产线,基本上没有流动资金。第二,现在可以上的项目虽然有几个,不过都是利润极低的普通项目。当然,我们不能妄想一口吃成大胖子,哪怕是低附加值的项目也可以先上了再说,但是现在都卡在启动资金上面。国家最近又没有相应的扶植政策,所以,新上项目很困难。而且,再向银行贷款几乎不可能......。”
    “小吴,不要悲观嘛!”周厂长安慰。
    “周厂长,我这不是悲观。我是觉得这条路行不通。”我耐心解释。“这就和教科书一样,大家都知道,困难来了,开发一种新产品,进入市场然后拿回资金,困难似乎就可以解决了。可是,事情往往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现在看来,三四三厂资金没有,市场没有,生产或者加工新产品的设备和技术也没有,甚至能够决策意向的领导层都缺乏共同的认识。因此,我反对继续开发新产品,这在目前不现实。我想......”
    “小吴。电话里面讨论讲不清楚,我很快回来一趟,和你,和老席交换一下看法,同时也整顿一下机关作风。你看怎么样?”
    “好吧!”我无可奈何。

  二十六

    “聪。”詹梅一见我回来,马上迎上来。“一个叫做董奎的人打电话来,请你去趟阳江市。”
    “董奎?”这个名字好陌生。“他在电话里说些什么?”
    “他说他是省规划处的,特地找你谈谈。”
    哦!我明白了,是小聂的姨父找我。
    “这个董奎是谁?”詹梅刨根问底。
    “厂里一名员工的家长。想找我了解一下他在厂里的工作情况。”
    “是个青年?”
    “是呀。”
    “男的女的?”
    詹梅显然被杨惜芳的存在吓怕了。现在简直是草木皆兵。
    “男的。你应当看到过,就是大憨的徒弟小聂。”
    “不可能吧!”詹梅充满怀疑。“小聂是个小青年,调皮活泼。会有什么事情惊动他的家长?再说啦,他的家长怎么会姓董?”
    “梅,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和我一起去。小聂的家是住在阳江,他是他小姨和姨父带大的。正好,我们不是很久没去你家了吗?干脆一起去吧,当作探亲好了。”
    “你现在这个时候怎么会有时间?”詹梅当然愿意。“我看你萎靡不振,是不是遇到麻烦啦?”
    “我有什么麻烦?”我的心情确实郁闷。“工作上的阻力太大,我也想和爸谈谈......”
    “好呀!”詹梅喜不自禁。“他约的是明天,在阳江大酒店黄花轩。明天正好星星放假,我们一起去吧。”
    电话响了。我走过去接。
    “喂!是吴聪吗?我是‘四皮’。”张诚这个家伙!
    “什么事?”
    “能出来谈谈吗?”
    “当然可以。什么地方?”
    “就犁沟吧。要快!要谨慎!”

    “我派了黑娃去了解了,根据那个受伤的安装人员提供的情况,找到了当时他们提货的仓库。仓库的保管员说,电缆设备是一个叫做蓝天公司寄存的。公司的负责人姓黎,四十多岁,高瘦身材,条形脸,眼睛有些歪斜。吴聪,果然不出你所料,这个蓝天公司是个皮包公司。我在工商查过,这个公司根本没有注册登记,所以也查不到资金帐户,现在看起来席金龙应当是卷入了这个案子。我们是不是可以报案了?”
    “张诚,现在情况这么复杂,显然对方是经过策划的,要拿到证据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你怀疑席书记是不对的,他怎么说也是一个老党员,是一级党的领导。我只能认为他平时没有认真研究生产经营方面的知识,什么同流合污我看还不至于。再一个,他对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复杂性认识不足,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现在不是有很多干部都上当受骗了吗?......”
    “吴聪!”张诚怒气冲天。“我们辛辛苦苦查找了半天,到了你这儿就一文不值!我们跑了多少冤枉路,花了多少冤枉钱!我早知道你会处处包庇席金龙的。算我瞎了眼,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找老子!”
    “张诚,”我有些内疚。“你听我说......”
    张诚不依不饶自顾自走了。

    “怎么回家休息一下也不消停?”詹梅不满。“到底什么人找你,神神密密的?一去又去了这么久?”
    “是一个同事找我。”
    “什么同事?是谁?”詹梅刨根问底。
    “梅。我想我还有隐私权吧?”我刚刚被张诚吆喝了一顿,现在又被詹梅追问。“我告诉过你,我决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现在管着全厂的事情,有些情况是不能和家人随便说的。”
    “聪。”詹梅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当然知道你有一些事情是不能随便乱说的。原谅我好吗?我是看你去了那么久,回来脸色又不好看,才关心你的......”
    “好吧,梅。我说了不会计较的。”我实在太疲惫了。“我想休息一下......星星快回来了吧?叫他别来打搅我......”
    ......。

    “你就是吴厂长吧?”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汉子起身握住我的手。“真是冒昧给你打电话。这是我的妻子罗芳。”
    “哪里哪里!”我还真不会客气。“您叫我吴聪好了。我和小聂兄弟相称,应当叫你一声叔叔,这位是罗阿姨吧?我的师弟何大全见过您,说您帮了我们不少忙,我还没拜访您,您们到是客气。要不,这个饭局我来请。”
    “小吴!”罗芳说。“东阳在家夸你,我还真奇怪。一个自视清高的小青年会这么追捧一个人,我还真没见过。东阳是我二姐的孩子,我二姐生下他就过世了,东阳是我带大的。可他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妈,这次回家真把我弄糊涂了,不仅叫我妈,还检讨了。嗨!今天见了,我还真服了,你真是温文尔雅。三四三厂有你,应当是可以解困的......”
    “阿姨,您可别这么说我。”我满面通红。“我作为一个大哥哥,也作为小聂的领导,和他经常谈谈话是应当的。虽说是唠唠家常,能够开导一下也是我的责任。再说,小聂帮了我这么多......”
    “小吴,你就别说帮了。”董奎打断我的话。“既然你小吴这么看得起我们家东阳,那我们就算是一家人啦。这个饭局你请也行,我请也行是吧?那今天算是我请。你不要客套了,再客套是不是见外了?说实在话,小吴。我们东阳确实是他小姨惯坏的,其实他很聪明,小时侯我就看出来啦。学习不用督促,一督促成绩反而下降。我和罗芳讲过多次,是吧,可我是他姨父,真有点不好开口。这次叫我爸爸,我感动得流泪了。真的,小吴,再别说阿姨帮了你们,是你帮了我们。今天我非得请你来谈谈,见见面,希望以后能多来家坐坐......”
    “董叔,我会的。”我十分诚恳。
    “小吴。”罗阿姨说了。“东阳说了,你让他去阳江大学旁读,学工商管理,还真对了这孩子的心。其实,他去三四三厂是和我作对,故意呕我。我们春晖集团是个国有大型企业,是全国重型机械制造业的龙头企业。当初他高考没上重点分数线,我叫他先复读一年再考,这孩子就是不愿意,我让他进春晖,他更是不肯,气得我三天三夜睡不着觉......唉,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造了孽,使得他处处和我作对。”
    “阿姨,现在不是好了吗?我相信小聂以后会懂事些,会处处尊敬您的......”
    “小吴呀!这还不是你开导?象他这样的犟牛,还真不容易降伏。他就是找我帮忙给三四三厂搞点业务,态度也是气鼓鼓的,好象是我欠他的......”
    三个人都大声笑起来。


    “小吴呀!”董奎说。“这次厂里派他到学校学习,没有阻力吧?三四三厂不是资金紧张吗?要是实在为难,我们可以自费旁读。以后都是自己人了,我们不想让你为难。听大全师傅说,你刚从国外回来,厂部许多干部对你主持日常工作有看法,这么大的决定,要是不能通过也是正常的......”
    “董叔。这个您放心,厂里主要领导都点头了。”我诚恳地说。“我是看小聂这样下去可惜,即使厂里不同意,我也会帮他想办法的。我岳父这次出面帮我找了学校领导,都已经办妥了。您放心吧!”
    罗阿姨说:“都说了半天了,是不是该上菜了?”
    “上吧!”董奎说。“东阳遇上了小吴真是他的福分。小吴呀1我们不言谢了,说谢谢就见外了。以后有什么为难事,只要我能够帮你,千万不能客气。还有你罗阿姨那里,只要能够做到,尽管开口。......”
    “小聂呢?是不是等等他?”
    “他呀,”罗阿姨笑了。“现在在三四三厂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比起我们热闹多啦!”

    “小吴呀!三四三厂的症结到底在哪里,我想听听你的见解。”董叔醉眼朦胧。“东阳说你做事情总有独到之处,分析问题也合情合理。”
    “董叔。”我第一次尝试白酒味,已经是满脸通红。“我刚从国外回来,实际上对厂里的事情并不了解。可周厂长临走时交代过,叫我回来后担任副厂长,处理日常事务,这是厂部的决定,我只能勉为其难。许多问题我只能是通过调查研究和听取大家意见才能办好的,哪有什么独到之处。我认为,三四三厂目前面临的是对外界了解不够,市场调查没有开展,这次周厂长外出就是弥补这个缺陷。这些方面的不足,造成了新产品上马举棋不定。市场需要什么?我们并不清楚,而且我们还有种急于求成的心态,给这次电缆生产上马造成了损失。当然,电缆这个产品市场需求量很大,是可以上马的产品。但是,目前电缆生产的设备到了什么程度,生产规模达到什么状态是最佳?我们并不知道。因此,急急忙忙上马,造成了资金的很大浪费。这是个沉痛的教训。至于今后怎么办,我想先总结一下,因为很快就要过春节了,周厂长也会利用这次休假回来一趟。至于我自己,当然也有一些想法,特别是和东阳谈过后我有了一些新想法。”
    罗阿姨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走出三四三厂看外界。这就是我准备做的一件事......”
    “小吴呀1我问你这些问题就包含这个意思!”董叔兴高采烈。“我想不到你马上领会了。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呀!在这里,我可以透露一个信息,距你们三四三厂不远,有个沙头镇吧?就在这一两年准备升级为县级市,那里可能有大发展。你首先知道这个消息,可以预先谋划,能够抢先一步,到时候就能立于不败之地。特别是你这种人,我相信不会失去这个机会。你可以从这么几个方面去谋划,第一,城市建设的各项设施,沙头镇的地域特色可发展哪些方面等等。第二,三四三厂有哪些优势是不可替代的,发展自己的优势,可以到时候使优势转化为胜势。”
    董叔看我目不转睛地听着,更加来了兴致。
    “沙头镇是个沿湖城市,近几年带来了较大的商业优势,是今后开发利用的重点,也是国家今后谋划发展的地域之一。省里明确了沙头镇的地理定位,航运带动周边的经济发展,还可能将金塘的铁路延伸致沙头镇。这样,沙头镇的发展将要腾飞。我认为,省政府的决策是正确的,这也对三四三厂的今后发展带来了极大的契机。小吴,我真羡慕你们这代人,可以说是赶上了好时机。国家经济的发展,你们这代人是不是能够挑得起,我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无论你还是东阳,都让我看到了希望,不!不止是希望!中华民族的崛起,应当就寄托在你们身上!”
    董叔充满激情的话语,让我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董叔。”我充满感激。“您今天可是给我上了一堂前所未有的课。在这之前,我哪里知道这么多?您放心,我们这一代决不会辜负历史的重托。三四三厂我们一定会搞出名堂来,今后的发展机会我们也不会放过。我们还有许多不足,需要您今后多指点。当然还有罗阿姨,今后仰仗的地方还很多。周厂长马上就要回来了,今后怎么运作,我会好好向您们汇报的。”
    “小吴呀,怎么和我们客气起来了?”罗阿姨用埋怨的语气。“老董说的是今后,我想和你谈谈现在。老是把产品的部件拿出去做,我们也认为不妥。而你们总来进行业务联系也麻烦。其实我们春晖集团早就有这个打算,扩大自己,做大企业,打造中国重工设备第一品牌。象你们三四三厂这样的企业是我们早就想联合的。东阳和我谈过,你董叔叫他先做调查。还真让你董叔猜到了,三四三厂大多数不同意联合。老董说,这个事就算了,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总有个过程,我们也不能急于求成。可是我想,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机会只给予那些有准备的人和有战略眼光的人......”
    “好啦,罗芳。”董奎教训妻子。“小吴现在还没到拍板的地位,你就别难为他了。我们国家的情况就是这样,进一步退两步,反反复复,最后才能达到认识一致。就让大家在学习中成长,这样的学习更能对今后发展有利。是不是,小吴?”
    我呵呵笑着。这对夫妻真是有趣!

二十七


    周厂长在春节前没有回来。
    在电话中我详细地向他谈了和春晖集团联合的事。
    “先谈谈吧!”沉吟良久,周厂长终于说话了。“小吴呀!说句良心话,我真羡慕你。这一年多我在外面也是找联合对象,特别是象春晖集团这样的企业。可是没有成功,你一下子就得到春晖的认可,可能有许多原因。先谈吧!记得多和老席商量。特别记得把我的意见传达给他。老席,哦!他是你舅舅,这更好说话。是不是?这件事情肯定会引起全厂轰动,这个我是了解的,特别是老同志,三四三厂是他们一手建成的,一下子要和人家联合,大家肯定舍不得。你还年轻,可能对这种状况不适应。不要紧,先把东西谈出来,到时候我回来处理。”
    “周厂长,我真想您马上回来。”我心急如焚。“我想在春节前把这个搞定。对方已经两次来三四三厂考察了,基本的东西已经谈妥......”
    “老席是什么意见?”
    “这阵子我根本见不到他。”我说。“电话也打不通。还有有关电缆车间的许多事情我也插不上手,席书记从电缆上马起就丢下总厂不管了。自从我回来以后,席书记基本上就管着个电缆车间......”
    “是这样?”周厂长沉默不语。
    “还有其他情况吗?要是没有,刚才你给我反映的情况我和老席交流一下。如果你见到他,还是要主动和他谈谈。一个全厂的主管领导总不能去抓一个车间吧?好了,小吴,就这样吧!我祝你春节快乐,全家幸福!”
    “周厂长,谢谢您。”我很感动。“我也祝您全家春节快乐!”

    “聪儿呀!”席书记靠在转椅上。“春节快到了,有什么打算?”
    “席书记,我想在节前把春晖这个事情定下来。我已经和周厂长通了电话,周厂长同意了,要我和您商量一下。”不叫舅舅,这是在工作场合席书记定下来的。“春晖集团已经在我们这里考察了两次,属于基本上满意。这个春晖我去过,真的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借鉴......”
    “聪儿呀!既然周厂长已经同意,你又去了春晖,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要是你觉得行,你想什么时候解决都行,不过,要做好职工的思想工作。我不想因为你使得厂里不稳定,知道吗?”
    “舅舅!”我情不自禁。“我马上通知春晖,要不我亲自去趟阳江......”
    “你急什么?”席书记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做事要沉得住气。自己再仔细想想,应该没有哪个环节会出事吧!在外面要顾及三四三厂的面子,不能任人宰割。我们该争取到的利益一个也不能放过。知道吗?特别是三四三厂的启动资金要给足。”
    “席书记,您认为启动资金多少合适?”
    “怎么也得五千万!”席书记一口价。
    “五千万?”我确实惊讶。
    “低于五千万免谈。”席书记这句话好象很蛮横。“聪儿,春晖是个暴发户,不拿白不拿......”
    “席书记!”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们是谈合作的。不是......”
    “我知道。是合作,但合作不能不讲原则吧......”
    “双方合作必须拿出诚意而不是讲条件。那如果春晖拿出五千万,是不是可以签字?”
    “签吧!”席书记好象面临世界末日。“但要在五千万到帐后......”
    “我知道了!”我不想再看他的这副形象了。

    “小吴,这就是季总。”罗阿姨指着一个高个男子介绍。
    季总伸出大手:“季欣。我知道你叫吴聪,目前三四三厂的支柱。”
    “季总可别这么说。”我满脸通红。“我哪里是什么支柱?”
    “小吴。——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季总神采奕奕。“谦虚固然是好品德,但是做人还必须得有自信。是吗?我说你是三四三厂的支柱并没有错。你们周厂长我认识,是一个畏首畏尾的人,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缺点。可我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合作。我喜欢朝气蓬勃并具有创新精神的人。你们周厂长托人找过我,被我拒绝了。当然,我当时不知道三四三厂还有你这号人......”
    “那时我在国外进修。”
    “这个是我后来了解到的。”季总说话不让人有思考的机会。“你们席书记那时向外开出的价目是五千万。哈哈!席书记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是在山沟里呆久了的人,目光短浅......”
    “季总。”我心里有怒气,但还是不卑不亢。“我们三四三厂的领导人物在您的眼里似乎一钱不值,那三四三厂在您眼里的地位是不是和她的领导人物一样?”
    “哈哈!生气啦?”季欣笑了起来。“不是,当然不是!你罗阿姨给我介绍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借助她来影响我。我也是一个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商油子了,这么大的联合项目我当然得谨慎。我派出了两次考察,就是对三四三的周边环境进行调查,对三四三厂的人员进行摸底,进而确定三四三厂的发展定位,进而谋划三四三厂的发展模式......总之一句话,这种筹划是在考察时同步进行的。”
    我十分惊讶!
    “那您给三四三厂怎么定位?”我得小心翼翼了。
    “三四三厂可以作为春晖集团的一个生产基地。当然,这样的基地我们还需要许多,甚至要到国外去建立。如果是你吴聪来春晖,我可以给你一个副总,年薪五十万。但是,三四三厂也是我梦寐以求的。这是个老的军工企业,有从全国各地抽调的精兵强将,技术实力不可低估。所以,最终确定将三四三厂在五年内打造为阳江最大的重型设备生产基地,总投资十六亿元......”
    “十六亿?”我惊呆了。“您怎么估计三四三可以容纳这么大的投资?”
    “三四三厂的地域广阔,水旱两条通道可以作为发展的未来资源。加之沙头镇即将划为县级市,国家近几年将把建造高速公路作为拉动经济发展的重大措施,各条铁路建设复线等等,都说明,市场对大型机械设备的需求巨大。同时,农村改土改田,城市基础建设都需要这种大型设备。小吴,你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刚刚认识的季总了。企业的发展确实需要看清市场形势,而三四三厂寓于条件局限,怎么能有这种战略眼光?
    “前期投资最大,约占总投资的一半。”季总投来询问的目光。“不会又吓着你了吧?”
    “这笔投资首先要解决的是加工设备的更新和改造,员工的技术培训和组织结构的建立,在三四三厂设立一个质量检验系统,还包括生活服务设施的建立,组织部分没有技术专长的人开辟第三产业,总之,不会让三四三厂有一个闲人,不会让三四三厂有一个下岗人员......”
    “季总。”我鼓起勇气。“关于三四三厂的独立性问题我是不是能得到一个答复?比如说企业的独立核算,管理模式和人员分配等等......”
    “小吴。”季欣很奇怪。“怎么问起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双方的合作还存在着阻力?当然,从我了解到的三四三厂的情况来说,想要一帆风顺是很难的,特别是象三四三厂这样的情况,不仅机关干部持反对意见,很多三四三厂建厂的老同志心里也很难受。不过,小吴。我仔细研究过了,既然双方有意愿合作,独立核算这样的要求是很难办到的。至于说管理模式,如果你小吴的管理模式很好,不仅可以在三四三厂实行,同样可以在春晖集团全面推行,只要是对经济发展有益,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能采用?当然,不能独立核算并不是说不实行承包制。可以先进行产值利润的核算,这点我可以承诺,如果三四三厂的生产和利润指标能够超越春晖集团的话,可以按照你们的指标付给职工的报酬,如果达不到,还是参照现在春晖职工的收入发给。当然,我知道这次合作三四三厂机关干部的意见最大,但我很难迁就他们。春晖集团是一个生产企业,需要创造利润,不能给企业创造利润,我们就要改造他们。象他们现在这样坐吃山空的过日子怎么行?”
    “退休人员怎么办?”
    “按国家规定办。”季总神定气闲。“这可能触及到某些人的利益,小吴,我们也是国有企业。可是比较三四三厂,我们的员工收入是你们的几倍。即使你们为我们加工配件,也远远低于应得价值。为什么?因为这种配件有人抢着做,把价格拉下来了。你罗阿姨不会蒙你的,但是这种大路货价格已经是这样了,总不能为你们把价格提升起来吧?是不是?但是将来,企业退休人员起码可以稳定地拿到退休工资。”
    “季总,刚才听了你讲的很有启发。来之前我征求了两位厂级领导的意见,只要条件合理,我们愿意和春晖合作。”
    “那你认为条件是不是合理?”
    “超出我的预想,可听了您的分析,我觉得又在情理中。”
    “那好!”季欣是个爽快人。“拿酒来!”
    服务人员送上香槟酒。在场的每一位都端上了。


    “请问,哪一位先生叫吴聪?”一名酒楼服务员进来问。
    “我就是。”
    “楼上有您的电话。”
    什么人在这即将开始的签约会场制造了这么个插曲?是祸是福?


    “聪儿吗?我是舅舅!现在还没签字吧?”
    “没有,正准备着呢。”
    “那好,你马上回来。”
    “为什么?”
    “你回来就知道了!听着,不能签字。”

    整个三四三厂区冷冷清清。
    我被免职了,大憨怒气冲天,也下岗不干了。
    造型和机修两个热火朝天的车间停产了。外加工业务的链条也同时断裂。
    “一些人上告,说你吴聪出卖三四三厂,上面来文件了,要求我们暂时免去你的职务。”这是席书记和我的谈话。“吴聪呀,我不想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这次主要是老工人,他们怎么能想通?一手泥一把汗的把三四三厂苦出来了,到时候成了别人的盘中餐。舅舅知道你从回国以来就没日没夜的工作,你是想尽快把三四三厂搞上来,可能是你方法不对,什么人都可以得罪,这些老同志可不能得罪。他们上面基本上都有各种关系。这些老同志上访,上面不得不发个文件稳定人心。再一个,马上要过年了,你就休息休息。要不,帮舅舅看着电缆车间。现在只有这个车间还在生产,任务紧呀,连春节也不能放假。你看到了,电缆的销售虽然好,但现在社会上有一种不好的风气,就是要拉关系。我也想趁春节前出来拉些关系,为明年销售打个好的基础。事情我会尽快处理好的。”
    “舅舅,您去吧!”我心里苦闷。“我会好好照管电缆车间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席书记高兴了。

    这个车间凝聚过我的心血。眼前的机器平稳运行,产品正源源不断地从机器中吐出。
    “吴工!”有人叫我。
    “您是......”
    “我叫王开忠。‘五兄弟’听说过吧?我是老四。”
    “你大哥还好吧?”我是说张诚。
    “他一肚子气没地方出,早就甩手不干了。”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老四叫“黑娃”,说起话来愤愤不平。
    “因为我?”
    “那次为了追寻设备来源,我大哥给我下了死命令。结果我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线索联系到席金龙,我大哥告诉你,你反倒包庇席金龙。我去问我大哥怎么办,被我大哥当面就是一顿吼。”
    “王兄弟,我也没有包庇席书记,我只是认为证据不充分。怀疑一个人必须要有充足的人证物证,否则别人会说你诬告。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下岗职工再就业问题......”
    “吴工,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你就这么相信?”我苦笑。
    “当然。”“黑娃”神秘地说。“你知道那个安装队被救的人是谁吗?他是我远方姨老表。他根本不会安装工作,是他们请来的零时工,负责后勤的。那天你的一句话感动了他,他把事情都跟我说了。我告诉了我大哥,大哥说,正好你也找过他,要查设备提供单位。我去问他,他并不知道。只知道那个仓库的地址。我追查到最后,才吊出了蓝天公司这条线索。”
    “是的,你大哥找我,认为席书记卷入了这个事件。是我要他不要再调查了,事情总会有个结局,但当务之急是就业。”
    “听说你和春晖集团正准备签约了,是席金龙把你叫回来的?”
    “是呀!签字现场用电话叫我接的。”
    “你知道上访的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神色凄然。“事情反正到了这一步,知道又有什么用?还是说说电缆生产吧,现在状况怎么样?”
    “一般。”黑娃说。“出过几次事故,都是我们自己修理的。难度不大,我真想不到,这样的设备花了九百多万。三四三厂一个穷光蛋,烧起钱来倒大方得很。”
    “销售怎么样?”
    “销售出奇的好,要不怎么春节还加班。”
    “现在你们工资多少?春节的加班费呢?”
    “这个可不能提。反正比起厂里正常状态的时候少三分之一。”黑娃作个怪象。“没事做,工资再少也得做下去。我倒是准备走人,和我大哥做其他事去。你问春节加班费?照平常就不错了......”
    “国家不是规定春节加班三倍的工资吗?”
    “哈哈哈哈!吴工,你相信?或者国家是规定了加班发三倍的工资,可咱这是三四三厂呀,你不做别人做。”
    “这些都是谁说的?”我满腔怒火。
    “席金龙嘛。”黑娃愤愤地说。“他在厂里讲了,他最喜欢就是下岗工人多。应了旧社会那句话,三条腿的蛤蟆少见,两条腿的人到处是。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受伤的许雄吗?到现在还没好,医院住不起,只好回家养伤了......”
    我眼前出现黑嶂。
    我必须拨通席书记的电话,必须把事情问个清楚。

    “吴聪,是你。”席书记悠闲的声音。“是不是电缆车间出事了?你在现场还会出事?我看你就别吓唬我了。哈哈!”
    “席书记。”我压住怒火。“那个许雄的伤,家属说了还没痊愈。现在过春节了,是不是给他拿点治疗费?”
    “许雄?哪个许雄?”席书记几个月前的事情居然想不起了。
    “就是那次试运行的时候受伤的工人,原来机修车间的。”
    “哪个许雄?聪儿,我真的没什么印象了。机修车间的?那要他找机修车间去吧!我现在事情很忙,最好不要什么事情都打电话来了。”
    “还有一件事。”我平静地说。“职工反映春节加班没有加班费,是不是有这回事呀?”
    “你看你。”席书记来了脾气。“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总没个完。这算什么?许多职工连生活费都发不出,他们还闹什么加班工资?聪儿,你可别跟着瞎起哄啦。你让他们想想,是在电缆车间好好干还是走人,都由他们自己决定,我席金龙不会强留。”
    “席书记。”我继续罗嗦。“听您的口气,我怎么觉得这个电缆车间好象是您的私人财产?当初两千万是周厂长为解决全厂职工困难贷款来的,您全用到了电缆车间,您只安排了三百来人,其他的职工都没有份,就是这三百来人,也只是比拿生活费的多不了多少。现在连春节加班您都不发加班费,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吴聪!”席书记的怒吼从电话里传来。“你不要忘记,你现在已经不是厂部的干部了!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论职位我是三四三厂的党委书记,论辈分我是你舅舅!我命令你现在在电缆车间等着我。我马上回来处理你的问题!”

    “回来啦?”詹梅迎接我。“我都听说了,我舅舅也是,这么一点点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等下我让我妈妈来教训教训他。聪,你就别生气了。”
    “我哪里生气了?”我面带微笑。“我现在觉得很轻松,好象卸下了一身负担。星星回来了吗?”
    “快啦。”詹梅也笑了。“他每天嘟着个嘴说,爸爸还是从前一样不回家。他都快认不出爸爸啦。”
    “以后我松泛了。”我笑容中带点苦涩。“好久没去老街了。以前想去总是没有工夫。现在好了,不仅无官一身轻,而且无职一身轻啦。”
    “你当我舅舅真的会开除你呀?”詹梅说。“我想他只是想吓唬你一下。要不,你去师傅家坐会,等星星回来了,我叫他去喊你。”

    “怎么样?”师傅面带微笑。“这叫凯旋归来吧?哈哈哈哈!”
    听着师傅爽朗的笑声,我的心再次轻松了。
    “大憨这次又犯傻了。哈哈!”师傅调侃。“当然,席金龙这种做法确实不当。聪儿,告诉师傅,春晖集团准备怎样和咱们联合?”
    “春晖准备五年投资十六个亿,前期八亿。”我平静地说。“他们承诺,要在三四三厂建立一个大型生产基地,专门生产重型机械设备。他们保证退休金足额发放,保证为非技术人才创办第三产业,承诺对生产工人进行技术培训,收入达到春晖的水平,甚至可以试行承包利润指标让三四三厂职工的收入超过春晖集团,而且保证不让一个人下岗。......”
    “可席金龙讲吴聪正在和春晖集团就三四三厂变卖讨价还价,估计最多五千万。到时候,厂部准备打发相应的遣散费,年轻的留下,年老的走人。还有机关人员到春晖将面临下岗,因为人家有的是干部。如果吴聪达成了这个协议,吴聪就为春晖立了大功,人家要留他,给他年薪几十万......”
    “五十万。”
    “聪儿,人家真的给你五十万?”
    “是的,真给五十万。他们季总说了,即使是和三四三厂联合不成,也可以单独聘我。年薪五十万。”
    “那你为什么不去?”师傅瞪着眼睛。“这席金龙不是开除你了吗?你不是正好一走了之了吗?”
    “有人出过更高的价请我,我还是没去。”我说。“在德国的一家公司,他们出二十万美元聘我,我还是拒绝了。”
    “你比大憨更傻。”师傅说。
    “师傅。”我喊。“您又在考我了。当年您到三四三厂,家里多困难?可是您来了。您舍小家为大家,不是师娘帮靠您,您能支撑?我不会单独到春晖去的,我不会出卖三四三厂。我的命运和这家工厂是相连的......”
    “孩子!别说了!”师傅老泪纵横。只有这一刻,我们师徒才能让眼泪尽情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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