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印象（一）

 　1996年，中韩建交4年后，外祖母猛然得到她父母的消息，立刻着手办理出国手续，在阔别故土50多年后，终于踏上了回乡寻亲之旅。那时我才13岁，有一天正在上课，妈妈突然来到学校，与老师低语了一会儿，就把我从课堂里带了出来。我懵头懵脑的被妈妈交给了列车员，一路怯生生的坐火车来到了北京，还没来得及看北京一眼，就又被外祖母急急的拽着一路小跑的上了飞机。提心吊胆的在天上飘了一会儿，就到了韩国汉城。汉城要比北京楼房更现代，汽车也比北京的高级，那时的北京到处都是黄微面，石家庄还是自行车为主。

　　我被外祖母拎着一路小跑，眼花缭乱，气喘吁吁，这里满大街都是韩文，满耳听到的是韩语，铺天盖地的广告。我从小在汉族人群中长大，在汉族学校念书，仅会说几句蹩脚的日常韩语，韩文字几乎不会写，在这里，真有异国他乡的感觉。在外祖母的弟弟家，我第一次被要求行韩式礼，表姐指导我先跪下，把手扶在地上，叩头，然后站起来，再跪下，聆听长辈教诲。韩国的大人们像中国的长辈们一样，一如既往的捏我的脸颊，以表示对我的喜爱。

　　外祖母的父母并没有被日本人杀死，他们幸运的躲过日本当局的搜捕，辗转来到了中国上海，靠行医维持生活，不幸的是，日本人像幽灵鬼魂一般追踪而至。他们不得不流亡到武汉，广州，重庆。他们又被携裹进战争中，夫妻双双被国民政府征召，抢救医治源源而来的大量的伤兵，外祖母的父亲还不幸被炮弹炸瞎了一个眼睛。日本投降后，他们回到了汉城，重操旧业，在汉城开中医医院，继续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他们又有个儿子，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还有一个大女儿被弟弟弟媳给弄丢了。他们通过各种渠道苦苦找寻，但是当时中国和韩国的关系处于冰点，普通百姓哪里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父亲临终留给儿孙遗言：继续找寻他们的姐姐，要一直找下去。她的母亲因为长期思念女儿，精神失常，郁郁而终。中韩建交后，她的弟弟曾经在吉林日报辽宁日报发寻人广告，但是姐姐一直杳无音信。

　　令人嘁嘘的是，外租母却一直认为父母早已不在世上，一个人在中国孤孤单单的生活着。这期间，她经历了战场上的生死考验，经历了离婚，经历了被下放到农村，当时两个女儿在农村下乡，在山区寂静的长夜里，不知道独自一人的外祖母想些什么。写到这里，我的眼泪潸然流下。

　　外祖母在父母的坟前长久的伫立，任山风呼啸，吹散斑驳白发。父母亲离开时她还不到2岁，她在叔叔的家里长大，根本就不记得父母的容貌，只是现在才在照片里见到父母，她捧着照片，久久的凝视，仿佛要把父母刻在脑海里。大家都在坟前跪拜，只有外祖母神情凝重的致敬军礼，那只在战场上伤残的右手依旧带着白手套。如果中韩早上十年建交，或许她就能见到她的妈妈，很难想象一个一辈子没有见到妈妈的人是有多么的遗憾，而当外祖母知道她的父母亲苦苦的等待找寻她，而她又心冷如冰的独自生活在几百公里外，那时怎样刻骨铭心的痛啊。她服从组织上的所有决定，就是对中日友好耿耿于怀，她始终不能原谅那些没有人性的侵略者。

　　外祖母的名字已经被韩国政府承认，那是她的同学经过不懈的努力争取的，她一直处于失踪状态，而她的同学们均已年迈，他们要在有生之年为她争取应得的荣誉，他们认为她已经牺牲了。她到来时，她的同学仅有两名在世，只能坐在轮椅上会见她，他们的手紧紧的久久的握在一起。他们也曾经风华正茂，可是被日本侵略者逼上了战场，在战火硝烟中度过青春岁月，如今和平繁荣来到了，他们已近黄昏暮年。

　　韩国的生活条件显然比中国要好，她的弟弟弟媳侄子侄女一直挽留她劝说她留在韩国，外祖母说：“我已经是中国人了，你们也不可能为了我到中国定居吧。”

　　飞机倏然离地，机舱里立刻变得安静起来，高空炽烈的阳光透过舷窗射进来映照她的白发，泛起朦胧光晕，一滴眼泪从外祖母的眼角流下。爱国情结和行动大抵上与基因遗传有关系，与家族教育环境有关系，与家族成员的相互影响有关系。外祖母这一系，有据可查的共有28人参加过抗日复国运动，外祖母的父母因为参加三一运动被迫害逃亡到中国，救治伤病军人和中国普通病患百姓。外祖母深受父母亲的影响也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因为对日本“杀害”其父母的刻骨仇恨走上了抗日道路。而他的叔叔婶婶及其表弟也因为她的抗日行动遭到日本当局和朝奸的追究，不得不逃到中国来，之后也参加了抗日斗争，她的一个堂弟在解放战争中光荣牺牲，有个表姨弟在朝鲜军队里做到高级军官。这是一个光荣的家族，英雄辈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以及后来的朝鲜半岛南北战争中(我们称抗美援朝)总共有4人牺牲，7人失踪，因为外祖母的意外出现，失踪人数减为6人。而我的父系就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住在长白山里躲避战乱，他们知道日本投降了，除此之外，对解放战争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无所知，直到地方政府通知他们申请中国国籍，才知道新中国成立了;土改分到自己的土地了才了解共产党是穷人的党，从此可以做当家主人了，再也不用受日本人的欺负，不用受地主的剥削压榨了。

　　外祖母带我回韩国的目的是让我记住祖籍，在飞机上，外祖母对我说：“记住你的故乡，别忘了。”我扭头看了看舷窗外，透过朵朵白云，美丽富裕的韩国悄然退去，迎面而来的是我的祖国，我是中国人，汉城是我的根。

　　外祖母从韩国带回来一沓照片和几封母亲留给她的信;一枚镶红宝石的金戒指和一根红珊瑚镶银的簪子;一个银质麒麟锁和一套粉色韩服;还有父亲的一块罗马牌怀表，那块表的玻璃表壳已经坏了，可是还能精准的走，这些都是父母留给她的遗物。现在，这些东西传到了我的手里，我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放在一个特制的木盒里。在寂静的午后，我把它们摆到桌子上，聆听怀表轻轻的滴答声，睹物思人，追忆往事，为我的祖先感动，我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的撞击和呐喊声。我用画笔把它们画到纸上，取名静物。静物挂在墙上，无声的述说令人感怀壮烈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