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次文艺讨论会-4
江天:误会和误导
我这个人生来就比较大大咧咧。有不少我自己真心敬佩的领导,估计人家是特别不看好我的。也有的领导对我很好,但我就做不出那种亲热友善的姿态,而常常在他们面前就一脸嘿嘿的笑。人家怎么理解,我不知道,也不想说。但在我心里,真的非常敬佩这些人。
记得30多年以前,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遇到我身边有这样两个师傅,他们都是党员。他们一个是带我们去沿海学习的领队,在车间负责工会的工作;一个是我们车间副书记。
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就一个懵懵懂懂的小青年,思想、个性当然还不成熟,有时候做事情也很幼稚。当时我们那个企业刚好搞完了技术改造,新建了一条生产线,购置了一些新设备,其中还有德国进口的设备。这个在刚改革开放的那几年是很风光的事情。为此我们这批新工人一进厂就被安排去沿海学几个月的技术。就在我们启程回家的时候,因为正赶上春运,火车站已经不卖集体票了,我们这个实习团队的几十个人,就只好在售票大厅里排队买票。当时正值腊月,外面下很大的雪,可我们得在那个大厅站一通宵。很多人,尤其是女孩子,个个在那里唉声叹气。我们从下午六点吧,站到了晚上十点。开始大家还有点聊的,后来渐渐就没什么说的了。那种木然站着等待的滋味叫人非常难受。因此我有点耐不住性子,就悄悄跟那个领队的大姐说:“干脆我到前面去插队算了。”
当时那个大姐似乎怔了一下,她转开目光不看我,十分勉强的说:“你去嘛。”
那会儿我还没看出人家啥意思,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过来。我每当想起这个事情、想起她那时流露出对我的那种二秆子习气的由衷鄙视,我就无比惭愧。那几年,针对我们普通老百姓身上尚有的那些不文明习惯,社会舆论正在大加批评。本地的日报还开设了一个专栏,叫“立此存照”,就是把那些随地丢垃圾、到处吐口水、胡乱贴警示标语、包括买东西排队不按秩序乱插队等等不文明行为拍成照片发表在报纸上,大有一点“舆论汹汹”的意思。而那时候我才十九岁,确实还没意识到这些小事情有多么严重。而那个大姐是年轻的党员,当然有这个自觉,并且她历来比较严厉,所以当时她就对我非常不满。
这个大姐对我不满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正式进厂以后,我在车间负责工艺检查,一边在当一个工会小组长。有时候要在工人当中收个会费什么的。那时我就一个“恍兮忽兮”的人,对那些正经事情就没那么在意。那会儿车间每个工人都有自己的工具柜。平常我的饭票、工资、换下的衣服、带厂里去看的书和笔记本等等东西,都一概胡乱扔在自己的工具柜里。有时候车间同事要一块儿出去喝喝酒,我也随便在工具柜那堆零钞里抽几块钱跟着就去了。结果有一次,那个大姐来催我把收到的会费交给她。我带她到我那个工具柜前,然后打开锁,找出那张皱巴巴的单子看了看,就打算再拿柜子里的零钞来数给她。她当即就皱眉头了,严肃的问:“公款你都没分开放啊?”更没想到的是,当时我柜子里的钱居然不够了。她一下就来气了,把我手上钞票一把夺过去,然后厉声训斥了我一句:“公款你都敢私用!”然后抽身就走了。
——这以后,她再也没搭理过我。我从没计较她对我的不满,也没试图跟她主动道歉或说明什么。不是我不知道我有错,主要原因还是我大大咧咧惯了,生来就不在意这些毛毛事。还笑她屁那么大个事也斤斤计较。
但我敬佩她却是真的。有一次我去车间办公室交报表,正遇到几个车间领导在开会。没想到那次他们闹得一塌糊涂。那时候我跟大多数工人一样,总觉得这些领导对我们工人说话都一个腔调,没想到他们之间分歧那么大,还闹得那么厉害。那次我在他们开会的书记办公室门外,听到这个大姐正在申斥厂里下来传达一个什么新规定的厂领导,说你们几个当官的根本不考虑工人利益。还历数他们几个这儿不是那儿不是的种种事情,又提到我们车间一个家庭很不幸的老工人,责问那个领导:“你们考虑过这些工人的利益没有!”。
——那次我真的非常感动。这些基层党员对各自职责的坚守,对群众的关心,我算第一次亲眼见到。当时我才意识到人家对我的批评也是人家对待工作的严肃,没什么不对。因此这个事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很多以后,我离开工厂已经快二十年。有一次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忽然碰见这个大姐骑着自行车,大约从幼儿园接着自己的小孙子回家,也等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见她满面憔悴的样子,差点都不认识了。我忽然想主动跟她打打招呼,象一般同事那样对她问个好什么的。我喊了她,她转过头找了半天没找到是谁在叫她。这时候绿灯亮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不得不骑上自行车再次被卷入车流离开了。
有时候我跟朋友说到这个事,也半开玩笑的说,他们开会关着大门,我们看不到;淹没在车水马龙街道上的我,真心为他们感动,他们又到哪里去看到?他们就看到我的大大咧咧、把公款也不当一回事。他们要误会我,我也真没办法。
那次他们开会,我们车间的三个书记当然也在里面。下面要说的这个书记,我都想象得出来他坐那里会干什么,大约就劝大家不要吵之类,肯定就没什么别的话说。
这个书记是部队退伍下来到我们厂工作的。人非常好,勤勤恳恳的,但周围的人都不太把他当回事。因为对厂里那些非常具体的问题,那些生产、质量、销售以及那些非常繁琐的人际纠纷,他确实也不太了解,拿不出什么办法来。因此整天就在劝这个劝那个,说的全是报纸上才说的那一套。一般工人和小干部听着就烦。后来没人理他,他就独自去车间帮着工人干活儿。
有一天夜里他值班,也下车间来看看。就看见我当时正在推一个周转车。这种车是厂里自己用钢管焊成的,非常笨重,装满一车半成品,一般人都要花很大力气才推得动。那个车恰好又少了一个轮子,我只好推没有轮子的那一方,不然一推,车头就会往下栽。车间的地面常常有些坑凹不平,因此就偶尔垫几块钢板在地上。当我把车推到一块地上铺的钢板前,就二指厚的钢板居然都推不上去。我正在车后面使劲折腾,这个书记就过来帮我拉一把。但我们两个人竟然也没把车推拉上去。他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打算勾下头看看车轮子;而我却想干脆把没有轮子的我这边压下去,让车头翘起来,这样上钢板也容易一些。结果那车太重,我一压车把,那车就象跷跷板一样猛的翘起来,前面的钢管把手一下就撞在他嘴上。他“哟”了一声,就立起身捂着嘴巴,并且马上感觉不行,转身就往车间外匆匆走去。他得去医务室。我吓了一大跳,怔怔的看着他仓皇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办。但是,转眼我就觉得真没什么好办的,这类小磕碰,在工厂里太多了,一般工人根本就不把它当成一个事。因此当时我心里虽然也担心他牙齿被撞掉了,但还忍不住笑他那种狼狈相呢。
——幸好,他的牙齿还没被撞掉,但嘴唇肿了好几天。那几天他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招得跟他说话的工人都忍不住哈哈哈。我也非常工人化的没把这个事情看那么严重,道歉的话都懒得对他说。他当然也不会计较,在工厂一线就那样,没什么好计较的。
离开工厂很多年以后,我搬家到城南面。没想到竟然经常碰上这个书记。而且每次都是他远远就在喊我的名字。喊我本名的人几乎没有,一般朋友就爱喊我的笔名或者小名,就这个书记每次都远远的大声喊我的本名。我平常不太爱笑,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见到他就总忍不住笑,并且心里比脸上笑得更厉害。他每次把我喊住了,都问我同样的问题:“你最近在干啥事?”我说我没钱没势的小工人还能干啥事,就守家里看电视嘛。其实我根本不看电视。他又问:“要呆家里没事吗你多看下书嘛。”我说我就不是一个看书的料,有什么好看的!他又说:“那你经常出来走一下嘛,多活动对身体好。”我说,我这不正在走吗。就总是这些简单得不得了问题,我要不笑才怪!
我其实也不是没有可以跟这个书记交流的话题,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跟这些领导就说不到正路上去,开不了这个口。因此他虽然一直很关心我,但至今根本不了解我。这种无形的隔膜是怎么产生的我没想过。是不是他太多官话我不习惯?还是他太不了解我们这些小百姓的具体生活,因此我忍不住对他有点恶作剧似的心理,就不想跟他讲真话?在中学的时候,老师给我的评语,就说我思想复杂。我确实有过无知和迷茫的时期,这个我谁也不想说。他有那种值得敬佩的朴实和热情,但始终没法不让我一直故意误导他,让他把我当成一个无所用心的混混儿最好,免得他成天在大街上叫我的本名,这个让我很不习惯。我们之间的这种扭曲的关系,确实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比较具体的问题。当然其中也还包括很多其他因素,但到底有那些值得思考的因素,我至今想不明白。
(2015-6-16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