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美林“三江源”就在那里
“三江源”就在那里
韩美林 2006-11-10
>>韩美林的“天书”之谜
“我甘当中国‘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接续民族艺术的‘三江源’的滚滚清流。”
本刊上期发表的《韩美林的“天书”之谜》,引起强烈反响,许多读者来电说,“边看边流泪”,“这种艺术追求、人生境界令人感动”。
担任解放日报报业集团文化顾问的韩美林先生,日前又赐来一文,再次授权《解放周末》独家发表。
“我经常低头自忖,我们算‘人民’的艺术家吗?是不是成了‘人民币’艺术家呢?”“我甘当中国‘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接续民族艺术的‘三江源’的滚滚清流。”
著名艺术家韩美林的心声,对于时下的文化生态,的确是耐人寻味、发人深省的。
一段《霸王别姬》的社戏,在高粱秆铺成的“舞台”上开演
我每年都开着大篷车带上我的学生下厂、下乡,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10年前的一次万里行,我们走了3万公里,从北京出发,途经9个省市(北京、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浙江、江西)。当从山西行进到陕北横山县时,在黄土高坡上,我们6辆汽车上的人一齐向下看,不约而同地嚷着停车———我们看到下面一群男女老少顶着7月的骄阳,坐在洼地上看戏。
见到这民间社戏,那高兴劲就甭提了!我们车上的人全部出动,电视台的那几架摄像机这下可派上用场了。
红红绿绿的“舞台”上正演着《霸王别姬》,那条紫色灯芯绒上几个黄色大字“横山县艺术剧团”,寒酸的横标被太阳烤成“M”形,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天太热了。
我们走了过去,看到坐在土里的老乡。这里很少下雨,不论是人、车,还是毛驴,走起来都像“土上漂”,或者更形象地说像“一溜烟”。
那个舞台还叫舞台吗?薄薄的一层土,铺上一些高粱秆,演员在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上来下去,可真难为他们了。我的泪花不由自主地在眼里打转,我在想,这种天气、这种条件放到我们城里的“名角”、“大腕”身上扛得住吗?那些口口声声下去“为人民服务”的腕们,无论穷乡僻壤、水灾旱灾,他们打着“慈善”、“捐献”、“访贫问苦”的旗号,少一分钱也决不上场,拿了钱也一分不捐,撒腿就走。
我在贵州凯里就见到一位女歌星去苗乡“慈善”演出,临上场时才狮子大开口,要15万元。这穷地方哪里去弄那么多的钱?可没钱她就不上场,结果开幕式愣是没参加,下午谈判结果是———给5万元另加一个“爱心大使”称号。
当时,我们的大篷车带着几十万元准备去那儿捐建一所希望小学,然而那些干部根本就不理我这个傻“大腕”,他们花了那么多人民的钱却得意地当了回“大头粉丝”。我看这希望小学的事是没戏了,就带着钱“没希望”地回到了北京……
我已经被横山县艺术剧团的演出弄得走了神,来不及收拾这一串串的“浮想联翩”,不相信现在还有这样的“下乡送戏”的人民艺术家!
本来下乡是汲取中华民族艺术的营养,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在做人上给予我们的启示,远比艺术上汲取得多。
我看到三伏天气里,“霸王”、“虞姬”穿的都是露胳肢窝的破了洞的戏装,可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认真执著的演出。这汗水如洗的大热天,他们是人还是神?我百思不解。
民间艺术家们虽步履艰难,仍执著不疲地活着、演着、苦着、唱着
我没有忘记下乡的目的———为了艺术,来向生活求教。
我看到那个兵败如山倒的霸王退到乌江边,虞姬自刎的那一场。本来秦腔的做派、唱腔就有一股豪里有悲的气吞山河之势,霸王一上场“哇呀呀”一声吼,见到虞姬三步并两步弯腰将她托起,仰天长啸,吼着那绝了望的触及灵魂的秦腔,他抓住虞姬那把乌丝往嘴里一叼,左腿一抬,金鸡独立。我顿时感到一股英雄气概,没想到这拔山盖世的楚霸王也有这落魄的今天!但见他把头一扭,大吼一声向前冲去,跳到那滚滚乌江里,千古英雄就这么与美人同归于尽,死不瞑目地走了……
这托着美人、叼着头发、金鸡独立挪着那碎碎的哆嗦步的场景,我作为一名艺术家,见到过各个剧种的霸王与虞姬永诀的艺术处理,都没有他们处理得那么悲怆。
这三伏天气,我流汗,我流泪,我心潮澎湃。在这小小的山洼洼里,我惊讶地发现她竟是藏龙卧虎的中华民族创作源,是现今艺术家们还未开垦的处女地,即便我有八张嘴也讲不完对这几千年丰富文化积淀的感受。
演出结束后,我们赶紧去了“后台”,看到化了再简单不过的妆的“演员”,纵有千金也不卖的破烂“戏装”和没了盖的道具箱(几根烂得再不能烂的绳子,一个十字捆就算打包了)。没有什么可以表达我们的感动,我给了他们每个人一千元钱,他们以惊讶加丈二和尚的表情呆呆地看着我,噙着眼泪向我跪谢,一个劲地唠叨着“谢谢”……
我赶紧拉起了“霸王”(他是团长),我说:“该说感谢的应该是我们,我们全国的艺术家都是延安来的艺术前辈培养的,我们是来学习的。”
在热浪里我找了个箱子坐下来,我们聊得不错,什么话都说。剧团在这个贫穷的老革命根据地每天演三场,老百姓没有钱,都是给1分、2分的,给5分算是大钱了,一天的收入才七八元钱,却养着十七八口人,饿不着就是了,至于吃肉那是天上的事。
回奔延安的路上,我心里思绪万千,他们也是文艺工作者,每天收入不到10元就能满足,我们呢?我们的一些大腕们呢?他们还有“光环”,还有“德艺双馨”,还有“访贫问苦”的“慈善”事业,他们不给钱就不干,给了钱就走,有的大腕下了飞机还要求铺红地毯呢!
我们高高在上的“艺术家”们不应该反思吗?
一趟陕北下来,我深知我们基层的“艺术家”(没人把他们当作艺术家),他们虽步履艰难,尚且那么执著不疲地活着、演着、苦着、唱着。他们招待我们喝的浑浑的苦水是从二百米深的井里打上来的,他们吃的是黑粑粑的糠窝窝,像当年老八路到老百姓家里吃“派饭”一样,好心的大妈大娘为他们贴粑粑,至于他们的戏装,走到哪个村,哪个村的“四妹子”、“兰花花”帮着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真是“鱼水”之情,我能不感动吗?
“人民”的艺术家,还是“人民币”的艺术家?
我经常低头自忖,我们算“人民”的艺术家吗?是不是成了“人民币”艺术家呢?我们的“艺术”在哪里?
现在不仅歌唱界在走穴,美术界、书法界不是也有人在走穴吗?而且还是有些部门的头头们带头走穴。旧社会有李百万,现在可不仅仅是李百万了,现在是张百万、刘千万……
没有上过学的农民艺术家不一定没有文化,上过大学或吃了洋饭的“艺术家”梳的把子再大也不一定有文化。
我们的歌曲不乏“想你、想你、想你……”“我的泪、我的心……”“给你一个吻,还我一份情……”。来到陕北我才知道,我们的一些“艺术家”其实根本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想”,因为他们根本没动过“情”,更不会去“想”,一句话,他们还真不如陕北的那些“三哥哥”、“四妹子”来得实在。
为了表现思念,陕北的人们在歌中唱道:“心想着你,喝油也不长肉了……”;为了表现走西口的哥哥想早早回家见亲人,他们在歌中唱道:“不大大的小青马多给它喂上二升料,让它三天的路程两天到……”。这些词你不觉得有灵气吗?拿了灾民30万元不留一分钱的腕们,能唱出这种掏心窝子的歌来吗?
那个“霸王”就更甭说了,我们看过多少让霸王拉着空架子装腔作势的动作设计,和这悲怆、触人灵魂的秦腔根本没法相比,难道这些不值得导演们一思吗?
而高粱秆铺成的“舞台”上的“霸王”,在诀别的一幕中,叼着头发的处理,尤其是那单手抓发,一拨、一拧、一叼、一托、一抬,在视觉形象上处理得天衣无缝。怎么想出这样处理人物动作?他们的回答是极简练的:“头都杀了,能耷拉着脑袋走吗?”这个“走”字也用得精彩,虽然解释得通俗,但说得准确。
为此,我想到我们当前的一些“艺术家”,他们只顾“实际”地去赚钱,不去做学问,全然忘记了中华民族艺术上的巨大“财富”、“规律”和“贡献”全都寓于民族民间艺术中。不下去生活,不体验千百年的中华民族艺术的真谛,得意洋洋地陶醉于自封的“天王”、“歌后”、“巨匠”、“大师”等自作多情的称呼上,那是艺术?
艰难拉水的“长征”队伍,澎湃起我们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三十多年前,艺术家们都是经常下去“采风”的,现在有几个“采风”的呢?那时的艺术家比起现在的“三栖”、“两栖”、“想你想你”不知要强多少倍。
我深深地感念三十多年前艺术家创作的歌曲:“九里里的山疙瘩,十里里的沟,一行行青杨一排排的柳,毛驴驴结帮柳林下过,花布的驮子晃悠悠……九里里的山疙瘩,十里里的沟,一座座水库,像一洼洼的油,羊羔羔叼着野花在大坝上逗,绿坝绣上了白绣球……”
这些音乐家都是高手,因为他们没离开人民,没离开这块养育他们的文化土壤,是这样的土壤孕育了中华民族,孕育了真正的中华民族的艺术家!
我们下去感受什么?是旅游吗?不是。是走马观花、玩表演、搞炒作吗?更不是。我所见到的一切———草滩、高原、小曲、高亢、羊群、马嘶、枯井、涩水、姑娘、小伙、暮老、佝媪,以及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看、画、聊、做、哼、讲、捏、剪……还有锣鼓、戏曲、民歌、舞蹈、岩画、土陶、剪纸、村长、农夫、大官、小官、县长、秘书、司机……信不信由你,下去以后这些概念会让你有翻天覆地的新认知,你会重新构建你创作的艺术典型。
水,本来不那么值钱,但到了西北,即使一滴发黑的水,也是生命之源。在西北,小学生、老教师、老黄牛、小毛驴,他们是一个相依为命的群体。为了水,老师、学生们放下功课,去四五十里地外的黄河边拉水。这个长长的队伍,使你能想起长征时期的老弱病残队伍,产生爬雪山吃皮带的真实的、镜头式的联想。
这个“长征”队伍艰难地向前挪着脚步,队伍后面万里无云,湛蓝天空里的小鸟和路旁的羊群,上天落地地跟在这个拉水的“长征”队伍后面,他们就是为了追上这个“水队”抢啄那一滴滴水花……
这铺天盖地的人、鸟、羊、驴,无法比拟的壮观场面———这不是求亲送嫁,而是追求那一滴黑黑的活命水呀!但你决不会用“壮观”二字来描述此时此刻的感动、赞叹,你这时的所有的感知就只有一个“心酸”而已。
为了生存,为了一滴水而造就了如此壮阔的场面,不要讲有血有肉的艺术家,即使是小偷掺在这个真实的队伍里,也要屏住呼吸而有感于人生艰辛。而此时,心潮澎湃的艺术家能被激起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抓心挠肺的创作欲望,使他们发誓要创作出那种可歌可泣、摇人精魂的作品来!
心灵的升华,一定来自于生活,来自于现实。这里所讲的不仅仅是艺术,它同时带动了人生境界、生活视角、人生选择等种种方面的飞跃。我所强调的是,艺术家应该多为自己安排一些这种“上来下去”的机会,甚至应该把这当作与自己终身事业不可分割的天职。
我是中国的艺术家,是中国“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已古稀之年的我绝对没有古稀之感,我的头发未脱,四周一圈没一根白发,看晚报不戴眼镜,一连画十几个小时没感觉累……这是画家的起飞之年,是画家的黄金年龄段,是结果不是开花的时节,因为什么?很简单,画家就是一个积累的职业。灵气算什么?没有积累就只能画老生常谈,一辈子就画几个牡丹、几个梅花、几个印刷一样的人云亦云的题材。
这样的职业不仅仅是艺术家,作家、医生、船长、编辑等,都是越老越出色。
艺术家活到这个年龄,早已与“少年不知愁滋味”站在楼上假叹息的年少朋友不在一个层面上,一生走下来,学到的、读到的、看到的、听到的,身历其境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太多了!而那些磨灭不掉的记忆,正是一生筛选下来的浓缩了的精华,是艺术家黄金创作年龄段的最有价值的素材,它决定了画家、作家、音乐家们独特的风格、形式选择和起跑航线。
画家在这个年龄上方才一显身手的大有人在,如齐白石、黄宾虹、朱屺瞻、黄秋园等大家们,都是在这个年龄段上起飞的。别看不起那一笔一墨,那不是两下子的事,那是用一辈子求索才换来的点点滴滴。
人生就是这么一次,选择艺术作为终身事业,那也就认了,但是这个职业绝不是鲜花、美女、金钱、地位,它的确是像科学家(地质学家、古脊椎动物学家等)那样沧桑一生,枯燥无味,默默无闻。他们为了一个公式、一个发现而长年漂泊在荒山大野,或过着与小白鼠、玻璃试管为伍的生活,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那个分子式、白垩纪、三叠纪、第二曲线、第三曲线……这些伟大的科学家们才是人类更值得用鲜花、掌声去簇拥的人,试想今朝无电、无车、无房、无药,没有这一切,你那“天王”、“歌后”上哪儿吼去!
不言而喻,我为什么要年年开着大篷车,要下厂下乡,要和老乡们一起捏、一起画、一起唱、一起舞、一起聊、一起哭?我和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分割。我面对的这些在西北风吹、黄沙漫舞里成长起来的人民,井挖得再深、水再缺,照活;黑黜黜的粑粑再苦,照唱;日子再穷,照剪、照捏、照写、照画。穷是穷,可活得有滋有味。是他们给了我力量。我所有的创作没有悲伤,没有倾诉,和我们的中华民族一样,再受伤害、再遭洗劫,仍然屹立在21世纪,而且是那样朝气蓬勃地走在世界的前列。
为我走这条民族现代化的艺术之路,虽然看我笑话的有之,尖酸刻薄批判我的有之,我不在乎。我心想,我跟着中国大地上的“陕北老奶奶”们是没错的。她们的背后是长城、黄河、长江、喜马拉雅山,那里屹立着千古不灭的龙门、云冈、贺兰山,阴山、沧源、石寨山,良渚、安阳、莫高窟……我自己是“中国的儿子”。我也大言不惭、问心无愧地讲,我是中国的艺术家,是中国“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至死不忘叼在霸王嘴里的那把黑头发,至死不忘那个长长的人、鸟、牛、驴、老少男女艰难拉水的新的“长征”队伍。我没忘了人民,没忘了祖国。
我还要不断地创作下去,深入下去,大红大绿下去,“野、怪、乱、黑”下去,为了中华民族,为了中华民族文化———她的风采远远还没在世界人民面前展现。
我希望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大篷车驶向民族艺术的“三江源”,那里有俯拾即是、取之不尽的艺术的宝藏。
“三江源”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