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大街（散文）

 第八大街（散文）

杨金华

老子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此时，我的足下就是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中叶，中国天津的第八大街，而不是一百年前的天津五大道。

       每天上班下班行走于第八大街，平凡平庸得没有半点千里之行的宏伟计划，步伐当然也就少有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豪迈铿锵，但咱也犯不上有半点气馁自卑的，和所有上班的路人一样，咱也是形色匆匆的，像是风风火火地奔扑什么去了，逃离什么去了。上班嘛！

       第八大街和第N大街一样工厂多啊。法国的奶酪厂，美国的涂料厂，德国的车灯厂，日本的塑料袋厂，金属软管厂，本国的食品厂（做盒饭的），物流公司（搞货运的）等等等等……公司门脸一律庄严大方，名称一律英汉双语。什么斯，什么德，什么卡，什么尔的，有的干脆就像BBC，NBA直接用英文代号，名气大嘛，谁还不知道BBC，NBA呀。看上去个个都是洋气，现代，富有。常能看到有的公司门口站着几个高大的外国人拿着可乐，抽着洋烟，坦坦洋洋地说笑着，让人推断那可能是个挺讲理的地方，找工作的人们都向往那样的地方。

       在第八大街，每天上下班的路上，碰到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离我那么近，擦肩而过的近，应该不只是物理概念的近。有时恰巧和对过走来的人对视，那空洞洞的眼神犹如每家公司门脸上黑洞洞的摄像头，像是提防着什么，让好人看了有种受辱的不快。这让我想起过去乡下落雪的院子里，墙角露出的几个孩子偷看一帮麻雀啄食的暗藏玄机的面孔。从四面八方兴冲冲飞来的麻雀胆怯地啄食着撒落在地上的稻谷，操纵者一拽细线，大板落下，慌乱的逃飞下，终有遇难的麻雀在人的乐祸之中不幸着，这便是鸟为食亡的小写照。人为财死过程要比这复杂得多，其本质我想应该是大同小异。这么一想，尽管是走在花花草草，美丽洁净的第八大街，上班下班却凭添了一层悲壮的意思。这么想着，就看到奶酪厂厂房上拉出的大条幅“安全第一，全员行动”说的多好啊！    

       真实的生活从来都是支离破碎，只言片语的，让人看不出啥意思来，而意义就在这看似无意义的零敲碎打的细节里暗自发芽生根。比如物流公司门口那只总是趴着的行动迟缓的老狗，有时无缘由地强挺起脖子向天空低沉嘶哑地吼一声，就有气无力地把下巴触在门卫的台阶上了，一派没落无助的样子。去年我从那里经过，他还总是很疲倦地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旋即闭上了，好像很失望的意思，我很奇怪，我又没着你没惹你的，你对我有什么失望的？直到有一天，我前边走着一个女人，经过那里，她停下了，从兜子里翻出食物隔着栅栏递到老狗嘴边。我看到老狗的眼睛尽管混混浊浊的，却是弯生生的。我才明白老狗对我的失望。我和那个女人对视一笑。她说：“多可怜啊！”由此我们搭了话。她说这物流公司原来是她供职的电子厂，干得好好的，前几年就黄了，人都各奔东西了，只有这条老狗还在这守着。她现在在日本的塑料袋厂上班，说也不景气，说不定哪天也“物流”啦。我安慰她说不能。她就笑了。这是一年前的事了。

今年春天，那个日本的塑料袋厂一夜之间真就倒闭了。在第八大街我也就再没见到那张熟悉的笑脸了。那条老狗现在对我连看一眼都懒得看了，整天趴在那闷睡着，老得恐怕已不久于这个世界了。那家做塑料袋的日本公司空空落落的厂院里拉着白色的大条幅，上书红色大字：厂房出租出售。

      我的办公室比邻美国的涂料厂，不经意间总有一丝不快的气味从那里飘过来，而那厂房上白地绿字的标语：“助推中国节能环保，引领世界绿色时代。”却照样醒目。

有时从涂料厂后门传来运货的卡车已冷冻过的温柔的女声，翻来覆去着：“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这种没长眼睛的几近冷酷的提醒，起到“责任自负”的告示作用。而历史的倒车何尝不是在一遍遍听似温柔的告示中裹挟着每一个路人，无一幸免地成为一场车祸的殉葬者。那肇事的罪魁或已逃之夭夭，或已死于非命。罪有应得从来都不是历史现世惩罚的结果，而是发狠的后来者怀着一份暗自的侥幸安慰别人的话。

      我始于足下的第八大街依然车来车往着，物流着，尽管常常呆愣愣的。却是我的谋生之地。它常常让我想起那个神情忧郁的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里的一段话，虽然说的是一百年前的葡萄牙，落到今天的中国，落到我的心坎上却是那么严丝合缝的——

     “带着一种灵魂的微笑，我镇定地面对自己生活的前景，除了永远闭锁在道拉多雷斯大街办公室里被人们包围，那里不会有更多的东西。我有足够的钱来购买食品和饮品。我有可供安身之处，并且有足够的闲暇来做梦，写作以及睡觉——我还能向神主要求什么？还能对命运报何种期望？”                     

2015.05.29~2015.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