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不必对代表们太苛求

不必对代表们太苛求

黎阳

2009．3．8．

拿破仑说：“一切不道德事情中最不道德的，就是去做不能胜任的事情”。如果要求别人去做不能胜任的事呢？那就更不道德——所以中国有一句老话：勿强人之所难。

要求演小丑的上台一本正经就有点不怎么道德：人家本来吃的就是插科打诨这碗饭，“特色”就是油腔滑调没个正经。非要人家上台来个“先天下之忧而忧”，这不是强人之所难吗？而且如果当真这么做，效果恐怕适得其反——反而把本来很严肃的正事给丑化了。 

鲁迅曾举过一例：“戏场里失了火。丑角站在戏台前，来通知了看客。大家以为这是丑角的笑话，喝采了。丑角又通知说是火灾。但大家越加哄笑，喝采了。我想，人世是要完结在当作笑话的开心的人们的大家欢迎之中的罢。” 

即便没有失火，小丑一本正经地亮相本身就是一种讽刺，正应了毛泽东的那句话：“有些演员演反派人物很象，演正派人物老是不大象，装腔作势，不大自然。”——这还属其次，更要紧的是：那样一来岂不抢了预定以“正人君子”面孔出现的演员的风头、撬了人家的行？这叫抢戏，乃戏家大忌。 

不仅要求小丑超越自己的戏码不道德，凡是要求类属倡优的超越自己的本分都不道德：人家的本职是让人转移视线、换换脑筋、轻松轻松乐和乐和解解闷，谨此而已。过了这条杠就叫“忘乎所以”、“不长眼”，轻了自讨没趣，重了要倒大霉——司马迁命根子挨了一刀才算明白过来：“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纪晓岚觉得大老板对自己不错，斗胆多了句嘴，立刻挨了乾隆一顿臭骂：“朕以你文学优长，故使领四库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尔何妄谈国事！”——幸亏赶紧见风转舵，这才保住了命根子。 

这两位饱学之士都犯了同样的错误：把不能当真的事当了真，对老板给自己的表面头衔太当真了，没看透那不过是个漂亮的招牌，自己的实际身份不过是个倡优。身为供人解闷的倡优却不自觉，当真议论起国事来了，岂有不碰钉子之理？ 

中国有些事是不能当真的。鲁迅一再告诫人们不要想当然，要学会打折扣：“譬如说罢，称赞贵相是‘两耳垂肩’，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折，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像猪猡一样。说愁是‘白发三千丈’，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以为也许有七八尺，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像一个大草囤。这种尺寸，虽然有些模胡，不过总不至于相差太远。反之，我们也能将少的增多，无的化有，例如戏台上走出四个拿刀的瘦伶仃的小戏子，我们就知道这是十万精兵（注：同理，端出一盘“回锅肉”，我们就知道这“亲民之肉”的价值抵得上中国全部的金融损失）；刊物上登载一篇俨乎其然的像煞有介事的文章，我们就知道字里行间还有看不见的鬼把戏（注：如今更如此）。又反之，我们并且能将有的化无，例如什么‘枕戈待旦’呀，‘卧薪尝胆’呀，‘尽忠报国’呀，我们也就即刻会看成白纸，恰如还未定影的照片，遇到了日光一般（注：包括如今的“亲民”、“清廉”、“反腐败”之类信誓旦旦）。”“市上甲乙打架，输的大抵说：‘我认得你的！’这是说，他将如伍子胥一般，誓必复仇的意思。不过总是不来的居多，倘是智识分子呢，也许另用一些阴谋，但在粗人，往往这就是斗争的结局，说的是有口无心，听的也不以为意，久成为打架收场的一种仪式了。”“旧小说家也早已看穿了这局面，他写暗娼和别人相争，照例攻击过别人的偷汉之后，就自序道：‘老娘是指头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马……’底下怎样呢？他任别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别人是决不那么胡涂，会十足相信的，但仍得这么说，恰如卖假药的，包纸上一定印着‘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样，成为一种仪式了。” 

明白了这点，就决不会把发扬民主关心群众之类的冠冕堂皇当真，而会“将有的化无”、“即刻会看成白纸，恰如还未定影的照片，遇到了日光一般”——因为这正属于鲁迅描述过的：“说的是有口无心，听的也不以为意”、“恰如卖假药的，包纸上一定印着‘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样，成为一种仪式了。”——你想啊，一边信誓旦旦，一边不声不响根本不经过宪法规定的最高权力机构批准就独断专行决策四万亿救灾预算、决策“军工企业向全世界招聘高级管理”，而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制订“事业单位养老改革方案”、批准动用国家巨额外汇储备购买外国债券股份导致损失惨重（如此决策别人哪有权力批准？小民百姓理论上是“国家的主人”，实际上哪样决策经过“主人”同意了？）……可见政客的娓娓动听当不得真，只能当耳旁风。 

如今中国的一切几乎没有不需要打折扣的。比如“农村合作医疗覆盖面达到90%”，多么振奋人心。但一当起真来就扫兴了：“目前大病统筹的标准只有100块钱，今年计划120块钱”——如此的90%按如今的价格水平，买几个药分子兴许差不多了——这还是“大病统筹”呢。所以我早就悟出来了：千万别把政客的许诺当真，不能把政客说的与政客做的当成一回事： 

政客说的——久旱逢春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政客做的——久旱逢春雨——几滴，他乡遇故知——仇敌，洞房花烛夜——隔壁，金榜题名时——错题。

如今有人抱怨某些“人大代表胡言乱语政协委员吹牛扯皮”、“两会代表作秀忙”、“既不代表自己的单位和专业，更不代表民众的整体利益，专门提些远离自己领域的既没研究过也没调查过的耸人听闻的东西，为了吸引眼球，不惜颠倒黑白”、“胡言乱语，不断放出违背常理、毫无意义的空话、大话和疯话”。这些人都犯了一个错误：太认真——在不该认真的地方认真了。 

说具体点，这些人认真错了两个地方：

一是没看透某些代表的真正身份，以为既然宣布他们是“人民代表”，当真就以为人家代表人民了——用为民谋利、为国谋策的标准要求倡优，岂能不大失所望？

二是没看透自己的身份，以为别人说自己是国家主人公，当真就从国家主人公的角度观察世界，成了当代的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鲁迅早说过，世界上最可悲的，是当了奴隶而没意识到自己是奴隶的人，尤其是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主人的人）。 

迷路的人往往迷在不清楚自己当前的真正位置。人生迷路的人往往迷在不清楚自己当前的真正身份。对两会代表言行想不通，实际是一没看透那些代表的真实身份，二是没看透自己的真实身份。从错误的位置出发，用错误的标准衡量错误的对象，当然错得一塌糊涂。 

毛泽东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鲁迅说：“中国把日本全部排斥都行，可是只有那认真却断乎排斥不得。无论有什么事，那一点是非学习不可的。”

但是只有科学健康向上的社会才容得“认真”——健康向上意味着着尊重科学，科学意味着遵循客观规律，要正确认识、遵循客观规律就非认真不可。社会一旦走向腐朽没落，就只容得某些人的私利需要而容不得客观规律。容不得客观规律，自然容不得探索和遵循客观规律所必须的“认真”。郑板桥处在腐朽没落的时代，容不得认真，所以悟出了“难得糊涂”。——要看社会的时代“特色”，只要看容得“认真”与否就够了：大体容得人们去认真的社会是基本健康向上的社会。容不得人们认真、逼得人“难得糊涂”、甚至干脆别动脑子“不争论”，那就是腐朽没落反动的“特色”。 

所以该不该认真得先看准时代——在毛泽东时代、在健康向上的时代、在提倡鼓励各尽所能发明创造财富的时代、在常识占上风的时代，认真是美德。在剥削压榨、持权抢劫的权匪横行、腐朽没落反动的时代，认真就成了“不识时务”；“识时务”的不但应该“难得糊涂”，而且应该“撒谎成性”。（当然，这种时代也不是没有需要认真的地方：需要认真算计老百姓的腰包，需要认真镇压老百姓，以实现“稳定压倒一切”……） 

据说美国有个“撒谎俱乐部”，定期组织撒谎比赛，任何人均可参加——但政客除外，因为政客是“职业撒谎者”，别人竞争不过。美国老百姓把大选称为“大马戏团”的“驴象表演”，把政客称为Baby Kisser（吻婴儿的家伙）——这也算一种“普世价值”：“民主政治”跟撒谎、作戏是连在一起的。 

如今兴“国际接轨”，演政治戏美国人会，中国人照样一学就会，而且青出于兰。把这一套活学活用到两会上再自然不过，用不着大惊小怪。“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能从十三亿人里颖脱而出当上两会代表，当然得够得上“俊杰”一级。既然是“俊杰”，自然不乏“识时务”的基本功，决不会拿捏不准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当真、什么时候不该当真。 

首先人家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本职是什么：“小丑倡优”之属，插科打诨可以，锦上添花可以，活学活用《红楼梦》、来个“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博老祖宗开心可以，不识好歹、“妄谈国事”、触犯龙颜则绝对不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看两会代表的各种高见，就很容易“理解万岁”，不至于愤愤不平： 

——中国老百姓看病既不难也不贵

——恢复“五一”黄金周

——火车票实名制

——废除简体汉字恢复使用繁体字

——食品安全明星代言连带责任不公正

——“山寨”都是些垃圾，我们应该立法封杀“山寨”

——实行四天半工作制。

——“钉子户”导致房价上涨

——地铁才是弱者！

——应该考虑把私人飞机产业作为重要的消费点

——最低薪水应由市场决定、

——将人民币改称中华元

——把妇女节改为女人节

——提议通过赛马、赛狗、斗鸡刺激消费

……

其次人家很专业，知道如何能最有效地吸引眼球，使让大家转移视线、换换脑筋、轻松轻松乐和乐和解解闷：

——靓丽的衣服和灿烂的笑容——党中央的小姐点亮两会

——壮族礼仪姑娘、大会堂前一道靓丽的风景

——两会风景线：靓丽“半边天

——大会堂里的美女接待员

——秀色可餐的还有服务人员

——美女记者——新闻发布会现场亮丽的风景线

——两会会场的美丽礼仪小姐为两会增色添彩。靓丽的衣服和灿烂的笑容，使她们成为大会堂前和天安门广场的一道红色风景线。

——红色风景线、“三．八节”飒爽英姿点“靓”两会、女委员代表风采、礼仪姑娘、女安保、美丽女记者、三八节里最美的女代表

——女代表“三八节”不做“宅女”、女委员也“追星”、韩红紧张说错词、政协委员小组讨论上唱歌跳舞

——美女上阵，高高在上——亲睹两会记者如此疯狂

——偶遇美女主播

——回眸一笑，吴小丽

——两会惊现特色面孔：和尚、道士、清朝格格

——两会节俭用餐 好吃又实惠

——华贵的LV围巾

——来自会场的“流动风景线”

——航天英雄赞青年舞蹈家山翀：“你像嫦娥一样！”、

——中国两会中国人津津乐道关注的是美女委员、美女服务员、美女记者、明星委员、娱乐圈保护、争取生二胎权利、大学生同居

……

美女、美女、美女；“亮丽的风景线”、“亮丽的风景线”、“亮丽的风景线”（好象有关记者的家底子里也就这么几个词），真是“春色满园关不住”——虽然满目“靓丽的衣服和灿烂的笑容”有点喧宾夺主，但毕竟比脑满肠肥、珠光宝气的“先进生产力代表”们“养眼”得多——过去是“戏不够，歌来凑”，如今是“戏不够，美女凑”。美国的政治戏靠“驴象”招徕眼球，中国的政治戏靠“美色”引人入胜，显然棋高一招——满眼大美人怎么着也该比满眼大牲口更有吸引力吧？再配上绚烂多彩的服装道具和图文并茂的宣传，难道不比美国的“大马戏团”的表演更精彩？普通的“戏场小天地”的表演哪有这等水平？ 

（以前看《侍卫官杂记》，得知1947年国民党的“国民代表大会”上代表们不议大事专议女人，又是“国大之花”又是“国大之后”地胡折腾。当时还把那些当成故事，当成王朝末日的笑话。如今才知道当年国民党美女牌的水平实在太凹，比如今的后起之秀差得太远了。） 

这样看来，如今那些对两会代表的抱怨其实不大道德——你指望他们审查把关、辩论表决、追究问责些什么？四万亿救灾预算怎么来、怎么去、怎么用、怎么监管？“军工企业向全世界招聘高级管理，而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业单位养老改革方案”？私自动用国家巨额外汇储备购买外国债券股份损失惨重？贪污腐化、铺张浪费、赤字、就业、社会保障、税收、农业……？ 

“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小丑献丑不是新闻，小丑大义凛然才是新闻。要求小丑倡优不玩拿手好戏却去为国为民呕心沥血，这岂不是强人之所难，要求人家做不能胜任的事？这是不是有点不道德？

不应该抱怨小丑倡优没点正经、只会逢场作戏，不管是生活中的还是政治上的——但这决不是说应该任由别人转移注意力。

这使我想起在美国赌城的经历：把旅游公司奉送的十元筹码输光后就在赌场里东张西望看热闹。正在眼花缭乱，突然觉得脚背上压了点什么。低头一看是一只大脚，抬头一看是个黑大个。我赶紧说了声：Excuse me （“对不起……”）意思是“请注意，你踩着我了”。不想他不但不理，踩得反而更重了。我正奇怪，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是有意引起我的注意……我立刻用手去捂钱包，恰好荡开正要伸进我口袋的一只黑手——果然是“分工合作”：一个专门踩你脚；一旦你的注意力被吸引开，另一个就乘虚而入。 

这还使我想起一个警察朋友讲的故事：小偷指着一个老大爷跟小偷王说：“部（布）长同意了，首长（手掌）不同意”，意思是钱在衣服兜里，割破衣服不难，但老大爷警惕性很高，一直用手纂着钱包不放，没办法下手。小偷王沉思片刻，突然把个烟头扔进老大爷的脖领子里。老大爷疼得哎呦一声，本能一捂脖子，钱包顿时不翼而飞。 

可见小偷得手的关键是转移注意力，哪怕仅仅一瞬间。美国的贼如此，中国的贼也如此，这也算一种“普世价值”。

这给我的教训是：如果发现有人蓄意用某种方法吸引你的注意力，就应该首先留神自己的钱包，看有没有跃跃欲试伸向自己钱包的黑手，千万别被转移自己注意力的种种举措所迷惑吸引，哪怕是非常养眼的精彩表演。

苛求两会小丑倡优的表演意思不大。一则有点强人之所难，二则浪费自己的时间，三则容易让自己的注意力跟着人家精心设计的演出走，结果反而忘了自己的“钱包”（当然这不是说不需要指出、批评种种荒诞不经、借题发挥点醒梦中人）。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容不得当真的时代，不能当真要求根本就不当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