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黎明:照耀
照 耀
王黎明
我在煤矿生活和工作了6年。这段不太长的时光,为我的青春时代打上暗红的底色,几乎凝固了我青年时代的渴望、孤独和沉思,让我感到比一生还要漫长。它提供给我的不是知识、书卷和阅读,而是一种光芒--“一束没有尘土的火焰”。很久以来,我一直没有力量回顾这段往事,因为我知道,我的激情已埋藏在那些过去的诗篇之中。虽然我已不再是那个“抡大镐写诗时想起丹柯”的青年矿工--“跪在地层里像母亲祈祷的样子”。但梦中,时常让我回到那幽深而寂静的矿井……
一位早逝的青年诗人说过:“人生有许多事情妨碍人之博大,又使人对生活感恩。”我是一个懦弱而躲避苦难的人,命运却让我历经磨难又百折不挠。我时常想,如果我今天依然在井下做工,我还会写诗吗?我祈求过命运,也曾沾沾自喜。但是,我真诚而单纯地赞美“那一片阳光”:
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和我一样
凭一双手一双聪慧的眼睛来这里谋生
光辉把古老的祝福和幸运的秘密告诉每个人
待黑夜的尽头栽种的最后一棵路灯
照亮我身后弯弯曲曲的巷道
我手中的镐头已变成写诗的笔
无法告诉你 那个爱着我的人
是怎样沿着我的诗行走进我的心里……
1984年夏末的一天。在矿井深处,我和工友们抱着“突突”欢叫的风钻打完钻眼,填上炸药,随着一声轰鸣,我登上了提升的罐笼,从黑暗的地层走向霞光照亮的井口,这是我在井下的最后一个夜班。和往常一样,我洗过澡,更衣,怀里揣着一张省文讲所的录取通知书,心,像一团火,燃烧着一个文学青年的梦想。我并不知道,从此将告别掌子面,离开熟悉的师傅和工友们。不然,我怎么会连招呼都不打就匆匆走了呢?后来我常在梦中听见我的师傅说:这个小伙子,一声不吭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就这样,我在井下只干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掘进工。一年零三个月的矿工“生涯”是短暂的,与那些在井下劳作一生的老矿工相比,更是不足挂齿,说出来,觉得惭愧。但是,这段生活却在我的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使我的履历和档案,以矿工身份保持至今。
在没有走入煤矿之前,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一生会与矿工这个职业联系在一起。我的祖辈是地道的农民,父亲是林业工程师,连父亲也没料到,他会有个当矿工的儿子。
1982年12月一个雪后的早晨,我骑上自行车,沿着落满煤尘的乡村公路,向着城南的煤矿走去。我当了3年兵,19岁,脱下军装才一个月,又换上了另一套装束:头戴矿灯帽,脚踏长筒靴,身穿蓝工装……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
我不会忘记第一次下井的感受:站在升降的罐笼前,望着上井、下井的人们带着从容的神采走进走出,我悄悄拧亮头顶的矿灯,顿时,眼前一片光明。随着人流向向着黑乎乎的井口挪动,大脑里一片空白,我紧拽师傅的衣角,不清楚自己的脚是怎样迈进了那水淋淋的铁罐,只感到一群和我一样的青年人,拥挤在一起,手,被师傅的手紧紧地抓住,“哐”地一声,安全栏杆锁闭,信号铃响了,罐笼“嗖嗖”地降落,两耳生风,像被棉花堵塞,心悬起来,浑身的血液猛烈地膨胀,一盏盏矿灯,在爽朗的说笑中,不停地闪烁,看到灯光下的笑脸,我紧张的情绪才变得轻松起来,被新鲜、好奇的感觉代替。后来,我把这种感受写成了诗,《下井前,我旋亮矿灯》:
离下井,还有十分钟
我匆匆忙忙旋亮矿灯
多高兴!明亮亮的信念和责任
太阳般升起,在我的头顶
我穿上漂亮的工装,戴上手套
真像穿上宇航服去飞行
十分钟以后,我进入星际
罐笼,光速般在太阳系运行
一个负重的空间
将把我抛入明天的轨道
青春,是一道理想的彩虹
凝聚着人生的五彩梦
呵,下井前我旋亮矿灯
世界因幻想变得缤纷而充盈
我真诚、热烈地站住祖国面前
未来,从我黝黑的手臂上诞生
仿佛无意间闯入了一座宝藏,我目睹了那个神奇的地下世界:在岩石和钢铁支撑的空间,乌黑的煤层,闪着金属的光芒,这些远古的森林化石,已经沉睡了很久很久了:
在世界五彩的梦里
我缩小在一个黑色的瞳孔。
地下的劳作是艰辛的。在黑暗中,在非自然的环境里,我深深感受到“光明就是氧……”,每一次喘息,每一声吆喝,都是生命力的爆发。在他们中间,我看见了自身的怯懦,软弱,也从他们身上学会了坚强。
有一次工间小憩,我靠着支架坐下,听工友们开怀而粗野的谈笑声,我拿起一颗煤粒在地上画了起来,在矿灯的光晕里,画了一轮太阳,我久久地盯着它,满身的疲倦一下子消失了:
当他把一颗煤粒举起时
他想起第一个发现煤的人
于是他按照想象
在脚下画了一轮太阳
太阳升起来了。煤变成金子
他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幻想的人》
在人们的眼睛里我画上太阳
炊烟 和各种不同颜色的光线
读我的诗最好在冬天。
(《红烛》)
随后,我在一篇短文中这样写道:
我第一次站在离地面800米的地方思考人生,赞美劳动和创造!认识劳动的严峻感和人的存在价值。对于职业,人们一直有着固执的偏见。我认为所谓高尚的职业,就是一种献身的职业,矿工选择的职业注定了默默无闻的一生。有一次,我在锅炉旁,无意间看到燃烧的火焰,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一阵心酸,忍不住流出泪水。我想:炉火为什么如此灿烂而迷人呢?后来我问朋友:最能体现矿工价值的是什么?心里却在想:炉火啊!,
我知道22岁的热爱是什么颜色……可是,还没有等我抬起头来,望一眼远方变幻的季节,这个冬天悄然来临,听诗神和爱情渐远的足音,我的门已关闭。四层楼的一角,8平方米的空间,仅可蛰伏而居,碎了玻璃的窗户袭来西伯利亚的寒流,我的红烛已不需要点燃,100瓦的电灯光线很强,一张卷起被子的床板当桌子很宽绰,一把从家里带来的锯掉半截腿的椅子很舒适,可以把书和旧皮鞋移到墙角,这样坐下来,点一支烟读一首诗或者写点什么,倦了伸伸腿打一个呵欠都很自在了。做工三年了,我一直没有安定的去处,在几个朋友之间流浪来去。一辆自行车很简单,一个人的世界不用翻译。
那时候,我们一帮矿工弟兄,狂热,冲动,未婚,远离父母,精力充沛,时间宽松,有较高的工资收入,除了上班之外,其余的空闲就是谈文学,好读书而不求甚解,聚会,喝酒,无所事事,骑自行车四处游逛。那是一段无知而快乐的时光。
我对矿工最初的印象,是上初中时读向春的小说《煤城怒火》,记忆中留下这样一幅画面:黑暗的窑洞里,一群跪在地层挖煤的人,嘴里衔着一盏灯,身上拖着煤筐……这种原始的,饱蘸辛酸和血泪的劳动场面,无疑是旧中国矿工形象的缩影。在后来的阅读和写作中,我对煤矿开采史和一些描写煤矿生活的作品,有了更多的了解,从劳伦斯展示的资本主义制度压迫下矿工——人性压抑的悲剧,到梵高画中凸现在雪地上的黯淡而忧伤的《女矿工》;从顿巴斯城刺耳、激越的汽笛,到二十年代中国安源的星星之火……我逐渐认识到矿工这种职业,在人类的发展进程中所处的境遇。知道了人们为什么把矿工称之为“盗火者”。为此我读懂了捷克诗人彼得·贝兹鲁支在《煤矿工人》:
我掘着,我在地底下掘着
我对着那蛇皮一样光亮的石块掘着
今天的煤炭开采,无论作业场面,还是劳动强度,与以往文学艺术作品中描绘的情景,已不可同日而语,综采机、流水线、液压支柱……等现代化的设备,已进入矿工的操作程序。作为劳动者的矿工形象,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的尊严、生存的价值,以及社会地位和劳动报酬等等都有一定程度的改变。但是,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煤炭开采作为一种行业,作为人类生存、发展谋求能源的一种手段,不能不让我们看到,人类在开采煤炭的同时,也对自身生存的地球和大自然进行着毁灭性的破坏。在一片旧矿井的废墟上,我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空虚和荒凉。煤炭挖空了,地表在塌陷,田园遭到毁坏,资源严重浪费,环境受到污染……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灵震动。我还是从积极的角度来理解这一切。1988年在烟台参加《诗刊》“青春诗会”时,我写出了诗歌《井架附近的村庄》,描述了人们在塌陷的矿区土地上,重建家园的美好愿望,相信人类会弥补缺失,重造明天的生活。我在《太阳城》一诗中,表达了同样的心情:
直到地球上的最后一名矿工
把阳光一束束栽种在土地上
转瞬之间,我离那个生活的时代越来越远,我的那些粗略的想法,和写出的那些浅薄的诗篇,渐渐熄灭了火光,就像燃尽热量的炉渣一样,把一些灰烬和残骸,撒在了昨天的路上。为了延续自己的写作,我的诗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城市到乡村,从心灵到大自然,我关注的视点飘忽不定。但有一些词汇,始终在我的诗中留下了抹不去底色,比如“火焰”、“黑暗中的光明”、“一束光”等等。长期的写作中,我依然受益于那片光明的照耀,使我经常把这种恩惠在诗中流露出来:
一个在黑暗中劳动的矿工看见了自身的
光亮。他要把挖掘的镐头从大地移到天空
(《照耀》)
1998年2月23日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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