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打倒”你,我的“帝国主义”?
拿什么“打倒”你,我的“帝国主义”?
现在是“十一”,北大游人如织,上午便在面食部偶遇一对游园的母子。那儿子约莫十岁,生的伶俐可爱,刚吸完一根面条,就嘟起小嘴道:“快看!两个小日本!”母亲微微皱了皱眉。儿子不甘示弱,继续说:“打倒帝国主义!怎么了,不对么?”“那都已经过去了。”母亲温柔地答道。
母子之间的这番对话引得我这个“窃听者”暗笑不已。不过全无恶意,只是觉得分外有趣罢了:如果把儿子的“记住”当作“正题”,把母亲的“忘记”当作“反题”,那么我脑海中一直回荡的那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便恰好构成了“合题”。虽然说这句话的周已经谢世很久,但我仍然感到:过去尚未过去,未来却已开启。不应忘记过去,也不应无视未来,“瞻前顾后”才是我们介入历史的正道。至于那个“帝国主义”,“打倒”与“不打”的答案也正蕴涵在这“正道”之中。至今仍甚嚣尘上的现代化理论和新自由主义,只一味的推销普遍适用的“发展”,却遮蔽和遗忘了那段曾经血雨腥风的“打”与“挨打”的历史。殊不知,历史何曾“过去”,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不但塑造了今天不平等的世界秩序,而且仍是我们时代不断延续的现实。时至今日,弱肉强食的悲剧仍在以文明或野蛮的方式不断上演,“打倒”与“不打”根本无需争论,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打倒”?
“打倒帝国主义!”多么陈旧的词句啊,完全可以和义和团的大砍刀、解放军的八角帽、红卫兵的黄书包一起封存进博物馆了!然而,我却要告诉你,比起“学习西方”的口号来,它还远不算“陈旧”。“批判西方”和“学习西方”难道真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是相互矛盾的吗?中国一个半世纪以来不正是这样反西方的西方化、反现代的现代化,不正是这样“自我矛盾着”走过来的吗?这“学”与“批”的相辅相成其实正是基于这一百五十年来中西之间奇怪的“师生辩证法”。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你“晚发外生”,就该好好学着点儿,本来无可厚非。可是天长日久,学生竟然发现,老师正是靠着“欺负”学生才成为老师的。这倒也罢,但惟独让学生不能忍的是:老师要求学生必须与自己“步调一致”才能学得“好”。学得好也罢,给点恩惠,从今往后跟着混吧,老子罩你。学不好呢,可是要“打戒尺”的——于是,和平演变、经济制裁、飞机导弹航空母舰全都来了……问题的复杂性就在于,这个学生遇上了一个专门欺负学生的老师,一个具有帝国主义情结的老师。那究竟该怎么办?中途辍学,一味批判?闭关锁国?文化保护区、传统自留地?关起门来搞建设?开什么国际玩笑!那就埋头学习,做个乖乖好学生?全盘西化,变成香蕉人?俯首称臣,马首是瞻,丧权辱国?真把自个儿当越王勾践哪!说来说去,还是“革命”先辈们的路子正,一边批判一边学习着,以批判引导学习,这才是我们对待日本、美国这些西方强国的理性态度。
要批判、要打倒的是“帝国主义”。那么,什么是“帝国主义”?何种“帝国主义”?谁的“帝国主义”?我们当然不能简单地妖魔化日本和美国,不能笼统地说日本、美国是帝国主义,或者小泉、小布什是帝国主义;而应该说“祭鬼”是帝国主义,入侵伊拉克是帝国主义。帝国主义不是一张可以随意粘贴在某个国家、某个领袖身上的空洞标签,而是特指一种侵犯他国以至全球利益的思想言行。如果一个国家、一个组织、一个领导人在资本和权力的策动下,持续侵犯他国主权,干扰他国内政,压榨他国人民,掠夺他国资源,腐蚀他国文化,那么我们就有责任把这种思想言行指认为“帝国主义”。在我们的时代,帝国主义是资本和霸权的别名,其本质是一种假借“全球主义”、“世界主义”和“普遍主义”面具的极端民族主义。面对这样一个正以时而阴险时而强暴地方式耗尽全球资源、瓦解人类价值、摧毁世界和平的“巨兽”,我们怎能不反抗,不还击,不打而倒之呢?
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帝国主义的含义更为复杂。试问:在一个资本全球化的时代,我们真的可以仅仅把“帝国主义”当作一个“身外之物”打来打去,而完全无需反躬自问,做点自我反省吗?除了日本、美国等“他们的帝国主义”之外,是不是还存在一种“我们自己的帝国主义”呢?每当我们用“日本人就是这样的”“人家美国就是这样的”之类的话语来开始某种振振有辞地论证或批判的时候,难道就没有醒悟:帝国主义早已跨越了民族国家“内”、“外”的界限,渗透进了我们自身的文化意识与生存方式的深层?是不是有必要清理一下自鸦片战争以来就深深渗入我们文化生活之中的这种“殖民性”呢?是不是应该首先反思一下我们身体、言行和思想中的“日本性”、“美国性”呢?请注意:千万不要把“反思”当作“剔除”,完全剔除只会导致一种文化法西斯主义,而反思则会导向旧迷信的破除、新视野的开启。
那么好,现在回答我们的问题:拿什么打倒帝国主义?如何打倒?谁来打倒?要抵御外在于我们的帝国主义,同时消除内在于我们的帝国主义,只能依靠我们自己。以祭孔为“传统”文化招魂帮得了我们吗?不能。因为那种被当作“过去”、被“神圣化”的传统并不是真正的传统,而只有我们自己才是“活的传统”的担负者、革新者与创造者。以自由为旗号的“西化”帮得了我们吗?更不能。如果自由的初衷是完全投入西方文化的怀抱,而丢弃中华民族文化的主体性,那中国人一百年来倾尽国力、上下求索、救亡图存、保国保种又是何苦呢?干脆举国投降、全体移民算了。说来说去,毛当年提倡的“自力更生”与分清“香花”“毒草”仍是我们不可忘记的实践准则。所谓“分清”并不是要去搞“大批判”,而是要首先立足于本土的改革实践,立足于本土的问题和需要,立足于本土的文化建设与制度创新;只有真正在这几个点上站稳了,我们才谈的上继承传统和学习西方。只有对自己从“耻”转变为“荣”,才能对他者从妒羡、怨恨转化为竞争、包容。同样,只有以我们自身的发展、崛起与复兴为根本,才能谈得上与帝国主义的“斗争”,才能谈得上“打倒”帝国主义。
不错,“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但这并不是说帝国主义真的很弱、不堪一击,而是说它虽然拥有可以毁灭世界的恐怖力量,但终究是逆进步潮流、世界公益而动,终究要被打入世界历史的垃圾堆。在如此强大的敌人面前,我们没有其他什么可以依靠,只有我们自己的十几亿人民以及全世界渴望和平与发展的人们……写到这里,我突然感动于那个孩子的纯真与那位母亲的宽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