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美:噩梦(小说)
噩 梦
范正美
位于北国芜城沿江大道中端,与中山路交界处的新西洋大世界又名芜城逍遥快乐宫,是斥巨资打造的世界之最的惊世之作,于前年五月樱花节竣工,外部造型奇伟而妙不可言,特别招惹人们的眼球;内部结构兼取各国宫室、豪宅、酒店模式,回廊曲折,山水成趣,气象万千,按消费等级细分,以世界名城、山水命名不同的房间、长廊、客厅和空间处所,成为名副其实的餐饮、娱乐、休闲胜地。它的经营方式独特而灵活,很得有钱人赏识,也为一般花心的中外人员垂涎,冀望于到此一游。据说,不到一年的工夫,它就成为芜城最大的税收贡献大户,所以也是当局领导引为荣耀、自豪的一项极其显赫的政绩工程,《芜城日报》几乎每天可见它的图片、新闻和特写,芜城电视节目上也经常看到它的形象,称颂它的来钱之道和新思维的贡献性。老百姓将它称之为西洋宫,中国天上的外国月亮。
武有仁两口子与几个知己穷朋友,也动了探究之心,美其名曰不出国门的“外国考察”,几个月来策划用AA制,多方从口中节省、肠胃中紧缩,好不容易凑足了钱,在最便宜的一间最低消费一千八百元的单间“汉城”聚餐,终于圆了畅游逍遥快乐宫的美梦,真个地“出国转悠考察”了一大圈,总算对世界级这个富人游乐宫之最的品位、内部构造与经营特色,有了某些皮毛但却切实的认知。原来他们对其豪华、奢侈、玄妙的宣传将信将疑,今天目睹如今的有钱人,竟如此思想解放,异想天开,为所欲为,过着神仙般的梦幻生活,感到宣传之情形,与他们实际“考察”的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所谓叹为观止、百闻不如一见啊。
值得一提的是,别看西洋宫需要出手不凡,认钱不认人,但只要进得去,符合其最低消费的要求,却可以有很多难以想象的自由空间,其中包括可以自带酒水以及其他之类。武有仁一行五对夫妇十人,带了七瓶用各种名酒瓶足足灌装的地道的老白干,决心喝个痛快,不虚此行、对得起这几个月来饥渴的肠胃、自己付出的心计和血汗。席间穿插猜拳行令、短语接龙、猜谜语、语碰球、敲七点、脑子急转弯等等花样,约莫酒菜用过八成,在武有仁的带动下,又大唱了一阵子的卡拉0UK,跳了一阵子街舞和交际舞。余兴未尽,又接着风卷残云,将桌上的各种杯盘,打扫得干干净净。人人尽兴,好不快意,仍不忍离散。
俗话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武有仁家底不富,自己最近因企业改制离岗、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计三百多元,女眷,所在的集体企业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便为承包人买断、得了两万元的一次性补偿“高高兴兴”回家,至今坐享“清福”、尚未找到新的谋财之路,男孩子于著名的芜城财大工业会计专业毕业、现也在家半年有余待聘;平常粗茶淡饭,无能与酒相对,今天可谓攒足了劲、豪兴勃发,竟然一起杯就连干了三盅满酒,在以后高潮迭起的三、四个小时里,又不知喝了几多满杯;十个人,其中有三名女眷,包括老武的妻子没沾一口白酒,以凉白开代酒;老武深感不公,几次欲给她们买时兴饮料,都被能说会道的老武妻子婉言劝止。男女七人几乎人均一斤白酒,老武喝得最少,朋友们说他也不下八两。有两个人已经喝得神智颠倒了,说话“一十不分”;平时不习酒的武有仁,今天喝了这么多白酒竟然没有醉象,只是话语越来越少,虽然语速越来越慢,调子时高时低,但并不失态,连陪他来的老婆,也颇感意外。
时值初夏,地处北国的芜城这几日却热得出奇,方才那种怡然自得的空间环境,令人感到清爽、舒适、惬意,竟至时空皆忘,正所谓乐不思蜀。一踏出西洋宫,一股强大的热浪猛然袭来,几乎将贪杯的武有仁击倒,捂着头说了一句咬舌头的话:“赶上进澡堂子了!”不觉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女眷急忙将他扶住,才没有跌倒。
武有仁感到酒劲上来了,心里似乎明白得很,却感到六神无主,想说一句“我没有醉”,嘴却打膘不听指挥,没有发不出声来,只觉得头重脚轻,四肢乏力,整个人体失去自控的主动权。武有仁今年四十八岁,是个高级精密车工,在小型电机厂工作,聪明能干,干得一手好活,还当过厂劳模,颇受左左右右尊敬,平日幽默多趣,话语常惊四座,令人捧腹;待人热情有加,广交朋友,认识机电行业以及文化界许多方面的名人、要人。他有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学,还觉得自己颇有些诗才,有很好的记忆力。这次聚餐就是他积极鼓吹、张罗起来的,声称人生不要太枯了,活着在于精神的支撑,要挺起腰杆过日子,睁眼看世界,不要灭了工人阶级的威风与志气。而且他还规定了酒令:“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劝君今日须沉醉,撙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要求大家自我放松、尽兴。每个聚餐者深知这是他们生平以来的第一次享受,虽然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很沉重,颇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味儿,但谁也怕破坏了这美好盛宴的良好气氛,更怕损害这些朋友久已伤痛之心。武有仁的家就住在西洋宫的后面,原小型电机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造的旧房子,三口人挤在二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友人们见他如此豪饮,担心他心情不好出什么问题,一个个也还是放量而饮,没想到发生了这般情状,一两个没事似的朋友赶紧护送着他回家,扶他上床休息。
武有仁一躺下,就听到了他如雷的呼噜之声,可他以后称自我进入了一种道地的梦幻状态。他感到自己飘飘欲仙地,似走非走,似飞未飞,好像在其里,又若超然其外,仿如妻子、好友在旁,又觉得孑身一人,在西洋宫里随心漫步,自由自在地游览了方才没有看到的天仙阁、白宫、凡尔赛宫、伦敦、柏林、罗马城、威尼斯、莫斯科等数不清的名城、宫宇、新设,心里感到从未有的愉悦、痛快、开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走出了西洋宫,来到一片新境界,青山绿水,远处传来一阵一阵悠扬的仙乐,寻声望去,天地之间,半晦半明,金光四射,紫气缭绕,高楼林立,飞旋多姿的立交桥,宽阔的柏油马路,纵横交错,车水马龙,绿树成荫,花团簇簇,绿草茵茵,到处是闪烁的霓虹灯,影影绰绰地,见有夹杂中、英、俄、日等文字的标语、口号,凸现“太平盛世”,一派祥和的景象,人们悠闲自得,笑意流眄,充满幸福美满感。也弄不清这些地方究竟是中国,还是外国,是南方还是北国,许多地方似曾相识,又仿佛遇到陌路,分不清东西南北。正在踌躇满志、兴致高涨之时,不觉移步到了一处极为眼熟又极为陌生的菜市场,心里感到奇怪,却也坦然、亲切,携手爱妻正要向北市口迈步的时候,只见一辆崭新瓦亮的蓝鸟牌轿车,由一位得意而漂亮的女郎驾驶,从西路驰来,在拐弯处刮倒了一个拉着老夫人手的小女孩,街市口的行人大呼:车子刮倒人了,快停下——说时迟车动快,没想到司机竟打回车,正正当当地从女孩的前胸上轧过去,忽然猛踩油门全速朝前开,呼啸着扬长而去,地下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血印。
“孩子!孩子!”人们蜂拥般向孩子跑过去。
另一些人向车子追去:“停车!停车!”女郎从车窗上探头向后望了一把,洒然一笑,随后伸出手把两大捆粉红色带头像的纸币,撒落在印着血迹的大道上,拉上窗,车子飞跑起来。许多人急忙拾检,惊呼:“都是一百元的!”“快检啦!”“不检白不检!”。
武有仁只听见喊声一片:孩子死了!老太太昏过去了!赶快送医院!他也想喊,却感到有块什么硬物塞在喉头,令他透不过气来。他气愤极了,又很难受,感到牵着妻子的手忽然松了,猛听得有人喊,似乎是他的妻子,又像是别的什么熟悉的朋友之声:
“小心!狼狗冲你来了,快躲!”
他猛然回头,只见一只挣脱缰绳的狼狗,拖着长长的皮带,正朝他凶恶地冲来,他便弯身拾起一块砖头朝狼狗打去,狼狗回头躲避,因拖地的皮带缠住树枝,头部与电线杆撞了个正着,狗嗷叫一声倒下了。这时,牵狗的主人,一位胖墩儿女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刚刚出头,红红的圆脸蛋儿压着宽厚的双肩,显得脖子短而满脸横肉,穿着最时尚的意大利吉牌短袖上衣、超短裙裤,脚踏水晶凉鞋,两只手带着镶金的玉镯,脖子上挂着精细的纯金项链,下面吊着闪闪发光的玛瑙,脖子和手腕因为肥胖而显出一道道肉肠式的圆圈。右手还拿着牵狗的皮带项圈,气急败坏地冲着武有仁大喊大叫:
“赔我的狗来!你知道我这只狗植多少钱,德国纯种奥匈狼狗,五十万!瞧你这熊样,一辈子也挣不来!”
武有仁急忙声辩,解释自己没有责任。他欲找人证明,周围却旁无一人,连老婆也不在跟前,而胖女人步步紧逼,其身后却来了越来越多支持她的人,一个个穿着豪华,疵牙裂嘴,骂骂吵吵。开始隐隐约约地,后来分明看见还有拿着警棍、手铐的警察,也站在胖女人身边,而且身影越来越高大。他忽然感到双臂被人从后面捆住而不得动弹,欲喊喊不出声来——他在床上直打滚,守在他声旁的朋友见状好不容易将他唤醒。
武有仁接过朋友递给他的毛巾,惊诧地问道:
“我媳妇呢?”
朋友不慌不忙地告诉他,倒使他坐不住了:家里出事了,他媳妇出门办事去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是枕上噩梦,他像死猪似的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怎么也唤不醒。就在第二天早上,他儿子上街不慎踩死了一位贵夫人的一条小狗,要他儿子赔偿,并为她的小狗厚葬、披麻戴孝、祭坟。“你儿子找了你的好友、名律师张铁嘴咨询,认为你儿子确有过失,应承担损害赔偿责任。那家追得很紧。经过找人做工作,只得答应赔偿一千八百元,并厚葬、祭坟……”
话音未落,武有仁冲出住室,要朋友陪他理论去。
武有仁找到了妻子和儿子,见到了这样一种情形:在芜城西郊十里山庄高耸“芜城宠物公墓苑”大牌子的一块不大的山头上:儿子跪在一座竖有小石碑的、新造的小土坟包前,正在烧纸磕头……旁边站立的人群中,有他垂泪的妻子和几个朋友,而那位贵夫人及其陪伴者则带着几分得意和微笑。
武有仁一把抱住陪他来的那位朋友,号啕大恸,振天动地。
2007年5月初于哈尔滨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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