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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打劫了儒者,儒家打劫了中华传统文化

火烧 2007-09-08 00:00:00 中华文化 1025
文章质疑孔子是否为儒家创立者,指出孔子从未提及儒,儒家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引发深思。

孔子打劫了儒者,儒家打劫了中华传统文化

黄坚

(上)

  大自然喜欢遮遮掩掩。——古希腊 赫拉克利特

  人类历史何尝不也如此,而且,更加青出于蓝。

                             ——篇首语

  孔子是儒家的创立者,这是今天各种书籍、文章,无论正史,还是野叟曝言,众口一词的不易之说。也是平常百姓习以为常,甚至根深蒂固的概念。孔子是儒家的创立者,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铁律,不容置疑,也没什么好疑的。但假如我们某日心血来潮,突然问上一句,事实果真如此吗?假如我们还就较了真,来翻查一下跟孔子本人直接有关的原始材料,我们会发现什么呢?——我们会大吃一惊。在我们司空见惯,熟视无睹,自以为天经地义,最安全,最正常,最没可能出问题的地方,我们一脚踩空了。

  翻遍所有与孔子有关的原始资料,没有一本书,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一个人,写到过,说过,是孔子创立了儒家,也没有一个人说过孔子创立了儒学。更为关键和重要,也更让人惊异的是,在孔子与儒之间,似乎藏着一个已被时空和后世人有意无意遮蔽、埋藏的巨大隐秘。

  让我们用事实来说话。

  先从《论语》说起。在所有与孔子本人直接有关的书籍中,《论语》毫无疑问是最真实、直接、可靠的孔子言行记录。但全部《论语》,总共二十篇,四百多条语录,“全书四百九十二章、一万二千七百个字”(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 “维新”束缚下的孔墨思想》,人民出版社,1957年3月第一版133页),孔子说到儒字的,仅仅只有一次。这就是在《雍也》篇中,“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犹如电光火石之一闪而过。之后,无论是孔子本人,还是孔子那些形形色色,各具特点的弟子,无一人提到过,问及过儒,甚至是与儒字沾边、相关的内容和话语。这就使得孔子对子夏的这次说话,显然如此突兀而不同寻常。在《论语子罕》篇中,起首一条是:“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罕言者,很少说,甚至有闭口不谈的意思(见朱熹《四书集注》注解1)。然而据范文澜先生统计,“论语里记载讲仁的话,却在一百条以上,其中很多是孔子讲的。”(《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8月第四版第205页)讲了一百多条,都可以说成是罕言;那仅仅是一言带过,绝口不提的儒,与作为被后世奉为儒家、儒学创立者的孔子,这之间的关系,我们该怎么来看待?这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好奇,乃至讶异吗?

  再来看《史记》。

  司马迁的《史记 孔子世家》,是除《论语》之外,孔子生平事迹最全面详尽的记述。孔子一生言行举止,坎坎坷坷,思想情感,心理波动,史迁用他饱醮激情的笔墨,几乎是事无巨细,尽在篇中。然而,《孔子世家》从头到尾,9000多字,提到儒字的,又仅仅只有一处!(好像是刻意要来跟《论语》形成一对一的呼应对照。)而这一处提到儒字的过程与写法,颇值得细细体会。为了尽可能表现出这种意味,我不得不引述得稍微详细一些。孔子死后,先是鲁哀公作诔,表示追悼之意,严肃认真的子贡,为此还很不客气地数落了哀公一番。然后,是写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唯独子贡庐于冢上六年。”然后再写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请注意,一直写到这里,司马迁才腾出笔来,带了一句,“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这就是《史记 孔子世家》全文,唯一写到儒字的地方。需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诸儒”的出现,作者司马迁是完全有意地,将其与孔子弟子,甚至鲁人的出现,专门区隔分别开的。为什么?如果说是孔子创立了儒家,为什么要作这种区隔?很明显,这里的诸儒和子贡他们不是一伙的。难道这就是君子儒与小人儒的区别?如果是,那为什么在孔子,子贡及其他弟子身上,连儒字都懒得说,都免掉了?而这种隔绝,与孔子作为儒家创立者,儒学创始人的形象,是不是离得也太远了点?

  我们再来看看《孔子世家》结尾处的太史公曰,照理说,孔子创立儒家、儒学,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一件不可能忽略的大事。但司马迁又一次付之阙如。史迁说了一通他本人对孔子的景仰,感念,慨叹孔子可谓至圣矣;却片言只语没有提到儒字,提到什么孔子创立儒家、儒学之事。以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高瞻远瞩,烛幽洞微,这难道不也让人心生疑窦吗?

  如果顺着《史记》继续往前走,我们肯定不能遗漏掉,由司马迁首创的《儒林列传》。在这篇直接以儒命名的列传中,司马迁倒确实在一开始写了孔子的删诗书,作春秋,也写到孔子门弟子的简单行略。但司马迁好像只是交待了一种背景,还是没有把孔子,包括孔门弟子跟儒,跟儒学、儒家直接联系起来,更遑论创立学派之事。在这篇《儒林列传》中,讲完了孔子和孔门弟子的事迹后,作为本篇文章的主角,儒,这才姗姗出场。如果孔子是儒家的创立者,这一件在后人看来是堂堂正正、彪炳史册的煌煌伟业,司马迁为何要如此近于刻意淡化地来写孔门与儒的关系,为何没有开门见山,最起码给个明明白白的介绍、说明?《史记》虽不像《春秋》之所谓微言大义,但也绝非信手之作。司马迁本人对孔子的景仰,前文已述,他在孔子与儒之间,笔底究竟掩着一种什么样的难言之隐?至少,我们从字面上读,根本不可能看出孔子创立儒家、儒学的半点印象。莫非孔子创立儒家、儒学这样的事情,在史迁的笔下,竟是一件不值一说,或者说是,不太好说的事?

  现在让我们换一个路径,去另外一个地方看看。

  四书五经,在后世之人眼里,被视为所谓儒家的命根子,而三礼之《礼记》,在其中又占有极其独特而重要的地位。《礼记》中有一篇《儒行》,整体看,很像是一篇儒者的辩护词与赞美诗,也是日后所谓儒者们立身之本和处世之道的圭臬与指南。但就是这篇《礼记儒行》,让人玩味之处也颇多。其一,它同样一字未提所谓孔子创立儒家、儒学一说。其二,文章开头,鲁哀公问孔子(如果此事属真,那它发生时,已是孔子晚年,孔子死在哀公十六年),说先生您穿的衣服,是儒服吗?孔子在绕了莫名其妙的半个圈后,回答说:“丘不知儒服。”稍微熟悉一点中国服饰史的人知道,服装在中国古代,在政治文化学上的重要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胡服骑射的故事,大家不会太陌生,它所引发的震动,无异于一场颠覆性的革命。三礼(《周官》、《仪礼》、《礼记》合称三礼)之中最为重要的即是《丧服篇》。《书城》杂志一篇名为《大明衣冠何处?》的随笔,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改朝换代与服装的关系。孙中山先生领导辛亥革命,发明中山装,更是直到如今,仍是国家领导人的装束选择之一。而被后人奉为儒家、儒学开创者的孔子,竟会以一种听上去不太高兴的口吻说:“丘不知儒服!”这难道还不够让人吃惊吗?其三,《儒行》一文,文章主体内容,用的是“儒有”的表达格式,这不能不让人产生遐想。它至少说明,在作者写这篇《儒行》时,儒并非铁板一块,并非一个整体性的团队,并非已成“一家一派”,很可能是龙蛇混杂,泥沙俱下的有好也有坏,故称“儒有”。而且,听这辩解语气,应该可以认为,好的还是少数。最后,这托名子曰的长篇“儒有”,稍有古典文学底子的人,一眼就能识别出它与《论语》中孔子说话的天差地别。台湾一位学者,在其所著《中华文明通史》中,直言:“孔门弟子作。”(笔者甚至怀疑,它是否会出自时间更后的汉儒之手)

  以上基本可算作是与孔子关系直接、近密的材料。如果有兴趣继续深挖下去,我想,我们应该首先去先秦其他诸子的著作里翻一翻了。但我们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小心翼翼,因为,真实可能开始离我们越来越远。

  《庄子》号称道家之书,但孔子却是其中进出最多的一位客人,好像庄周不拿孔丘说事,就显示不出自己的高超深远。《庄子》一书,尤其是外篇、杂篇,孔子不仅是熟客,而且被作者极尽揶揄、调侃之能事。但有一点,庄子在写孔子与儒时,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试看外篇《田子方》,前面有三段写到孔子,但一个儒字也没出现。紧接下来一段正面写儒,甚至给出了儒的定义,但又绝不涉孔。这种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是整个先秦时期,孔、儒关系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为何后人对此要故意的回避、淡化,乃至于装聋作哑?

  《孟子》情况与此如出一辙。孟子这位古今华夏口才第一的雄辩家,他的书中自然没有少写到孔子和儒,但却与庄子似乎是不约而同地,恪守着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的准则。孟子与孔子与儒的关系,这里无法展开,但以孔孟在所谓道统上的传承关系,和孟子在所谓儒家、儒学上的特殊地位而言,《孟子》一书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事情的某种严重性和真实信号吗?

  荀子,后世公认的所谓儒学之集大成者。《荀子》一书中,有两篇文章分别写到孔与儒,《仲尼篇》和《儒效篇》。《仲尼篇》中,一个儒字没有。《儒效篇》呢,这是一篇全面论述儒的文章,跟《礼记 儒行》不同的是,《儒效篇》说好也说坏,对儒有赞美,也有痛诋。其中三处说到孔子,“仲尼将为司寇,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踰境而徙,鲁之粥牛马者不豫贾,修正以待之也。”,“客有道曰:孔子曰:‘周公其盛乎!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应之曰:‘是殆非周公之行,非孔子之言也’”,就是这些,全都在这了。你能看出孔子创立儒家,或儒学的内容么?

  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这是我读先秦诸子的一个发现。但有一家,打破了我的发现。这就是《韩非子》。《韩非子显学》篇,劈首一句是,“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这是我在先秦诸子——墨子除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孔、儒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知道,峻急的韩非,把孔、墨是当论敌来对待的。韩非以一种精密而暴烈的逻辑,论证了儒、墨的荒谬不可行。韩非笔下的儒、墨,基本没有什么正面、积极意义,有的只是贬斥与鄙夷。所以,韩非说“儒之所至,孔丘也”,我们就很难把它看成是种肯定和赞美,而倒有可能是刻意地曲解与误导。况且,很显然,这跟孔子创立儒家,其义之相差,仍不可以道里计。

  诸子大家之中,只剩墨子。墨子在他的书里,有专门的《非儒篇》,但我手边没有墨子全集,所以,若有人指出墨子在书中,说了孔子创立了儒家,我愿就此推翻以上全部论证。

  如果我们还不嫌累,还想继续向前,我想大概只能走近至今真伪莫辩的《孔子家语》和《孔丛子》了。虽然笔者认为,这两部“伪作”里的孔子及诸弟子,其言谈举止,音容笑貌,要比《礼记》更形近于《论语》。但既然专家学者,都说它们是西晋人的伪作,那咱们也就趁机作罢歇手吧。

  写到这,也许有人会笑着说,你真是太天真,太不自量力,愚不可及了。后人之所以说孔子创立了儒家,是从历史的现实结果来说的,并非一定要像现代政党的成立,得孔子本人亲自组织召开“全国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读“党纲”。是的,我承认,历史很多时候,是讲既成事实的,但学术岂能等同、迁就于历史的既成事实?孔子之前,儒已存在,孔子时代,儒者遍地,但为何在孔子本人,及与他时代接近的学者,都明显显示出孔子与儒之间,有着某种疏离,甚至是避忌的情况下,孔子一死,却成了所谓儒家的创立者,创始人?这之间的变迁是如何跨越的?孔学与先儒,与同时代之儒,与后世之儒,究竟是种什么关系,这岂能是含含糊糊、含混而过的事?孔学就非得要与儒学合二为一?孔学就非得一定要用儒学来命名?这符合孔子的意思么?孔子若泉下有知,他会怎样来面对所谓儒家、儒学的创立者、创始人,这样一种封赠?怎样面对他本人与所谓儒家、儒学之间的这样一种变迁和跨越?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得继续向前,更深入一步,来探源这个有点神秘莫测的儒,它究竟始源于何处?孔子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跟儒发生关系的?发生过什么样的关系?儒在中国历史的长河里,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荣辱与嬗变?

(下)

  儒的起源,用扑朔迷离,纷乱如麻,诡异奇谲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儒,《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①指儒家;②旧时指读书人。

  许慎《说文解字》:“儒,柔也,术士之称”。段玉裁注:儒、柔以叠韵为训。郑氏《三礼目录》云:……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

  我们先且按下这堆解释,另由蹊径,来趟一趟这儒的起源,究竟从何而来。

  近人章太炎曾作《原儒》一篇,以他那著名的坚实,晦涩、烦琐的小学功夫,表明了对儒的起源的认识。简明地说,就是儒起始于周朝的王官。

  胡适不同意章太炎的观点。胡博士颇有点让人惊讶地说,儒源起于被周武王灭掉的殷商后裔。胡适的论证方式,充满了现代心理学和文学想象的魅力。

  其实,章太炎和胡适的观点,并非是冰炭不同器的势不两立,他们各有其依存的根基和价值。

  要给予儒一个较为明晰,但又不要太过烦杂的解释,我想,还是应该从平王东迁开始说起。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将周朝的都城由镐京迁到洛邑。在此之前,西周王朝已被犬戎所灭。所以,平王定都洛邑,说起来是迁都,实际是新立了一个国家。这个新的国家当时面临一种什么状况,概括地说,就是王室衰微,诸侯兴起。王室衰微,表现在,一,王室土地日益萎缩,所谓“昔先王日辟百里,今也日蹙百里”(《诗经 大雅 召旻》),而土地,自古及今,都是财富的根本。二,诸侯的贡献也日蹙。据范文澜《中国通史》,“按照鲁史春秋所记,242年里,鲁君朝王仅三次,鲁大夫聘周仅四次。鲁是周公的后代,与王室最亲近,朝贡几乎全废,其他诸侯的朝贡自然不会比鲁多一些。”(《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第164页)人都不来了,见面礼也就肯定别指望了。

  东周王室当时究竟穷到什么地步,我们借几个事例,稍作说明。“开国之君”周平王死后,下葬的钱不够,周王室派人到鲁国去求助“丧葬费”。公元前697年,周桓王私自向鲁国求车,说明,王室穷得连车都置不起了。桓王死后,因为没钱,七年后才得以埋藏(见顾德融 朱顺龙《春秋史》)

  穷到这种地步,“不能养活众官”(《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165页)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一般书籍,写到这里,都是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最多不过说说官学衰,私学起之类。但照笔者看来,正是在这个历史的节点上,“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庾信《哀江南赋》),发生了足以影响后世中华民族文明传承与文化衍变的重大事件。古往今来众多历史学家,文化学者,将这段历史中的碎骨连筋忽略不述,漠然走过,在笔者来看,简直是最不可思议的历史惊奇。

  随着王室衰微,没钱养活众官,一场被两千多年前岁月风沙堙没的历史剧,上演了。

  大批大批前中央政府王室官员向民间飘散!向那些正在兴起,开始具有日益增长的经济实力,和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的诸侯国飘散。

  “公元前520年,王子朝结合一批丧失职位的旧官,起兵争王位,兵败,率如氏、毛氏、尹氏、南宫等残部,带着王室所有的曲籍,逃奔到楚国。这是东周文化最大的一次迁移。周人和周典籍大量移入楚国,从此楚国代替东周王国,与宋鲁同为文化中心。”(《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165页)可以想见,在东周全部的414年里,这只不过是一次上规模,有组织,有记载的转移。在此之前,更早、更多“散户”流亡式“移民”,如风吹沙扬,细水长流,已完全迭散于史籍之外。

  而这,就是儒的历史起源线。

  东周王官向民间散落的过程,就是儒之最初的形成过程。

  也就是说,由于周王室衰弱,大量官员被裁减,或自动流失,从而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形成最初的细胞、土壤、血液、精脉。从物质构成的来源说,他们就是太炎先生所说的王官。而从某种礼仪精神的源流来讲,他们跟周之前朝——殷商后人之间,存在某种渊源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胡适说)。至于《汉书 艺文志》推断“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精细的同时,多少有点缩杵为针了。

  现在,我们得稍稍解释一下,周朝王官的官字。

  周朝的王官,跟我们今天的官,其含义颇有不同。周朝的官,其一,权力意味要小,职位意思更重。其二,周朝的王官,跟礼紧密结合在一起。《三礼》中的《周礼》,其实就是有周一朝的全部职官表。周朝是所谓礼制社会,要想在周朝任职为官,必须对周王朝礼制的方方面面,其思想、制度,言词,仪式,操作,法度,规矩,做到通晓娴熟。什么样的人能做到?首先,必须是有知识的人,才有可能。

  所以,王官即是知识分子。而周朝的知识分子,不当官的,几率微乎其微。

  现在,我们有稍许的恍悟了。难怪中国的文人,直到如今的知识分子,看上去一个个的这么像官,这么的想当官,原来用荣格集体无意识理论来说,不过是潜藏极深的历史心理的复位啊。

  那,王官们又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后世所称的儒的呢?

  要精确全面地回答这个问题,着实有些难度,孔子的话,“不足征也”,材料太少。于是我们只好借助侯外庐先生的著作,来稍作勾画。

  侯外庐并没有直接说,儒者,来自于周朝王官,而是根据庄子的话,认为儒者来自邹鲁搢绅。侯先生叙述儒的演变过程,精劲有力,转述如下:

  到了春秋,公子与富子(大夫)争夺,富子大夫取得政权,礼固失其基础,《诗》亦不容于作批判的活动。礼不是成了贵族的交际礼貌仪式,即成了冠婚丧祭的典节,《诗》则流于各种各样的形式。这样便把西周的活文化,变成了死规矩”,“然而,这一项讲究,并不是平常人所能胜任的。它必须有传授的行帮才能给贵族装势头,所谓道诗书礼乐者,即成为名为儒者的职业。”(侯外庐《孔子批判主义社会思想底研究》)

  原来在官府里任职,官、礼一体,因为中央政府没钱养不活,官没了,只剩下礼;除了礼,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没有营生的本领,又失去了原有的生存依靠和舞台(平台),只能去向新兴的权贵者找饭吃。而这时的礼,失去了原先的精神与内质,徒然剩下一副装门脸的样子和工具,好比游走卖唱者手中的三弦与二胡,迹近于小丑与乞丐。概言之,这就是儒在中国历史上春秋中后期的嚆矢与滥觞。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点的是,在这大群大群向民间飘散的王官当中,有一批被称为士的群体。许多学者把儒的生成,跟士紧紧联系起来,我觉得,这多少有点类似《汉书艺文志》把儒的起源,限定在司徒一职上。士本身原先最早也是周王朝体制内的人,是王官的一部分(集中于这一阶级的最底层)。他们有的凭能力,机遇,攀升到上层权势的位置,但更多的,沦落为儒,或其它非文人职业者。不过,并没有根据,也没有必要,把所有的儒的产生,全都只归结于士的身上。我们知道,在春秋乱世,百里奚这样的奴隶,管仲这样的死囚,朝夕之间,可以成为宰相,而那许许多多的败落“王官”,也就有可能上门乞食。《左传》写到过,晋公子重耳流亡途中,向野人乞食,野人给他土块。2

  对于这样一批被称为儒的人,与孔子时代接近而稍后的墨子,有过这样著名的描写、刻画:

  “繁饰礼乐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贪于饮食,惰于作务,陷于饥寒,危于冻馁”,“五谷既收,大丧是随,子姓皆从,得厌饮食。富人有丧,乃大悦,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墨子 非儒下》)

  儒、墨对立而相争,上述语也许可视为论敌的诬蔑。那就来听听儒学大师荀子的高见:

  “偷儒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俨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荀子 非十二子》、《荀子 儒效》)

  更加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了。“偷儒”、“贱儒”、“俗儒”,全来了。墨子还是冷嘲,荀子已是痛骂。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到“嗜饮食”,看来,这算是儒者们的共性了,也正是儒者生存景况的写实和记录。——迄今仍为世人所司空见惯。

  现在,让我们回到本篇起首,《说文解字》段玉裁的注,继续对儒,作另一角度的破解和剖析。

  “儒、柔以叠韵为训。”郑氏《三礼目录》云:“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

  儒、柔以叠韵为训,说得很明白,这就是训诂学上的音近而义同,音同而义近。那柔又作何解呢?郑氏者,两汉经学首屈一指的大师,郑玄也。儒之言优也,柔也。一语道破。儒-优-柔,这是古今中外,汗牛充栋,堆山填海般关于儒,关于儒家、儒学,哦,对了,还有儒教的文字中,最一针见血的注解!——原来,柔即优也。有个成语,优柔寡断。那么,什么是优呢?优者,戏也。《左传 襄公二十八年》有:“庆氏之马善惊,士皆释甲束而饮酒,且观优,至于鱼里。”此处“优”字,即指演戏,后引申为“演戏的人”。倡优连用,今日仍不时一见,用前人的话说,就是戏子。儒者在权贵家里,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繁文缛节,不正像是一出戏?像在演戏吗?《史记孔子世家》其实还有一处出现了儒字,那就是“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有古汉语基础的人知道,至少在秦汉以前,汉语词汇基本由单音节词构成,优倡侏儒应该是四个独立,但意思相近的词,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儒的这个作戏的影子,直到今天,不也仍在我们时代影影绰绰,我舞我蹈吗?从儒的诞生之初起,它就是专业的“第三产业服务员”。而它的服务对象,由于自谋生路的需要,一开始,就已固定不移了。也就是鲁迅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所指:“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根柢即在于此。

  这就是儒,在春秋时期的基本生存面貌和形象。说得直白点,就是谁家有喜事,赶紧凑个班子过去热闹一下;谁家有丧事,又赶紧拉上一拨人马,过去热闹一下。——弄顿吃的,攒点零花钱。还记得《史记孔子世家》,写孔子死后葬鲁城北泗上,最后写到的那群像是无名鼠辈,偷偷溜出来的诸儒吗?

  说到这,又得插入两句。许慎《说文解字》:儒,柔也,术士之称。这个术字,前人虽多有语涉,但总给人语焉不详的感觉。如果我们把术和前文中的优字相联系,情形也许就豁然开朗了。一场大戏做下来,可不是得有术么?太炎先生《原儒》中,引述儒者们求雨时的装扮和作派,没术,可是玩不转的。秦始皇坑儒,有人说坑的是术士,其实术士,也就是那时的儒。他们帮秦皇“作戏”,作到中途,全部开溜。始皇一怒之下,把他们全给埋了。3一直到两汉皇朝终结之前,儒生,术士,就是一帮抱着古礼,像抱着神秘莫测的“装修工程图”的礼仪表演队,以装神弄鬼的方式,时好时坏,混口饭吃。

  世事两面看。

  我们在看尽了儒的这一面后,从历史唯物主义角度出发,我们不能不提到儒的另一面。让我们再次回到侯外庐先生的文章。

  “平心而论,我们不能用近代人的眼光来非难古人。搢绅先生一方面因了社会的黑暗,把西周的思想作为‘儒术’而职业化,但另一方面,他们在思想传统上则相对地保持着文化遗产,……才没有将历史传统的文化斩绝”,“学术下私人的运动,乃适应于经济相对国民化,所以,由儒者蜕变而出的显学,一方面是对于春秋文化具文的批判,他方面又是开启‘子学’发展的源流。这一中国古代思想的流变,极关重要。前人很少注意”(《孔子批判主义社会思想底研究》,见《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

  是的,即使从最简单的世界史对照来看,在古代以色列灭国前后,在曾经煊赫至极的西罗马帝国溃败之际,也曾有过大批知识分子,在丧失了一切尊严、人格的环境里,仅凭着要活下去的生存本能,保存、散播了本民族的文化余烬。让我们忘记先人身上的污秽与耻辱,而永远记住他们的功绩吧!因为他们的生命早已逝去,而火种已经留下。值得我们抱臂冷眼的,倒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屋檐下的学者式官员,或官员式学者,他们正给我们上演一幕幕精彩纷呈的混水摸鱼、借尸还魂、暗渡陈仓、树上开花的儒学大戏呢。

  现在,该到孔子先生出场了。

  西方有句名言,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面对孔子,面对孔子突然涌现的丰富而灿烂的思想,我们不免疑问,谁是孔子之前的巨人?周公肯定算一个。因为周公奠定了整个西周王朝的礼法制度,但周公距孔子已近六百年。再数,只能列举晋国的叔向和郑国的子产。再往下,就只能举臧文仲、叔孙豹、晏婴等一干人的姓氏——也只能就个是姓氏和零零星星的三两句话。如果说这些就是孔子之前的巨人,那这肩膀着实单薄了点。这时,我们的目光,必然会落到前文所说的那一群人,那一群默默无闻的无名氏,那一群衰微王朝里遗落下来的王官演化者。他们在时代犹如锋利弯刃的转折处,在屈辱、卑贱,备受鄙视,玩弄的环境里,怀抱着日益僵硬的西周礼仪,作为自己自谋生路的拐杖。他们无力,也无心,没有任何可能,要去完成一桩历史的伟业,他们只能等待巨人的出现,等待巨人来对他们怀抱的遗产点铁成金!这巨人就是孔子。

  孔子出生于周公受封所创立的鲁国。鲁国的西周文物、礼仪遗产,在各诸侯国里,无疑首屈一指。《史记 孔子世家》“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环境使然。但光有环境,没有自身的敏而好学,孔子不可能成为冠绝一代的巨人智者。关于孔子的学习,是《论语》里出现最多,也是言说最为精彩,为后人所熟悉的部分,试举数例:

  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 卫灵公》)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 公冶长》)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 述而》)

  有个问题浮现出来,孔子是怎么学习的?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 子张》)

  不经意间,某个秘密的洞口被触碰到了,——在人。孔子同凡人一样,也靠向人学习而成就终生。那么,孔子向什么人学习的呢?

  以前我们根据《论语》、《史记》等书,单知道孔子问礼于老聃,学乐于苌弘,学琴于师襄子。这是孔子成为一代大家,仅有的学习来源么?那群散落各地,鲁国尤其众多的贤者,不贤者,“孔子入大庙,每事问”(《论语 八佾》)所问的无名者,其实就是精通、娴熟周礼,在孔子身后,默默奉献了成就其旷世伟业养份的春秋先儒。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能多鄙事。……”(《论语 子罕》)

  试问,少也贱的孔子,干过些什么样的鄙事?种菜?种粮食?做木匠?手工制作?孔子还能做什么样的鄙事?——说穿了,就是前文所说,儒者们唯一擅长的“冠婚丧祭”之事!把这“鄙事”经历跟孔子的好学结合起来,孔子那被可悲地屏蔽了老师群,不是呼之欲出了吗?

  由上可知,孔子在终其一生的好学中,他的老师,除了周公,叔向,子产,臧文仲,叔孙豹这些名列史册的人物,更多的是那些名不见经传,如散兵游勇,散落各地的儒者。但孔子沉默了这段史实,更甚其事的是,孔子在他本人与儒之间,划出了一道深不可逾的鸿沟。

  整部《论语》,都是这道鸿沟喋喋不休的强调。甚至,如果我们对孔子的人生哲学,来个外在式的命名,我们可以称其为区别哲学,或区别与对比的哲学。还记得孔子对子夏说,“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 雍也》)吗?还有“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 卫灵公》),还有“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 为政》)。《论语》之中,类似训导、自箴之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

  正是在这种“二元对立”的人性强调中,孔子为他本人及弟子,树立了一种全新的,迥然不同于先儒的道德规范与实践。这一新道德规范的实质,就是要反诸自身,主体自立,强调灵魂的自我重建。

  子贡曰:“……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也与?”(《论语 学而》)

  子曰:“古之学者为已,今之学者为人”(《论语 宪问》)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 卫灵公》)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 学而》)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 里仁》)

  这种新思想的标举,与前面所述的儒者的“五谷既收,大丧是随,子姓皆从,得厌饮食。富人有丧,乃大悦,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俨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相去何其巨大,对照何等鲜明,分立何等截然。

  现在,我们该多少有些理解,孔子那匪夷所思的对于儒的避忌,以及孔子的“同时代人”,还有史迁的言儒不言孔,言孔不言儒的缘由所在了。

  但是,也正因如此,孔丘先生,作为一名精神财富的“超级富豪”,却犯下了“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如果他本人,或其他强有力的证人,不能证实他的清白,那孔子“打劫儒者”的罪名,将被宣告成立。

  最后,笔者将尽可能用精练的笔墨,来叙一叙孔子死后发生的事,也就是另一桩更充满历史戏剧性,更令人唏嘘感慨的“劫案”。

  孔子死后,孔子与儒之间,错综微妙,近乎不可言说的关系,也就一步步拉开了演化的序幕。起先是曾子、子贡、子游、子夏,子思等孔门第二代,他们的一系列完美孔子工程的启动,其中最重要的是孔子的圣化,和(从历史结果来看)意义、影响更为深远的儒之正名。但一切还都是以和平、渐变、大雪无痕的方式演进着。孔与儒演化的第一次金戈铁马之声,第一次聚变可能性,来自子思的所谓弟子,孟轲。到荀子,先秦最后一位重要思想家的出现,孔、儒之合,已成惊涛拍涛、不可遏止之势。这也正应了电影《无间道》的那句名言:迟早是要还的。孔子拿了儒者的东西,却又很不地道的不声不响,历史岂能轻易放他过去?然而,纵使在荀子笔下,孔、儒依然是泾渭分明的两家人,孔、儒依然处于一水相隔的二元分立状态。《荀子》书中《仲尼》、《儒效》的分立二篇,正是孔、儒二元世界的折射和写照。

  变化的实质性起点,肇始于一个在历史上极不出名的小人物,叔孙通。正是叔孙通在汉高祖手里获得的,类似一项装修工程的机遇,使孔、儒之间,冲破了忸忸怩怩的历史窗隔,大大方方走到了一起。也正是在两汉之际,完成了影响中华文化传承巨深的“孔儒一体化”进程。

  孔儒结合以后的日子,过得并非一帆风顺。但他们再也没分过手,这也是事实。以至于时至今日,人们早已认定,孔儒是天生的一对,所谓无孔不儒,无儒不孔了。

  于是,由于孔儒两家庞大实体(说儒庞大,是指其在后来的历史时空中的累积而言)的这笔“巨额关联交易”,中国历史,中国传统文化史上一桩“惊天劫案”就此发生。

  当初,孔子站在那群一盘散沙,龙蛇混杂的先儒肩膀上,以横空出世的才智,承继西周,乃至夏、商文化遗产,据说他整理了大批古典文献。其中最著名的有《诗》、《书》、《礼》、《易》、《乐》、《春秋》。让我们一笔笔来重新审计一番。

  这其中的《春秋》,只是鲁国的《春秋》。这部《春秋》,如果不是作为《左传》、《公羊传》、《榖粱传》的底本,又扯上一句虚而不实,什么微言大义自己骗自己的鬼话,其自身价值是一点也无,不论也罢。

  《诗》,即《诗经》,就算是经过孔子之手,删削过吧,这完全是一部迄至春秋中期以前,群体创作的产物,理应是权属全体中华民族的共同财富,怎么能因为一经孔子之手编辑,就成了孔门私产?又更怎么能因孔子本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孔儒婚配”,而竟成为所谓儒家的专有私产?这不是贪天之功,是什么?这不是偷盗、抢劫,又是什么?!

  《书》,即《尚书》,是夏商周三朝的历史、政治大事典籍,其真正作者,至今未能确定。

  《礼》,是三礼之总称。其中《周礼》是周朝职官表。《仪礼》作者,同样不明。《礼记》也许可算孔门的东西,让他拿走。至于他给不给儒家,那是他们间的事。

  《易》,传说为文王所作,实际有可能出自周朝王官中巫、祝、卜、史等人的集体创作。纵使孔子,或孔门人士有所补益,其主体为“公产”,应无大疑问,孔门后人最多能享受一点“干股”,岂能又二话不说,全盘往家搬?更别说竟然要整体性地划归于儒家名下。

  这是孔儒“婚前财产”的清盘——实质就是国有资产被盗式流失。本应属于全体中华民族的集体财富,竟然只因一经孔子之手,就“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成为所谓儒家的经。更出奇离谱的,还是“孔儒合卺”之后的文化浩劫。

  “孔儒婚配”,由于三件中国历史上极其重要事件的发生,在中华传统文化话语权上,获得了舍我其谁的绝对垄断地位。其一,董仲书-汉武帝的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其二,隋唐以降确立的科举取士。其三,程朱理学对孔学和所谓“儒学”的独家解释权。从此,只要你生在中国,活在中国,只要你识字,能读书,你就不能不是“儒家”一员。这一点,罗素在其《西方的智慧》一书中,说到东哥特的鲍依修斯,有句话,作了最好的侧面注脚:“当然像当时大多数人那样,他不可能不是一个基督教徒。”(《西方的智慧》)正像在一个革命激越的年代,你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同志?所以,在中华文化史上,从屈原,阮籍,嵇康,到李白,徐渭,兰陵笑笑生,黄宗羲,曹雪芹,王国维,统统都是儒家文化鱼网中一分子,谁也走脱不了。所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矣!”,所谓“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原因何在?因为儒家有皇权“入股”,科举取士,公共社会的道德话语权垄断,你不“儒”?你就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遑论什么狗屁鸿鹄之志哉!

  朱熹之前,好歹还给你留出点所谓佛、道空间,让你有个换点新鲜空气的地方。一到朱太师炼好了理学的“头箍绳索”,连佛、道之学,一并化于其中矣。那是儒学、儒家真正一统江河的大好时光,也就是当今学者?官员?拍胸自豪地说,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据所在了。

  还记得本文开篇处所引《现代汉语词典》对儒的解释吗?儒,旧称读书人。呵呵,无门无派,一网打尽。

  如今,只要你对《诗经》有兴趣,对《尚书》有兴趣,更别说对《论语》、《孟子》有兴趣,那你就一定“儒”了。甚至,你对诸子百家有兴趣,你喜欢翻一翻《尔雅》,《山海经》的插图,那你就国学了。而国学是以“儒”为代表的(谁说的?官员兼学者说的!)所以,你也就间接地“儒”了。不是有人也给鲁迅赏了顶“国学大师”的冕子吗,由此看来,鲁迅的被“儒”,也就指日可待了。

  (本文已收入黄坚著《思想门》,中国长安出版社2007年9月出版)

  注释:

  1,朱熹《四书集注论语 子罕》注:罕:少也。程子曰:“计利则害义,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2,《左传 僖公二十三年》: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

  3,《史记 秦始皇本纪》:卢生说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於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於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侯生卢生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於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於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於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於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巿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訞言以乱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阬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於上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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