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吉贤:经典的解读可以容忍到什么程度?——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及其争论
经典的解读可以容忍到什么程度?
――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及其争论
何吉贤
李零这位吃“三古”(考古、古文献、古文字)的人,曾被人戏称为北大中文系“最有学问的教授”。2007年年初,山西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他的新著《丧家狗:我读<论语>》。这是他继05年的《花间一壶酒》,06年的《兵以诈立》之后,推出的又一部新著。《花》被称为“文化大餐”,为李零博得了名闻天下的“文名”;《兵》书也被评为“06年十大好书”之一。但《丧家狗》一出,却立即引起轩然大波。
在《丧家狗》中,李零“再次以其犀利如刀锋的语言,和对现实世界的一贯审视,将《论语》这部千百年来读书人视作命根子、当权者视作统治法宝的经典,作了深入浅出的解剖。在作者的笔下,孔子就是一条郁郁不得志的丧家狗,奔波一生而无所得,他是读书人宿命的缩影,是所有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者的缩影;孔门就像大帮会,四大堂会,分设掌门人,还有十佳代表……”
4月22日,鲁博召开了“传统经典的不同读法:李零新书研讨会”,会上,批评和褒扬《丧家狗》的双方各执一词,展开了辩论。首先出来发难的是《原道》主编陈明,他用“作家的文采、训诂家的眼界、愤青的心态=这本书”这一公式概括了他对这本书的阅读感受。他认为李零的文字漂亮,没得说;李零古文字水平高,数一数二,但到底只是个训诂家,解读论语不是简单的训诂家的工作,从训诂学来解读孔子,有失圣人本旨,遮蔽的问题比彰显的问题更多;至于愤青心态,指的是李零对孔子那种“不敬”的态度,用“丧家狗”去描述孔子一生追求和事业的背后“反映出来的是李零的境界”。刘东也发表了自己的批评意见。他认为,中国历史上有关《论语》的各种解读结晶的过程,就是中国文化走向辉煌、成熟的过程,不能够完全用还原的办法去看,然后把孔子以后的历史看成胡说的历史。李零用“丧家狗”来解读孔子,是李零的夫子自道。作为四大圣哲之一的孔子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应该更多地谈谈他未被人认识的那些方面,比如他对文学、艺术的见解。参会的其他学者,包括社科院的王焱、雷颐、王学泰,北大的钱理群,清华的秦晖、张国刚等(钱、雷还在之后将其发言内容扩写成了文章),从不同侧面对李零的书表示了赞同的意见。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李零的这本书抱着一种严肃的学术的态度,他对论语的解读在论语的解读史上有新的推进,他的这种训诂的方法,历史的方法,正是解读中国经典的“史家的基本方法”,是对孔子的还原。而“丧家狗”之说,则不仅是贴近历史实际的一种解读,而且寄托着作者的现实关怀。钱理群提到,他在读“丧家狗”这个字的时候,就觉得后面有一种执著的精神,一种悲哀在。丧家狗是有自己的理想的,不断地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找不到还不断寻找。他认为这抓住了孔子的本质,而且我这也是知识分子本质的东西。应该注意到,这些学者在褒扬李零《丧家狗》的时候,还包含着对时下“国学热”、“传统文化热”和“《论语》解读热”中某种倾向的批评,有网络评论干脆则将这里的分歧称为:读于丹,还是读李零?――两条路线的争论。也正因此,钱理群认为,李零“丧家狗”命题的提出,对于当下孔子热或国学热的几种倾向,是有针对性的。在当下的国学热中,李零的书是一个清醒剂。
这次讨论会后,陈明将他的发言中扩充成一篇题为《学界王小波或者王朔:我读李零“丧家狗”》的文章,尤其在比较学理性的“训诂家的眼界”部分,更多作阐述。他认为,他所指的训诂家的眼光,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李零似乎是想沿袭当年古史辨学派的这一套路,相信可以用训诂的方法还原《论语》文本和孔子符号的“真相”,进而通过真与假、活与死的二元区分,用解构否定其义理内涵和文化价值。管窥蠡测,自然不免盲人摸象识小不识大之讥。他还说,也许汉儒、宋儒、“近儒”围绕“治统”、“道统”和“宗教”的建构“都是意识形态”,李零可以拒斥。但另一方面,政治、道德、宗教无疑是《论语》最基本的思想架构和意义维度,因此必然构成我们接近和解读的进路和法门。把它们“去”掉,剩下的还有些什么?在陈明看来,孔子、《论语》这样一种基本经典不仅在结构上具有层次性,在时间上也具有开放性。因此,“人造孔子”不仅不是如李零说的“特没劲”,反而是极富价值。他认为,解读《论语》这样的经典,不适宜用减法,而要用加法。李零将孔子描述为丧家狗,则是把自己的(“愤青”)心态和心量当成了孔子的精神和事业,陈明并以苏东坡和佛印的故事(心头有尊佛,看到的就都是佛;心头有堆粪,看到的就都是粪)来类比李零。
陈明的批评之声引来了国内儒学界的一片喝彩,知名儒学网站儒学联合论坛、木铎论坛等网站,都特辟专题,对《丧家狗》进行专门的批判。除陈明的文章之外,米湾(《记丑而博,言伪而辩——读李零<我读论语>序文所感》)、邓曦泽(《顾颉刚、李零,还有一条狗——故事与解释》)、王达三(《到底谁是“丧家之狗”? ——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质疑》)等也相继撰文进行批评。中国儒教网等网站并转发了蒋庆、康晓光和王达三的通信,他们的通信中,除了赞扬陈明的做法外,更是用极其意气用事的语气将李零之书斥为“末世之书”(蒋庆)和“垃圾”(康晓光)。由此,围绕《丧家狗》的争论主要变成了新儒家与对新儒家持批评态度者的争论,对此,魏英杰将其归纳为自由主义和大陆新儒家(文化保守主义)的争论,他认为,李零欲去除历来加诸《论语》的政治化、道德化、宗教化意识形态“咒语”,无不具有自由主义的精神气质。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对孔子和《论语》自由主义式的解读。而新儒家在这个事件中对“丧家狗”取围攻之势,则是意在维护自身合法性资源,进而维护其合法性地位。自由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在这么一个读书事件上狭路相逢,也证明二者已呈完全不兼容势态。但批评者对这种归纳并不接受,陈明认为,“把愤青定义为批评社会,把批评社会等同于自由主义,再把我对李零的批评解读为保守主义对自由主义的批评,这是由李零开始再由魏英杰完成的诠释。魏英杰一窍不通,李零则是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作自己体面下台的阶梯。”在美国讲学的北大学者陈来,也专门致函《儒家邮报》编辑,说“就我对李零先生的了解,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个别的、和图书市场运作相关的事件,本来与‘主义’之争没有关系。所以我不赞成把此书的出现本身夸大为某种主义之争,更不希望由此引发为主义之争。”
也有人把这次争论概括为“考据和义理”之争(见雷颐《“六经皆史”说论语——<丧家狗:我读论语>》的意义),但批评者将这种“为李零辩护”的意见斥之为“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他们认为,事实上,李零解读《论语》,其意绝非“考据”,而“以讥讽孔子、菲薄道德为能事”,“与其说李书是考据之书,毋宁说是借考据之名兜售其‘私货’的义理之书”(王达三)。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虽然李零很早就说,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把宋代思想史塞在这本书里(相反,主要就是清除他们的干扰),并承认,“宋代思想史,这不是我的研究范围。”但书出版后,还是遭致有宋代思想史研究背景的学者的批评。杨立华在《<丧家狗>与“哗众取辱”》一文中认为,李零将 “丧家狗”这样一个孔子师徒间的幽默玩笑来定论一个人的一生,不仅学术上不够严肃,而且是由“哗众取宠”而“自取其辱”。
在整个争论过程中,作者李零本人一直写文章和以访谈的方式,对各种反对意见进行批驳。他说,现在读《论语》,很多人对书不感兴趣,关心的只是崇圣。他们读我的书,只是凭嗅觉读,书本身不读,也读不下去。他们说,你讲的孔子是前面的孔子,我们关心的是后面的孔子。所谓后面的孔子,就是我说的死孔子,假孔子,宋明理学的人造孔子。他们叫阐释学。你不讲程朱陆王,全是白搭。其实我要拆的就是这座庙。书里有不少笔墨,就是花在澄清他们的曲解上。对于孔子,我很强调,要从当时的环境理解他。他把历代对《论语》的读法归纳成三种:把《论语》当作意识形态,替皇上把思想门,站言论岗,美圣近乎肉麻,这是从前科举时代或者科举遗绪的读法;把孔子当成救世主,把《论语》当成东方主义的救世良方,这是新儒家们的读法;当然,还有一种更不得人心的读法,就是把《论语》当成包治百病的心灵鸡汤。
在专门回应杨立华文章的《有话好好说,别一提孔子就急》一文中,李零认为他和杨立华(以及大多数批评《丧家狗》者)的分歧主要在于是“尊圣”还是“历史研究”。他说,杨立华他们想“解决”的,主要是一个“圣人”问题,“这个问题,在他,主要是感情问题。感情压倒一切。对不起,我是学历史的。我和你不同,孔子只是历史研究的对象。”他还说,骂他的文章,大体是出于“崇圣”的感情,“特别是那些热衷政治,大讲托古改制的人(甭管左的右的),一提传统,就魂不附体,惟恐别人剥夺了他的文化资源。这样的文章,可以概括为两句话:天大地大,不如传统文化大;爹亲娘亲,不如孔夫子亲。我所寓目,骂的理由,无不出于这两句话,鸡蛋里面挑骨头,也还是为了这两句话。”在他看来,这种论争的态度和方式背后,隐藏着一种极为不详的倾向,他质问:“中国当前的复古潮,已经闹到乌烟瘴气的地步,何人扫此阴霾?”“中国的尊孔派,尚未立教,就如此专制,这确实让我想到了自由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必扯得太远,想得太玄,眼前的事是言论自由。”
是出版商的炒作也好,是巧合也好,不可否认的是,《丧家狗》的出版,恰逢近些年方兴未艾的“国学热”和“传统文化热”,因此,围绕《丧家狗》一书的争论,不仅体现了当下中国思想和文化界的许多重大问题,同时也展现了反思当代中国思想和文化取向的一些重要契机。
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重读经典?有人以为,于丹是“满怀敬意”地“感悟”《论语》,李零是“调侃戏弄”地“恶搞”《论语》,而后者正是李零招致“新儒家”围攻的根本原因。那么,在我们这个时代,重读经典有容忍的限度吗?这个限度是什么?是“崇圣”的心理?还是“科学的态度”?另外,李泽厚、陈明等人都认为,于丹对《论语》的解读,与《圣经》、佛经和其他宗教读物一样,起着慰安人际、稳定社会、健康身心的作用,那么,这里对于丹的赞许,对李零的批评,就不是一个学问高低和知识对错的问题,而是价值信仰的判别了。进一步,这个“宗教信仰”问题针对的是什么,对当下中国现实有思考的人也许可以作更深入的联想。
有论者认为,当代儒家在今天企图“复兴儒学”、“重建儒教”的努力,与春秋战国之际、清末民初之际的儒家的境遇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以“价值理性”为特征的儒家思想,在解决具体的经济、政治问题上具有“迂远而阔于事情”的理想主义色彩,给人的感觉是既超前也滞后,不能满足民众和学者们的“燃眉之急”。但李零的回答是,一个文化的好坏依靠的是其本身的感召力。中国文化非常伟大,但全盘西化后,祖宗留下来的最大遗产,不是别的,就是我们自己。“你不要问西方文化是你的主体,还是中国文化是你的主体,这个主体就是你自己!中国文化,我可以接纳,西方文化,我也可以接纳。”如果不避牵强,这也许是“丧家狗”中应有之一义吧?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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