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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书简:葛兰西的悲壮“自画像”

火烧 2007-05-27 00:00:00 读书交流 1025
葛兰西狱中书简展现其真实自画像,悲壮交响乐般的情感表达,结合狱中札记导言,体现意大利现代文学价值,获克罗齐盛赞。

狱中书简:葛兰西的悲壮“自画像”

作者简介

葛兰西(1891-1937),意大利著名的政党领袖和理论家,是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著有《狱中札记》。


  《狱中书简》(全译本)收集葛兰西自1926年11月到1937年1月,从流放地和法西斯监狱写给亲友的456封书信。《狱中书简》是葛兰西思想及活动的“档案”,是《狱中札记》的“导言”及“指南”。《狱中书简》是一幅葛兰西真实、生动的“自画像”,是一曲动人心魄的“悲壮交响乐”,是一部不朽的意大利现代文学杰作,克罗齐盛赞其属于整个意大利民族。

1
最尊贵的夫人【即克拉拉•帕萨杰。葛兰西自1924年春来到罗马,一直住在她家,并同她及其家人建立了亲密的友谊。这封信是葛兰西在1926年11月8日被捕后写的,被法西斯警察当局扣压】:
首先请原谅我对您的打扰及带来的麻烦,它们显然未列入租房合同。我身体相当好,心境平和安宁。
您如果愿意为我准备一些内衣,我将十分感谢。一位名叫马蕾塔•布恰莱丽的善良女士若来找您,请将内衣交她。她的地址我不能告诉您,因为我忘记了。
我还想要下列书籍:
(一)德语语法,在靠近屋门的书架上。
(二)贝尔托尼和巴尔托利合著的《语言学纲要》,在床对面的衣橱内。
(三)您如果能给我寄一本普及版的《神曲》,我将非常感谢,因为我那本已经借出。
如果书籍已重新装订,需将硬皮撕掉,注意勿使书页脱落。
我想知道患猩红热的孩子的消息,马蕾塔可能知道些情况。
如果我在此处常住的话,我认为您应当让房间空着备用。
书籍可装入箱内,报纸扔掉。
亲爱的夫人,我深表遗憾,再次请您原谅。您越热情待我,我越感到歉疚。
请您向焦尔焦先生【焦尔焦先生是帕萨杰夫人的丈夫】和小姐问好;致以诚挚的敬意。
安东尼奥•葛兰西

2

我最亲爱的尤尔卡【尤尔卡,为葛兰西妻子朱丽娅•舒赫特的爱称】:
还记得你近期的一封信吗(至少是我收到并读过的最后一封信)?你告诉我,我们俩还相当年轻,有望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成长。每当你思念我,并把我同孩子联系起来时,就需牢记这点。我确信你勇敢坚强,一如既往。为让孩子健康成长,不辜负你的期望,现在你要比过去更加坚毅。这几天我思绪万千。我竭力想象你们未来生活的全部景况,因为我肯定会长期缺少你们的消息。我经常回忆过去,这是我的力量与无限信任的源泉。我将一如既往,无比坚强。我非常爱你,期待见到你和我们年幼的孩子。我有点担心你们的生计问题:你的工资够用吗?我认为求得一点帮助理所应当并不过分。我想说服你,听我话,去找我的朋友。当我知道你平安无事时,我会更加平静,更加刚毅。正如你所见,严肃父亲的责任感使我焦虑万分。
我最亲爱的,我绝不想打扰你,我有点疲劳,因为我很少入睡,所以不能写尽所思与如何思索。我想让你强烈感受我的爱和我的信任。拥抱你的家人;最亲热地紧抱你和孩子们。
安东尼奥
1926年11月20日于罗马


3

最亲爱的妈妈:
这几天我万分思念你。想到我又给你带来新的痛苦,你年事已高,又经历过种种苦难。尽管如此,你要无比坚强,像我一样;用你的善良宽厚和无限爱心原谅我。当我知道你坚强沉着地面对苦难,我就会产生无穷的力量。想想这些,当你按我给你的新地址回信时,请让我放心。
我心境平和从容。在精神上我已做好一切准备。我还将努力战胜躯体可能面临的苦难并保持平静。你了解我的性格,知道在我心灵深处有点乐观的幽默感,它将帮助我取胜。
我还没告诉你,我又添了一个男孩,他叫朱利亚诺【朱利亚诺,葛兰西的次子】。他们来信说,孩子很健壮,发育良好。而德利奥【德利奥,葛兰西的长子】这几周患了猩红热,但病情不重,我此时还不清楚他的健康状况,只知已度过危险期,正在康复中。不要为孙子担心:他们的妈妈无比坚强,靠她的工作,孩子们能茁壮成长。
最亲爱的妈妈,我再无力写下去了。我已写了不少信,想过很多事,失眠使我有点疲惫。请让大家放心:告诉家人不要为我感到羞愧,他们应该克服乡村狭隘落后的道德观。告诉卡尔洛卡尔洛,葛兰西的弟弟。,现在尤其要有责任感,严肃勤奋,挂念你们。戈拉吉艾塔戈拉吉艾塔,葛兰西的姐姐。和泰莱西娜泰莱西娜,葛兰西的妹妹。应坚强从容,尤其是泰莱西娜,如你所说,她快有第二个儿子了。同样,爸爸也应坚强。最亲爱的家人,特别在此刻,想到我未能一贯热情友好地对待你们(我应做到,你们受之无愧),心里就淌泪。请你们永远爱我,勿忘我。
吻你们大家。亲爱的妈妈,拥抱并不停地吻你。
尼诺尼诺,葛兰西的爱称。
1926年11月20日于罗马
附言:拥抱保罗保罗,泰莱西娜的丈夫。,望他永远爱并善待他亲爱的泰莱西娜。吻艾德梅娅艾德梅娅,葛兰西的侄女,哥哥杰纳罗之女。和弗兰克弗兰克,泰莱西娜和保罗之子。


4

最亲爱的塔吉娅娜【塔吉娅娜,朱丽娅的二姐】:
7日我抵达乌斯蒂卡,8日即收到你3日的来信。待我稍事休息,从疲惫与失眠中解脱出来,让回忆与感受在头脑中逐渐理出头绪,我就将在以后的信中,向你描述旅途的所有印象。除去转狱的特殊条件(正如你们所知,即使对壮汉来说,也不令人惬意:手腕上戴着手铐,再用锁链同难友相连,在快速行驶的列车与汽船上度过几个小时),旅途十分有趣,富有从莎士比亚戏剧到笑剧的形形色色的题材。譬如,我不知能否成功地再现通过那不勒斯时的夜景:在一座宽敞的大厅内,陈列着众多奇异动物的标本;我以为只有《哈姆莱特》掘墓人一幕【莎士比亚悲剧《哈姆莱特》第5幕第1场。】可与之相比。从巴勒莫渡海至乌斯蒂卡岛是旅程中最艰难的一段:我们四次尝试渡海,但三次被迫返回巴勒莫港,因为汽船抵挡不住暴风雨的袭击。你知道这月我长胖了吗?我自己也很惊奇:感觉良好,食欲旺盛。我想再过15天,待我稍许休息、睡眠充足之后,我将彻底摆脱头痛的折磨,开始身心的新时期。
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对乌斯蒂卡印象极佳。此岛面积为8平方公里,居民约1300人,其中600人为普通罪犯,即多次犯罪的犯人。居民热情好客。我们大家尚未安排好:我同其他难友在大房间睡了两夜;今天我搬到旅馆小房间住,或许明后天我将去为我们配有家具的小屋居住。我们人人真诚相待。
我们同普通犯人截然分开,我难以用只言片语向你描述他们的生活。你记得收在法文卷《想当国王者》中的吉卜林【吉卜林(Kipling,1865—1936),英国作家,著有《丛林之书》、《基姆》等小说】的小说《奇异骑行记》吗?这个故事突然浮现眼前,仿佛身临其境。迄今共有15位难友。我们的生活异常平静:我们忙于岛上探险,沿岛漫游长达9—10公里,观赏妙不可言的美景:连绵不断的海岸,黎明的曙光,日落的余晖,令人心旷神怡。每两天一艘小汽船抵岛,带来书信、报刊和新难友,其中有奥廷霞的丈夫【即波尔迪加】。我非常想见他。乌斯蒂卡岛远比我寄给你的美术明信片漂亮:这是一座典型的撒拉逊人城镇,风景如画,色彩斑斓。你简直想象不到,我从岛的这头漫步到那头,呼吸着带海味的空气,有多么惬意。一个月来,从一所监狱转到另一所监狱,尤其在柯艾丽王后监狱,度过了绝对隔离的16天。我想成为乌斯蒂卡投石子冠军,因为我比所有难友投得都远。
我想到什么写什么,有点缺乏条理,因为我还有些疲劳。最亲爱的塔吉娅娜,在柯艾丽王后监狱,当我收到第一瓶咖啡,看到瓶上你的笔迹,读到马蕾塔的名字时,你想象不到我多么激动;我简直变成了孩子。你看,由于我确实知道根据监狱规章我的信已被审读,此时我产生了某种廉耻心:我不敢直书我的某些情感,若竭力将它们淡化以适应形势,我仿佛沦为圣器守护者。因此,关于我在柯艾丽王后监狱的情况,只告诉你所提到的那些。我收到过毛料上装,它对我太有用了,袜子等用品也是如此。若没有它们,我会饱受寒冷之苦。因为当我们尝试从巴勒莫渡海去乌斯蒂卡时,寒风刺骨,出发时只穿夹大衣,又是清晨下船。我收到那些小盘子,我本不愿把它们留在罗马,因为我不得不将所有行李放置在不大的软包里(这使我受益匪浅),怕它们摔碎才忍痛割爱。我尚未收到“契利奥”牌罐头、巧克力和西班牙面包,它们都在被禁之列。我在取件单上见已列出,但根据规章不能接收。这样,我也没有咖啡杯,但我自备了半打咖啡具:我将一个个蛋壳庄重地装在面包心底座上,就制成了。我发现总吃凉中饭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我过去总这么吃。在最初几天过后,我的胃口至少比在餐馆里大一倍。我未有过任何微小麻烦,而我的所有难友都感到不舒服,他们为此服用了大量泻药。我越来越确信自己身强力壮,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我同大家不同,单靠劳作来摆脱困境。我向你保证:除一天晚上我们牢房被停电数小时,感到忧郁外,我通常十分快乐。我的豪放精神一向蓬勃,它让我把握一切场面的喜剧性与滑稽性;尽管发生这一切,我仍保持乐观态度。我每天几乎总在看画报和体育报刊;我正在筹建个图书馆。这里我制订了如下计划:第一,精神愉快,身体健康;第二,学习德语和俄语,要求持之以恒和方法得当;第三,学习经济与历史。我们中间搞智力训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从抵达岛的最初几天,直至最终调整好,我需要派你干些工作。我想要个旅行袋,但要像铁锁那样结实。鉴于我可能在岛屿间转移或朝着陆地远行,它胜于皮箱和木箱。我还需要各种小物件,诸如可换刀片的刮胡刀、指甲剪、指甲钳等。它们用处不小,这里又不出售。我还想要一小管阿司匹林片,以备狂风引起牙疼时服用。至于外衣、大衣和余下的内衣,我相信你会办好。如有可能,请立即将德语语法和俄语语法、德意•意德词典及其他书寄来(《马克?和莫里兹》【为德国画家、诗人布施(WBusch,1832—1908)1865年的作品,是带有简短诗句的连环画】和沃斯莱尔【沃斯莱尔(Wossler,1872—1949),德国语文学家】的意大利文学史,如果你能在书丛中找到的话)。那大部头的关于民族复兴运动的论文集,书名好像是《十九世纪政治史》,以及R•恰斯卡的《民族统一纲领的形成》或类似书籍也请寄来。此外,由你本人视情况而定。这次,请你给朱丽娅写封信;因为我未能克服前面对你提及的羞耻感。听到德利奥和朱利亚诺的好消息,我非常幸福;我期待他们的照片。你采用的通讯地址太好了,正如你所见:这里邮政营业简单,因为我去邮局窗口打听,如同到邮件自取处一样,而且乌斯蒂卡岛上只有一所邮局。关于拍发的电报,我确实知道那份通报我出发的罗马电报将迟迟收到,但我主要想让你知道这一消息,也不排除它可能用于会见,如果收报人了解夜里11时以前来都不晚。至于五个出发者,只有莫利内利【莫利内利(Molinelli,1894—1963),公法专家。1921年加入意共,1926年被捕,1927年被判处14年监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曾为立宪会议成员和大法官】与我同行,11时整他妻子来探望,其他人没有亲人来。
最亲爱的塔吉娅娜,如果过去未及时给你写信,千万不要认为我哪怕片刻将你忘记,不再思念你。你的表达准确无误,因为我收到的每件东西和我在上面看到的你亲爱的小手的明显印迹,都不仅仅是一种问候,而且是一种深情的抚爱。我想要马蕾塔的地址;可能还给尼尔黛【尼尔黛,为莱奥尼黛•贝利丽的爱称。舒赫特一家的女友,塔吉娅娜多年住在她家】写信;你意见如何?她还记得我,会欣然接受我的问候吗?写信与收信的时刻成为我生活中最充实的时光。
最亲爱的塔吉娅娜,我写得有点杂乱。我相信今天(10日)汽船不能抵岛了,因为昨天整夜狂风劲吹,使我彻夜不眠,虽然我已经改掉使用柔软睡床和枕头的习惯。那股劲风穿过阳台、门窗的所有缝隙,发出小号般生动悦耳的呼啸声,但令人心烦意乱。请给朱丽娅写信,告诉她:无论从哪种观点看,我确实很好;在此地停留将根除我身体的一切旧病,另外根据条例规定,我以为在这儿不会待太久。可能我确实需要绝对休息一个时期。
亲切地拥抱你,最亲爱的,同你一起拥抱我亲爱的家人。
安东尼奥
1926年12月9日于乌斯蒂卡
如果尼尔黛欣然接受我的问候,请将她的地址告我。


5

最亲爱的朋友:【致彼埃罗•斯拉法。】
在历尽艰辛(正如你能理解的那样)但趣味无穷的旅行之后,我于12月7日抵乌斯蒂卡。我的身体状况非常好。从动物存在的观点看,对我来说,乌斯蒂卡是个令人愉快的居住地。因为气候宜人,我可以散散步以有益于健康。你知道我并不追求通常的舒适,我可以过简朴的生活。我倒是有点担心烦闷问题,因为单凭散步和会友难以解决。我们现在共有14位难友,其中有波尔迪加【波尔迪加(ABordiga,1889—1970),意共创始人之一。因推行机会主义路线和从事宗派活动,1930年被开除出党】。我找你,请寄几本书给我。我想要本好的财经论著加以研究:一本基础著作,由你定夺选择。当你方便时,再寄一些你认为我会感兴趣的一般文化书籍和刊物。亲爱的朋友,你了解我的家庭状况,知道除了个别私人朋友帮忙外,收到图书有多难!请你相信,我主要担心智力退化,若不急于解决这一问题,我绝不敢如此打扰你。
亲切地拥抱你。
我的地址:安•葛【安东尼奥•葛兰西的缩写】——乌斯蒂卡(巴勒莫省)
安•葛兰西
1926年12月11日于乌斯蒂卡
6

最亲爱的朋友(致彼埃罗•斯拉法。)
我收到你13日的来信。衷心感谢你的热情帮助。我身体很好;这里还很热。我将给你写封长信。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6年12月17日
7

最亲爱的塔尼娅【塔吉娅娜的昵称】:
18日我给你寄了张明信片,通知你我收到你14日的保价信。这之前我给你写了封长信,按帕萨杰夫人地址寄的,她应在11日或12日把信交给你。我概述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主要事件。
8日晚10时半我被捕并立即被投入监狱,11月25日清晨我从罗马出发。在柯艾丽王后监狱度过了监禁最黑暗时期:16天单独监禁的牢房,严厉无比的纪律。仅在最近几天我才能有个人付款的房间。头三天我在一间白天采光好、夜晚灯光明的房间内度过;但床很脏,床单是用过的,各种各样的昆虫到处乱爬,没有任何读物,连《体育报》也没有,因为尚未预订。我喝狱中的菜汤,味道还不错。接着,我又转到另一间牢房:白天采光差,夜晚无照明,但用汽油火焰消过毒,床上用品干干净净。我开始在监狱小卖部购物:夜晚用的蜡烛、早晨喝的牛奶、肉汤及一块白煮肉、奶酪、葡萄酒、苹果、纸烟、报纸及画报。事先未通知,我就从普通牢房被转到付款牢房。为此我一天没吃上饭,因为监狱的伙食只提供给普通牢房的居住者,而付款牢房居住者则要“自备”膳食(通过狱卒)。对我来说,付款牢房主要在于添加了一个羊毛褥子、一个毛料枕头(枕心饱满);还装上一个洗手池,配上一个脸盆、一把陶壶和一把椅子。我还应该有一张小桌、一个衣架和一个衣橱,但监狱当局缺乏“营房设备”(另一个狱中用语)。我有电灯无开关,因此我整夜辗转反侧,以使双眼避开灯光的照射。生活这样度过:早晨7时起床并清扫房间;约9时喝牛奶,后来我从餐馆订餐时改为咖啡牛奶。通常咖啡送到时尚温,而牛奶总是凉的。那时我还订了充足的浓汤。从9时至中午安排放风时间:一小时,或从9时至10时,或从10时至11时,或从11时至12时;我们被单独放出牢房,禁止相互交谈和问候,走到一个院子里,高高的隔墙将院子分为几块,其余部分用栅栏围住。一个狱警在瞭望台居高临下监视着我们,另一个在栅栏前巡逻。院内高墙林立,一边被狱内小工厂的低矮烟囱所辖制;有时空气中弥漫着浓烟;有时我们要在倾盆大雨中默立半小时。临近中午午餐送到。汤通常尚温,但其他食物都是凉的。下午3时查监,狱卒们检查铁栏是否牢固。晚10时和晨3时还要查监。在后两次查监之间我小睡一会儿,在晨3时查监醒来后就再不能入睡。但从晚7时半至黎明,强制我们躺在床上。有时听到从邻近或对面牢房传来嘈杂声音和谈话片段,也令人愉快。马菲【马菲(Maffi,1868—1855),医生,社会党议员】有三天被关在禁闭室,只能吃黑面包喝水。说实话,我未感到任何不适,尽管面条吃不完,但胃口比在餐馆里好多了。我只有一个小木勺,既无叉子,也无杯子。一个陶壶和小陶罐分别用来盛水和葡萄酒。一个大瓷碗用来盛汤,另一个大瓷碗在我住进付款牢房前用来洗脸。11月19日,未作任何解释,通知我流放殖民地5年的决定。其后几天传言我将去索马里。直至24日晚,我才间接知道将流放到一个意大利小岛,到巴勒莫才正式通知我确切流放地:可能去乌斯蒂卡,也可能去法维亚纳、潘泰莱里亚或兰佩杜萨,但特雷米蒂排除在外,因为否则我的行程将从卡塞塔到福贾了。25日晨我从罗马出发,乘坐首列开往那不勒斯的快车,约13时抵达目的地。同行的有莫利内利、费拉里、沃尔皮和皮切利,他们也是8日被捕的。但费拉里在卡塞塔就分开转赴特雷米蒂;我说分开,因为在车厢内我们被一条长铁链锁在一起。从罗马开始我们结伴而行,这引起精神状态的显著变化,大家有说有笑。尽管被锁链相连、两腕紧扣手铐,身着这赏心悦目的行头,还得用餐和吸烟。手腕被磨得有点肿,但大家终于会点燃火柴、能吃能喝。我们感受到人这架活机器有多么完善,它能适应任何非自然环境。在规章允许的限度内,押解宪兵对我们态度和蔼。我们在那不勒斯待了两夜,住在卡尔米内监狱,大家总在一起。27日晚我们出发走海路,海面上风平浪静。在巴勒莫我们有一间既干净又通风的小房间,可以眺望朝圣者山的美丽景色。我们遇到将流放到各岛的难友,有最高纲领派议员、维罗纳的孔加和佩鲁贾的共和党人、安杰洛尼律师。随后其他人也来了,有马菲,他去潘泰莱里亚;波尔迪加,他去乌斯蒂卡。我本来应在2日从巴勒莫出发,但直至7日才成行;因暴风骤雨、波涛汹涌,三次尝试渡海都失败了。这是转狱旅程中最痛苦的一段。你想:清晨4时起床,办理寄存私款及物品的手续;戴着手铐与锁链,坐囚车至港口。坐小船奔汽船;登梯上船舷,登梯上甲板,再下梯去三等舱;整个来往过程中,双手戴着手铐,并用锁链同其他三位难友相连。7时汽船出航,船像只海豚挣扎跳跃,航行一个半小时,被迫返港,因为船长认为不可能再往前开。接着,逆向重复上下船梯等运动,返回监狱,重被搜查,回到牢房。这时已过中午,来不及订午餐;直至5时未进食,次日清晨也未用餐。这一切重复四次,只间歇一天。又有四位难友抵乌斯蒂卡:孔加、前佩鲁贾议员斯巴拉利尼和两位阿奎拉人。有几夜我们睡在一个大房间内;现在我们舒服多了,有了自己支配的房子,共六人:我、波尔迪加、孔加、斯巴拉利尼和两位阿奎拉人。这房子有上、下两层。一层房间睡两人,这层还有厨房、公厕、贮藏室,我们把贮藏室改成公共盥洗室。二层有两个房间,睡四人,三人睡大房间,一人睡过道小房间。在大房间顶上有一宽敞的阳台,从那儿可俯视小海港。我们每月付房租100里拉,另外每天付床位、床上用品、家具陈设费2里拉(每人2里拉)。最初几天我们吃饭花费不少,每天不少于20里拉。现在我们吃包伙,午、晚餐付10里拉。我们正筹建公共食堂,这样靠当局给的每天10里拉就可生活;我们已有30名政治流放犯,大约还要来几位。


我们要遵守的规章五花八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天亮前不得离屋外出,晚8时必须回家;不得越过规定活动范围,这大致为居民区。但我们获准在全岛散步,只需在下午5时返回活动区。岛上全部人口约1600人,其中600人为强制居留者,即多次判刑的刑事犯。当地居民为西西里人,他们热情好客;我们可以同他们来往。强制居留者受严厉的规章制约;由于岛屿小,大部分人难以就业;他们每人每天仅靠政府的4里拉津贴生活。你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事:小钱(此词专指政府津贴)主要用来买酒;伙食减至少量青菜面条和面包。在极短时间内,营养不良导致不能自拔的酗酒。下午5时这些刑事犯就被关入专设大房间,然后整夜待在一起(从下午5时至清晨7时)。房门从外面锁住:他们玩纸牌;有时把几天的小钱都输光,从此堕入地狱,越陷越深。从这一观点看,禁止同过特殊生活的生命接触实在遗憾:我想可以做些心理学与民俗学的独特观察。所有那些传统要素,在现代人身上不可抗拒地浮现出来:这些被摧毁的分子,按同底层人群本质一致的法则重新聚集。底层人基本划分为四种:北方人、中部人、南方人(包括西西里人)、撒丁人。撒丁人绝对不同他人来往。北方人彼此团结,但似乎缺乏组织;他们感到自豪的是:虽为小偷、扒手、诈骗者,但从不动刀玩命。在中部人中,罗马人最有组织,他们甚至从不向外地人告发密探,但对密探从不信任。据说南方人组织得最好,他们又划分为三帮:那不勒斯帮、普利亚帮、西西里帮。西西里人的荣誉感表现在从不偷盗,但敢于动刀流血。所有这些,我都是从一个刑事犯那儿听到的。他关在巴勒莫的监狱里服刑。他是在强制居留期内犯了罪,但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根据预谋方案,他把虐待他的老板扎了一刀,伤口深10厘米(他讲度量过),1毫米也不多。这一杰作使他无比自豪。请你相信:虽然受到第一天印象的启示,回忆起吉卜林的小说并不过分。这段时间我的财政状况良好。我被捕时口袋里有680里拉,在罗马我看到表上注明我还有50里拉。我从罗马出发后,钱才开始紧张。尤其在巴勒莫我们真正受到盘剥:餐馆老板标价每份套餐30里拉:一份通心粉、半升葡萄酒、一大块鸡肉、两餐的水果。我抵达乌斯蒂卡时只有250里拉,仅够前十天花;接着我又有100里拉小钱(每天10里拉)、你汇来的500里拉和374里拉的议员补贴(从11月1日至9日)。这样我还能维持一段时间,我可以喝咖啡、吸香烟,支付每天的食宿费,现在是14里拉,等公共食堂开办后还会减少。因此,你不要为我担心:我绝对不愿让你个人为我做出牺牲。如果你有可能,请帮帮朱丽娅,她现在特别需要我。上次我未写信告诉你:我刚到乌斯蒂卡,发现一封信,信中向我保证朱丽娅会得到帮助,这方面不用担忧。我向你求助,请寄些东西,否则我得不到。我决定通常用政府的小钱生活,我认为过段时间服水土后能办到。我想告诉你另一件重要事情:好友斯拉法来信说,他在米兰一家书店为我开了一个无限额账户,我可向这家书店预订报纸、杂志和书籍;另外他还提供了我要求的一切帮助。正如你所见,我能坦然自若地展望未来。如果我知悉朱丽娅和孩子们确实未受贫困之苦,我将真正平静:亲爱的塔尼娅,近来,不仅被捕之后,想到此就忧虑;我本能地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场暴风雨将来临,因此就备受折磨。你还记得何时你曾对我说过,我们的女友提及我的迷信?有时我对此反思,不是由于确信自己有理,我不是因为迷信才言过其实,而是由于缺乏决断和顾虑重重。我思想上认为优柔寡断是性格的弱点,但我过去与现在都未能克服。其实,我做过的分析很准确,即使我不可能进行客观、详尽的论证。
正如你希望的,我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你高兴了吗?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你知道当我想起那些不经意使你烦恼的小插曲,心情多么不快?请以我的名义给朱丽娅写信。送给德利奥的图片我不想寄给你了,因为每张图片我都要写上说明,这使我心烦意乱。要寄给我的书还包括:奥塞尔,《列强》;莫尔塔拉,1926年《经济展望》;两本贝利兹——德语与俄语【指贝利兹著的德语与俄语语法】。关于东西,我想要点香皂和刮胡子用的花露水、一把带玻璃盒的牙刷、一些牙膏和阿斯匹林、一把衣刷。
最亲爱的塔吉娅娜,亲热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6年12月19日于乌斯蒂卡

8

最亲爱的朋友【指斯拉法】:
收到你13日来信,但尚未收到你通知我的那些书。衷心感谢你对我的帮助;我已经给斯佩林书店写信,预订的图书相当可观,我确实有点过分,因为我了解你真挚热情。我们30名政治流放犯来到乌斯蒂卡。我们把流放者分为几组,为它们开设了一系列课程,从小学课程到一般文化课程。我们还举办了系列讨论会。波尔迪加领导科学组,我负责历史文献组,这就是我预订这些图书的目的所在。我们希望这样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丧失理性,而且对其他朋友有益。他们代表各个政党,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和我在一起的有米兰的斯基亚维洛和费奥里奥;还有最高纲领派、米兰前议员孔加。统一派有佩鲁贾律师斯巴拉利尼和一位莫利泽农民的杰出典型。一位马萨的共和党人和六位道德观念复杂的无政府主义者;其余为共产党人,即大多数。有三或四位文盲或半文盲,其余文化背景各异,但整体平均水平很低。大家都很高兴有了学校,他们坚持不懈、勤奋刻苦地学习。
财政形势尚好:每天给政治犯10里拉,而刑事犯的小钱每天只有4里拉。在其他岛上有时还要少,如果能找到活干的话。我们获准住私房;共六人(我、波尔迪加、孔加、斯巴拉利尼和另外两人)住在一幢小屋内,包括一切服务,每人每月付90里拉。我们打算组织一个集体食堂,这样用每天10里拉小钱就可满足住宿需要。自然膳食花样极少,譬如找不到鸡蛋,这使我厌烦透顶,因为总吃海味面条(面条中只有鱼,无鸡蛋、蔬菜)我受不了。我们要服从的制度有:晚8时返回住地,黎明前不得走出家门;未经特别许可,不得越过居民区界限。此岛很小(8平方公里),人口1600人,其中600人为强制居留者,他们有一排单独住所。气候很好,至今不冷;但这并未保障邮件正常抵岛。因为小汽船每周四次过海,并不是每次都能战胜风浪。为抵乌斯蒂卡,我不得不四次尝试渡海;这比从罗马到巴勒莫的全部旅程都艰难。但我的健康状况良好,连我的朋友们也感到惊奇,他们都比我更觉难受。你瞧,我还胖了一点。但这几天,除迟至的疲劳外,由于膳食不适宜我的习惯和我的体质,我感到筋疲力尽。我希望尽快服水土,最终消除一切经历的苦痛。
我将常给你写信,如果这使你快乐。我幻想你还在兴致勃勃地陪伴我。
致以亲切问候。
安东尼奥
1926年12月21日
9

最亲爱的塔尼娅:
帕萨杰先生的一封来信,使我了解了痛苦、不悦的真正原因;为此你很迟才收到我第一封信。我相信此时你可能又收到我一封信,这封信对我的生存状态做了全面细致的描述。
正如你所想象,这里新闻很少。生活过得单调乏味;期待着汽船,它能带来家庭的消息和报刊。由于这个季节气候不好,渡海失败的可能增大,这种期待日益成为核心问题。圣诞节期间波尔迪加的妻子本应来;经历了巨大颠簸和种种苦难的旅程之后,第一次渡海失败了。奥廷霞放弃做第二次尝试,返回那不勒斯了。这件事使大家心情极不愉快。另一令人不快的新闻:两位前议员达曼和莫利内利被捕并押解到地方监狱,他们等着分别转往佛罗伦萨和罗马。如果汽船抵岛的话,莫利内利可能今天就出发。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重要的新闻。从斯拉法处我收到几本书,但还不能致力于确定和系统的研究。我尤其期待着向你要的语法书。我想让你找的书籍还有:一小包论天主教行动【教会领导的天主教徒世俗组织】的书,我放在我房间的小桌上,不知它们是否散失。你还要加上:6卷彼得•维戈的《意大利年鉴》,弗朗西斯科•艾科莱论马基雅维利的著作,3期科波拉主编的《政治》杂志,内收艾科莱的文章。其中1期《政治》是1920年的;另两期是1926年的,内收一篇论《意大利城市形成》的论文。如果这两期或其中之一散失,请你务必给我买到。总之,请你在我的藏书中挑选,书并不多,均为历史著作,请定期寄给我。由于绝对不排除莫利内利的命运随时降临我头上,如果我想让你寄来一把小勺、一个硬木餐叉和一个赛璐珞肥皂盒(这些东西允许个人带到监狱),你不会不高兴吧?
身体相当健康。我已开始找到能喝的新鲜鸡蛋;今后我们将正常吃牛肉,这将大大增加膳食花样。睡眠问题还有待解决:我不得不同另两位难友同睡一室,这就造成许多被吵醒和失眠的情况。有过一个极好的机会:一位朋友打算租住小别墅内的一个单人间,他期待着妻子的到来。但由于小别墅位于居民区法定界限数米之外,存在着尚未克服的困难。
最亲爱的塔吉娅娜,你应给朱丽娅写封长信,让她确信:我还不能直接给她写信;我还不能克服曾向你描述过的精神状态。下次我再努力。请告诉我你的消息并寄照片来。朱利亚诺同朱丽娅和德利奥照过相吗?亲切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6年12月27日

10

最亲爱的【指塔尼娅】:
此时收到你的电报。现在是10时差1刻。汽船能否来我无把握。昨天有暴风雨,整夜下着倾盆大雨,现在雨仍未停。暴风雨很可能在远海继续肆虐。在14日那封信后,再未收到你的信,这使我感受颇深。我想你可能遇到不测;前天这一想法使我备受折磨,以致想给你发电报。你的来电使我的心平静了。拥抱你。
安东尼奥
我撕了一封已写好的致尼尔黛小姐的信。无论如何,我相信:如果你通知我尼尔黛的确切地址,如果你请她允许给她写信,将十分有益。
昨天汽船没来。今天来不来也未确定。我还想给你添些麻烦。我想要几小管阿斯匹林片。我收到的阿斯匹林神秘地消逝了。我还要几块香皂和药皂。我从未能开列一张在乌斯蒂卡买不到的小物品的最后清单。
敬礼。

926年【原文如此,即1926年,一种简称,类似汉语中的“26年”】12月29日

11

最亲爱的【指斯拉法】:
收到上上封信中你通知我的那些书和我预订的第一批书。这样一段时间内我有充足的读物了。谢谢你的满腔热忱,但我不想滥用。我向你保证:每当我真诚地向你求助,就是确实需要某些东西。正如你所想,这里没什么可买的,有时甚至缺少花钱的可能,即使购物是必要的。
生活过得平淡无奇,唯一担心的是汽船抵岛。汽船不是总能完成每周四次的航行(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星期日),我们每人都深感遗憾,因为大家都焦急地盼望着家信。我们已有60多人,其中36位难友来自各地,罗马人相对占多数。我们已开办一所学校,分成几个班:一班(小学一、二年级),二班(小学三年级),三班(小学四、五年级),补习班,两个法语班(初级班与高级班),一个德语班。根据学员的文化程度确定班级和课程的设置;各学科浓缩为一套精确确定的基本知识(语法和数学);譬如小学班学员可上补习班的历史与地理课。总之,我们根据学员即使有时是半文盲,但智力健全的事实,探索形成适宜的级差教学秩序。学员们勤奋刻苦、专心致志地学习。该岛的某些官员和居民也来上课。凭借学校,我们避免了意志消沉的巨大危险。你简单难以想象刑事犯身体、道德上退化到什么程度。仅仅为了喝酒,他们就卖掉衬衣;很多人还把鞋与上衣卖掉。不少人不能自由支配政府每天发的4里拉小钱,因为抵押给高利贷者。高利贷罪受到制裁,但我不相信可以制止。因此这些受害者仅在极特殊情况下才告发高利贷者。借款10里拉,每周要付3里拉利息。高利贷者由贴身保镖护卫,这些走狗为一杯酒会将曾祖父开膛破肚;他们为虎作伥勒索高利。刑事犯除极少数外大多对我们很尊敬。岛上的居民非常热情。另外,我们的到来引起当地深刻变化,将产生广泛影响。鉴于流放者中有技术人员,我们准备安装电灯,他们有能力完成任务。钟楼的大钟停走已有六个月,他们两天就修好了。修建一个汽船靠岸码头的规划可望实施。我们同当局的关系非常正常。
我想把旅途中,尤其在巴勒莫和那不勒斯的感受告诉你。我在巴勒莫停留八天,曾四次尝试渡海。在雷雨交加、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我们三次航行一个多小时,最终不得不返航。这是整个转狱旅程中最艰难困苦的一段,我感到疲惫不堪。我们要清晨4时起床,双手戴手铐前往港口,一条锁链同难友相连;下小船,上汽船,上下船梯,汽船上锁住一只手。渡海使我们蒙受苦难:首先姿势不适(尽管难友用一条铁链锁住一只手,但两人相距仅半米,根本不能躺下休息);其次汽船又小又轻,即使海面风平浪静,它也颠簸不已。我们被迫返航,次日清晨重复这苦难的历程。在巴勒莫我们有间非常干净的小房间,因监狱人满为患,又禁止同被捕的黑手党人接触,这是特意为我们(议员)准备的。旅途中待我们很正常,甚至很有礼貌。
谢谢你曾想寄给我鸡蛋。现在节日已过,我在当地能弄到新鲜鸡蛋。我欣然接受瑞士炼乳,如你高兴,请再寄点来。我不知道向你要什么,尽管我情愿如此。这里什么都缺,有些东西很难搞到,往往需要到处转,跑很长路。巴勒莫对此地不提供送货服务。我将对你感谢不尽,如果你寄点洗脸、刮胡子用的香皂和必备常用药,如拜耳【德国著名医药公司】阿斯匹林片(这里的阿斯匹林片能使狗发疯)、碘酒及治偏头疼的药片。我再次向你保证,在必要时我将给你写信:你看我如何充分利用时机预订图书?另外,我向你坦言:我有点头昏,对许多事情难以做出明确决定。请常给我来信;在我的处境下,通信成了最令人愉快的事情。当你读到有趣的书,比如莱文松的书,请寄给我。
兄弟般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1月2日
请寄一小瓶花露水。在刮胡子后我用于消毒。


12

最亲爱的塔尼娅:
收到你28—29日来信。我搞不懂你为何既担心又紧张。对我来说,信中的暗指谜一般费解。给我和我的朋友,人们从未写过丝毫令人担心的东西。总之,我不明白,但我心绪纷乱,因为我知道你焦虑不安。你必须清楚地告诉我是什么问题,出发点是认为我对此一无所知。
最亲爱的塔尼娅,千万不要因为我丧失平静的心态。我向你保证,我非常好,我的生活运转正常。我收到很多从米兰寄来的书,从这点看我很正常。我能阅读并学习。另外我们组织开办了一所普通文化学校;我教历史和地理,听德语课。我订阅了3份报纸和15种期刊;邮寄服务已开始。从米兰我还会收到一堆书,我充分利用好友斯拉法为我开设的往来账户,在我给书店寄去的书单上他又增添了新书刊,他在那家书店工作。这样,即使我在罗马的图书晚到,也无碍大局:我可照样研究、有效工作。总之,你应当相信我什么也不缺,你应当避免忧心忡忡。好友斯拉法给我来信,坚持让我找他,他会提供财政帮助,并寄内衣与食品。首先将给我寄瑞士炼乳。我想在需要时向他求助,第一他富有,帮我不畏首畏尾;第二他慷慨解囊不是自视清高,他真诚地给我寄了1000里拉的书。这样,你能放心了。
亲爱的塔尼娅,我希望你尽可能经常写信。通信是我们大家能获得的最大快乐。我收到两张照片,再寄些来,寄张你的照片。在出发前未能见到并拥抱你,我也感到非常遗憾。我将向你讲述全部历史,从囚徒的观点看,颇似一篇短篇小说。11月24日上午11时我接到通知,让我26日出发,我获准拍发电报。但我发现狱警通知我时表情尴尬,就没有立即发报。由于监狱是个共鸣箱,它通过无数条看不见的线,能将囚徒感兴趣或可能感兴趣的消息传播到各个牢房。我同这神秘的流体接触后,就知道我应在25日晨出发,而不是26日(次日)。如果我马上去发报,将提供错误的信息。我终于获准走出牢房,面见一位上司,他向我证实我应25日出发。那位狱警也在场,请我原谅他欺骗了我,但找借口说可能把我同其他要走的囚徒弄混了。这样,下午2时电报才拍发。我确信你收到电报一定来,但不知道你是否了解11时以前允许会见,也不知道你是否获准探监。7时后,按规章此时我应当躺在床上。我同狱卒发生争执:他强逼我躺着,而我想做好一听呼叫立即下床的准备。最终我获胜了。不仅如此,10时我获准到办公室:我想亲自核实,以粉碎阻止会见的新阴谋。外面下着倾盆大雨。11时我上了床,但难以入睡。清晨3时我上路了。我把你寄给我的枕套当作旅行袋,直至乌斯蒂卡它都忠实地为我服务。即使戴着手铐,我带着它也很方便;要是一个皮箱,就会不断地撞击双腿,招致许多烦恼。
最亲爱的塔尼娅,下次我一定给朱丽娅写封长信;现在我找不到感觉。请立即回信,寄照片来。另外,千万不要担心。
亲切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1月3日
13

最亲爱的塔尼娅:
收到你1月4日来信、装满盥洗用品的包裹和旅行袋。而第二个内装圣诞蛋糕的包裹很晚才将寄到。真的,我不能接受……我行我素的劝告。不幸,在我无所选择的生活环境中,任性恣意自发产生。简直难以置信:被外力强迫以人为特殊方式生活的人们,如此迅速地发展他们性格的弱点。尤其是知识分子,说得更准确些,是在意大利俗语中称作“半瓶醋”的那类知识分子。最平静、沉着、持重的是农民;其次是工人;接着是手工业者。因此,知识分子突发的幼稚、荒谬的狂热瞬息即逝。自然,我指的是政治犯,而不是刑事犯。后者的生活简单、原始;他们的激情以可怕速度达到极度疯狂:在一个月内就发生了五六起流血事件。
因此,我不听从你关于耍脾气的劝告。但你有理:有时我不好是无意识的,伤害了我的朋友,自己还不知道。我认为这是由如下事实造成的:我总是独自生活、没有家庭,又不得不求助外人帮忙,而我又总怕打扰别人、令人厌烦。但我绝没有任何轻视你的情意与美德的意思。只要我需要,我一定向你求援。你这方面,保证对自己的能力直言不讳,不要使你为难(无益并危险)。墨水非常好用,其他东西也很好。我收到了照片:德利奥受到赞赏,大出风头。请相信:我发现自己有一定耐心与力量,过去连我都不敢相信;只有波尔迪加可与我相比。在整个这段时间内,只有我们未感到任何不适,而其他人因饮水及食物的巨大变化,都多少患感冒发烧和内脏不适。不难发现海神家族的运动健将在水中游动。我尚未开始任何严肃的工作,尽管有为数不少的图书供我使用,不过我已开始为我们组织的普通文化班讲授历史课。因此,你不必费心急于寄书。
相反,我确实需要一点钱。本来我以为够3个月,由于我不能不破费以帮助不少无积蓄的新难友,我还不得不预付定于后天(9日)开张的公共食堂的全部费用。意外开支期已经过去:公共食堂可使我们节约迄今为吃饭而被迫花费的冤枉钱。你看,我坦诚相告:我需要200里拉。我恰恰不想向斯拉法要,此时他距我的住地很远。
最亲爱的塔尼娅,我真希望你心平如镜、勿感忧郁。你给我写信时也要坦诚相告。你的来信使我非常愉快。因为我每接到一封信,就感到你就在身边。你知道我收到朱丽娅的明信片吗?上面还有德利奥的亲笔签名。简直难以置信:世界总比人们想象得要小。尽管可能星期一汽船来不了,我还是要为那天给你写封长信。在乌斯蒂卡我们也进入冬季。冬季温暖,不戴帽子、不穿大衣就可以到处转。但经常下雨刮大风,海面波涛汹涌,阻碍汽船渡海。但有多少美妙的日子!你不能想象,在晴天大海和天空多么绚烂多彩!
请向加科莫及其妻子问好。我结识了瓦伦蒂诺的朋友,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1月7日
请给我寄几期《时代》和《争鸣报》,你在金融宫的报亭可以找到。
我想,你向我描述的皮鞋可能适宜明年春天穿。我出发时穿着的那双,尽管已经开线(你记得吗?),但奇迹般地挺过来了。
请告诉我柠檬树的消息:它又长大了吗?现在多高?枝叶茂盛吗?上次我就想问你,后来我没提,为了不显得太……幼稚。


14

我最亲爱的尤尔卡:
收到你12月20日、27日来信和28日明信片(上有德利奥的亲笔签名)。我多次努力给你写信,但均未成功。从你来信中我知悉塔尼娅已向你解释了多少有点可笑的原因,但迄今这确是决定性的原因。我准备给你写封类似日记的书信,向你展示这一独特、有趣时期我全部生活的画卷。无疑我会这样做。我想努力向你提供一切要素,以使你能再现我生活中的全貌及其主要细节。你自己也应这样做。我欣喜地获悉德利奥同朱利亚诺正建立关系:德利奥很懂事,像个哥哥,又很有经验。
最亲爱的朱丽娅,问问布拉科,他从哪儿听说我身体欠佳的消息。说真的,我从未设想过身体这样强壮,精力如此充沛。我和波尔迪加被捕后从未感到困惑;而其他人都程度不同地发生神经危机,性质相同,有时十分严重。在巴勒莫狱中,莫利内利一夜昏迷三次,痉挛达20分钟,也不能呼叫他人。在乌斯蒂卡,一位名叫文杜拉的阿布鲁佐难友与我同住一室,不少夜晚他被噩梦惊醒,高声喊叫、突然跳起,样子很吓人。我无任何不适,只是睡眠不好,这是老毛病;另外,因我被迫染上惰性,也不会造成以前的后果。但我的转狱不堪回首:暴风雨使海面波涛汹涌,三次渡海抵乌斯蒂卡的尝试都失败了。我对自己身体的抵抗力感到自豪,过去不敢想象;我之所以告诉你这点,因为在我目前形势下,它是种价值,至关重要。
我将给你写封长信,将详尽地向你描述我全部生活。你也要给我写信,让杰尼娅和妈妈给我写信,告诉我你们和孩子们的生活情况。你一定忙碌、劳累。我感到你们大家亲密无间。亲切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1月8日

15

最亲爱的塔尼娅:
我收到你最后一封信是1月4日写的。你让我11天得不到你的消息。由于我所处的环境,这令我十分担忧。我认为就相互要求可以达成协议。你承诺至少每三天寄一张明信片。我已开始执行协议。当我写信缺乏内容时,对我来说这是家常便饭,我至少给你寄张明信片,以不遗漏任何一趟邮船。这里的生活单调乏味、没有起伏。当我心情好时,我会向你描述乡村生活的情景。譬如我可向你讲述一头猪的被捕。它跑到乡村的路上觅食触犯法规,按规定被关入监狱。这件事使我忍俊不禁,但我敢肯定你和朱丽娅都不相信,可能德尔卡【德利奥的爱称】会相信我。等他再大几岁,我将给他讲述这头猪的及类似趣闻(绿眼镜等),它们全都真实可信。人们捉猪的方式十分滑稽:先抓住它的后腿,再像推一辆独轮车那样催它前行,这时它像附了魔般地嚎叫。我无法得到确切消息:怎样证实这头猪越界违章,我想卫生警察可能认识本地的所有家畜。还有一个细节我从未向你提过:我在全岛除毛驴外,还未看到其他运输工具。这儿的毛驴真是神奇,体形高大,特别通人性,具有当地人的善良性格。而我家乡的毛驴带着野性,只让其顶头上司靠近。关于动物,昨天我听流放到此的阿拉伯人讲述马的千奇百怪的故事。这位阿拉伯人讲的意大利语古怪、晦涩,但整体上讲得绘声绘色、形象生动。通过奇特的联想,它使我回想起自己曾认为在意大利也能找到荞麦。威尼托的朋友告诉我,荞麦在他们大区很普遍,常用来做面粥。
这样,可探讨的题目全写完了。我希望你开口笑,我觉得忧郁和劳累可能造成你长期沉默,因此恰恰需要逗你微笑。亲爱的塔尼娅,一定要给我写信,因为我只能从你处收到信。当我长期缺少你的来信时,我感到更加孤独,我同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了。亲热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1月8日
16

我最亲爱的尤尔卡:
我想粗线条地向你描述我日常生活,让你能跟踪它,并不时把握一些片段。正如你所知,塔尼娅可能已写信告你,我同四位难友住在一起,有那不勒斯的波尔迪加工程师,可能你认识。另三位是佩鲁贾改良派前议员斯巴拉利尼律师和两位阿布鲁佐朋友。现在我同阿布鲁佐人文杜拉同居一室。以前是三人同住,同我俩在一起的还有维罗纳最高纲领派前议员孔加。他是位和蔼可亲的工人,因思念妻子烦躁不安,不断地唉声叹气,又拉开电灯,一支接一支地吸散发出恶臭的雪茄,这样搅得我和文杜拉夜晚难以入睡。他的妻子终于来到乌斯蒂卡同丈夫团聚,孔加搬出去住。于是,我们一共五人,分住三间卧室(整个房子),一个非常漂亮的大阳台归我们使用。从这儿白天可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夜晚欣赏神奇美妙的星空。天空未受城市烟雾的侵扰,人们可以尽情地享用仙境般的美景。大海和天空色彩斑斓,令人陶醉。举世无双的彩虹使我流连忘返。
清晨,通常我第一个起床;波尔迪加工程师断言此时此刻我的脚步独具特色,是典型的尚未喝、又不耐烦地等待喝咖啡的男人脚步。我自己煮咖啡,如果我不能说服波尔迪加去煮的话,他的烹调技术突出。这样,我们开始一天的生活:大家去上学,作为教员或作为学员。如果是邮船抵岛的日子,大家就奔到海岸焦急地等待汽船的到来。如果因天气恶劣汽船未来,这一天就毁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忧郁的神情。中午大家用餐:我参加了公共食堂,正好今天轮到做服务员和帮厨。我还不知道在上菜之前,我是应先削土豆,准备兵豆汤,还是先洗生菜。大家怀着强烈好奇心情等我初次登场,不少朋友想替我服务;但我毫不动摇,一定要尽自己的职责。晚8时我们应返回住所。有时看守来巡查,看我们是否回家。同刑事犯不同,我们的房门未从外面锁住。差别还有:我们晚8时前都可外出活动,而他们只到下午5时。如果夜晚需要办事,我们也可获准外出。晚上我们在屋内玩纸牌。以前我从未玩过纸牌;波尔迪加硬说我天生就是玩科学斯科波纳【意大利纸牌的一种玩法,四人玩,比较复杂】的高手。我已建立起一个图书角,这样我可以阅读和学习。波尔迪加同我争夺我收到的书刊。他无理地指责我书刊放置杂乱无章,然后以建筑学对称原则为借口,暗地将排序搞乱,这样当我面对对称的杂乱时,什么也找不到。
最亲爱的尤尔卡,请写封长信,向我详尽地介绍你和孩子们的生活情况。一旦可能,立即把朱利亚诺的照片寄来。德尔卡又有很大进步吗?他们都长了新发吗?疾病给他留下后遗症吗?多讲点朱利亚诺的消息。杰尼娅【杰尼娅为朱丽娅的三姐】痊愈了吗?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1月15日


17

最亲爱的【为阴性复数】:
我给你们合写一封信,以便充分利用允许我写的少量书信。20日清晨我从乌斯蒂卡出发【葛兰西出发去米兰,米兰军事法庭下令逮捕他】,非常突然:我刚急忙写完一封短信并拍发电报通知你们。我原以为会经过罗马;但由于对下令逮捕我的电报的错误解释,我不是以特殊方式而是以正常方式解往米兰,这样我的旅行历时19天。到伊塞尼亚我才能发电报通知你们旅程改变。从道德观点看,尤其从身体观点看,这次旅行是对我的巨大考验。我还不想详细描述,以免把你们吓坏,给你们留下我处境狼狈的印象。在这19天里,我“住过”如下监狱:巴勒莫、那不勒斯、卡亚内洛、伊塞尼亚、苏尔莫纳、卡斯泰拉马雷(亚得里亚海)、安科纳、博洛尼亚;7日深夜我抵达米兰。在卡亚内洛和卡斯泰拉马雷两地没有监狱,我“睡”在宪兵营房禁闭室里;这大概是我一生所度过的最痛苦的两个夜晚。在卡斯泰拉马雷我患了可怕的感冒,现在已近痊愈。
从乌斯蒂卡到巴勒莫、从巴勒莫到那不勒斯的航行中,海面波涛汹涌;但我并未感到太受罪。从巴勒莫到那不勒斯的渡海经过值得描述。当我的记忆力增强,能回忆起全部细节时,我将在下一封信中向你们叙说。
总之,对我来说,旅行就像一部颇长的影片,历历在目。我认识并发现了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从俗不可耐、无耻下流之徒到特别好奇的幽默诙谐者。
我懂得了从人的外表难以把握其本性。譬如,在安科纳我遇到一位善良的老者,长着一副外省人的慈祥面孔。当我决定不喝菜汤时,他请我让给他。我被他真诚的目光、从容的恳求、谦恭的态度所打动,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很快我就得知:他是个奸污女儿的流氓恶棍。
我想为你们提供转狱的整体印象。你们想象从巴勒莫到米兰的旅程像一条蜿蜒曲折的大蠕虫,它不断地解体并重组;在每座监狱留下一些环节,又重组新的环节;它左右摆动,把分离的环节又结合于身。而且,这条蠕虫在每座监狱都有洞穴,称之为过境,往往停留二至八天,所产生的贫困、肮脏不断聚积、凝结成块。每到一处大家都疲惫不堪,浑身污秽;因长时间戴手铐,使手腕疼痛。个个胡子拉茬,头发蓬乱,因情绪激动和失眠而眼窝深陷,目光炯炯。每到一处就合衣扑倒在破旧的草垫子上。人人用自己的毛巾包住脸和手,避免接触脏物,盖上薄被以防冻僵。当重新起程至新一站时,更加疲劳和肮脏。一路上戴着冰冷的手铐、沉重的锁链,还要艰难地搬运自己的行李,使双腕变得青肿。但请耐心听,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体力已恢复。
我现住一间不错的牢房,阳光射进来时室温就会升高。我穿上刚买的厚毛衣,终于从我这把老骨头里驱走了寒冷。
我将在以后的信中向你们介绍我那些用锁链相连的志同道合的旅伴。那将是一系列饶有兴味的信函。
尤其是一个无期徒刑犯(即判终生监禁)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是在那不勒斯“放风”时遇到他的;我只知道他名叫阿尔杜罗;还有:他44岁,已服刑22年,其中10年隔离监禁(单独监禁),是个下料的鞋匠。
他是位美男子,身材苗条,面目清秀,谈话准确、鲜明,自信得令人惊奇。他没有很多文化,尽管常常引用尼采的话。他说Dies irae【拉丁语,意为上帝审判的日子】时,把a、e分开。在那不勒斯我见到了他:平静、从容,面带微笑。他的太阳穴和耳朵像染上草皮纸色。皮肤发黄,仿佛加工处理的鞣皮。在我起程前两天他离开那不勒斯。我再次见他是在安科纳,当他抵达火车站时,还淋着雨。我想他们让他走的是坎波巴索——福贾路线,而不是卡亚内洛——卡斯泰拉马雷路线。因为无期徒刑犯在这些站点最易尝试逃跑,因此有被宪兵步枪击中的危险。他立即认出我,向我致意。在安科纳监狱的登记办公室我再次见到他,他仍戴着手铐。因为他到达目的地,要进牢房,但必须穿过院子,尽管是狱内的院子。同在那不勒斯时相比,他完全变了,使我想起了法利纳塔【法利纳塔(Farinata), 1239年起任佛罗伦萨吉伯林派(保皇派)首领,1248年曾将归尔甫派(教皇派)逐出佛罗伦萨。但在1251年归尔甫派再次在佛罗伦萨掌权,法利纳塔被迫逃往锡耶纳。1260年他在两西西里王国国王帮助下,重整旗鼓,战胜归尔甫派,重返佛罗伦萨执政。1264年法利纳塔去世后,归尔甫派东山再起,把他判为异端罪。但丁在《地狱篇》第十歌中,用鲜明的笔触刻画法利纳塔豪迈、高傲、坚忍不拔的品格】:面颊瘦削,脸色阴沉,目光尖刻、冷漠,胸往前突,整个身体向后弯,像个随时准备弹起的弹簧。他一再紧握我的双手。他消逝了,被牢房所吞噬。
到此搁笔,你们看,我像个饶舌妇在絮絮叨叨。切望你们知道我现在很好,什么也不缺,心平如镜。期待着你们和孩子们的消息。德利奥有时记起我吗?你们应把朱利亚诺的照片寄给我。亲切地拥抱大家。
安东尼奥
1927年2月12日于米兰


18

最亲爱的塔尼娅:
我已经有一月零十天未收到你的消息了,我不知如何解释。正如我一星期前告诉你的,当我从乌斯蒂卡起程时,汽船已近十天没有靠岸了。这样,把我带往巴勒莫的汽船至少应把你的两封信运抵乌斯蒂卡,然后被转寄米兰。然而,从岛转寄这儿的邮件中未发现你的信函。最亲爱的,如果这由你造成,而不是由于当局的阻挠(这极可能),请千万不要让我长时间的焦虑不安。我如此孤独,任何新奇和常态的破坏都会使令人痛苦的思虑萦绕心头。我在乌斯蒂卡收到的你最后几封信真有点令人担忧:担心我的健康是怎么回事?这种担心甚至还引起你身体不适?我向你保证:我一直感觉不错,而且我体力充沛,不易衰竭,尽管我外表单弱。你认为过简朴严肃生活无意义吗?我现在才懂得不生大病、五脏无重伤意味着什么。我可能累得筋疲力尽,但稍加休息,微补营养,我就能迅速恢复正常。总之,我不知该怎样写才能使你放心、健康。难道我还要求助于威胁吗?你要知道,我可能不再给你写信,也让你感受一下完全缺乏消息的滋味。
我想象得出,你既严肃又阴郁,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真想逗你开心一笑。我给你讲几个轶事,你看如何?譬如,我想讲述关于我本人及声望的趣闻,这是我在恐怖的大世界中漫游的插曲。我在一个小圈子里为人所知;因此,人们以种种近似的方式错读我的名子:葛兰马西、葛兰努西、葛兰伊西、葛兰尼西,甚至葛兰马斯孔及其他稀奇古怪的叫法。在巴勒莫,当我等候检查行李时,在行李存放室遇到一组流放的都灵工人。同行的还有一位无政府主义者的可怕典型——超个人主义者。他以号称“唯一者”而闻名,他不信任任何人,尤其是警察和当局。问他身份,他回答说:“我是唯一者,这足矣。”在等待的人群中,“唯一者”从刑事犯(黑手党人)里认出另一典型——西西里人(“唯一者”可能是那不勒斯人或以南的人),西西里人因多种原因被捕,既有政治的又有刑事的。“唯一者”过来介绍我们相识。他介绍我时,西西里人打量我很久,才问我:“葛兰西,安东尼奥?”“对,安东尼奥!”我回答。“这不可能,”西西里人反驳说,“因为安东尼奥肯定是个巨人,不能长这么矮小。”他不再说什么,退到一个角落,坐在一个说不出名的工具上,就像马略【马略(公元前157—公元前86),古罗马政治家、统帅】坐在迦太基城的废墟上,静思自己幻想的破灭。当我们待在同一大房间时,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同我谈话。分手时,也没向我告别致意。之后不久,类似插曲又发生了,我认为更有趣、更完整。我们马上就要出发,押解宪兵给我们戴上手铐和锁链。这次改变戴的方式使人很难受:手铐紧锢手腕,腕骨又卡在手铐之外,同手铐碰撞,感到疼痛难忍。押解队长进来,他是个身材高大的宪兵队长。在点名点到我时停下来,问我是不是“著名议员葛兰西”的亲戚。我回答说自己就是议员本人。他以怜悯的目光打量我,嘟嘟囔囔不知所云。每到一站我都听到他在说我,向囚车周围的人群证实我就是“著名的议员”(还应补充:他以可以忍受的方式给我改戴手铐)。当时刮着大风,我想身份暴露,某个狂热分子可能突然给我一棒。不久,宪兵队长巡查完第二辆囚车,走到我那辆囚车前并开始同我聊天。他是个非常有趣、古怪的人。正如叔本华所说,富于“形而上学需要”,但他以人们难以想象的怪诞、混乱的方式满足这种需要。他告诉我,曾想象我是个独眼巨人似的人物,从这一观点看他很失望。那时他正读着马里亚尼的《个人主义的平衡》一书。他刚读完一本保罗•吉莱批判马克思主义的著作。我竭力避免告他吉莱是个法国无政府主义者,思想毫无科学价值。我兴致勃勃地听他满怀激情地谈论各种截然不同、毫无联系的思想、观念。正如一位聪明的自学者侃侃而谈,但杂乱无章。到某个时刻他开始称我“大师”。你怎能想象,我有多么愉快!就这样我有了自己“声望”的经验。你认为如何?
信近乎写完。我原想向你详尽细致地描述我在这儿的生活。现在我粗略地叙述一下。我早晨6点半(即闹钟响前半小时)起床。接着我喝热咖啡(在米兰允许使用“美达”燃料,既方便又好用),然后清扫囚室和卫生间。7时半收到半升尚温的牛奶,我立即乘热喝下。8时去放风,即散步,有两小时。我带着本书,边走边读,还吸几支纸烟。中午收到外面送来的午餐,晚上送来晚餐。尽管我的胃口比在罗马时好,但吃不完全部食品。我晚7时上床,阅读至11时。一天内我收到5种报纸:《晚邮报》、《新闻报》、《意大利人民报》、《意大利日报》、《世纪报》。我通过图书馆订阅,每种订了两份。我每周有权收到8本书。我还买几种杂志和《太阳报》阅读,《太阳报》是米兰出版的经济、金融报。就这样,我从未间断过阅读。我已经读完南森【南森(Nansen,1861—1930),挪威探险家与科学家】的?记;读完的其他书,下次再告诉你。除最初几天寒冷外,我未感到不适。给我写信,最亲爱的。告诉我朱丽娅、德利奥、朱利亚诺、杰尼娅等人的消息,你的消息,你的消息。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2月19日
上封信和这封信都未贴邮票,因为我忘记在允许时间内买邮票。


19

最亲爱的妈妈:
从2月7日起,我就转到米兰圣韦托雷司法监狱。1月20日我从乌斯蒂卡出发。你的一封信转到这儿,没有日期,但可能是2月初寄出的。你不要为我处境的变化担忧。这种变化只在某点上恶化了我的状况,只增添点麻烦与厌烦,不足挂齿。我也不想详细告诉你我被指控的罪名;因为至今我也搞不清楚。不外乎通常的政治问题;为此已罚我流放乌斯蒂卡5年。要有耐心,而我有足够耐心,它车载斗量,广厦难装(你还记得,卡尔洛小时候每当吃美味甜食时总说,“我要一百间房子的甜点”?我的耐心超过一百间房子)。
你应有耐心和爱心。但从你的来信中我感到你心绪不宁。你写到你感到衰老云云。但我确信尽管你年事已高,又历经千辛万苦,但仍健康硬朗。
你还记得吗?科里亚斯,科里亚祖【科里亚斯是葛兰西外祖母家姓,科里亚祖为撒丁语,意为坚强的人】。我确信大家还会团聚相见,儿子、孙子,或许还有重孙。我们举办盛大午餐会,品尝各种各样撒丁风味甜点(不是用无花果干制成的那种,而是由名厨马利亚•迪•塔达苏妮姨妈制作的那些甜点),你想德利奥会喜欢吃吗?我想他会爱吃的,还会说想要一百间房子的甜点。你简直难以想象他多少像我记忆中孩童时的马里奥和卡尔洛,他尤其像卡尔洛,只是卡尔洛的鼻子不够饱满。有时我就想起这些往事。我乐于回忆童年时代的情景:那时确实存在不少痛苦与不幸,但也有些令人愉快与美好的事情。另外,亲爱的妈妈,是你,用你的双手,为我们操劳忙碌,使物尽其用,为我们减轻痛苦。你还记得我为了喝上不掺大麦和类似难吃的东西的好咖啡而搞的把戏吗?你看,当我回忆这些往事时,我还想到艾德梅娅长大后不会有类似回忆。这将对她性格的形成产生很大影响,致使她有点软弱和多愁善感;这些性格在我们生活的铁与火的时代是不受人尊敬的。鉴于艾德梅娅也要自己闯路,就要考虑到使她精神振奋,避免受乡村僵化生活氛围的影响,从而健康成长。我想你们应向她讲清,当然要非常慎重,为什么纳纳罗不关怀她,甚至似乎忽视她。你们应向她讲清,为什么她的父亲现在不能回国。这一切都是由于:纳纳罗、我和许许多多的人,都想让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千千万万个艾德梅娅,过上比我们度过的和她正在经历的更幸福的童年。你们应该告诉她,不要有任何掩饰,我被关在狱中,正如她的父亲流亡国外。当然,你们要考虑到她的年龄与气质。尽量避免使可怜的小姑娘过于痛苦。但总是应当告诉她真相,这样才能使她积蓄起关于力量、勇敢、战胜生活的不幸与痛苦的回忆。
最亲爱的妈妈,千万不要为我担忧,不要认为我身体不好。我确实非常好。我有一间付费牢房,有一张相当不错的床,甚至有一面孤芳自赏的镜子。每天餐馆为我送两顿饭;早晨我喝半升牛奶。我还有一个加热饮料和自制咖啡的小机械。我每天读6份报,每周读8本书,还不算画报和幽默杂志。我抽马其顿牌香烟。总之,从物质观点看,我未受任何匮乏之苦。但我不能写自己的想法,收到来信也很不正常;确实如此。近一个半月我没有朱丽娅和两个孩子的消息,因此我写不出他们的情况。但我知道从物质观点看他们有保障,德利奥和朱利亚诺什么也不缺。
对了,你收到德利奥一张非常漂亮的照片吗?应该寄给你了。如果收到,谈谈你的印象。
最亲爱的妈妈,我答应至少每三周给你写封信以使你心情愉快。也请你给我写信,并让卡尔洛、戈拉吉艾塔、泰莱西娜、爸爸、保罗,还有艾德梅娅给我写信。我想她一定又取得了进步,会写短信了。对我来说,收到的每封信都是巨大的安慰和快乐。
亲切地拥抱大家;最亲爱的妈妈,最亲切地拥抱你。
尼诺
1927年2月26日
我现在的地址是:米兰,司法监狱。

20

最亲爱的塔尼娅:
近一个半月我未收到你、朱丽娅和孩子们的任何消息。我确信你给我写过信。我不知道收不到你的信的原因。一种解释在于:有些给我的信地址写成军事监狱(不知为何),在信封上我发现用铅笔写的“查无此人”四字;可能由于这一原因其他信也丢失了。但我认为不可能你“所有”的信都丢失了;于是我想到可能存在某种神秘措施阻挠部分信函到达我手。同时我也不敢肯定我的信到达你手。如果收到的话,我求你无论如何尽量避免在信中提及对我采取的措施,即使间接、含糊其辞地提及,只限于谈及家事。因为我记起在你的信中隐隐约约地提到这一措施。
最亲爱的塔尼娅,如果这封信到达你手,请立即回信并告诉我关于你、朱丽娅和孩子们的情况。不要考虑你以前的信已写过,将所有消息重复一遍。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担忧使我痛苦,其程度之深难以言表。
最亲爱的塔尼娅,亲切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2月26日
我的地址:米兰,司法监狱。这是我从米兰给你寄出的第三封信。

21

最亲爱的塔尼娅:
这周我收到你3月3日和5日的两张明信片。终于盼到了!这是我从1月初至今收到的你的唯一邮件。你提及的信函及大衣尚未收到。这段时间我确实缺少任何消息,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但我知道在流行感冒。从你的明信片中可以看出,你并未收到我所有的信。我在2月12日、19日和26日给你写过三封信,3月5日没写,我决定再不写没有回音的信了。这样写会使我有类似感受:星期日早晨,当我打开牢门的孔眼,听到走廊尽头做弥撒的低声细语,但具体内容听不清。
我期待着你的一封长信;这是一个囚徒的期待,他已长期得不到消息,但仍未习惯。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习以为常。唉!这可能是“小伙计”的脆弱,孩子气的举止。
我给你写过两封长信。我试图至少使你和朱丽娅对我近期生活有个印象。肯定绝对无趣。第三封信很短。我边写边想:因上司的命令,前两封信可能被扣压了。我也想过:可能你身体欠佳,或因工作原因离开罗马。我在乌斯蒂卡收到你最后一封信中提到过此事。
关于朱丽娅的来信,我不知怎样回答你。我不知近期去哪儿,以后的目的地也毫无所知。我刚到米兰时,在登记处告诉我将去罗马。但预审法官十分肯定地说(如果我未记错的话),目的地尚未确定。总之,我不知道确切消息。我渴望读朱丽娅的信函,但万一寄丢,我会非常遗憾。你能否用挂号信将它们寄来?由于很难或根本不可能了解孩子们成长的细枝末节,我感到十分痛苦。在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正是这些细枝末节最有意义。这大概也是“小伙计”的脆弱吧,需要从中解脱。唉,走着瞧吧!
最亲爱的塔尼娅,这种漫长的期待使我心烦意乱。你的两张既短又乏味的明信片使这种精神状态有增无减。如果我有时写了些不在行的话,或许还伤害了你敏感的神经,你千万不要太生气。我这封信不要寄给朱丽娅。你认为我无比坚强,但远超过实际程度;我不想使她伤心落泪。如果有时我使你烦恼、伤心,也请原谅我。可怜的塔尼娅,你也应坠入精神痛苦的地狱深渊!过去我真应该使你烦恼、伤心。有时我浮想联翩,往事历历在目:我记起我们的初次相见,它使我感受颇多!世界真是宏大、恐怖!
今天我不想再写了。以后我再向你叙述旅途历险,向你描述我遇到的典型人物。我还要说说我的卡拉布里亚朋友,一位名叫萨尔瓦多•吉奥多的农民,他杀了妻子。讲讲我的保护者、一位萨莱诺农民,我忘记了他的姓名,他杀了岳父并继承其财产(他的口头禅是:“我杀了他并继承了财产”)。谈谈我的第二位保护者、那不勒斯面包师加艾塔诺•帕里塞,他杀了诱奸其妹者。最后说说卡拉布里亚的匪首多米尼科•韦莱拉,一位16岁的青年。我把一双皮鞋和一件毛衣送给了他(他光脚插入用两片破纸板和破皮制成的“套鞋”里,没穿内衣)。他郑重其事地许诺绝不偷我的母鸡。还有那不勒斯士兵斯卡帕托,他向我讲述了罗兰多、斯卡拉里诺及法兰西王室的全部历史。他同墨西拿鞋匠争论:马内扎的加内洛内和马拉吉吉是独自建功立业,还是历史上相辅相成建立丰功伟绩。墨西拿鞋匠认为是相辅相成,斯卡帕托认为是独自成大业。墨西拿鞋匠按西西里版本给我讲述海员辛巴德的全部冒险故事,这是由祖辈相传的,他不愿相信(我也不坚持)这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罗马的难友为欢迎我举行了精彩的诗歌朗诵会,他们朗诵了帕斯卡雷拉【帕斯卡雷拉(Pascarella,1858—1940),罗马方言诗人】的《发现美洲》和其他罗马方言诗歌。总之,我想方设法减轻你的不悦,使你尽量快乐。你一定要对我好。亲切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3月12日
昨天我找监狱长谈话,以了解关于信件和大衣的消息。库房保管向我保证大衣未到。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你是否一查到底以找到它。在信中你不再提到衣服和皮鞋。我身着的衣服还能凑合。在乌斯蒂卡一位朋友将他尚好的皮鞋赠我。我从罗马带来的那双皮鞋已破烂不堪,已送给卡拉布里亚那位专偷香肠和母鸡的小伙子。内衣还有不少,现在不需要。最亲爱的,再次拥抱你。
德利奥、朱丽娅的照片及在威尼斯拍的那些照片已转到牢房交我手。照片背面全被盖上监狱的印章。这样仿佛他们同我一起坐牢,这使我非常痛苦。但为了收到这些照片我别无他法。你原谅我吗?让朱丽娅也让德利奥知道这一切。让他懂得“监狱”意味着什么?关于这方面我将向你讲述自己的某些感受。
22

最亲爱的塔尼娅:
这周我收到你两张明信片:一张是3月9日的,另一张是3月11日的;但未收到你提及的来信。我原以为会收到从乌斯蒂卡转来的你的来信,但实际上从该岛转来一包书。监狱的文书将书交给我时讲,在包裹里还装有封好的信件及明信片,可能转到检查处接受检查。我希望过几天能收到它们。
谢谢你告诉我朱丽娅和孩子们的消息。我尚不能直接给朱丽娅写信,我期待收到她的来信,就是很迟收到也无关系。除身体状况外,我想象得出她的精神状态:由于种种原因,这种疾病一定使人苦闷忧伤。可怜的德利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才得猩红热,又患重感冒。请你给卢拉【卢拉,朱丽娅、塔尼娅的母亲】姥姥写封信,请她用意大利文或法文(她能做到,另外你可只寄译文)给我写信,最好向我描述孩子们的生活情景。我确信姥姥比妈妈更善于描述孩子及其成长,她们的描写更真实具体,也更客观;另外她们富有生长发育全过程的经验。我还认为姥姥的亲情比妈妈更本质(朱丽娅千万不要生气,不要把我想象得比实际更坏!)
送朱利亚诺什么礼物,我不知道怎样提示你。这方面我同德利奥已失败过一次。如果我在他身边,我本人会给他制作合适的礼物。根据你的趣味,以我的名义为他选件东西。这几天我做了一个纸球,正在晾干。我想不大可能寄给你再转给德利奥。另外,我也没想好如何上漆;而若不涂漆,一经受潮极易破裂。
我的生活过得单调乏味。就连研究也比人们想象困难得多。我收到一些书籍,说实话读得也不少(每天读一本多,还有报刊);但这不是我要说的,我想说另一件事。一个想法一直缠绕心间(我想这也是囚徒特有的现象):人总应该完成某些“永恒”【原文为德文,für ewig】的东西,这正是歌德博大精深的思想,我记得这一思想曾使我们的帕斯科利【帕斯科利(Pascoli,1855—1912),意大利诗人】焦虑不安。总之,我想根据一个预定计划,集中、系统地致力于某些题目的研究,以使我的精神生活充实。迄今我想到四个题目,但我尚未全神贯注地投入。它们是:(一)研究上世纪意大利公众精神的形成。换言之,研究意大利知识分子及其起源,根据文化思潮其派别的划分,各自不同的思维方式等。总之,这是个引人入胜的题目。由于绝无可能获得大量必需的材料,我只能勾勒一个大致轮廓。你还记得我那篇一挥而就浅论意大利南方和克罗齐重要性的论文【指1926年完成的论文《关于南方问题的几个论题》】吗?的确,我想以“超然”的观点将那时提出的论题充分展开。(二)比较语言学研究。名副其实的比较语言学研究。什么能比它更“超然”更“永恒”呢?当然,主要侧重论述其方法论和纯理论部分。至今尚无人从反对新语法学派的新语言学派的新观点加以完整系统的论述(亲爱的塔尼娅,我这封信使你毛骨悚然!)我生平最大的“内疚”之一是给我的良师、都灵大学巴尔托利教授带来的巨大痛苦。他确信我是最终摧毁“新语法学派”的大天使。因为他本人作为他们的同代人,同这些声名狼藉的学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表态时出于礼貌和对行将就木的学说的尊敬,不敢越雷池一步。(三)研究皮兰德娄【皮兰德娄(Pirandello,1867—1936),意大利戏剧家、小说家。193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戏剧及意大利戏剧趣味的变化。皮兰德娄代表这种变化并为此做出决定性贡献。你是否知道我比阿德里亚诺•蒂尔格尔发现并介绍皮兰德娄戏剧早得多?从1915年至1920年,我关于皮兰德娄的文章足以编成200页的文集。我对他的评价独树一帜、别具一格:当时人们对皮兰德娄不是一味吹捧就是公开嘲笑。(四)撰写一篇研究连载小说与文学中的民众趣味的论文。我是在读到塞拉菲诺•伦兹去世的讣告后才萌生这一想法的。伦兹是露天剧团首席喜剧演员,他用戏剧表现连载小说。我记得自己经常兴高采烈地去看他演出。因为表演是双重意义的:演员饶有兴味的表演;观众毫不逊色的参与,他们的焦虑和奔放的激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你对上述一切有何看法?其实,只要认真观察,就会发现这四个题目贯穿一条红线:人民的创造精神,在其发展的不同阶段,同样是它们【指四个题目】的基础。把你的感受写信告诉我,我对你的良知与判断准确无限信任。我是否令你厌烦?你要知道,我只能以书信代替交谈,当我奋笔疾书时,总觉得我真正向你倾诉。只有当你的回信未来,或对我的话题未予理会,这一切才成了内心独白。因此,请写长信来,不要只寄明信片。我每星期六给你写一封信(每周只许我写两封信),向你倾诉衷肠。我将不再叙述旅途事件与感受,因为我不知道你对此是否感兴趣?对我来说,它们具有个人价值,因为它们同我的特殊心境与独特痛苦紧密相连。要让他人对它们产生兴趣,我得用文学形式表达。但允许我使用笔墨的时间短暂,因此我不得不迅速写完一切。对了,那棵小柠檬树是否还在长?你已不再提及。我的房东夫人近况如何,或许已经辞世?我总忘记向你询问此事。1月初,在乌斯蒂卡我曾收到帕萨杰先生的一封信。他很绝望,认为其夫人将不久于人世。此后我未得到任何消息。可怜的夫人,我担心她因看到我被捕而加重病情。因为她疼爱我,当他们把我带走时她脸色苍白。
拥抱你,亲爱的,爱我并给我写信。
安东尼奥
1927年3月19日
23

最亲爱的塔尼娅:
这周我未收到你的明信片和来信;但从乌斯蒂卡转来你1月17日投寄的信函(还有朱丽娅1月10日的信件)。这样,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在某点上,我心情愉快。我再次了解朱丽娅的性格(这位姑娘如此惜墨如金,又多么善于用孩子们的吵闹为自己辩解!)我还认真研读了你的来信。在信中我开始发现某些错误(你看,我还研究这些小事。我感觉这封信不是用意大利文构思的,而是匆忙并拙劣翻译出来的。这意味着你相当疲劳、身体欠佳,你绕了个大圈才想到我;可能你当时刚刚获悉朱丽娅和孩子们患感冒的消息)。此外还有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你将帕多瓦的圣安东尼奥【圣安东尼奥(San Antonio,1195—1231),葡萄牙教士、圣徒,最后岁月在帕多瓦度过】同通常称作驱猪的圣安东尼奥【圣安东尼奥(San Antonio,250—356),埃及隐修士,圣徒,传为家畜保护神】相混淆。前者6月出生;后者1月22日出生,因我也是那天出生,故恰是我的圣徒。我因他具有神力,对他很敬重。你的来信使我回忆起在乌斯蒂卡的生活,你的想象确实同实际相距甚远。以后我或许重述那时的生活,为你描绘一幅完整的生活图画。今天我没有兴致,感到有点疲惫。从乌斯蒂卡还给我寄来简明语法书及《浮士德》。语法书的方法得当,但需要教师指导,至少对初学者如此。对我来说再好不过,因为我只需重温概念,尤其要做练习。他们还给我寄来普希金的《村姑小姐》,是波莱德罗出版社版本,有原文、译文、语法分析和注释。我边读边背诵原文,我觉得普希金的散文行云流水,不用担心蹩脚文体充塞头脑。我以为无论从哪种观点看,这种学习背诵散文的方法都是最佳的。
我还收到从乌斯蒂卡寄来的泰莱西娜妹妹的来信,随信还寄来她儿子弗兰克的照片,他比德利奥晚出生几个月。我觉得他俩一点儿都不相像,相反德利奥特别像艾德梅娅。弗兰克的头发不卷曲,可能是栗色或深色的;另外德利奥确实更漂亮:弗兰克的基本轮廓过于早熟,可以预见会朝着冷峻与夸张发展;而德利奥的脸部线条天真无邪;但一般表情凸显严肃与某种忧郁,这还谈不上天真,却令人担忧。正如你许诺的那样,将他的照片寄给我的母亲了吗?你这样做非常正确:可怜的母亲对我的被捕感到痛苦不堪。我觉得正因为乡亲们很难理解没偷盗没欺骗没杀人也被投入监狱,她更受折磨。从战争【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起她长期生活在恐怖之中(我三个哥哥上了前线),她不断重复的话是:“他们要屠杀我的儿子。”用撒丁语表达比意大利语更可怕:“切成肉块”,“肉块”就是肉铺里出售的那种,而男人们爱用“肉”这个词。我真不知如何安慰她,使她明了我确实很好,没有面临她想象的任何危险。做到这点很难,因为她总怀疑大家对她隐瞒真相;还由于日常生活中她很少活动;你想她从未旅行过,连卡利亚里【撒丁首府】也没去过。我怀疑她会把我们多数叙述看作编造的美好童话。
最亲爱的塔尼娅,今天我不能再继续写了。他们给我一支划纸的钢笔,这样我不得不玩手指杂技。期待你的来信。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3月26日
我发现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复活节了。现在你应知道:复活节是一年中允许囚徒吃甜食的三天中的一天。我真想吃你寄来的甜点。现在寄还来得及吗?我希望来得及。
请告诉我迄今你收到过我多少封信。第一封信我是2月12日写给你的,我知道不会寄达你手。

24

最亲爱的泰莱西娜:
你寄往乌斯蒂卡的信几天前才转交给我,随信还有弗兰克的照片。这样我终于看到你的宝宝了,我衷心祝贺你。真的,你还给我寄米米的照片?那我太高兴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至少从照片上看,弗兰克同咱们家人极不相像,可能长得像保罗和平地世家、甚至毛雷狄纳人【撒丁文,意为奥里斯塔诺和卡利亚里的平地人】。米米长得像谁?你若有时间,应将你孩子们的情况详细告我,或至少让卡尔洛或戈拉吉艾塔写信告诉我。我觉得弗兰克敏捷聪明,我想他话说得很流利了。他说什么语?我希望你们让他讲撒丁语,在这方面不要让他不愉快。当艾德梅娅幼年时,未让她无拘无束地说撒丁语,我认为是个错误。这对她智力的形成已造成损害,给她幻想的翅膀套上了枷锁。对你的孩子千万不要重蹈覆辙。因为撒丁语不是方言,而是一种独立的语言,尽管尚未出现伟大的文学作品。如有可能,让孩子们多学几种语言,将受益匪浅。其次,你们教给他的意大利语,将是一种贫乏、支离破碎而纯粹幼稚的语言,因为仅由你们同他对话的少数句子和词汇构成。他未同一般环境接触,最终学会两种俚语,而无一种语言:一种意大利俚语,用于同你们的正式对话;一种撒丁俚语,东鳞西爪地学到,用以同小伙伴及街头巷尾遇到的人们交谈。我嘱咐你不要再犯这类错误,让你的孩子吸收撒丁语的丰富营养,让他们在出生的自然环境中自发地成长。这不会妨碍他们的未来,绝对不会!
前段时间德利奥和朱利亚诺身体不适:他们患了西班牙热。家人来信告诉我说,现在已康复。你看,我以德利奥为例:开始他讲母亲的语言【俄语】,这既自然又必需;但很快又掌握了意大利语,还用法语唱儿歌,却从未将不同语种的词汇相混。我曾想教他们唱撒丁儿歌《小鸟,别动无花果》,但遭到姨妈们的坚决反对。去年8月我同德利奥过得非常愉快:我们一起去上阿迪杰的特拉弗依度假一周,住在德国农民的小屋内。那时德利奥刚满两岁,但他的智力发育很快。他先是神气活现地唱道【用俄语】:“打倒修士,打倒教士”,接着用意大利语唱“我的太阳就是你”【名曲《我的太阳》中的一句】和一首法国歌曲,歌中唱到一座磨房。他对在森林中寻找草莓着迷,喜欢跟在动物后面漫步。他用两种方式表达对动物的喜爱:音乐和绘画。家人教他在钢琴上再现动物的叫声:从低音的熊到尖声的小鸡。在罗马,每天当我去找他时,总见他重复一系列动作:先将挂钟放在桌上,再让指针左转右转;接着给姥姥写信,画上当天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动物;然后坐在钢琴旁,弹奏他的动物奏鸣曲;最后尽情玩各种游戏。
亲爱的泰莱西娜,在来信中你写道:我从罗马寄给你们的第一封信,充满沮丧情绪。我不认为自己曾像你感觉得那样灰心丧气。那封信确实是我在不祥时刻写的。前一天通知我流放五年的决定,并告诉我几天后起程去索马里的朱巴兰。自然那天夜晚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想了很多,那时我还不能准确估量,认为抵抗力不大。在信中可能反映出这种精神状态。无论如何,你应相信,正如你所说,即使那时我有点沮丧,但这种情绪瞬间即逝,并永不再现。我非常冷静、平和地看待一切,也从不产生幼稚的幻想,我坚信自己绝不会在牢房里垮掉。你和其他家人应该设法让妈妈快乐(我收到她一封来信,但不知如何回复),并让她放心:我的名誉与品行毫无问题,我是因政治原因而非名誉原因入狱的。我坚信,如果我不维护自己的名誉,自己的正直、自己的尊严,即产生所谓意识危机而改变立场,一切都会反向发生:首先,我不会被捕也不会流放到乌斯蒂卡。你们应使妈妈相信这一点;我非常关注此事。请你给我写信并让大家都来信。我怎么再也不见戈拉吉艾塔的签名,她近来如何?
亲热地拥抱保罗;热吻你和你的孩子。
尼诺
1927年3月26日

25

亲爱的、亲爱的塔尼娅:
上周我收到你两张明信片(3月19日的和22日的)和26日的来信。我为使你痛苦感到很难过。我还想你并未真正理解我的精神状态,因为我没有表达清楚,很遗憾我们之间产生误会。我向你保证头脑中从未浮现过一丝疑云:你将我忘怀或不再爱我。如果我不这样想,就不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为此过去也曾得罪过不少老朋友。我只能当面向你讲清因两个月缺乏消息而导致烦躁的理由。我再不会写信加以解释,以免造成更加痛苦的误解。总之,一切都已过去。我甚至不再想这些事。几天前我换了牢房和区(监狱划分为区),这从信纸的抬头可以看出:以前我在1区13号牢房,现在我在2区22号牢房。我觉得我在狱中的处境(姑且这样讲)已改善。我的生活大致如前。我想向你较为详细地描述,这样每天你都能想象我在做什么。牢房宽敞,如大学生宿舍。目测长45米、宽3米、高35米。窗户冲着院子,在那儿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当然不是一个正常的窗户;是个所谓“狼口”,从里面装上了栏杆;只能看到一角天空,看不到院子或侧面。这间牢房的位置不如从前:以前的牢房是正南——西南走向(约10点就可见太阳,下午2点阳光照到牢房中心,形成至少60厘米宽的光带);现在的牢房是西南——正西走向,下午2点才能见到太阳,更晚阳光才照进牢房,光带仅宽25厘米。这个季节较热,这样可能更好。另外,现在的牢房下面是监狱的小机械厂,可以听到机器的隆隆声;但我会习惯的。牢房很简陋,但又很繁杂。靠墙有一吊床,上铺两个褥子(其中一个是羊毛的),床单、枕巾等每15天更换一次。我有一张小桌和一个作衣橱用的床头柜、一面镜子、一个脸盆、一把搪瓷壶。我还拥有不少铝制品,是我在狱中的“再生”门市部买的。我还拥有自己的书籍;每周我从监狱图书馆收到8本书(规定预订的2倍)。为让你有个印象,我列出本周的书目。不过这是个例外,偶然遇到了好书。(一)彼得•柯莱塔【彼得•柯莱塔(Piero Colletta,1775—1831),意大利政治家与历史学家】,《那不勒斯王国史》(极佳);(二)阿尔菲艾利【阿尔菲艾利(VAlfieri,1749—1803),意大利作家】,《自传》;(三)莫里哀,《戏剧选》,莫雷蒂先生译(译文荒唐可笑);(四)卡尔杜齐【卡尔杜齐(Carducci,1835—1907),意大利诗人与批评家。190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全集中的两卷(平庸之极,是卡尔杜齐作品中的次品);(五)阿杜尔•莱维,《拿破仑秘闻》(奇怪,颂扬拿破仑是“正人君子”);(六)吉娜•隆布罗索,《在南美洲》(极为平庸);(七)哈尔纳克【哈尔纳克(Harnack,1851—1930),德国历史学家】,《基督教的本质》;维吉尔•博罗吉,小说《命运在握》(能使狗发疯);萨尔瓦多•戈塔,《我的女人》(幸好是他的,因为此女人令人厌烦极了)。早晨6点半我起床,7点闹钟铃响:喝咖啡、盥洗、打扫牢房;喝半升牛奶,吃一个面包;约8点放风,历时两小时。散步;学习德语语法;阅读普希金的《村姑小姐》,背诵20行原文。购买《太阳报》——一种工商报纸,阅读经济新闻(我读完所有证券公司的年度报告)。星期二买《小邮报》,很有趣。星期三买《星期日邮报》。星期五买《奎林•梅斯吉诺》,所谓幽默小报。放风之后喝咖啡;然后收到三种报纸并阅读:《晚邮报》、《意大利人民报》和《世纪报》(现在《世纪报》改下午出版,我不再订阅,因为它不值一读)。从12点到下午3点,午餐陆续送来:我把汤加热(肉汤或菜汤),吃一小片肉(不是牛肉,因为我的胃承受不了)、一个小面包、一片奶酪,喝1/4升葡萄酒,水果我不爱吃。之后再读一本书;散步;对许多事反思。下午4点至4点半收到其他两种报纸——《新闻报》和《意大利报》。晚7点吃晚饭(晚餐6点送到):菜汤、两个生鸡蛋、1/4升葡萄酒,奶酪我吃不下。7点半就响起就寝铃,我上床读书直至深夜11—12点。两天来,约晚9点我喝一杯菊花茶(其余下封信再写,因为我现在想同你谈另一件事)。
我不需要内衣等物。内衣还有不少,其他东西也不知放置何处。我的皮鞋还很结实,你的拖鞋我在穿。现有服装作为囚衣很合适。我在冬季御寒用的短大衣已破旧不堪,不能穿了。你寄来的各式小勺非常有用(尽管无把)。我还有6或7块香皂、一些衣刷、牙刷和梳子等物。我真的什么也不缺。你来这里,能看到你,你能想象,对我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但首先你应了解我确在此地,其次获准你我会面交谈。你应记住从法律上讲我们不是亲属;因为我不是在意大利登记结婚的。从法律上看,我是个单身汉,你也不能证明是我的妻姐。我告诉你这些,因为我怕你来了却不能相见。但我还告诉你,会面不是没有可能;我知道难友曾会见不是法定妻子的女同志,为什么妻姐就不行呢?需要找个律师谈谈,在米兰你要找阿里斯律师(团结路1号)。他负责我的法律事务(正如波尔迪加从乌斯蒂卡写信通知我的那样)。亲爱的塔尼娅,我多么高兴见到你啊!除非你获准会面,千万别提这事,否则我会因失望而痛苦不堪。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4月4日
亲爱的,听着,关于通信,我们这样商定:每星期一我给你写一封信(在此区规定星期一写信);你每周给我寄一封信和两张明信片,要美术明信片,并请把朱丽娅的信函转寄给我。你知道,一想到书信检查,我就丧失了主动性,正如在乌斯蒂卡度过的最初岁月发生的那样。我希望像以前那样“不知羞耻”,但目前还办不到。请写信告诉朱丽娅,我非常想念她和孩子,但我尚不能给她写信。作为局外人写信,使我毛骨悚然。

26

最亲爱的塔尼娅:
我收到你3月31日和4月3日的明信片。谢谢你告诉我的消息。我期待着你来米兰;但我向你坦言,不抱太大希望。我考虑接着上封信描述我的日常生活不会令人愉快。每次最好不按预定计划,只写我头脑中闪现的东西。写信成了对我身体的折磨,因为他们只提供可怕的蘸水笔,笔尖划纸,要求书写时谨慎小心、如履薄冰。我曾以为会获准长期使用钢笔,并准备开始向你提及的工作。但我未获批准,也不情愿再坚持。因此我仅能用两个半或三小时急忙写完一周的信函(两封信);自然不能记札记,即实际上我还不能从事系统、获益匪浅的研究工作。我只能粗读。但时间过得飞快,比想象得还快。从我被捕那天(11月8日)算起,已过去5个月,从到米兰那天算也有两个月。似乎没有真过这么长时间。但要记住,在这5个月中我看到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有了生平奇异、独特的感受。从11月8日至25日在罗马,绝对严格的隔离。11月25日转到那不勒斯,四位难友陪我至29日(不是四位,是三位,因为一位在卡塞塔下车去特雷米蒂)。30日上船赴巴勒莫并抵达。在巴勒莫待8天,3次渡海去乌斯蒂卡,因风疾浪高而失败。首次接触黑手党囚徒:一个全新的世界;过去仅限于思想上认识,现在我的看法得以验证,还相当准确。12月7日,抵乌斯蒂卡。我认识了强制居留者世界,真是奇异得难以置信!我了解了昔兰尼加【昔兰尼加:指利比亚东部地区】的贝督因人【贝督因人:指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的阿拉伯人】的殖民地,政治流放犯:东方图画,兴味无穷。乌斯蒂卡度日。1月20日,两次起程。在巴勒莫待4天。渡海去那不勒斯,同刑事犯同行。在那不勒斯认识了我深感兴趣的系列典型人物,过去在南方人当中我只能从形体上认出撒丁人。另外,在那不勒斯我还亲见卡莫拉帮入帮仪式:我结识了一位无期徒刑犯(叫阿尔杜罗),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4天后从那不勒斯出发;在卡亚内洛停留,住宪兵营房;结识了我的锁链难友,他们一直陪我到博洛尼亚。同这些难友在伊塞尼亚待两天;苏尔莫纳待两天。在卡斯泰拉马雷待一夜,仍住宪兵营房。还有:同约60名囚徒待了两天。他们为我组织了欢迎晚会,罗马人即兴表演十分精彩,朗诵了帕斯卡雷拉的诗篇及表现罗马强盗生活的民间小品。普里亚人、卡拉布里亚人和西西里人表演了斗“刀”。根据南方黑社会的四个帮派(西西里帮、卡拉布里亚帮、普里亚帮、那不勒斯帮),西西里人对普里亚人,普里亚人对卡拉布里亚人。由于两帮之间仇怨极深,斗“刀”表演变得严酷、激烈。普里亚人是所有人的大师:他们是战无不胜的刀客,技术纯熟,秘而不宣,博采众长又加以发展,足以致人死命。一位65岁的普里亚老人,颇受人尊敬,但无“国家”的尊严。他战胜了其他帮的冠军。接着,激动人心的比赛开始:另一位年轻的普里亚人向他挑战。这位青年身材健美,动作灵活,盛气凌人,众人皆服。在半小时的斗“刀”中,他们展示了人们所知的所有剑术规范技巧。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所有一切,构成颇为壮观的场面,令人难以忘怀。他们生动的情感、鲜明的观点、强烈的荣誉感,以及森严可怖的等级向我展现了一个纷乱复杂的地下世界。武器非常简单,就是在墙上磨光的勺子,沾上石灰,以便在衣服上留下痕迹。接着,在博洛尼亚待两天,是另一番景象;最后抵米兰。长途跋涉5个月,感受颇多,有待思索一两年。这样,我向你解释了不读书时怎样度过时光;我回忆起所有事情,然后认真细致地加以分析,我热衷于这类精细琐碎的探究。另外,在我周围发生、所能感受的一切,都变得兴味无穷。自然我要坚持不懈地自我调控,因为我不想患单狂症,这是囚徒的典型心理特征。我得益于某种嘲讽精神,幽默感时刻伴随我。你最近干些什么,想些什么?没有我,现在谁为你买惊险小说?我相信你读过科科兰及其可爱的李索塔的非凡历史。今年你还去医学院听课吗?是卡罗尼亚教授发现的麻疹杆菌?我读到他那些倒霉的事件。但从报纸上看不出契林奇奥内教授是否也受到怀疑。所有这一切,至少部分地同西西里黑手党问题有牵连。简直难以置信:从底层到高层的西西里人团结一致;就连卓越的科学家也因这种团结的情感而不惜触犯刑律。我确信实际上西西里人是自成一体的;卡拉布里亚人和皮埃蒙特人的相似性多于卡拉布里亚人和西西里人。其他南方人对西西里人的指控真吓人:他们攻击西西里人野蛮成性。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存在这种民众情绪。我认为需要阅读最近几百年来的历史著作,尤其是朱塞佩•波拿巴【朱塞佩•波拿巴(Giuseppe Bonaparte,1768—1844):拿破仑的哥哥,1806—1808年为那不勒斯国王】和穆拉特【穆拉特(GMurat,1767—1815):拿破仑的元帅,1808—1815年为那不勒斯国王】在那不勒斯建立王国,使西西里同南方分离时期的著作,以便发现这种情感的根源。那顶小帽使我激动不已;你在哪儿找到的?我想这大概就是奥哥索洛帽吧,红蓝相间,我早就找不到了。纸球不能寄,这样你也不用寄油漆了。我认为邮寄油漆绝对不可能,因为油漆可视为毒物,按监狱规章需要一系列复杂检查。你看,这是另一个十分有趣的分析题目:监狱规章和一方面受其影响、另一方面在狱卒监视下同囚徒接触形成的心理。我认为两大杰作——二等兵手册和天主教教理问答,概括了人们在组织群众方面的千年经验。我想还应补充上监狱规章(尽管在一个非常独特、有限的领域),包含了反省心理的精华。我期待着朱丽娅的信。我相信在读了她的信后,我最终能直接给她写信。你不要认为这是孩子般的天真。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最近几天我的胃口大增;但还不能吃蔬菜。我做过勇敢的尝试,现在放弃了,因为反胃十分厉害。我不能忘记你可能来这儿,我们可能(天哪!)相见,哪怕只有几分钟。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4月11日

27

亲爱的塔尼娅:
我收到你4月4日的短简,内装两封朱丽娅的信函。你提及的其他信件尚未收到。在期待你的祝福中,我度过了复活节;但没有收到任何祝福(你记得吗?你曾写道,给我往罗马监狱邮寄各种补充物品,因为每件物品就是一次问候)。然而我向你保证,我并未因此不悦。我早就觉得你不大可能在复活节那天寄来甜食。当我给你写信索要时,已经太迟了。因为在这种时候邮路不畅。我考虑即使在规定日期之后寄到,也不会转交给我。一定要有耐心。另一规定日期是宪法日(6月第一个星期日)。我是在权衡利弊后才告诉你的。深思熟虑的结果是:我若欢庆宪法日,将是绝妙的讽刺!因此我很看重你的甜点,为了那天。你有充裕时间考虑、挑选、打包……不要为挑选甜点太费心。什么质量的点心我都喜欢,只要不太甜就行。昨天(复活节)我买了200克复活节蜜枣和一块鸽形蛋糕。但我不能吃蜜枣,因为引起牙龈肿痛。我决定找医生治疗以减轻症状,也想过再发炎就打针。你认为如何?天气刚转暖,我就开始有麻烦。我现在绝对不能吃肉。一闻肉味就反胃想吐。这样,我睡眠不如从前,时间不超过三个半小时。是单纯的失眠,不是神经性失眠,因为我既不兴奋也不做梦。为了让你清楚了解并向我提出建议,下次我再给你具体描述。7点半我上床,8点就能睡觉。但如果我在8点半入睡,那么在半夜查监时就会醒来,并再也睡不着。因此我强制自己直至9点查监时醒着,便于以后睡着。于是约10点我睡着,就听不到半夜查监;但当3点查监时,我已醒至少一小时。这样再入睡就无困难,这对我非常重要。但我只能睡一会儿,从而总有点筋疲力尽。结果,我从10点至半夜1点半睡觉比从8点到半夜12点,感觉休息得更好。我考虑打针会刺激食欲,使我受益,如果我能多吃些,睡眠时间也会长些。现在气候开始变好,我洗澡会更勤些。这里只有淋浴,没有澡盆。我刚洗时水还热,过一会儿就觉得很凉,很不正常(我的血液温度比正常人至少低5度,这就解释了一切)。
亲切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4月18日
此时收到你9日带特拉弗依风景的明信片。你太棒了!
28

我最亲爱的尤尔卡:
过了很长时间,我又拿起笔给你写信。仅在几天前,我收到你两封来信:一封是2月14日的,另一封是3月1日的。我非常想念你!追忆往事,你知道什么形象难以忘怀?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形象。你还记得度过一个月假期后,你离开银色森林【指莫斯科市郊的银色森林疗养院。1922年夏葛兰西在此疗养,9月认识朱丽娅。她到此探望养病的姐姐杰尼娅】时的情景吗?我陪你一直走到大路边,长时间站在那儿望你走远。那时我们刚刚认识,但我已经几次对你不敬,还让你哭过鼻子。当你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时,我嘲笑说像猫头鹰聚会,而我像猫一样胆战心惊。正是这样,每当你一只手持小提琴,另一只手拿着那么漂亮的旅行包,迈着纤纤细步远去时,我总是含情脉脉地望着你。我现在是什么精神状态?以后我再详细告诉你(我要求自己写两封信),将努力向你描述几个月生活的积极面(消极面我已忘却)。你怎能想象,生活趣味盎然,无论是指我周围的人们,还是指我亲历的场面。我总的精神状态是异常平静。我怎能做到呢?你记得南森在北极探险吗?你知道其过程吗?我想你可能忘记,现在我告诉你。南森研究了北冰洋的海流与气流,并在格陵兰海滩发现源于亚洲的树木和岩屑,就认为可以到达北极或至少接近北极,他命令船员破冰行船。这样被坚冰阻滞了三年半。只有冰块移动时,他的船才能缓慢移动。我的精神状态可同悲壮远征的南森的船员媲美。那史诗般的想象震撼人心!
我将思想阐述清楚了吗(在乌斯蒂卡,我的西西里朋友就这样讲)。我不可能简短概括地阐述清楚。因此,你不必为我生命的这方面担忧。相反,你若希望我总满怀柔情(你知道,这是玩笑!)思念你,请给我写长信,向我叙述你和孩子们的生活情况。我对一切都感兴趣,包括细枝末节。经常给我寄些照片来。这样,我可以亲眼看着孩子们成长。也请多写写自己。你有时见到彼安科【彼安科,都灵工人,1928年迁居莫斯科,成为朱丽娅一家的朋友】先生吗?你遇见那个好奇心重的非洲迷吗?他曾许诺送我油炸犀牛肾。谁知他是否还记得我。若见到他,向他提起此事,并将他的回答告诉我。我将十分开心。你知道吗?我只回忆过去,追忆那些令人发笑的场面与插曲;它帮我度过时光,有时我真的忍俊不禁,而自己毫无觉察。亲爱的,塔尼娅通知我,你还要寄信来。我期待着!向你全家问好。我非常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4月18日
塔尼娅是位非常优秀的姑娘。然而,我伤了她几次心。

29

最亲爱的妈妈:
正巧今天收到你的来信。谢谢你。你告诉我的好消息使我非常高兴,尤其是关于卡尔洛的消息。这之前我不知道他工作、生活的条件。我相信卡尔洛是个优秀青年,尽管过去有?过错。我还相信在事业上他一直(可能现在仍是如此)比纳纳罗和马里奥更脚踏实地。他们总盼着赚大钱,在每件小事上都异想天开,结果成了空中楼阁。天啊!我家所有人(只有我除外)都自认为是干事业的特殊天才。我不愿大家再重复闻名遐迩的“鸡舍”经验。你记得这件事吗?卡尔洛记得吗?需要大家记住它,这是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葛兰西家人的奇耻大辱。我将永远记住这件事,还有那些永不下蛋的母鸡啄坏我的三四本卡罗利娜•尹韦尼齐奥【卡罗利娜•尹韦尼齐奥(Carolina Invernizio,1851—1916),意大利女通俗小说家】(幸好)的小说。我的生活过得单调。阅读、吃饭、睡觉和思考。我不能干别的。你千万不要总想那些事,尤其不要产生幻想。不是因为我不敢肯定能再见你并让你认识我的孩子(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你将收到德利奥的照片;卡尔洛没有交给你一张1925年的照片吗?卡尔洛何时来的罗马?吉吉努•马梅利交给你一个银币吗?这是我送给梅娅的,让她打制一个银勺。那个木质鼻烟盒是专门送你的,收到了吗?我总忘记向你问起这些事);而是由于我确信被判刑,谁知多少年。你要懂得这与我的品行、良心、无辜与否毫无关系。有个称作政治的事物,恰恰同所有这些美好东西无丝毫联系。你知道怎样对付在床上撒尿的顽童吗?点燃三齿叉尖上的麻絮去吓唬他们。好吧,你想象在意大利有个胖男孩【暗指墨索里尼】,不断威胁说要把尿撒在床上,孕育五谷与英雄的伟大母亲的床上。我和其他人就是点燃的麻絮(或破布),用以恐吓那个捣乱的顽童,不让他弄脏洁净的床单。由于事情就是这样,既无须惊慌失措,也不要存有幻想,只须耐心等待、接受挑战。算了,你还那么坚强、年轻,我们终会相逢。请给我写信,并让其他人给我写信来。多写些关于吉拉扎、阿巴桑塔、博罗内杜、塔达苏尼、奥里斯塔诺【均为撒丁地名】的消息。安丢卡•普祖卢大婶还健在吗?现在谁是镇长?我看是费雷•托里加。内西在干什么?奥里斯塔诺的叔叔们还活着吗?塞拉菲诺舅舅知道我给儿子起名叫德利奥吗?他们开的小诊所关门了?他们在卡雷杜继续开办人民之家吗?你看我想了解多少事情!正如我想,人们说吉拉扎同阿巴桑塔合并?阿巴桑塔人没有拿起武器?蒂索河【蒂索河为撒丁最大河流,长150公里】流域终于派上用场?给我写信,给我写信,别忘把孩子们的照片寄来。亲吻大家,热吻你。
尼诺
1927年4月25日
为什么戈拉吉艾塔不写上一句话?

30

最亲爱的塔尼娅:
我收到你12日的来信,我打算冷漠地、玩世不恭地让你生气。你知道自己骄傲自大吗?我想毫无偏见地向你证明这点,当我想象到你已撅嘴(但不要太生气;那样我将非常遗憾),就暗自发笑。你寄往乌斯蒂卡的那封信全错了,这是真的;但你不认为对此负有责任。乌斯蒂卡的生活,乌斯蒂卡的环境,根本不能想象,因为绝对独特,超出人类共同生活的正常经验。你能想象会是这样吗?听着!我是12月7日抵乌斯蒂卡的,即汽船停运八天、渡海四次失败后。我是第五位抵岛的政治犯。立即通知我储备香烟,因为存货已不多。我到烟杂店里要10盒《马其顿》香烟(16里拉),将50里拉纸币放在柜台上。女烟贩(一位看起来绝对正常的青年妇女)对我的要求感到惊讶。她让我再重复一遍,取下10盒香烟,把各盒打开,开始一支一支地数,数着数着就乱了;重新开始清点,取来一张纸,用铅笔在纸上演算;停止计算,拿起50里拉,翻来复去左看右看,最后问我是什么人。在知道我是政治犯时,她把香烟交给我,50里拉纸币也还给我,并说等整票换成零钱后再付款。类似情况在其他商店也多次发生。发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为:在乌斯蒂卡仅存在小钱经济;小钱买卖;消费从未超过半里拉。乌斯蒂卡典型的节俭者是强制居留犯,他们每天领4里拉,2里拉抵押给高利贷者或酒店老板,用另2里拉吃饭,买300克面条加1索尔道【1索尔道为1/20里拉,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应用的辅币】的胡椒粉作调料。香烟一次只售一支;一支马其顿牌香烟售价16分,即3索尔道零1分。强制居留犯一天买一支马其顿牌香烟,先多付1索尔道,这样每5天有1天欠1分。因此为计算100支马其顿牌香烟,就需要将16分(3索尔道零1分)计算100次,谁能否认这是十分复杂、艰难的计算。而女烟贩是岛上最大的商贩之一。看,全岛占统治地位的心理学是以索尔道经济为基础的心理学,这是只认识单数加减法的经济,这是没有乘法九九表的经济。你再听听另一件事(只说我个人发生的事,并只谈我认为不会被检查删除的事);我被邮件检查员叫到办公室,他交给我一封信,信是写给我的,让我解释清楚信的内容。这信是一位朋友从米兰寄来的,他准备送我一台收音机,向我索要技术数据,以便至少能在乌斯蒂卡听到罗马的广播。说实话我听不懂办公室内提出的问题,我问解释什么。他们认为我想同罗马通话,不批准我收下收音机。不久市长为自己的事叫我,对我说市政府要买收音机,因此我没说什么。市长赞成让我收下收音机,因为他在巴勒莫待过,并看到收音机不能用于通讯。你能想象得到这一切吗?不会的。因此,我的看法没有丝毫对你的恶意。不能要求任何人想象新的事物,相反只能要求(仅限说说而已)训练幻想力,以便根据熟知的要素充实全部生活现实。这就是我想刺激你并让你生气的目的所在。正如所有普通妇女,你富有想象力,但缺乏幻想力,不仅如此,你的(正如普通妇女一样)想象单向运行,即我称之为(我看到你跳起来了)朝着保护动物、素食、悲天悯人的方向。妇女是抒情的(为了提高点),不是戏剧性的。他们仅从动物痛苦的观点想象他人生活(包括子女),但不会运用幻想再创他人截然不同的生活,不仅在其整体上,而且在其所有方面都是如此(请注意我仅证实,不判断是非,也不敢得出将来的结论;只描述今天存在的东西)。这就是我想达到的目的。你知道我在狱中,空间有限,“不得不”缺少某些东西;你想到浴室、昆虫、内衣等。如果我告诉你,例如缺少一种特制牙膏,你会跑遍罗马,废寝忘食、全力以赴,非要找到不可。对此我毫无疑义。你总写信告诉我,朱丽娅要写信来;接着又告诉我,朱丽娅要写信来;但我只收到你的信(你的信对我非常珍贵),而至今未收到她一封信。好了,你不会描述我在狱中的生活。你不能想象,我在收到你的通知后,每天是如何期待又失望,这种失望情绪在每天每时每刻都有反应。正如我在读信时,读着读着抛下信突然跳起,在牢房里走来走去,苦思冥想,经常自言自语道:啊,那位塔尼娅,那位塔尼娅!你知道吗?不要太生气,也不应感到太伤心(但要有一点;这样你会立即给我寄信,而不用事先预告,以避免总让我认为信件丢失)。你看,我绕了个大圈子,就为了告诉你如此简单的事情?我讲述了多少经历?是我不好,我真坏。但你怎么不懂我往往爱开玩笑,而你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你知道吗?当你严肃地回答我带到牢房的照片那事时,我忍俊不禁。你将两个叫安东尼奥的圣徒混为一谈也是如此。我同你开了一个玩笑。还有一件事你不懂。你,正是你(怎么忘记了?)写信告诉我:我不应想到(因我未收到你的信)你对我的爱减弱或把我忘却。我回答你说:如果我这样想,早就不再给你写信了,正如过去我有时做的那样,已经不是由于我“总需要被爱、被关怀等”(或某种心理?……动物保护团体心理学),而是因为我厌恶一切常规习俗和程式化的东西。我不是个需要安慰的可怜虫;我永远不会成为这样的人。就是在被投入监狱之前,我已经历过孤独,在人群之中我也能感到孤独。你想的不是这些。真的,恰恰相反。你的一封信使我数天充实。假如你看到我收到信时的情景,你一定每天给我写一封信(反过来这可能不好)。算了,一切都不要计较。这周我不能给朱丽娅写信。知道吗?你的包裹已到,我看到你寄来的那么多好东西,却只交给我巧克力。但并不排除其他东西也可能交给我:需要办某种手续,正在办理。巧克力非常好吃,我用牙咬下一小块慢慢享用(一件令你感兴趣的事:他们给我巧克力,但没给彩色包装纸,否则正好用来染色。这样纸球只能有皮纸的本色,很好看,现在纸球全干了)。我母亲的地址是:佩皮娜•葛兰西,吉拉扎(卡利亚里)。今天我要给她写信,通知她照片一事。你将收到(他们向我保证)一包潘泰莱里亚【潘泰莱里亚,地中海小岛,面积为83平方公里】葡萄,送给德利奥和朱利亚诺。你会尝到美味可口的葡萄,希腊葡萄根本不能与之相比!我允许你尝一点儿,以证实我的话。朱丽娅会喜出望外,德利奥想一下吃完。我向你保证,这种葡萄的芬香、味道和果肉口感使我惊叹不已。亲爱的塔尼娅,千万不要过于气恼;我非常、非常疼爱你,若让你过于生气,我将非常失望。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4月25日

31

最亲爱的塔尼娅:
我同时收到你4月15日的明信片和朱丽娅的一封信(你20日寄出);还收到你4月26日的明信片,其中提及的另一封信未收到。可能放在装朱丽娅信的信封内?也可能放在另一大信封内,既装你的信,也装朱丽娅的信?或者仅是一张明信片?请你相信:通信使我记挂在心,它是我同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它时不时地打破我隔离与孤独的状态。我希望你一定将邮件编号:(一)你的明信片;(二)你的信;(三)朱丽娅的信。要分别编号,这样我可迅速发现是否有中断,是哪种邮件,程度如何?至于我的信,很容易一周一周地查点。只是当改变狱区时才有变动,因为不同狱区写信日不同,或者当我病倒不能写信时(在此情况下我想会获准拍发电报)。你未收到我4月11日的信,我深感遗憾,因为这意味着整整一阶段的回忆与感受不得不搁置;另外我也不能确切地记起那封信写些什么。要有耐心,你知道吗?我能得到你的甜食(星期二,26日),再次谢谢你。点心非常新鲜,又非常适合我那可怜的牙齿。我也想给你寄件礼物,但不知道送什么。过去我以充分耐心做过一把木质裁纸刀。木料当然不是上乘的(根本不是),没有细密坚固的木纹,但我觉得这把刀造型相当不错。其次,我削刮达15天之多,才得到自己理想的造型。少说我也为你节省了几百里拉的工资。无论如何,你知道我这把裁纸刀由你支配。这使我想起为牛角小勺和餐叉配手柄的历史;牛角小勺与餐叉总缺少手柄。叉,我用得习惯,尽管缺手柄;勺就不行了,那块头真可怕,令我望而生畏。于是我用另两把木勺,它们不大不小,一把用来喝汤,另一把用来吃煮熟的水果(但我不能定期收到)。这样,我从不用那两把牛角勺,只用两把木勺,因喝咖啡已变得黝黑。我本应向你诉说每天洗擦餐具的悲剧,但我更乐于不提了。这就是我以监狱的典型风格给你写的信。下次或以后我再给你写些轻松愉快的事情:小鸟在黎明与日落时歌唱;芸豆和德国鸢尾在我每天早晨放风的院内快速发芽;根据太阳在地平线的位置,我牢房光线变化,等等。我尚未找到一个有待教育的蜘蛛;也没有老鼠,剩下的动物再不讨人喜欢。另外,没有任何新奇有趣的消息。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5月2日
我觉得在11日的信中,我曾问你今年是否还去医学院听课,是否还读惊险小说。你是否还继续读吉卜林的航海小说?正好当我被捕时应该为你买一本。
32

最亲爱的朱丽娅:
我认为不承诺只给你写历险的积极方面是有益的。请相信,那种承诺使我不安。因为我总担忧那将沦为恪守成规的书信、恪守监狱成规的书信。那将是一种最为糟糕的因袭旧套。我有许多小故事要给你讲述!塔尼娅向你提过捉猪的故事吗?可能没有,因为塔尼娅根本不相信,她认为是我胡编让她开心一笑的。另外,你也不会太相信这些故事(绿眼镜等)。相反,它们正因为真实(实际上是真的)才精彩。你也不会相信飞机用粘鸟胶捕鸟的故事和洛里亚【洛里亚(Loria,1902—1957),意大利小说家】关于这方面的理论,尽管杂志上发表过他的一篇证明文章。怎样才能让你了解我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呢?你能想象我大部分生活情景;譬如,我十分想念你和你们大家。我的日常生活同样极易想象。我阅读量很大:在3个月内读完82本监狱图书馆的书,都是些怪诞离奇的东西(绝少选择的可能);我自己还有不少书,几乎是同类的,我更认真得法地去读。此外,我每天还读5种报纸和一些杂志。我还学习德语和俄语,全文背诵普希金的短篇小说《村姑小姐》。但我发现实际上在狱中学习不好(同我以前设想得正相反),由于种种原因,技术上与心理上的原因都有。
上周我收到你3月15日的信。我焦急地期待着你的来信。你的信使我欣喜若狂。我希望你能找到时间讲述你的生活,尤其是德利奥的生活。但我想象你一定非常劳碌。我想了解多少事啊!
你知道吗?当我接到你这封信时,(信中你提及著名的阿特拉斯【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顶住天的巨神】),正好前几天将《奎林•梅斯吉诺》还给图书馆,这是一本流行的意大利骑士小说,很受农民欢迎,南方农民尤其爱读。我真想抄下小说涉及地理内容的几段,真是可笑之极(譬如,西西里位于极地中心)!这样你尽可放心,有人的地理知识比你还差。我们不谈历史,否则就要引述已提及的洛里亚教授。他的一次对话想让人相信在恺撒时代就有威尼斯,而且威尼斯人的语言同现在毫无差别(他不知羞耻地想象为悦耳动听的威尼斯方言)。亲爱的,我尽可能写得长些。写那些自认为不会使通信中断的事物。因此,我不得不用相似的蠢话打扰你。热烈地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5月2日

33

最亲爱的妈妈:
有段时间没收到你的来信和家里的消息。我给泰莱西娜写过信,但她未回信。这样在整整一段时间内,你们没有告诉我任何关于戈拉吉艾塔及其健康状况的消息。
我身体相当好;我的生活一切如常:阅读,吃饭,睡觉,天天如此。我总盼着信函,但收到的很少。为什么你不让卡尔洛给我写信?他可能忙于工作,没时间经常给我写信?另外我想知道马里奥的确切地址,从1921年起我就中断了同他的联系;但现在我获悉他很关心我,因此我想写封信表示感谢。请将他的所有情况写信告我,他有几个孩子,各叫什么名字?诸如此类。这样从我的信中看不出这几年我未惦念他。
拥抱全体家人,并轻轻地拉一下卡尔洛和泰莱西娜的耳朵。亲热地拥抱你。
尼诺
1927年5月23日
34

最亲爱的塔尼娅:
上周我收到你一张明信片和一封信,内装朱丽娅的一封信。
至于我的健康状况,我希望你放心:我身体相当好,我是严肃认真地说的。最近一周我的胃口大开,连自己都感到惊奇:几乎什么食物我都能狼吞虎咽,仿佛我都喜欢,我觉得长胖了。另外近来上午和下午我用一点时间练习体操。这是一种室内体操,我不认为它很规范,但根据我的感觉,它使我受益匪浅。我是这样做的:我竭力做各种动作以促使四肢和肌肉活动,同时每周我循序渐进地增加运动量。最初几天我感到浑身酸疼,除少数几次外,我甚至不能做动作。但现在我已经加大三倍运动量而感觉不到丝毫麻烦。依我看来,这一事实已证明这种体操有百利无一害。我认为这种创新体操也有益于心理健康,尤其是把我从索然无味、消磨时光的阅读中解脱出来。你不要以为我学习太多。我认为由于种种原因,不仅因心理原因,还因技术原因,不可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学习。真正严格意义上的学习,要求全身心地投入,仅研究一个题目或一个学科,并深入展开,以便把握一切可能关系,然后将它们有机地联系起来。这对我来说十分困难。可能在学习语言时开始有那么点意思。我尽力系统地学习语言,即不忽视任何语法要素;以前我从未这样,仅满足于能会话尤其是能阅读的那些知识。所以迄今未写信让你寄词典。那本科勒德语词典,你给我寄到乌斯蒂卡,让那儿的朋友给弄丢了。当我学习全部语法时,我将写信让你寄另一本词典,即朗根沙伊特体系那种。我还将让你寄来歌德同埃克曼【埃克曼(Eckermann1792—1854),德国文学家,歌德的秘书】的《谈话录》,我用作句法与风格分析,而不仅仅阅读。我正在读格林兄弟的童话,它们非常浅显。我已决定把学习语言作为压倒一切的工作。我想在学好德语和俄语之后,系统地重学英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前几年我初学过。另外罗马尼亚语,在大学时仅学过新拉丁语部分,现在我想完整地学习,即还要学词典的斯拉夫语部分(占罗马尼亚语词典的50%以上)。正如你所见,这一切都证明我心平如镜;事实上现在我已不像起初因急躁和暗自发火而受折磨;我已适应气候,时间过得真快。我不是以天而是以周计算时间,星期一是界时点,因为这天我写信,我刮胡子,这都是至关重要的操作。
我想给你开列长期藏书(即自有的书)书目,我还要继续浏览并努力学习。你看:《金融学教程》(艾伊纳乌迪出版社版),这是一本有待充分消化的难啃的书。关于金融学方面的还有:《意大利金融法规》,这是国家机构技术人员在罗马大学开设课程的结集,此书精彩有趣。《通货膨胀史》,莱文松著,虽用新闻笔法,但内容十分有趣。一本论比利时货币稳定的书,弗兰克部长著。关于经济学我手头无书,在乌斯蒂卡我曾有本马夏尔著的好书,却被我的朋友们留下自己读了。但我还有几本书:莫尔塔拉的1927年《经济展望》,斯泰法诺•加契尼的《农业调查》,福特著的《今日与明天》(此书让人哑然失笑,因为尽管福特是个大企业家,却是个十分可笑的“理论家”),普拉多关于皮埃蒙特和都灵经济结构的著作,一期《经济年鉴》上刊登了深入研究韦切莱塞(意大利产稻区)经济结构的论文和关于英国经济形势的系列讲座(包括洛里亚的讲座)。我历史书极少,文学书也是如此:一本乔亚吉诺•沃尔佩关于意大利近50年历史的专著,但更像涉及现实的论战性著作;德•桑克蒂斯的《意大利文学史》和《批评论文集》。我在乌斯蒂卡的那些书不得不留给那儿的朋友,他们的处境十分艰难。
我想给你写这些内容,因为我觉得这是使你和朱丽娅大致了解我的生活及我思想进程的最佳方式。另外你们不要认为我绝然孤单;每天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活动。清晨有散步;当我恰巧处于小院的好位置时,就细细观察在其他小院里走来走去的人们的面庞。接着出售允许所有囚徒阅读的报纸。当返回牢房后,交给我允许我阅读的政治性报纸;然后购物,再后送来前一天购买的物品;最后送来早餐,等等。总之,可以不断地看到新面孔,在每张面孔后面都隐藏着有待猜想的个性。此外我若放弃阅读政治性报纸,每天可同难友相聚四五小时。我思考片刻,还是决定一人独处阅读报纸。当然偶有难友陪伴会使我几天、甚至几周心情愉快,但随后我不大可能坚持读报了。你的意见如何?你或许认为陪伴本身是更应重视的心理要素?塔尼娅,作为医生,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纯技术性建议,因为我不能客观地判断什么不可或缺。
看,这就是我生活和思想的一般结构。我不愿谈及对于你们大家和孩子们的思念,你们应该想象得到,我确信你们也感受得到。
亲爱的塔尼娅,在你的明信片中提到你将来米兰及我们可能会面。这次果真如此?你是否知道我已有六个多月未见任何亲人?这次我认真地等着你。拥抱你。
安东尼奥
1927年5月23日

35

最亲爱的妈妈:
收到你5月23日来信。谢谢你写了这么长,并告诉我那么多有趣的消息。你就应这样写,告诉我当地生活的大量消息,包括你觉得无重大意义的消息。譬如,你告诉我:吉拉扎又并入8个镇,那到底有哪些镇?此外这次合并有何意义和何种后果?只有一个镇长,设一个镇政府?还有学校如何组织?是让各镇保留各自的初级小学,还是每天让诺贝洛或多姆斯诺瓦斯的孩子们来吉拉扎小学上一年级?统一征税?在各镇的吉拉扎地主付的税款是用于各镇,还是仅用以美化吉拉扎?
我觉得这是主要问题。因为过去吉拉扎镇预算十分可怜,由于其居民在邻近各镇拥有土地,他们把大部分地方税都付给邻镇。这就是你应当告诉我的事情,而不是总想我艰难、痛苦的处境,等等。从这一观点看,我请你放心。我们要相互理解:不是我认为自己处境极好。但你要知道根据我们观察与感受的方式,每一事物都有某种价值。现在,我异常平静,满怀信心、冷静地观察一切,不是指涉及我的直接事件,而是指不久的将来。正如我致泰莱西娜信中所说,我确信自己不会在监狱内毁灭。我认为(直觉到)在狱中不会超过三年多,即使假设判处二十年监禁。你看,我真诚相告、毫无遮掩,从不试图让你产生幻想。我想只有这样,你才能坚强不屈、从容不迫。至于我的道德力量和健康状况,请你绝对放心。你对我的道德力量有所了解。你还记得那次(那时可能我们从未向你说过),我们小伙子们打赌,看谁忍耐力最强:用石子敲击手指,直至流出血滴。现在我可能经受不住这种野蛮的考验,但变得更加坚毅,能抗击铁槌击头——不幸事件的连续打击。你想我几乎十年处于斗争环境之中,经受了无数次考验;可能牺牲十二次,然而我还活着。真是获益匪浅,难以计算!此外我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我有两个非常漂亮的男孩,他们将茁壮成长,如我所期望,将成为两位健壮有力的男子汉。因此,我心静如水,不需要怜悯和安慰。还有我身体很好。在这六个月内,我目睹并亲历了形形色色的情境,我发现自己体力比原想的强壮得多。我认为将来也能经受考验,我坚信能再次拥抱你并看到你喜笑颜开。
我常常思念朱丽娅和我们的儿子,我知道他们很好。我确信孩子们受到精心、良好的哺育:妈妈、老爷、姥姥、姨妈宁愿自己少吃面包,也不让孩子缺少饼干和漂亮的衣服。我得不到纳纳罗的任何确切消息;过去只知道他在巴黎生活、工作,仅此而已。纳纳罗古怪癫狂。我认为他不想让我知道任何消息,因为他可能考虑我还在生他的气:我在医院养病时,他瞒着我领走我五至六个月的工资。我想至少是这样;因此我认为他疯了。我早了解他的处境,因我受到伤害【指发生在1922年2月都灵的事。当纳纳罗在《新秩序》报社工作时,受到法西斯党徒的暴力袭击】,所以从未想过责怪他,更没想讨回一文钱。
亲爱的妈妈,一定要坚强、从容,不要对阿巴桑塔人太凶。亲热地拥抱你。
尼诺
1927年6月6日
36

最亲爱的妈妈:
我收到你2日的来信及梅娅的照片。你上封信我后来收到并写了回信。我的消息如常,身体不错,续继生活。在近几周我深感遗憾:我的妻姐塔吉娅娜从罗马来米兰探望我,但她病倒了,从5月14日就住进了医院,至今不能来看我。我希望她已康复(至少她是这样说的),几天后将来探望我。
我不喜欢梅娅的照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寄去的那枚银币是专为她打制银勺用的,而你却放起来,把它投入储钱罐或存入邮局。我仿佛在这个女孩的脸上发现未来女高利贷者的潜在轮廓,她放贷的利率高达40%。我觉得你、戈拉吉艾塔和泰莱西娜一起毁了梅娅。我永远不会忘记,梅娅第一次同我散步时,我问她要不要巧克力,她说要钱好存入邮局。你觉得这是教育孩子的好方式吗?我自问为什么这样教育的小姑娘会感到卖淫可耻?如果你们教给她钱本身有价值,而不是因其引起的服务才有价值的话。我确实期望梅娅拥有一把银勺而不是一枚银币,你一定写信告我是不是这样做的。
我想让你给我寄点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安蒂奥古修士对马苏达斯民众的布道”。在奥里斯塔诺可以买到,因为最近帕特里齐奥•卡尔塔在其著名印刷厂已经再版。要知道我有大量时光有待消磨,我想模仿其风格写一部史诗,将我孩童时认识的所有名人都写进去:同加诺苏和加诺拉在一起的雷孟杜•加纳大叔、安德里奥卢师傅和米拉努大叔、米盖利•博博依大叔、伊斯科查大叔、皮佩托、科龙库、桑杜•亚库。我将非常开心,几年后我将史诗朗诵给孩子们听。我想现今世界已经文明化,我们童年时看到的情景已经消逝。你还记得那个莫戈罗的女乞丐曾许诺,用两匹白马、两匹黑马接我们去探寻大蝇怪保护的宝物,而我们月月盼她来吗?现在孩子们不再相信这类故事,因此最好唱给他们听;假如马里奥也在,我们可以搞个赛诗会。你还记得爱打比方的伊斯科查大叔吗(正如戈拉吉娅姨妈庄重地称呼的那样)?他是否健在?你是否记得当他说自己的马只在星期日才长尾巴时,逗得我们开怀大笑?你看我记起多少往事?我敢打赌,我仍能逗你发笑。亲切地问候大家。温柔地拥抱你。
尼诺
1927年6月27日
37

亲爱的贝尔蒂【贝尔蒂,1921年为共青团书记,1926年被捕并流放到乌斯蒂卡岛】:
我收到你6月20日的来信。谢谢你给我写信。我不知道文杜拉是否收到我的大量信函,因为我很长时间未从乌斯蒂卡收到信件。前段时间因家事思虑过度,此时神经极度衰弱、性情暴躁;我不能集中精力研究任何题目,包括感兴趣的题目(如你信中提到的题目)。此外,我已中断同你们所处环境的任何接触,难以想象流放者中发生变化的性质。依我看,教师团有待从事的重要活动之一是记录、发展和协调教育学与教学法的经验与意见。只有在这一持之以恒的工作之后,才能产生环境要求的学校与教师。根据这些经验,可以写一本多么精彩又多么有益的书啊!这仅是我个人看法,因此很难为你提出建议,更难向你倾诉一系列“天才”思想(如你所说)。我想应把天才赶到“沟里”,相反应采用细致入微的经验及公正客观的自我批评的方法。亲爱的贝尔蒂,不要认为我在给你泄气或雪上加霜,从而使你更加烦恼(正如你所说)。我想学校大致分为三级(均为基础等级,每级可开设不同课程)。第三级学校为教师或同等学历者开办,其作用更像社团而不似通常意义上的学校。每位成员都应做出自己的贡献,即应就一定的科学、历史或哲学专题,尤其是就教学或教育专题,主持讲座或作报告。至于哲学课,我想大致如此:历史叙述应概括,要围绕一个具体哲学体系、黑格尔体系,从各个方面剖析并加以批判。若我上逻辑课,我甚至会同野蛮人、蛮族等讲辩证法。如果你继续给我写信,我们可以接着讨论这些问题。
亲爱的贝尔蒂,代我向所有朋友问好,请诚挚地相信我,你的
安东尼奥
1927年7月4日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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