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明亮的北斗星
李慧芳得救了。那个救他的人就是齐珊松。当时齐珊松和冯腊梅看到有一个女子在水库大坝上徘徊,便判断那就是李慧芳,于是沿着水库南岸的一条土路猛蹬自行车。他们刚刚拐上大坝,李慧芳便跳进水库。齐珊松自幼生长在当地最大的河流沐河岸上,习水性,此时派上了用场。她将自行车一扔,飞身跳下书水库,救出李慧芳。恰好当时有一辆农用三轮车经过大坝,那人还不错,答应了齐珊松和冯腊梅的要求,将李慧芳送回家。
因为救得及时,李慧芳只是喝了几口水,并没有什么危险。回家后母亲给她换了衣服。现在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床沿上坐着她的朋友冯腊梅。李刚坐在一把条登上。慧芳的妈妈正在门口的小棚里给女儿做姜汤。
昏黄的灯光照着陈旧的墙壁,照着几件简陋的家具,人们的面色也都是黄的。
李慧芳在流泪,冯腊梅也陪着哭了一会儿。李刚在叹气。齐珊松像一尊塑像一样站在那里,攥着拳头,同情和愤怒让他的脸很可怕。
“慧芳姐姐,你怎么能走这条路呢?”冯腊梅抹抹眼睛,握着李慧芳的手埋怨她说,“一时想不开,应该找人聊聊,也许心情就好了。前些日子,我妈死后的那段时间,我也有些轻生,可是齐珊松劝我,于更斯老师劝我,我又鼓起活着的勇气。这些日子好了,我明白过来了。我不能做无价值的死。我们还年轻,为什么要走那条不归路呢?”
李刚,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强压着心里的悲愤,劝着女儿:“孩子,咱不能死呀!我后悔不该叫你自己呆在家里,一个人胡思乱想,钻牛角。”
“鲁迅不是说过吗?‘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此时的冯腊梅,倒像一个大姐姐对待妹妹一样,用朗诵诗歌的语调说,“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了解生命而且热爱生命的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要珍惜呀。你读过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那篇小说吗?那个人为了生存,跟那匹病狼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狼饿极了,要吃他;他饿极了,要吃狼。最后那个人胜利了,活下来了;狼失败了,死去了。这篇小说对我启发很大,不管有多大的遭遇,都要跟命运搏斗,不能自我毁灭。”
李慧芳停止了哭泣。她要坐起来,腊梅将她轻轻地按下。
这时候,齐珊松说话了:“慧芳姐姐,我们年龄相差几岁,没有多少交流。我觉得腊梅说的有道理。这些日子,你和腊梅的遭遇引起我好多思考。我们这一代人面临的是一个复杂的时代。我们没有老一辈那样的信仰,也就没有了精神支柱。面对不合理的现实,咱们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没有思想,就可以像动物一样生活。可是有了思想就不免要问几个为什么。这就是我们的困惑。这几天我老是在考虑,我们为什么不能像老一代那样战斗,那样生活呢?我们多年来受的教育是什么?电视上宣传的是一片太平,是男男女女的虚假爱情,是小资的享受;那高一层次的,就是叫我们崇拜拿破仑、尼采。我们其实很空虚。幸亏于更斯老师叫我们了解了那个时代。原来我们所了解的文革,完全被歪曲了的。最近我从一个左派网上看了不少文章,进一步了解了那个时代。那不是那种伤痕文学描写的时代,那是一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时代,青年们最崇拜的人就是毛泽东。毛泽东号召造反,是叫红卫兵斗那些官僚的反,是为了国家不变颜色。毛是人民的领袖,他一生的奋斗都是为了人民。他绝不是那些专家们说的,是什么专制暴君。联系到现实,难道叫工人下岗,欺男霸女的当权派不应该被造反吗?我现在也明白了,那些贪官污吏为什么最怕毛泽东。慧芳姐姐,我建议你到我们学校找找于更斯老师,听听他怎么说。我们再也不能受电视的忽悠了,我们要从迷茫中走出来,找到真正的信仰,也找到反抗的武器。腊梅最近情绪很好,就是因为有了方向。受点挫折怕什么?我们还年轻,中国的前途是我们的。想想这些,我们就不拿个人的挫折当回事了。慧芳姐姐,你也许觉得我是在讲大道理,其实我说的全是自己的体会,是心里话。”
李刚惊讶地看了看面前这位嘴上还没长毛的学生,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因为这孩子说的正是自己心里话。
“慧芳你听,这青年说的多好。年纪不大,懂好多事呢。要是你心胸像他那样开阔,也就不会干傻事了。抽空我带你到于更斯老师哪里玩玩,听听他说的。他这个人我最了解。那年学习马列的时候,他也是积极分子,给我们作报告,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呢,还不拿本子。他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忠于毛主席,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造反。因为造反,人家把他看成跟地富反坏右一样的人,把他打成5.16.。当时我也参加过批斗他的大会,也认为他是反革命呢。你们想,他带领学生斗了那么多干部,人家不恨他吗?今天什么都清楚了。斗走资派,也可能过火一些,可那是运动,运动就有偏差。不能抓住这些偏差就说文革不好。现在不是已经证明了吗?走资派还在走。我们工人下岗是谁搞的,还不是走资派?打那年我就看着不对头。他们不敢公布文革的真相,就是不想叫你们青年人了解那段历史,不想想叫你们崇拜毛主席,只崇拜那些会扭屁股的歌星影星;就是叫你们不关心国家大事,不艰苦奋斗,只知道追求个人的享受。当时毛主席就怕和平演变,现在看他们正在搞和平演变,把你们青年变成他们演变的工具。我们平时听一些青年人骂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时代,说那时候不自由,挨饿,其实这也是造谣。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不是自由是什么?那时候我才四十来块钱的工资,养着老老少少六七口人,工资还有节余。我们不像现在的人,下高档饭店,吃山珍海味,可是我们精神很好,大家团结在一起,大干快上。那时候也没有现在乌七八糟的东西,社会风气很好,人身安全不用考虑。现在呢,家里有个女孩子要添很多麻烦。流氓阿飞到处是,官员也成了流氓。吴先锋原来也当过工人,当时也没这么坏,可是现在呢,变成了剥削分子,变成了流氓。这到底是谁的路线造成的?文革斗走资派,有少数经受不住考验自杀了,可是大多数都转变了,成了好干部。现在呢,再好的干部也变成了贪污犯。这不是老D的路线造成的吗?”他停了停,接着说:“那时候的青年人只知道为共产主义奋斗,现在的青年人没有方向。有关系的,父母当官的,就享受父母贪污受贿的钱;平民的孩子,没有条件,不能享受,就走邪路子,当黑社会,拦路抢劫,赌钱扒鬼。那时候毛主席号召青年关心国家大事,现在呢,不叫你关心国家大事。那时候,毛主席号召斗私批修,现在呢,叫你自私自利。这是把青年人引到邪路上去呀。你们青年千万不要上当。”
听到这里,李慧芳坐起来了。她心里似乎亮堂一些了。
冯腊梅和齐珊松听得很认真,边听边思索。冯腊梅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不住的忽闪着。
慧芳的妈妈端上姜汤来,冯腊梅接过来,用汤匙喂李慧芳。李慧芳喝了姜汤,额上沁出汗珠来。这时她的精神也好多了,脸上出现了微笑。
冯腊梅说:“大爷说的对。你说的那个时代,我们真的不了解。可是我们已经看到当今工人下岗,干部腐败,道德沦丧,穷的穷死,富的富死,社会很不公平。我们也开始感觉到,报纸上宣传民主自由其实是骗人的。可是,你知道,现在好多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对文革一点也不了解,一提到文革,就认为那是浩劫、动乱,红卫兵是法西斯,没人性。他们大多数还是希望中国变成美国那样。这也是听了上面的宣传。报纸上、电视上,动不动说美国怎么怎么好,网上在吹美国是个真正自由民主的国家,是个什么美丽的国度。我们班里一些家里有钱的,现在就计划到美国去,改成美国籍。没有钱的,只是羡慕。这些人大多数也反对腐败。要不是听你们几位老人这样说,我也是那样看的。现在明白点了。”
李刚生气地说:“现在汉奸太多了!他们说话做事都向着美国。其实,美国不就是靠侵略别人起家的吗?侵略朝鲜,叫毛主席指挥的军队打了个落花流水;侵略越南,也失败了。毛主席死了,那些亲美的汉奸就猖狂起来了。你看大使馆叫美国炸了,连个屁也不敢放。美国飞机进入我们的领空,叫我们的飞机撞下来,还得把飞机好好地给人家送去。他们就怕上那样吗?要是毛主席那时候,你炸我们的大使馆,我们也炸你的大使馆,叫他们那么舒坦!”
“谈那些做什么用?慧芳刚好一点,说点痛快的不行吗?”慧芳的妈妈不耐烦地说。
“你知道什么!”李刚教训妻子说,“你们女人就是没见识。你想想,慧芳遭遇的这些事,到底根子在哪里?走资派披着共产党员的外衣,夺取了我们的工厂,叫我们下了岗,吃不上饭,上不起学,看不起病,还干那禽兽不如的事儿,欺负咱们的孩子。他们比黄世仁还厉害!要是毛泽东活着,他们敢这样凶吗?毛主席不发动群众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才怪呢!”
“大娘,大爷说的对,你就叫他说吧。”冯腊梅说。
“我不说了。我只希望你们青年要学会辨别是非,不要听那些学者专家的在电视上放屁。你们还要做革命的接班人呢,不能随着那些修正主义分子说话了,他们正想把青年培养成他们的接班人。慧芳,咱已经尝到老X的苦头了。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算完。我们还得打起精神过日子,等等看。毛主席说,修正主义者搞资本主义复辟也是短命的。有一天我们工人阶级还会当上领导阶级。到那时候,像吴先锋这样的资产阶级还敢欺负咱们吗?叫这些家伙等着,有他们倒霉的时候!咱千万不要自杀上吊的,叫资产阶级看了热闹!”
“大爷说的是。慧芳,越在这个时候,咱们越要好好活着,不能叫人家看热闹。”腊梅说。
长时间不说话的李慧芳点点头答应着。屋里气氛活跃起来。青年们有了前进的方向,老人也看到了希望。他们又谈了好一会儿。李慧芳也说了不少。
大约十点半,冯腊梅说:“我们该回去了。慧芳姐姐,千万保重,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一定找人聊聊。我们很快就要高考了,我这些日子也耽误了些时间,可是我有信心考上大学。我现在是什么都相通了。妈妈的死叫我痛苦,可我不能老是痛苦。我要考上学,学好知识,找到适合的工作,让妈妈在那边也高兴一些。休息吧,姐姐。”
齐珊松也表示:“我同意腊梅说的。我一定要考上个像样的大学,好好研究一下社会,看看中国社会是怎么走上下坡路的,什么时候还会回到毛主席的路子上来。毛主席青年时代胸怀大志,咱们也得那样。”
“好啊,有出息!我听你们的喜讯。”李刚高兴地说,一面站起来。
齐珊松和冯腊梅告别了冯腊梅一家,骑车上了马路。这时候,马路上的车辆已经很少,路灯也无精打采的。但是两人很兴奋。他们在天桥上停下车子,顺着天桥路向北望着。路的尽头是连绵群山模糊的影子。群山之上,明亮的北斗星在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