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落霞如血》三十八 D公彩像下的一群

三十八 D公彩像下的一群

傍晚，一辆豪华轿车徐徐地开进富贵大酒店的大门，沿着荷花盛开的人工湖拐进一个隐蔽的地方停住了。那里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小院里有豪华的客厅和客房。

小院门前已经停留了好几辆豪华轿车。

吴先锋下了车，像一位当年的国民党军官一样，甩着胳膊，昂着头进了院子的小门。

院子里洋溢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一株七八十岁的桂花挂满了金黄的花儿。

不知怎么，吴先锋忽然想起话剧《白毛女》里面的两句唱词：

八月里的桂花满园里香，

筹办那个喜事全家忙……

但他的喜事不是黄世仁娶喜儿，而是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的康复。那次他被冯子路打了，好像不光被他打出了脑震荡，更重要的是被打掉了精神。那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的屈辱。小时候，依仗他那个革命的爸爸，衣食无忧，先招工进了机床厂，后来顺利进入官场，真是好样的。再后来，他觉得在官场要发财还得受约束，便又回机床厂，用一万元买下这个厂子，实在划算。这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企业家了，就是挣它几亿，共产党也无权力干涉。他有钱，有公安局叶局长的支持，还有一小帮弟兄暗中保驾着，那些穷痞子工人想造反可能吗？当然那几个弟兄们素质不好，盲目性很强。当他被打后，他们来看他，他都不很欢迎，因为他们说话做事太粗野，动不动就要拾掇这个，杀那个。这些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用的，因此他平日很少跟他们接触，只是日子多了，给他们一点酒钱，让他们自己找酒店吃喝一通。

不过，有这帮兄弟跟没有是大不一样的，有他们的保护，他的胆子就大得多，他预料到穷痞子们不敢造反。因此，被一个下岗工人打了，着实是莫大的屈辱。但是小不忍乱大谋，叶剑飞再三劝他忍受住，以图适当时机报复。看来这是对的，要是当时马上找人把冯子路揍一顿，就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今天，吴先锋是受叶局长之约来的。

吴先锋进了客厅。

客厅里已经坐着叶剑飞、汤三宝，臧伟，还有作家肖可佳。

见吴先锋来了，四人放下手里的牌，好像迎接一位负伤病愈有功之臣。自从吴先锋被打以后，他们从没有跟他一起喝酒。现在他出院了，大家觉得是个大喜事，便想在一起庆贺一下。

客厅非常华丽，古香古色的装饰，也不乏与时俱进的特色。正面墙上就挂着D的彩色画像。老人慈眉善目，像最慈善的佛像。两边不知是谁题的一副对联，对文很别致。那对联是：“沉浮关国运，一代伟人；忧乐系民生，万世景仰。”

大家让吴先锋坐在主宾的位置上,吴先锋也没有谦让。主陪是叶剑飞，其他人随便坐。大家向先锋寒暄着，十分关切。吴先锋也用客气的话语应答着。

叶剑飞喝口龙井说：“吴厂长身体康复，弟兄们都很高兴。好几个月了，你住在医院里，我们也不能跟你喝酒。今天正是桂花盛开的好季节，我们在这里聚会，是很吉利的。桂花，按照谐音，表示富贵的意思。”

“是呀，先锋出的事，也就是我们大家的事，今天你康复了，也就像我们康复了一样。”坐在叶剑飞对面的臧伟用柔软的声调说，他的动作情态就像个娘儿们。

汤三宝也表示了兄弟般的关心，他说：“先锋是有惊无险，逢凶化吉，这全靠邓公的保佑呀。”

肖可佳还念了自己在省城想念吴先锋的诗歌，那诗是仿照五古写的，掺杂着与时俱进的大白话。不过在场的还是受了很大的感动，一个劲儿赞扬肖可佳的才气。

一男一女的两位服务员送上菜来。菜肴很别致，多是当地土产，有清蒸野生鲤鱼、辣炒野鸡、炸山蝎、熥知了猴子、煎豆虫、蛤蟆汤、青蛙肉、乌龙驴肉，山羊汤等，还有山菜、银针、薄荷、松伞等，除了驴肉，都是山肴野蔌，吃起来美味而清气。

不过大家注意的不是这个，那位身量苗条、体态优美的女服务员使得在座的眼睛都变得十分明亮，汤三宝甚至张开了口，好像要将那姑娘吞下去一样。

那姑娘明眸善睐，雪白的瓜子脸上带着微笑，更让大家勾魂摄魄。

不过他们没注意，这姑娘的眼神很特别，有点窃视流眄的样子。

汤三宝忍不住向那姑娘倾着身子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用柔美的普通话回答：“冯小玉。”

“家是哪里？”吴先锋问，眼睛色迷迷的。

“环水。”姑娘回答。

大家虽然对姑娘馋涎欲滴，却也不得不收拢一下淫荡的心，因为他们今天主要是给吴先锋接风的。

今天的酒是剑南春。

冯小玉给大家斟酒。斟酒的时候，吴先锋不怀好意地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冯小玉敏捷地躲闪了他。

斟完酒，冯小玉便侍立一旁。

宴会开始了。叶剑飞提议大家举杯，共同洒酒祭奠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大家都站起来，将目光投向那位让他们富起来的老人。

叶剑飞充满感情地说：“吃水不忘打井人，我们能够有今天的幸福，全赖邓公正确的路线方针。现在我们洒酒向老人表示感恩。”

大家各往地上洒酒，然后坐下，开始饮酒。

总设计师好像显灵似的，慈祥的面孔让人感到更加亲切了。

喝酒是次要的，吃菜为主。大家根据自己的所好，用筷子夹菜往嘴里送。

叶剑飞说：“今天的菜是我点的。以往我们都是大油大水，吃了腻味，今天我就不要那些名贵菜肴了，全是当地特产，主要是野味。大家尽管夹着吃。”

吴先锋说：“这蛤蟆汤和青蛙肉不错，我小时候吃过不少。那时候缺乏肉食，我常常到老家的河里去逮青蛙和癞蛤蟆。青蛙可以用南瓜叶包着烧了吃，癞蛤蟆就剥皮煮着吃，味道很好。老叶好像知道我的胃口似的，特地给我点的吧？我得好好谢谢了。”

也不知道叶剑飞真的是故意给吴先锋点的这两样菜，还是无意点的，反正叶剑飞得要这个面子，他说：“是的，我知道你喜欢吃腥的。”

这话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吴先锋也就没说什么。

肖可佳吃了一块驴肉，他用力地嚼着，腮帮子不住地动着，一面夸赞道：“咱们乌龙驴肉是全国出名的。我在省城经常吃这玩意儿。那里有几家乌龙驴肉馆，食客络绎不绝。这也是改革开放的结果，过去没听说谁吃驴肉。其实驴肉是很香的。去年省作协组织一百位作家到乌龙采风，沈县长就是用驴肉招待的。大家回去后一直议论这事，说那次采风就算什么也没采到，能吃上乌龙驴肉也就心满意足了。县长还说，下次再来，他还有更拿手的好菜招待大家。为了回报县长，作家们回去都写了赞扬乌龙的诗文，登在《滨海文艺》上。”

“是呀，作家嘛，就得深入生活，蹲在省城里没有什么意思，生活是创作的基础嘛。”没有多少文化，但在网上也学了点东西的汤三宝，故作内行地说。

“经常接触接触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坏处，你们在省城里也未必能吃上花样这么多的土产。”吴先锋吃着蛤蟆肉说，“肖作家，关于我的那篇报告文学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是已经约好了的，我说话算话，你可不能忘了。”

“那没问题，我已经拿出草稿来了，一个月后在《滨海文艺》上连载，题目是《改革开放的先锋——吴先锋》。你们看怎么样？”肖可佳得意地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报告文学作品说，“内容写老吴是怎样把一个奄奄待毙的老厂子起死回生、改造成一个充满活力的现代化工厂的。抽空我还得跟你好好聊聊，补充一下你运用现代化的管理方式来提高效率这方面的材料。过去是搞政治挂帅，事实上老毛那一套已经不行了。人是自私的动物，哪有那么高的觉悟，就得利用人的自私性来提高生产效率，创造利润。”

吴先锋说：“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老毛那一套就是不行，你把工人的地位提得那么高，叫他当领导阶级，事实上，这样只能造成他们的懒惰。工人就是做工的，不是知识分子。”他显然是把自己也当成知识分子了，但是他忘记了，自己的大专文凭还是假的。

“好，边喝边聊。”叶剑飞说，一面举起杯来。

大家随着他每人喝一口，又根据自己的胃口夹菜。

“刚才老吴和肖作家说的很好，效率是根本。过去大锅饭就是效率低。社会主义就是这个毛病，平均主义，谁干活呀。还是邓公有眼光，看到了社会主义的弊端，提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历史已经证明，文革期间批判他白猫黑猫轮是错误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二十多年的实践已经证明，邓的路线是对的。他叫少数人富起来也是很有道理的。人的能力不一样，有能力的，头脑聪明的，就得先富起来，那些没有能力的，头脑笨的，受穷是必然的。”汤三宝总是好学着精英们的口气说话。

“也就是这么回事。像冯子路、李刚这样的人，有能力管理那么大厂子吗？我买了机床厂，他们老是不服气，可要是按照老毛的办法叫他们管理，那厂子还不彻底完蛋了？这样的人，实际当工人也不合格，只会带头造反。所以只能叫他们下岗。”吴先锋说。汤三宝的话说到他心眼儿里去了。

“世界也就是这样，有吃肉的，有喝汤的，有啃骨头的，有的连骨头也啃不到，这都是根据人的能力。丛林法则还是符合人的本性的。大锅饭肯定是不行了。”臧伟也迎合着说。

“不要讲那些大道理了，现在回到主题上来。”叶剑飞说，然后对侍立一旁的冯小玉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一个小时后送饭来，还有一个鳖汤吧？一块儿送来。”

冯小玉答应着离开客厅。

吴先锋很遗憾地说：“老叶，你怎么叫这么个美女走了呢，她在一旁陪着我们不是很好嘛，可以提高喝酒的劲头，也可以增进食欲呀。”

汤三宝也颇有同感：“是呀，日本的女体盛，就是把满足人的性欲和食欲两种欲望结合起来，刺激消费的。”

这位局长懂事还不少呢。

肖可佳也怅然地向冯小玉消失的门口望了望。

“可是叫她站在这里，我们说话很不方便，虽然宾馆有规定，不准把顾客的议论说出去，可万一碰上一个不守规矩的，就不好了。”叶剑飞解释说。接着主动举杯道：“今天是庆祝我们的胜利的。第一个胜利，吴厂长康复了，没有出很大的舆论。老吴，你得感谢我呀。按照你的脾气，一点委屈不能忍受，那就坏事了。”

“这我明白。对付这些工人痞子，还得动脑子，就是不能蛮干。可当时呀，我真想叫那几个小兄弟打断冯子路的双腿，让他残废算了。现在看，你对了。”吴先锋说。

“我是用和谐的方法处理的。现在的事，稳定压倒一切，就得这么办。”叶剑飞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

“看来毛的斗争哲学也是错误的，还是和谐好，和谐是更好的斗争。”臧伟迎合着他们说，“像我们学校于更斯这样的人，你要是跟他玩硬的，他跟你豁上了，那可就出大事了。他是不怕死的。”

“不过，任何手段都不是万能的，该硬也得硬呀。”叶剑飞脸上露出铁腕人物的那种严肃，“像这次杨树林村民闹事，对待那几个头头我就没手软，都判了刑。太猖狂了，打着横幅到县府闹事，这不是一般上访，有制造动乱的性质。沈县长好样的，一个命令，我们公安武警就出面镇压下去了。那帮无知的刁民，看起来气势汹汹，怎么样，头头一逮捕，也就如鸟兽散了。”叶剑飞非常自豪和得意。

叶剑飞逮捕杨树村闹事的头头很积极，这是可以理解的。关于土地的问题，陈丹凤说是书记把村里的地全买了，那是不准确的，实际只卖了五百来亩。是汤三宝、吴先锋、叶剑飞合伙投资买下来的。他们仅仅预付了三十万元，那些土地就到手了。杨树林的书记叫薛常有，人都叫他薛霸，为人很义气，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叶剑飞给他十万元的回扣，他就爽快地答应了。这几个人已经招来了几位外地企业家，要在那片土地上建一个炼油厂，一个铝厂，还有一个化工厂。村民不服气，他们就宣传说，每户可以照顾一个招工指标，作为长期合同工享受国家规定的各种待遇。

“那些愚昧的刁民，头脑就是不开化，什么时代了，还指望那几亩地发财？让他们进现代化的工厂做工都不同意，还要闹事。当然我们不能客气。你镇压对了，老叶。”汤三宝恶狠狠地说。

叶剑飞提醒大家说：“该安抚还是得安抚。还是那个办法，叫农民进厂做工，不然他们要是反映到中央，恐怕还是要出事。听说那个陈彪在监狱里很不老实，大声小吆喝地要申诉到中央最高人民法院。我们必须头脑清醒一点。”

“不怕，反正县长撑腰，市里咱也有人，你老叶又掌着公安大权。山高皇帝远，中央又怎么啦？”吴先锋说，虽然他挨过揍，但是那股大无畏的精神还是有的。

“我提个酒吧。就像宋祖英唱的，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你看，老吴康复了，土地买成了。真得好好庆祝一番呀。大家喝酒。”汤三宝举起杯来，兴冲冲地说，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大家也都一饮而尽，接着吃菜。

肖可佳可能喝醉了，说要到院子里吹吹风。

肖可佳出去后，吴先锋说：“老汤是不是还有自己的喜事没说呀。怎么我听说你家公子出国了，到了加拿大，这不更值得祝贺吗？怎么还保密呢？”

“我没保密，你在医院，我没跟你说。这件事还得好好感谢叶局长呢——不过，有些事我不愿意跟你们说，说了不痛快。那小子到了那里还没找到工作，英语很差，专业不精通。这倒没什么，慢慢来。我真担心他没有脑子，在人家国家里再干出那样的事。”汤三宝不无担忧地说。

叶剑飞说：“老汤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要是在人家国家里犯了事儿，我就爱莫能助了。他们法治都很严，不像我们这么灵活。你经常在电话里敲敲他也好。”

“没事的。年龄大了，又是在外国，他就是有那个想法，看到喜欢的外国女孩子也不敢胡来。”臧伟说，“再说，家里的老婆也离婚了，她在那里要是真搞一个外国姑娘不是很好吗？现在跨国婚姻有的是，多少明星跟外国人结了婚，这样生个孩子也聪明。老汤，你不要担心。过两年改革给你带来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孙子来，你不高兴吗？”

汤三宝高兴了：“希望这样。人家人种就是好，哪像中国人。”他们又随便地喝起酒来。后来谈起叶剑飞女儿叶蕾妮的事情。大家向叶剑飞表示祝贺，说孩子有出息，考了540分。

也许叶剑飞酒喝多了，脸上红彤彤的。他毫不避讳地说：“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学习什么也不是，多亏藏校长帮忙，不然会把我愁死的。”他忽然变了调儿：“不过，我老是觉得不得劲儿。把人家的肉割下来，安到自己孩子身上，总是不道德的。”

臧伟也喝高兴了，有点失态地说：“老叶，你是个铁腕人物，杀的人还少吗？怎么今天忽然奶奶心了？不就是换了分数吗？再说，那个冯腊梅不就是个下岗工人的女儿吗？工人下岗是对改革开放的贡献，冯腊梅的分数换给叶蕾妮也是对改革开放的贡献呀，哈哈……”

这时候，一位男服务员送上一盘锅贴来，冯小玉送上一小盆鳖汤。这漂亮而精明的姑娘好像听到了臧伟最后的这句话，眼睛一亮，随即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低着头出去了。

这一细节可能叶剑飞没有注意，因为他已经喝醉了，眯着眼睛要打盹的样子。

“噢，是这么回事呀。冯子路那小子就得挨这么一下子！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呀！”吴先锋畅快地说，“我的仇你们给我报了，我得好好感谢你们。过两天我们还在度假村聚会，我会让更漂亮的女孩子陪你们。”

肖可佳笑了。

汤三宝和臧伟都笑了。

十点左右，几个靓女进来了，要把他们分别带进客房。临散的时候，叶剑飞交代吴先锋说：“你刚出院，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

吴先锋叫他放心。

一位年纪稍大的女子挽起汤三宝的胳膊。汤三宝可能不喜欢她，有点犹豫。叶剑飞看出他的心思，说：“老汤，将就点吧，我们不能老是大肉大水，今天的小菜不是很合口味吗？”

汤三宝问:“那个女服务员呢？”

“那是沈县长专用的，咱可不能随便用。”

汤三宝有点失望。姑娘趁机将他带进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