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落霞如血》连载第十二章抗争

十二 抗争　　

冯子路悻悻地从县城回来，他今天并没有去火车站装卸队，而是参加了另一个活动。　　

厂子里有一个老工友叫李刚的，原来是翻砂车间的主任，劳动模范。自从厂子改成民营企业以后，他也被赶出来了。吴厂长为了减少工资开支，降低成本，大量使用临时工，而让大量正式工下了岗。但是下岗工人的养老保险没人管，原来投到厂子里的股金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厂里还拖欠工人的工资一百多万。被赶走的二三百工人及其家属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好多人不得不回到农村老家靠经营家人的土地生活，有的利用自己的技术在街头修自行车，有的到街上做了小生意，实在没有着落的就去捡破烂。人总得生存，不能等着饿死呀。李刚的样子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动作也有点像。也许这是他平时喜欢唱《红灯记》选段形成的习惯。他性格刚毅，一看就知道是条好汉。这样的人，在吴厂长眼里当然是很危险的，不赶走一定会留下后患。李刚被赶走后，找不到像样的活儿，只好在街头贩卖青菜，而这要常常受城管的气，前些日子跟城管打了架，被派出所弄去教训了一通。李刚不服气，但也没有办法。自忖：“我们工人阶级原来是领导阶级，今天竟然变得连乞丐都不如，真没想到呀。毛主席老人家，你要是还活着，我们怎么也不会受这样的气呀！”又恨现在的工人怎么这么窝囊，当年那种骨气呢？堂堂的工人阶级，怎么就由着吴厂长这样的人随便捏呢？这么大一个厂子，工人们奋斗多少年，投入了多少血汗，几千万的资产，一万元就卖了。这个吴厂长比书里写的那些资本家还狠，爱辞退谁就辞退谁！这是什么世道！还是共产党掌权呢！J总书记还说是工人阶级是改革开放的先锋，饭碗都砸了，还是什么先锋！无缘无故下了岗，真是窝囊。　　

近日李刚忽然想起毛主席的斗争哲学，这是那年大学毛主席著作的时候他学到的。他想：“我们为什么到了这一步？还不是忘记了毛主席的哲学思想？”于是骑着他的破自行车，走门串户，动员和召集了散落各处的老工友，组成了一个二百多人的队伍，到吴厂长那里讨说法。　　

李刚也是个有心人，预先请乌龙中学的　于更斯　老师代笔写了个提纲。他们知道　于　老师是个秀才，又好仗义执言，很同情工人。他先代表老工人　向于　老师道了谦，说是当年工人错误地听了县里那个坏家伙的鼓动，给他写大字报是不对的，　于　老师哪里是什么帮派分子？在厂子里蹲点的时候给工人辅导马列有什么错？至于参加文化大革命，那能怪他吗？造党内一小撮走资派的反有什么错？还不是为了防止党和国家变颜色？还不是为了工人阶级不受二茬罪不受二遍苦？那家伙居心不良，挑拨工人阶级和造反学生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坏了。　于　老师连连说：“这没什么，没什么。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只是暂时受了别人的挑拨。你们今天把我看成好人，求我给你们代笔，我很高兴。现在有人又在挑拨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了。其实呢，知识分子也不一样，有一些人仍然坚持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站在工人阶级一边。马克思主义是工人阶级的理论，所以他们是工人阶级的知识分子。当然也有的知识分子站在富人和官僚资产阶级一边，有的还是汉奸，动辄宣传卖国理论。这是两类知识分子。”李刚说于更斯就是工人阶级知识分子。　　

于更斯根据李刚的意思，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给他写了提纲。李刚带着这提纲就像带着犯人的证据似地跟工友们一起来审讯吴厂长。　　

吴厂长大腹便便，很像个资本家了。听到楼下有动静，便让他新任命的得力助手、办公室主任屠民下去看看。屠民回来说：“是李刚带领一些老工人闹事。”吴厂长说：“你下去代我应付一下，就说我有事，不能出面。”其实，他这也是为了考验一下屠民的能力。不料屠民下去后被工人们轰了回来，大家一致要求厂长出来接见他们。屠民受到厂长的一顿臭骂。这时候楼下的工人高声呼喊：“强烈要求吴厂长下来听取我们的意见！”　　

吴厂长没有办法，只好下楼答辩。屠民像保镖一样跟在他的身后。吴厂长从容淡定，腆着肚子，像个大肚将军似的站在楼下的台阶上，打着官腔说：“你们有什么事，如此阵势？”　　

这时候，李刚从衣袋里掏出备好的提纲，向厂长发问：　　

“乌龙机床厂三千万元的资产，是工人多年劳动创造的，你有什么资格拿一万元就把他买下了？”　　

吴厂长像个无赖似的阴阳怪气地回答：“这个嘛，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不是我要买的，这是共产党求我买的。你们要是不理解，就请到县政府去问问，还可以问到中央，我在这里等着。要是上边答复说让我还给你们，我一定还。这样你们满意了吧？”　　

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仅这几句话，就让工人没法再说话了。是呀，把国有企业变为私营，肯定上边有文件，不然县里也不敢这么做。　　

李刚说：“这问题可以暂时放下，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听着。我们这些人是国家正式招工出来的，为厂子的发展做了很大贡献，你为什么平白无故的叫我们下岗？毛主席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忘记了吗？”　　

“是呀，你凭什么把我们赶出厂子，重新招收临时工？”大家七嘴八舌地跟着李刚追问吴厂长。　　

吴厂长又腆了一下肚子，哈哈大笑道：“叫你们下岗？这也不是我的发明。企业改制，厂子成了私有的。不客气地说，我就是资本家，资本家的一切做法都是为了赚钱，要赚钱就得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机床厂在计划经济时代，大家干与不干一个样，干多干少都是拿差不多的工资，大家积极性很难调动。我根据需要，裁掉一些人员，招收一些能兵干将进来，正是为了提高效率，为社会主义多做贡献呀。听明白了吧，老同志们？”　　

这油腔滑调的家伙，虽然没有多少学问，却是个嘴子，无理说成有理。但是这样也激起了工人的怒火。李刚用粗大的嗓门，像那年批判走资派一样，指着吴厂长怒斥道：　　

“我看你思想反动。你在为被打倒的资产阶级翻案。你在让我们工人阶级重受二茬罪，重受二遍苦。你就是典型的资本家，剥削阶级。你的心是黑的。要是毛主席在，看你敢这么猖狂！”　　

大家也跟着七嘴八舌地批判吴厂长。　　

吴厂长又一阵哈哈大笑，他用更加响亮的嗓门说：“我思想反动？你们不要扣帽子呀。新刑法规定，没有思想罪，你们落后了。我为被打倒的资产阶级翻案？这是什么话!是我翻案的吗？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叫我当资本家的。我不过说的直爽一点，我没有那么多好听的话，说自己是一个党员，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要为社会主义创造财富。告诉你们，我不需要披上好看的外衣，也不愿意说漂亮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们；‘胡汉三我来了！’你们有什么办法？你们不是都离开厂子了吗？离开厂子就摆脱我的剥削了，你们怎么还指责我解雇你们？你们还想受我的剥削吗？你们打起毛主席的旗号来跟我讲话，毛主席怎么啦？他错了，要是按照他那一套搞下去，早就亡国了。那么多人吃大锅饭，大家就会在一条船上沉下去淹死。”他竖起眉毛，用坚定的语气说：“我只相信总设计师说的，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把经济搞上去了，就是本事，别的，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中用。我剥削谁看上谁，我看不上的人叫我剥削我也不愿意剥削呢！文革前就有人说，资本家不剥削工人，工人就没有饭吃。这还是一个大人物说的，文革期间受到批判的。现在看，这话是对了。剥削有理！”　　

面对这样的对手，这些文化层次不高的老工人有口难辩，只是愤怒。但是愤怒是不中用的。　　

这时候，有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工人用平和的态度提出另一些问题，他说：“吴厂长，我们不是来闹事的，我们是被逼无奈，有些问题不得不来问问。你要是能答复就答复，不能答复我们也没办法。我现在问一问，厂子里拖欠我们的养老保险金二百多万哪里去了？还有一百万元的工资和一百五十多万元的股金也不见了。请你给我们一个合理的答复。”
“这个嘛。”吴厂长点上一支大中华的香烟抽了几口，也用平和的语调回答：“你问的问题好。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这些钱哪里去了。我购买这个厂子的时候，没人提到这些问题，政府只是跟我要了一万块钱，就把厂子给我了。你们要是不相信就去问政府有关人员。”　　

“这个我们会上访的。”李刚说。　　

大家无奈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性格暴烈的冯子路忽然窜到台阶上，用手指着吴厂长的鼻子骂道：“你今天对我们根本就没有诚意，完全是耍花招对付我们穷工人。我们这么多人呆在这里，听到的是你的油腔滑调。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走资派，资产阶级！”他气得嘴唇乱哆嗦，手也在发抖。　　

吴厂长从容的咳嗽了两声说：“说话要讲道理，不要扣帽子。你也太落后了，现在到什么时代了，你说话还是文革语言？什么走资派？那不过是四人帮造出来的词儿，用来迫害老干部的。我的父亲就是在文革期间挨斗的老干部，他走什么资本主义道路来？还不是诬陷？你们说我是走资派，告诉你们，我不是走资派，我没有那个资格，因为我现在不是共产党的干部，是地地道道的个体户了。厂子已经不是共产党的，成了我个人的。我要是还在党政部门干，你们说我走资派也行，可惜我不干那个了。说实在的，我看不起那样的工作，不就是拿那点死工资吗？要是接受点礼物，就会担受贿的罪名，还要逮捕法办。我现在自由了，我的工厂，我怎么办就怎么办，挣的钱我就是吃山珍海味，共产党也管不着。现在不是说共产党的干部包二奶吗？我就是包一百个二奶，共产党不会对我怎么样。那位同志不要撇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这个人好就好在不虚伪，不像有的共产党的干部那样，明明天天想搞女人，还大声吆喝扫黄，明明做梦也想着升官发财，还要说自己做官为民。我是很直爽的。我再说一遍，我的一切都是合法的。这不是文化大革命时代，不是叫你造反的时代，你们不要再来这里无理取闹！好了，你们走吧！”　　

这位厂长不知经营能力如何，但是从他的说话看出，他是很不讲究策略的。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下，应当尽量不要使矛盾激化，但是他的态度却相反，好像故意激化矛盾。　　

果然工人们怒不可遏了。　　

“你这个流氓！”　　

“你简直就是个黑社会！”　　

“比资本家黑得多！”　　

“打死你这个坏蛋！”　　

大家愤怒之极，有的举起拳头。这时候，我们看到，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一伙人来，个个黑毛虎眼。其中一个结实有力的，照李刚就是一拳。那几个人也向工人乱打一气。冯子路也挨了一拳。当他准备还手时，那伙人撤了，接着来了十几个110防暴大队的人。为首的命令大家散开，说要不散开，就以暴乱论处。　　

李刚岂能忍受，便跟他们争论起来。但没想到，他们几个人上来架起李刚，把他推进警车带走了……　　

一些工人跟到派出所，要求释放李刚。　　

还好，大约天黑之前，李刚就被放出来了。　　

……　　

冯子路坐在桌旁，不住地抽烟。妻子张海英问他碰到了什么事，他也不回答。急得张海英快要哭了，他这才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张海英劝丈夫说：“还是忍了吧。你想，到处都是这样，你们几个人能闹出什么结果来？闹厉害了，公安局就要逮你。厂子里不叫干了，你不是照样干装卸吗？只要能吃上饭就行了。腊梅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咱也就有出头之日了。”他用胸脯靠近丈夫，尽量安慰他。　　

冯子路心情好些了。　　

就在这时，冯腊梅回来了。　　

腊梅满脸的不快，使两口儿的心上又一次笼上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