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落霞如血》连载三十六 蹊跷分数
三十六 蹊跷分数
她的分数是350分。冯腊梅以为自己看错了,便使劲定了定神,反复地看那分数,不错,一点也不错,考号也是她的。冯腊梅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她的优势科目英语才是43分,语文也仅仅得了75分,其它科就不用说了。
像一个闷雷,击中了冯腊梅的头部,使她差点晕了过去。这种打击,仅仅次于母亲自杀对她的打击,因为在她脑子里,考上大学是她的根本出路,是改善她和父亲命运的关键一步,这条路被堵塞了,无异于有人拿刀将她杀死。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自己估计错了吗?也可能,这些日子,自己头脑有点发热,以为高考胜券在握,便云里雾里,自以为是高考的胜利者。现在看来,自己的复习是不扎实了。可是,当她回忆了一下自己高考时的情况时,便推翻了自己的怀疑。考试的那几天,她心情最好,头脑最清醒,虽然天热,她答卷却非常顺利,每科都是在做完题后仔细检查一遍,将错题改过来;特别是英语和语文,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拿高分。然而,现实摆在这里,分数表上的数字清清楚楚,不容她有任何的怀疑。
这时候,她同级的好多同学也在看分数。有人望着腊梅小声议论:“这怎么可能呢?弄错了吧?”这是同情的声音。但也有的同学发出讥笑的声音:“看着平时不是好狂,怎么样,真枪实弹就不行了。”
冯腊梅瞥了后者一眼,愤怒地竖起眉毛,真想跟他干一仗。可是她又想,此时跟人家干仗很不好,会更加惹得一些人讥笑,于是强忍着没做声,只是用目光警告了那人。
那是一个穿着时髦而生得矮胖的学生。他的爸爸是个房地产开发商,家里很有钱,给臧伟校长送了不少礼。他曾经给冯腊梅写过求爱信而被拒绝了。
冯腊梅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她不愿意在这里逗留了,便挤出人群。正在这时,叶蕾妮来了。她还是穿着很洋气的衣裳,金黄的鬈发,白里透红的皮肤。她看了自己的分数,笑容几乎溢出她那张半土半洋的脸。“看来,平时学习的好坏说明不了什么,高考的分数才看出真本事。”她忍不住自夸说。然后又一次得意地审视她的分数。
冯腊梅不自觉地顺着叶蕾妮的视线看了看她的分数。她十分奇怪,这位平时在班里学习倒数的“美国女孩”,高考分数居然得了540分。
大家对叶蕾妮开始刮目相看了。平时,大家只是觉得她不过有个好爸爸,长得漂亮一点,打扮得特别一点,但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已。可眼前的事实是明摆着的,人家就是考了个高分数,进入一类大学是不成问题了。
当然也有的不服气,因为学习这玩意儿,牵扯到学习基础,非一日之功,需要平时坚持不懈的努力,一个一直在班里倒数的人,高考分数一下子上到那么高,其中必有蹊跷。冯腊梅就是这么想的。
冯腊梅又想:高考监考很严格呀,那天她跟叶蕾妮一个考场,两个监考教师都瞪着警惕的眼睛监视着考生,其中一个瘦的还老是到叶蕾妮跟前看她答卷,她就是作弊也没有机会。那么,她的分数那么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冯腊梅又找到齐珊松的名字,看到他的分数是556分,心情稍微得到了些安慰。
她带着种种疑团离开人群。她想到于更斯老师那里去一趟。于老师毕竟上了年纪,见多识广,应该能帮着判断一下。
这时候,齐珊松骑车来了。
“怎么样,腊梅?”他下了车问。
冯腊梅几乎哭了出来,没有说话。
“你说呀,怎么啦?”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300来分。”
齐珊松惊愕地张开了口:“那怎么可能呢?弄错了吧?”
“我也怀疑,可是有什么办法。”腊梅沮丧到极点。
齐珊松问:“我考了多少?”
冯腊梅告诉了他。
齐珊松不放心,挤过去看了自己的分数,然后跟冯腊梅一起来到于更斯老师家。
于更斯夫妻正在争论什么,争得面红耳赤,见他们来了,便立刻停了。
许琳很关心地问:“腊梅考了多少分,还有齐珊松?”
冯腊梅和齐珊松分别报出自己的分数。
于更斯顿时大怒,说:“这里面一定有鬼!现在的中国,没有一处不腐败,教育也是这样。腊梅的分数一定是叫人给换了!这些王八蛋!”他翘起胡子,攥起拳头,挥动了一下。“教育早就不是一块圣土了,教育产业化已经把中国的教育引向邪路,金钱带动一切,道德沦丧。前几年就有花钱买人替考的。高考录取早就乱套了,低分可以进名牌大学,高分可以落榜。确山一个富豪的儿子几乎是个白痴,也花钱买了个名牌大学。”
“别说那么多了,你说说,冯腊梅这事怎么办?真是没想到啊!”许琳急得团团转,“怎么这么不顺利呢。”
冯腊梅谈了李蕾妮的分数和她看分数时的情态。
“我看值得怀疑。这帮权贵,占据要津,为所欲为。”于更斯说。
“我看也是。她的爸爸是公安局的局长,局长什么事情办不成?简直豺狼当道!”齐珊松说,他眼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到底怎么办?你赶快给冯腊梅想个办法呀!”许琳又一次催促于老师说。
“让我想想。”于更斯说,他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为的是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的一个老学生在省招办,去年来过这里。这人还不错,看能不能帮忙查一查。”
“你说的是那个叫陈常发的学生,戴一副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的?”许琳想了想说。
“就是她。”于更斯答应着,随后来到卧室里捷克式的书橱旁,打开橱门,找出电话号码薄,查了查那人的号码,然后拿起电话机,拨通了陈长发的电话。
那边传来了一个女性化的男声:“于老师吗?最近身体很好吧?许老师也很好吧。我很想见见你们二老,可惜公务在身,抽不出空儿来,不能去看你们。这是弟子的不是了。”
陈长发的客气,简直叫人受不了。
于老师开门见山地说:“一切都不错,只是有一件事情想求你办办。”
“那好,老师要我办的事,只要能办,我一定尽力而为。您就说吧。”
那等慷慨劲儿也是少有的。
“我的一个女学生,今年参加高考。她本来学习不错,可是高考分数下来,只有350分,跟估计的相差太大。”
“是不是没发挥好呀,历来有这样的学生。”
“不可能,这个学生的素质还是不错的。高考前她做过一套比较有水平的模拟试题,考了600多分呢。”
“老师的意思是……”
“我想托你给她核实一下分数。”
“叫什么名字,考号是多少?”
“叫冯腊梅——腊梅,你把你的考号告诉我。”
冯腊梅从衣袋里找出准考证给了于老师。于老师把她的考号转告给陈长发。
那边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然后传来消息说:“不错,冯腊梅的分数是350分。”
于老师又说:“这样吧,你给她查一查试卷。我估计在试卷上出了问题。”
“啊?查试卷,这可难为弟子了。上面有严格规定,不准查试卷。我看老师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多管闲事了,又不是自己的孩子。”陈长发好心劝告于老师说。
“可不能这样说呀,一个下岗工人的孩子,她母亲自杀了,好不容易上下高中来,这一次对高考怀着很大的希望呢。考不上,对她打击太大了。咱们不能看着这些弱势者不帮忙呀。”于老师用不满的口吻说。
“……”那边嘀咕了几句,于老师也没听清。
“你也是老百姓的孩子,应该同情这些弱势者才是。”
“这件事实在办不了呀。我一个小科长无能为力,还望老师见谅。”陈长发文文诌诌地拒绝了于老师的要求,很不耐烦地说了声“再见”,便扣了电话。
于老师从卧室出来,骂道:“混蛋!这个人已经变了!一个金钱统治的社会,就是好人当了官也会变坏的!”
“我看这个学生就是好嘴,滑头,表面上老师长老师短的,就是不办事,太虚伪。”许琳补充说。
齐珊松像一尊石像一样站在那里,紧紧的攥着拳头。他说:“我们一定要揭开这个谜!这件事让我看透了社会!”
冯腊梅低下头,然后抬起来,泪水涌出眼眶。她说:“你们还是不要麻烦了,这样的事不好办,我另想办法吧。”
“有什么办法可想?人家有权有势,也有钱,咱们什么也没有。”许琳叹口气说,她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冯腊梅那张愁苦的脸.。
“根据陈常发的态度,真怀疑冯腊梅的分数就是她给捣鬼改了的。不过,他跟冯腊梅无冤无仇,不可能是报复,说不定就是把李蕾妮的分数跟腊梅换了。公安局有权,可以通天,换个分数还不简单?”于老师分析说。
“这样吧,老师也不必为我的事操心了。我回去跟爸爸说说,既然高考这条路子人家给我堵塞了,我就不走了,另想办法吧。我知道,这社会不是我的。”腊梅低着眉说,从表情上看,她心里是十分痛苦的。
“腊梅,不要灰心,我们再想想办法,路总是有的。”许琳无奈地安慰腊梅道。
“这帮畜生!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他们找谁换不好,单单找一个灾祸连连的人换!”齐珊松忿忿不平地说。
“腊梅,千万想开,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道路很顺利的人很少,把这些遭遇到当成锻炼自己的机会吧。想想我平时跟你们说的,你的心就宽了。毛主席为了革命,一家牺牲了四五口人,他不痛苦吗?可是他为了人民的解放,最后还是把痛苦变成了力量,成为伟人。”于更斯看着冯腊梅那低着的头安慰她道。
“别说这些无用的话了。那是什么事呀?毛泽东遭遇不小,可是他那是革命。革命就会有牺牲。她领导着革命队伍打天下,个人的痛苦就被抑制了。可像腊梅这样的孩子,年纪轻轻,就遭了这么多事。现在也不叫青年革命了。一个个不幸的个体,孤单单的,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吗?”许琳说,“可怜的孩子!”
“是的,遭遇大了,得不到社会的同情,无法宣泄,好多青年人都加入了黑社会。”于老师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教导两位青年说,“我不同意走这样的路,那是一条黑暗的路。青年们还是要走毛主席指引的道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
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滴答答地响着。腊梅好像对于老师的话也没听进去,用茫然的目光望着窗外的山。平素她和同学们上山的路好像被灌木埋没了。想想前途,她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她告别了两位老师。
齐珊松按照于老师的安排,要送腊梅回家。可是腊梅无论如何也不叫他送。
冯腊梅推上车子,出了学校,上了大街。
在乌龙中学西面的一条南北马路的人行道上,法桐树下,很有规律地摆着一张张小桌,这棵树和那棵树之间扯着“某某大学”、“某某学院”的红底金字的横幅。坐在桌子后面的是招生的代理。他们有的是外地来的,本地的更多。原来这几年每逢高考分数下来以后,一些私立学校就下来宣传。他们在桌面上放着一叠印制精美的广告,广告上将招生学校吹得天花乱坠。说学校座落在一个风光优美的地方,靠山临水;又说,学校里有一流的设备,一流的教师队伍,还有什么著名教育家做顾问。色彩绚丽的广告,招生人员能说会道的嘴,每年都能吸引一些正规大学不能录取的低分生上钩。望子成龙的家长,不管学费多么高昂,也让孩子上学。但是,跟家长的愿望相反,这些孩子毕业后得不到社会的承认,找工作往往被当成不上档次的另类,因此大多数学生不得不撇开自己的专业,另谋生路。
走投无路的冯腊梅不自觉地来到一个招生的小摊旁。
“来,你是参加高考的吧,多少分?”一位被雇佣来招生的漂亮姑娘问腊梅道。
冯腊梅说了自己的总分。
那姑娘说:“你这样的分数,肯定考不上本科。报我们的学校吧。我们学校座落在美丽的海滨市,那是个生态城市,一点污染也没有。那里的老师也是聘请的退休教授。设备跟国内名牌大学差不多。你只要去了就知道了。”说着,递给腊梅一份精美的广告。
冯腊梅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轻轻地摇摇头——她看到那所学校的收费情况:书费、学费、住宿费等加起来,第一学期要交八千元。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刚刚遭受过巨大灾难的冯腊梅家,就是砸锅卖铁也没有这些钱。
这时候,不远处,有一位特别张扬的穿咖啡色T恤衫的小伙子,就像江湖商人一样,打着手势,高声地向一群高考低分生宣传着,听众多是一些姑娘。“到我们学校吧。我们这所学校是跟日本一所名牌大学联合办的,毕业后就留在日本著名企业里干,月工资折合人民币一万多元。你们这些漂亮的女生,到那里保证吃香,一两年就发财了。你们知道,日本是个樱花盛开的国度,也是一个工业发达的国家,比我们这里强多了。在我们这里干,每月拿个千儿八百的工资,也不过是生活费。趁着年轻,到外国挣几年,回来创业就有本钱了。不这样的话,就只能穷一辈子。你们听我的没错。”他一边讲演,一边往那些女学生手里塞着广告。
冯腊梅也有些心动。但是这几年的经历,使她变得很敏感。“漂亮女生?还不是那样的事!”冯腊梅想。她不自觉地联想到电视上那些强奸中国妇女的日本鬼子。“他们简直是野兽,强奸妇女后还要杀害她们!”
冯腊梅厌恶地离开这里,走向另一个摊子。
她一连转了四五个摊子,情况大致差不多,高昂的学费让她想也不敢想。于是她放弃了报名私立学校的想法。
这时候,李蕾妮跟几个高考优胜者从她身边走过。她们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彩。李蕾妮蹦蹦跳跳,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还哼着什么《你爱上他了吗》的流行歌曲。
冯腊梅一阵厌恶,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得意什么!不过是一个假洋鬼子!”
叶蕾妮好像听到了她的骂声,便故意纵声大笑起来,还顺口胡乱唱道:“有个好爸爸,我就成了金凤凰。没有好爸爸,我就甘心做一只小麻雀……”边唱边回头望着。
冯腊梅心里一阵难过,骑上车子,从李蕾妮身旁飞驰而过。
拐弯往西,出了县城,她下了车,将自行车插在路旁,站在那里彷徨。累了,就坐在路沿的草上休息。
她想起爸爸的下岗,仿佛看到爸爸被百多斤重的货物压弯了腰,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裳,他喘息着,像电影里演的在鬼子的皮鞭下劳动的奴隶。她想起了妈妈的惨死,仿佛看到她那被魔鬼玷污了的身体,那张被魔鬼吻过的美丽而苍白脸。她想起了李慧芳受辱后的自杀。要不是极度痛苦,谁会走那条路呢?她想起了汤改革的劣行……“都说好人一生平安,可我们一家为什么就多灾多难?善良的妈妈,为什么就那么命短?正直的爸爸为什么就那么命苦?高考眼看成功了,为什么又叫人换了分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下一步该怎么办?于老师叫我学革命前辈,可这不是革命年代,我该怎么学呢?那时代的轻男能够在血与火中展示自己的青春,可我呢,只能在孤独中挣扎!
她的思绪很乱,直到太阳偏西,她也没有饥饿的感觉。
“那天我劝慧芳姐姐,叫她顽强地活下去,可是,我看来是做不到这一点了。”她看着不远处的一个石碑丛立的坟场,自言自语地说。
“不,我不能走这条路,我还有可怜的爸爸。要是我走了这条路,叫他怎么活呢?妈妈的被害,已经叫他受了沉重的打击,我不能再打击他了。”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远处有一只身体小巧的黄蝴蝶在绕着一朵紫色的野花转来转去。还有一二只蜻蜓在路沟里的浑水上飞来飞去。她不觉产生了一种怜悯感。也联想到自己的境遇。
不时有一辆豪华轿车从马路上驶过,上面坐着官员大款,或者倩男俊女。这让他又一次想起被沉重的货物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爸爸。痛苦让她不能承受。
这时候,远远地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冯腊梅抬头向着火车道方向望去,一列火车从县城里钻了出来,呼啸着向西奔去。
她站了起来,推上车子,上了一条拖拉机路,向着铁道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