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夫
三轮车夫
(我居住的小城里有很多三轮,很方便外出代步,日子久了,方才想起他们也是鲜活的生命,便试着记录一点他们的生活。听说明年三轮会被取缔,也不知道消息可靠与否。如果真的取缔了,于他们和我们,都会是颇失落的吧。)
一、三轮车每三年换新,“拍卖”(交管统一发放,名曰“拍卖”)时混乱不堪。以往有外地人专为倒卖竞标者,也有当地富人参与竞标者。所得之三轮或租、或卖,转手即可赚五千至一万元,租出去每月亦可收入七、八百元。去年换新,政府强行规定仅本地下岗工人和城镇无业居民方可购买。于是有城镇殷实小康者、下岗女人又嫁得好老公者,以及富人等,从各种渠道骗得可以证明自己无业的文件,与真正需要三轮养家糊口的共同竞买。交管说:谁买谁骑,如若不然,逮住罚款。他们答:监督之紧,不过前三个月,三个月后租、卖,我们的自由。交管又说:转卖办不到服务证。答:上面有“亲戚”,有办不到的?
后传闻,交管内部有指标若干。也就是说,本来要卖出来三百辆,而能拿来真正公开“拍卖”的,不到一百辆,那两百辆,全用于黑市交易牟取暴利。这一百辆有一千余人竞争,急迫需要它养家的,买中的机会微乎其微。有参与竞买又没中标的说:当时也随意选了十个人上去监督摁电脑。交管所做之情态,不可谓不面面俱到。
如今之人,太多为赚钱不顾道德于极。比如以上所举,用政策之漏洞占得先机(农民、外地人不允许竞买,报名时必出具证明及房产证,但真正需要它的却是外地或当地的农民。城镇居民,包括下岗工人就算买到也不会有几个人亲自去蹬,原因多半为气力不够或懒惰,何尝不是也有骑三轮乃下贱工作,拉不下那脸的缘故呢?),后用不公平竞争之优势强加给弱势一方,赚取不平等收入。
政府发放出来的新三轮价格为四千七百元(其成本恐怕只需七百元),用各种手段买到的有钱人或官员亲戚,标价一万五至两万叫卖,其间之利润高到难以想象。人之贪婪于此可见一斑。官员贪污已成共识,普通百姓若有机会,敛财之本性亦暴露无遗。太多人的道德意识如今沦丧殆尽,人性不为声色犬马所迷,不以利己、金钱为中心,可谓难也。
问三轮车夫为何要花如此高价购买?对曰:平均每天能蹬八、九十元,除去二十几元成本,仍有纯利五、六十元,现在外出打工,没手艺傍身,徒卖力气哪有如此高工资?我不买,自有人买啊!——以每一元钱一公里的当地行情算,三轮车夫每天拉着乘客要骑八、九十公里,还不算拉空车的往返。
如果没有任何人花高价求购,那些拥有三轮而又绝不会骑它的人该何去何从?对着用钱换回来的一堆无用之物,以那些人贪财的秉性,唯哭死而已。可是,这假设在资本社会里,却是绝不会发生的。
社会消费的走向,从中产收入以上者多,从低收入者少。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至少占全国60%以上的广大老百姓,只有选择为了挣钱而屈辱地活着。只是悲哀的是,他们并不知道或觉得自己屈辱!
附记:交管云三轮谁买谁骑,才不过换新几天,又对外宣布说,经过开会决定,亲戚之间可以转让、租借。谎言之好笑、虚假,莫过于此。
二、那个女人姓什么,我其实并不知道。三十几岁的她脸色看上去很不好,与骑三轮的丈夫连同两个孩子租住在郊区一户居民家里。听说她病了很久了,但又舍不得钱做全面检查,每当发烧的时候,到卫生室拿些退烧药或输一点液,烧退下来就不管了。过了两天高热又作,又继续如此。医生见她很贫血的样子,强行叫她到三级医院确诊。后来不久再听说,她是肝癌。在医院住了几天,实在是不堪高昂医药费之重负,只有出院。丈夫退了租拉的三轮,回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农村,名其名曰陪她静养,实则是夫妇向隅而泣。一个月后,女人亡故。他带着两个十余岁左右的孩子,又回到城里,一边拉车,一边供两个孩子在郊区的乡村学校上学。
三、韩三四十余岁,长得颇有阳刚之气,一面虬髯,豹眼圆睁,身高体壮,声如洪钟。从长相就可大略知道此人性烈如火,但是,好似性烈如火之人,并不一定就是胆气豪壮之人。所以在他身上,总能听到与乘客之间的舛迕,但几乎都是以他败北而告终。比如有一次他拉某年轻男子去某地,下车后男子递给他一元钱。他说,不行,得一元五毛。三轮没有硬性收费标准,都是约定俗称,哪里到哪里一元,哪里到哪里两元,当今城里人于此分得清楚得很。男子说,我一直坐都是一元,怎么你要一元五?他说,我就是收一元五。男子说,你要不要,不要算了。说完就欲转身走了。他说,这不行,坐得起车,就拿得起钱,坐不起就莫毬坐。三轮车夫与乘客间发展到欲用武力解决的矛盾,往往就因为几毛钱和“坐不起就莫毬坐”这一句话。男子听到这句话,突然一把把他从三轮上拉了下来,摔倒在地,拳脚跟着相加。那男子比他矮了一个头,力单体薄,只是动作迅捷。韩三躺在地上,仅痛嚎“打死人了”而已。并不站起来,更遑谈还击。男子得以一展身手,又大骂数声“你妈的×”,见围观之人多了起来,才慌忙从小巷中逃之夭夭。当然,韩三连这一元钱也是没有得到的。
他蹬车这几年,总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纠纷,我也亲自见到过他黑黑脸上的青紫伤痕。最后一次他差点因此而送命,就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了。
这次倒不是他拉车,而是另外的三轮车夫与乘客两夫妻也是因为一元钱而起口角。他正停在路边等人,遂帮腔。但凡拌嘴时,理亏的最恨的便是帮腔有利的一方。那男人便不理那个车夫,问韩三,关你什么卵事?他是伤好忘了痛地仍然那一句“坐不起就莫毬坐”。岂知男子是社会混混,当时便抽出匕首,在他肚子上捅了三刀!男子捅完就跑,韩三知道这次比较严重,便奋力去追,一边追一边照旧地高喊“打死人了”,只不过把“打”改成了“Do” ,(四川话“捅”的意思。)血淌了一路。追了大约50米,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人事不醒。110赶到的时候,已是呼多吸少,命在旦夕。好在那三刀并不直接致命,只是失血过多,经抢救捡回了一条老命。
韩三其实也是颇有点社会背景的,他的隔房的堂叔,就是市里的副市长。出了这么大的事,家族少不得找到了市长。市长督查,几天就抓到了那男子。当真是无巧不成书,那男子偏偏也与韩市长沾亲带故,这也许是他如此“勇猛”的原因吧。于是韩市长斡旋,不经过司法程序,私了。那人偿付全部医疗费用后,韩三额外得到两万元。
这之后韩三不骑三轮有大半年,做过各种出卖劳力的活路来养家糊口,但总是入不敷出,最后还是又选择做三轮车夫。他妈妈和老婆一再告诫他忍忍火爆的脾气,不要再让她们担惊受怕。
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两年多来,没再听见韩三与乘客之间的“故事”。想来他是多半肯定地修身养性,很“和谐”了。
四、三轮车夫大多不是本地人,有城市周边乡村的,也有契妇将雏,各城市流浪,专以骑三轮谋生的。外地人虽有如温州炒房一群那样以牟取暴利而竞标的职业剥削之徒,但大多还是从本地人手里或租或买的出卖体力者。他们多租住在郊区。郊区有居民把自家的房子分隔成十几二十个小单间出租,房价很便宜。于是一家或三口、四口,甚或五口的,就住在这样一间或两间十余平米的格子间里。当同属某地的外地人多了起来的时候,他们会团结起来,一致抬高五毛或一元车价。与乘客交恶时,一声呼啸,他们便会聚集在一起,把乘客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地用相同的乡音谴责乘客的吝啬。这时候乘客总是不情愿地另拿出五毛或一元息事宁人。他们总是流浪着的,说不准什么时候这个城市他们家乡的人又会只剩下寥寥数人,他们,便会变成被歧视的边缘人。有的时候,往往就会被少给五毛,也只得忍气吞声。
五、三轮车夫最怕的是撞到行人,因为现在人的身体是无价的。才开始兴起三轮的时候,有颇多没上户的“黑三轮”。“黑三轮”多是一些旧车,不过能值三、两百元。听到过很多次三轮撞到人,或者骑翻了摔伤人,三轮车夫扔下三轮,消失无踪了的事故。后来整顿,每辆三轮都必须从交管手中购得,因为有详细登记,出了事故是跑不掉的了。车夫们于是更加谨慎小心,因为某某号三轮撞到人赔了多少钱在他们每一个人之间传来传去。
俺曾经的一个朋友,与他老婆同坐三轮,因为速度稍快,在转弯的时候侧翻,他们跌了出去。三人都几乎没受伤,只是吓了一跳。从地上站起来,车夫嗫嚅着说,没事吧,那你们把车费给我,我还有事。曾经的朋友当时就笑了起来,说,你还想要车费?我老婆摔着头了,得去医院检查。她确实在地上碰着了头,这时候正呻吟着疼。车夫想说不去,但看到他怒目而视,知道不能善罢甘休,只得同到市医院。她是捂着头,大嚷着“很痛”了。车夫又骑上三轮,拉上他们,往医院去。医生看过后,说没事,连皮外伤都没有,吃点药,休息休息就好了。他不依,说得做CT。车夫说没钱。他说那好,就当你的三轮。并打电话给他做警察的“干亲家”,叫他到医院来。又顺带叫了两个社会朋友,来给他“扎起”。医生说,那就做了CT吧,也算一个了结。CT做完,安然无恙。车夫就去拿了医生开的药给曾经的朋友,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就准备独自走了。曾经的朋友说,那不行,你走了后,万一我老婆有个三长两短,我到哪里找你?车夫哭丧着说,那你说怎么办啊?他说,这样,你再给我800元,就算完事。车夫眼看今天“大出血”已不可避免,只得说身上确实是没有那么多现金了,得回家拿。他说,你去你的,我们在医院等你,把你车看着,不会丢,放心去就是。
他与她最后出了医院,她把医生开的药一扬手就扔进了垃圾桶。
从此,又因为种种机缘,俺与他们夫妻断了往来,至今已是好几年了。
又听说了一些吸毒者故意从三轮上跌下来 “吃诈” 和“碰瓷”的传闻,也听了很多三轮被汽车撞的事故,原因大半是想拉街对面的乘客,横穿公路过于匆忙的缘故。有好几个车夫因此而丧生。
六、兰箭,重庆某校学生,父亲兰大,大足人,是流浪于各城市以三轮谋生的一族。兰大拉车除了养活妻子和一个小女儿之外,还得拉出兰箭的学费与生活费。兰箭又偏是喜欢显摆的一个孩子,什么都追求与城里的孩子一样,穿的是进口名牌,每月生活费五、六百元,间而与同学外出旅游、聚餐、K歌,又是预算外的一笔费用。兰大任劳任怨,总对妻子说,我们三个辛苦一点吧,孩子毕业了我们日子就好过了,那时我就可以不蹬三轮啦。兰大因为操劳和饮食简单,渐渐觉得心脏不好了起来,去医院检查,有心律不齐。《骆驼祥子》中有描述人力车夫拉车跑着跑着就倒在地上死去了的,兰大的心律不齐,尚是初期,倒不至于猝死吧?
七、有两个人同买或租一辆三轮的,分拉上午、下午。不拉车的时候,就有了一些空闲。现在百姓唯一的休闲方式,就是打牌,他们也不例外地爱上了此道。日子久了,就上了瘾,就是拉车的时候也想着玩两手。便会邀约几个拉车的同道,到郊外,抽出坐垫,在地上玩好几个小时。输了的,回家不是说今天生意不好,就是车坏了,修了车了。所以同是蹬三轮的,有日子过得比较惬意的,也有潦倒的。
三轮车夫大多都爱好喝两杯,更爱吃肥肉。回锅肉就成了他们一年中最主要的菜品。不顺心的时候,会多喝两盅,然后借酒不出去蹬车,甚而打老婆孩子出气也是有的。他们的老婆,大多没有出去找事做,全职照顾他们和孩子。
唯一让他们老婆痛恨的就是他们有的会偶尔惹上“屙不出尿”的病回来。郊区有很多挂着“茶馆”的招牌,实则是蓄养暗娼的店面。暗娼多是三、四十岁的妇人,嫖宿的费用低得让人羞于启齿!他们打完牌,有赢了钱的,便大方地请兄弟去“潇洒”一番。也有晚上喝完酒,拉夜车的,学城里人、有钱人、官员的消费方式颓废一把。而且,被老婆发觉了的时候,还振振有词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子的”!
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中说道:“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呜呼,信然!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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