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落霞如血》连载第十一章 市委秘书长

十一 市委秘书长　　

万饶是于更斯的同班同学，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但后来却联系少了。当于更斯在一打三中被逮捕在狱的时候，万饶因为跟当时执掌乌龙革委会大权的武装部长贾仁义关系不错，也就招供出来了。后被调到本县县委当秘书。因为他文字功夫还不错，能准确地按照领导的意图写材料，且办事老练，善于察言观色，所以深得领导赏识，不久就进了市委秘书处当秘书。经过几年的努力，先被提为副秘书长，后被提为正的，也算是官场得意吧。但是打那以后，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就没有再往上提拔。不过，他有一个在组织部当副部长的好妻子，这几年夫妻俩借助权力和关系，将他们那不争气的儿子安排到市法院，女儿也进了市府机关。看看他的一些同学至今还在底层社会挣扎，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万饶的家在确山阳坡上，下面是河水清湛的的确山河。确山是突兀齐鲁平原上的一个秀丽的小山，山花烂漫，花香和马尾松的香气在空气中流荡。河岸杨柳成荫，芳草萋萋，好鸟翩翩，风光宜人。这里可谓神仙居住的地方。　　

他的住宅是二层的将军楼，合起来约有三百平方米。地面用磨光的将军红的大理石铺起来的。底层是一个豪华的大客厅，客厅里靠墙放着一个做工精致的木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石头。至于第二层，我们为了省些笔墨，就不多描写了。总之，各方面都很现代，很不俗，很有品位。　　

一个一百二十米见方的小院子，院子里是奇花异草，香气馥郁。一株木槿树靠墙站着，木槿树下是一个精细的圆形石桌，周围立着四个石鼓状的座位。　　

吃罢早饭，万饶很惬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花卉，然后开着别克去了市委大院，进了确山市委秘书处开始工作。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先看了看反腐的信息，见没有什么大动静，便满意地微笑了——不知为什么，近来他特别注意了解这方面信息——然后开始抽烟。他的烟本来已经戒掉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近一年又捡了起来。他抽的烟是玉玺牌的。也许是因为工作过于忙碌以抽烟解乏，也许别人送了这么好的烟不抽可惜。当然这都是我们的胡乱猜测，是没有多少根据的。　　

抽完一支烟便泡上一杯茶，慢悠悠地喝起来。　　

不时有人送来文字材料让他看，。他也就浏览一遍，官气十足地用签字笔签上字。　　

大约十点半的时候，门卫打来一个电话，说是他的一个老同学找他。他答应让那来人进来，然后皱眉猜测来者是谁。他历来很重视同学间的友谊，即使多年不见的同学，他也是热情接待。　　

当一个满脸胡子的老人进来之后，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他的高中同学于更斯。　　

“啊？老同学来了？多年不见了，十分想念。快坐。”万饶欠身，热情地跟客人握手，问寒问暖，全然没有什么架子。　　

于更斯也以其固有的随便态度应答着。　　

万饶把他的老同学带到里屋，让他坐在一把圈椅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及时地的送上一杯香茗。　　

“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吧?还好吗?”万饶看看对方满脸风霜的样子感慨地说,“人生易老天难老，时光过得真快,我们都老了！”　　

“不是嘛，太平日子，时间过得快呀。不过，我看你还不重年纪，脸上连个皱纹都看不见，还是满头青丝。可见你的日子比我顺得多呀，老同学。”于更斯说，并无奉承之意。　　

的确，万饶显得很年轻。带有女性特点的椭圆脸膛，白皙的皮肤，周正的五官，弯弯的眉毛，说起话来脸上总是带着笑。这些都看出此人也是时下常说的那种“帅哥”，不过在“帅哥”前面应该加上一个“老”字，因为他的实际年龄跟于更斯是一样的，都是五十八岁。当然有一点是人们不知道的，万饶已经早就通过公安局把年龄减少了五岁。　　

“老同学许琳还好吗？”万饶问。　　

“她还是那个样子，就是老了。”于更斯回答。　　

“这当年的校花叫老同学搞到了，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呀。谁也想不到，她能看上你这个大胡子。你的艳福不浅呀。哈哈哈。”万饶说，像是开玩笑，其实说的也是真的。　　

“你也很好呀。你不是跟王晓华结婚了吗？那可是个好女人呀。”　　

万饶脸上出现了不悦之色。于更斯可能说到了他的短处——因为一位时髦女子的介入，五年前万饶就跟他的结发妻子王晓华离婚了。　　

“不说这个吧。咱们多年没见，应该高兴。”万饶极力转移话题，“说实在的，老同学，我真是佩服你的才学。要不是万恶的文化大革命，你说不定能考上北京大学当上学者呢。可惜呀，真是蹉跎岁月。”万饶感叹道，为他的老同学惋惜。　　

“这怎么说呢？世事沧桑，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像你，一直扶摇直上，官至秘书长，也是一种命运。我呢，文革造了几天反，蹲了五年大牢，差点打上性命，这也是一种命运。人的命运主要跟人的性格有关系。我要是不得罪武装部长贾仁义，也不会有那样的遭遇。只要稍微拍着点，虽然不可能像你那么顺当，但也不至于进那个死了没埋的地方，弄得妻离子散。我这个人最崇拜毛主席。毛主席叫我们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防修反修，我就死心塌地参加文革；，毛主席号召学习马列，我就努力读马列的书。但是乌龙县当年的学生，也只有我的遭遇最惨。当然现在好了，我通过个人努力，利用了改革开放的一些政策，总算找到了工作，而且工资还不低，起码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能跟你比的。”于更斯还是改不了老毛病，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也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他是个直爽的人，但也是一个不善于接受教训的人。　　

“老同学说的也是，个人性格跟命运是有关系的，不过社会环境也很重要。你想，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些人也早就考上大学了，我也不至于后来才当上个‘工农兵’，你也不会有那么多遭遇——可是，老同学，不知你对文革有什么看法，我觉得文革就是错了。毛主席在大跃进和文革问题上犯了错误。大跃进劳民伤财，造成三年经济困难，饿死了几千万人。文化大革命伤了那么多老干部，耽误了一代人，造成人才上的一个断层。要不是文革，我们国家也许早就实现现代化了。可惜呀。”万饶也是个很健谈的人，对老同学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课题，恐怕不能D一句话就否定了的。我正在研究文革，看看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更斯显然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辩论的习惯他至今没有改掉。在迟疑一会儿之后，他还是表白了自己的想法：“老同学直言不讳地讲出了对文革的看法，我也没有必要掩盖自己的真实观点了。说实在的，要说否定文革，我是最有材料的。那材料就是我在文革中的遭遇。可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不从个人的恩怨出发，而从党和国家的大局考虑，那就不会人云亦云的否定文革了。文革说到底是一场防修防变的运动。二十多年的改革已经证明，毛主席发动文革是正确的。你看，现在改革的弊端都露出来了。被推翻的剥削制度重新复活了，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资产阶级利益集团。国有企业破产，工人下岗，干部腐败……”　　

于更斯这样说的时候，觉察到万饶脸上有些不高兴。他忽然觉得，跟权势者谈这些话是不合适的。人家在改革开放中春风得意，步步升迁，怎么能跟他这样的教书匠谈到一起来呢？于是他沉默了。　　

这时候，万饶转换话题道：“老同学今天来，说明你还很重视同学间的友谊。我很高兴，所以畅所欲言。不过，我考虑你可能什么事要跟我说。说说吧，我能帮就一定帮，不能帮我也跟你说明白。”　　

万饶还算是个痛快之人，不因为地位的差别对老同学下眼看，这一点让于更斯很感动。既然万饶已经让他提出自己要解决的问题这样说了，他也就趁机谈了汤改革奸污女学生的事，当然也牵扯到臧伟包庇汤改革的问题。　　

不料万饶弄出很不耐烦的样子。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老同学还是原来的脾气，这么好管闲事吗？我想你栽了那么大的跟头，怎么也得改改了。”　　

于更斯惊愕地看着他的老同学，不知说什么好。　　

“已经到这把年纪了，我劝你还是少管点闲事好。像男女关系这类的事，现在到处都是。文革期间对待这样的事处理都太左了，动不动就逮捕判刑，扩大了打击面。这也是毛主席的错误。像妓女问题，几千年来，什么朝代都有，其实是为了解决人的生理需要，是对婚姻的一种补充，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我们建国初期就取消了妓女制度。当然这对净化社会空气有好处，可也压抑了人性。人性主要的就是吃饭和性行为。所以改革开放来了个性解放，男女关系比原来自由多了，监狱里这样的案子也少了。”万饶好像也读了一些书和文章，否则怎么可能如此畅谈性学呢？　　

但是于更斯听了极不舒服，他打断了万饶的议论，说：“老同学懂的知识不少呀，你算是赶上时代了。跟你相比我是大大地落后了。可是，你知道汤改革不是一般的男女关系问题，他是奸污女学生。这样的行为，恐怕不是你说的那类男女问题，也不能当成一般强奸犯，应该说是严重的犯罪。这个人如果得不到处理，他一定会进一步作践别的女同学。我们班有个下岗工人的女儿，昨天晚上就遭到了汤改革的侮辱，不过没有成功，幸好有个男同学保护了她。这位女同学没有背景，汤改革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国家干部，就胡作非为，欺压下岗工人的女儿。欺压民女，这在旧社会都是不允许的。我想你是市委的重要干部，你有能力管一管这事。”他期待着万饶为此事说句公道话。　　

万饶站了起来，凑近了于更斯，并且压低了声音说：“老同学呀，别嫌我批评你，你怎么老习惯不改呢？你老是好打抱不平，打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为我们班那个偷人家煎饼的屈大头打抱不平，得罪了班主任。你忘记这事了？”　　

于更斯想了想说：“是有这么回事。屈大头自幼没了母亲，他爸爸是个残废，不能干活，屈大头是饿极了啊。班主任想开除他，我当时想，这么处理太重了，影响他一辈子的名声和前途，当然就要替他打抱不平了。可是我打抱不平没有用，屈大头还是叫班主任赶走了。80年代我还见过那个同学，成了老头了，真可怜，在捡破烂。”　　

万饶说：“老同学同情弱者，这不能说不是好品质。可是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你刚才说的那位女同学的父亲是下岗的。我看你又很同情他。同情他也无可非议，可你想了没有，下岗是经济发展的必然规律，不下岗大家都吃大锅饭，都在一条船上等着沉船，都得淹死呀。你可能在下面见得少，我们在市里已经见怪不怪了。”万饶故意偷换话题，将汤改革奸污女学生的事情换成工人下岗的问题。　　

“啊，老同学了解得多，就像在战场上一样，天天见死人，也就不当回事了。可我看到下岗工人捡破烂心里就不好受呢。”　　

万饶进一步靠近于更斯，也进一步压低声音说：“我可是好心劝你，不要管闲事太多。你知道，你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毕竟没有在文革的打大风大浪中淹死，大人孩子都不错。你的工资也可以吧？你知道我们今天的幸福就是改革开放的结果。要是没有改革开放，我也许还在家里种地呢，怎么能当上秘书长呢？真是想都不敢想呀。要不是改革开放，你也许还在监狱里押着呢。可刚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同情这同情那。你也许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被所谓工人阶级打倒的。你在大清查中被逮捕以后，开大会的喊‘打倒’的口号谁最积极？还不是那些工人？人家不同情你，说你追随四人帮搞资本主义，要让工人贫下中农回到旧社会，重受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他们把你当成了反革命。今天他们下岗了，你倒反过来同情他们。你这个人呀，我实在不好理解。老同学，你千万不要忘了，我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要是否定了改革开放，我们什么也没有了。”他关切地注视着于更斯的面部，希望引起他的共鸣。　　

于更斯对老同学的关心表示感谢，但是他很难转过弯来。他说：“当时工人对我的态度我很理解。康梁变法失败，谭嗣同被杀的时候，那么多麻木的市民围观，大声吆喝‘杀得好！’鲁迅的《药》里面，愚昧的市民华老栓花钱购买革命烈士夏瑜的鲜血为儿子治病。这你怎么理解，老同学？你能责怪那些愚昧的市民吗？他们不知道被杀者正是为了他们的利益才革命的，才被杀的。说实在的，５７的右派，好多人也是为了老百姓向党提意见的。这其实是知识分子的良心。可是他们没想到，当时负责打右派的ＬＤ，为了干扰毛主席的路线和政策，搞了个扩大化，才被错打成右派的。他们白白地让老百姓专了二十多年的政。这能怪群众冷血无情吗？改革开放已经二十多年了，受益者当然拥护改革，可是大量的下岗工人沦为社会底层，他们对这场私有化改革是不满的。我劝老同学深入下层人，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感情。我是很难改掉老脾气了。”于更斯习惯地攥紧了拳头，在桌子上压了一下。　　

万饶叹了口气，说：“老同学呀，多少年没见面了，看来我们的思想还有一定的距离呢。不过这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今天你来我很高兴。只是你想办的那件事我可能帮不上忙了。很抱歉，很抱歉呀。不过我最后还是劝你谨慎一点为好，因为像你这类人，始终有文革的影子，你觉得你很正义，你信仰马列毛泽东思想，可是谁承认你呢。你千万不要为了一件小事再一次栽跟斗，到这把年纪太不合算了。你现在论经济地位虽然不是大款，可也算小资生活了，何苦找一些麻烦？你要知道，现在的下岗工人和社会底层的人，对党有意见，对你们这样的也是有意见的。没见说吗？他们把你们跟公安、医生并列在一起，称你们教师是‘眼镜蛇’，可见他们对我们都是很敌视的，我们何必对这些敌视我们的人人那么同情，还要为他们打抱不平？你知道那个汤改革是谁吗？他的背景是什么？根据你说的情况，好像是这里工商局局长汤三宝的儿子。汤三宝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得罪了他也没有什么好处。像这样的关系，你斗不过的，还是算完吧。人到晚年，别再多事了，老婆孩子安安稳稳就行了。我可是真心为了你好，老同学。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也要识点时务呀。”　　

万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给于更斯一支，另一支刁在嘴里，然后站起来，转到于更斯身边，给他点上烟，然后自己点上。　　

于更斯不再说什么了，猛烈地抽起烟来。烟雾将他的面部都遮住了。　　

过了一会儿，于更斯说：　　

“这没什么，人的生活道路不一样，接触环境也不一样，认识问题当然不同。你身在官场，跟老百姓接触少了，我不怪你。可是我也劝老同学听我一言：人活着就要堂堂正正地活，忧国忧民的意识还是应该有的。要主持正义，不能明哲保身。你身在官场，一定要替老百姓说话呀。”说完，起身要走。　　

万饶急忙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座位上，说：“老同学见面，粗茶淡饭，总得喝两杯再走吧？”还没等于更斯回答，便拿起手机打起电话来：“喂，王老板吗？……我的一位老同学来了，今天中午你买单吧……在贵族大酒店。……现在就去。”　　

于更斯慌了：“我下午还有作文课呢，我不能耽误上课呀。改日你到乌龙再说吧，最好到我家喝酒。”　　

也不知于更斯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托词，反正他是不接受这次招待了。　　

由于他的态度很坚决，万饶也没有办法，只好用小车把他送到汽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