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文化苦旅》悼念任继愈老
这是一篇旧文章,是2002年5月23日暨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60周年之际,看到余秋雨先生在央视的表演,写给余先生以及余先生之流的。惊闻任老先生过世,实在无心撰写新文字,谨以此文悼念任继愈老。
永恒的文化苦旅
早就听说过余秋雨先生的大名,心仪已久,今天终于在电视上得见大师风采,于是便急匆匆给一位朋友打电话,请他帮忙买一本先生的大作《文化苦旅》。朋友很实在,第二天就把一本装帧古朴香气十足的崭新图书放在我眼前。我更实在,连谢谢都没说就一头扎进书中,追随着先生的脚步,满怀憧憬地进行了一次“文化苦旅”。拜读完毕不禁心生感慨:人家这才叫有学问,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骄傲和自豪,而且作为当代文化大师,适度的惶恐和谦逊也处处可见,谴词造句都与凡人不同。
阅读大师的作品,手头若不预备一本词典,有些字真还叫不准,有些词也是理不清。查过之后方知,原来大师用的词跟我们凡人用的词是一个意思,但大师的用词比我们常用的漂亮得多。本来嘛,文人做学问,素来讲究严谨而复杂,说白了就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复杂问题模糊化,模糊问题边缘化,边缘问题尖锐化,尖锐问题笼统化,笼统问题自然就会简单化,然后再把简单问题重新回归复杂化,如此往复,“学问”就做圆了。比如学者和读者,虽然一字之差,那可是天壤之别,前者可能是大师,后者无论如何也只能是凡人;又比如评论家与批评家,也是一字之差,但前者似乎以吹鼓手居多,后者可能与叛逆者同类。也许这正是大师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可见,大师与凡人的差距,一点都马虎不得。感慨之余不由得思考再三。
思考之一:不由想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当年所做出的努力。他们咬牙拼命非要废除文言文、推广白话文,究竟为了什么?难道以此表示他们是学者?还是以此展示学者的文化人格与文化良知?恐怕都不是。既然那场运动被称作新文化运动,那么新、旧文化的差别就一定不只体现在语言和文字的使用上。文言文比之白话文,既言简意赅朗朗上口,又措辞优美对仗工整,何必反对它呢?我想,那些文化先驱们,并不是简单地推广新的语言或新的表达方式,而是在推广新的思维,因为语言是思维工具,理所当然应该先从工具上入手进行改革。只有思维的工具不同了,思维的方式与结果才能产生新的不同。
有鉴于此,我也诚恐地建议余先生,在以后的著作里最好别用生僻词汇,免得在思维上形成不必要的累赘,也免得给读者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山坳就远比‘山岙’常见得多,战乱也远比‘兵燹’易于理解,至于‘逼仄’就更为多数人所不常用。在家里读书还比较好说,如果外出旅行,又喜欢先生的文采,岂不还要多带一本词典么?况且先生的学问已是尽人皆知,大可不必用生僻词汇来展示,否则要细读先生大作,就真的成了文化苦旅了。其实再生僻的词在学者眼中也不一定生僻,但是再伟大的作品,它的读者也多数是普通人,所以大师们在著书立说之际,实在不能光想着用识字的多少来展示自己的学问,也不能光想着怎么说才让自己觉得过瘾,更多的还得为广大读者们想想,尽量使他们很容易读懂你们所著之书和所立之说。真正的文章在于思想的表述而不在于形式。若求词句华丽,不如干脆使用文言文。
思考之二:吊书袋是文人通病,文化大师也未能免俗。其实不见得读过多少书就一定有多少学问,关键要看读完之后能够产生多少思考,更得看这些思考是否真正具有深度和价值。生僻词汇用得多,或者思考的深度不能使后续读者产生更加深刻的思考与共鸣,不见得就不会影响到文化学者的文化人格,而且也不能尽显文化学者的文化良知。知识跟学问本来就是两码事。
余先生在很多篇章里都提到并且反复强调文化人格与文化良知,我想,这是先生所不断追求并已达到一定程度的某种境界,也是先生向所有文化学者发出的强有力的呼唤与感召。我本人就非常受感动,也因此由衷地佩服余先生,尽管我只是一个普通读者,连半点文人的资格也够不上。感动的同时,我又觉得先生的思考还有些不彻底,眼界也有点放不开。不知是先生故意有所保留,还是因为先生读书太多,见世面太广,或者因为某段人生际遇,从此变得老于世故,因而使我们期盼已久、终于出现了的文化大师又重新回归到只是文人而已?余先生的思考、呼唤与感召并没有脱离实际,只是还未真正上升到关乎时代命运的高度,没能喊出振聋发聩、足以搅起激烈震荡的时代强音。
文化大师与普通文人有很多差别。人们对这两者所寄予的期望也迥然不同。普通文人之所以为文,无非为了养家糊口或评级长工资,大不了就是演讲出书,自吹自擂自娱自乐而已,育人轻易谈不上。广大读者不会对他们寄予更多企盼,甚至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的存在。文化大师则截然不同,他不仅注定要受到万众瞩目,肩上也实在担负着引导文化潮流的责任,从而影响全社会各个方面的走向。这是时代赋予文化大师的神圣使命,任他如何惶恐或谦逊也是推脱不掉的。
古今中外那些被称为大师的人们之所以被称为大师,无一例外是因为他们创作出了伟大的作品。他们的作品之所以伟大,也无一例外是因为他们通过这些作品发出了所处时代的最强音,并强烈渗透着未来的呼唤与感召。他们不光是新时代的发起者,更是旧时代的掘墓人。失去这两个特征而又在某个领域具有一定研究成果和造诣,被称为大家是勉强可以的,能否成为大师就未必了,正如秦桧、蔡京足以因书画水平的高超而被称为大家,而无论书还是画都远不如他们的鲁迅却毫无疑问地被称为大师,就是这个道理。其实,这里面一定牵扯着余先生所说的文化人格与文化良知。但是,文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或者说什么叫做文化呢?文化人格与文化良知是不是独立于人格与良知之外的某种东西?余先生没有明确解释。这正是我想要请教余先生的。
就本质而言,文化是不同的行为方式所反映出的共同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行为结果所反映出的共同的价值观念和审美取向,是思维习惯与行为习惯的综合反映;就形式而言,文化是知识和信仰的积累与表现;就内涵而言,文化就是一种趋向和凝聚力。价值观和审美观决定着人生的行为取向。文化人格与文化良知是不能独立于人格与良知之外的。这是我个人对文化的理解和定义。我从余先生的字里行间也闻出了差不多相同的味道,尽管在先生的语言描述上找不出丝毫证据。不知是余先生真的意在言外还是我自做多情?非常希望余先生详细阐明文化人格与文化良知的确切内容,也非常希望余先生为我们解释一下文化的真正涵义,从而结束我们这代人在内心里默默进行了二十多年的文化苦旅。
思考之三更加简单明了:真正的文化大师无一不是所处时代的伟大批评家,他们大多为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他们发出的声音实在震荡着那个时代的五脏六腑。那些生动感人的故事,余先生比一般人更加了如指掌。至于有些本不相配的人也被置于大师之列,部分原因是所处时代的文化贬值,更多是由于某些人的不学无术或刻意逢迎。正是因为某些人出于某种自我需要,经常强奸文化的本意,才致使文化日渐憔悴,而批评家却因为惯于惊扰他人的美梦,被驱赶到不知哪里去了,以至狮子们仍在酣睡,以至万马齐喑,人人都不得不学会忍受驴子的喧嚣。
我们日常听到的有关文化的阐述,大多是就文化的表现形式而言,离文化的本质相去甚远。那是对整个社会的误导,更是对时代和未来的不负责任。即便是文化的表现形式,如果不充满丰富的思想、艺术内涵,如果主观上刻意逢迎,就等于对人格与良知进行亵渎。那样的作品即使再华丽再好看,也只能具有捧臭脚之功用,表面看来犹如天仙美女,骨子里却正是谄词献媚摇尾乞怜的癞皮狗。如今的文化学者,不只缺少足够的人格与良知,更多的是缺少骨气。百花齐放应该是多种不同的类别而不是同一类别中的一百朵,百家争鸣应该是多种不同的声音而绝非一百股相同的臭屁。文化学者的责任,不只在于对文化的脉络与走向做表面探索,更重要的是对文化的本质进行梳理。我们需要的不是诗人与学者面对历史的沧桑发出怎样的呐喊与感慨。那不叫良知而是呻吟,跟强盗与小偷已经走远而家犬才迟迟发出狂吠没有什么不同。
因此,我由衷地希望余先生思考得再彻底一些些,眼界再放开一点点,因为相同的话由普通人说出来恐怕连屁都不如,但如果出自先生之口则可能变成万钧雷霆,也好把昏睡百年,如今还在继续昏睡的狮子们,震得立即跳下床来,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当然,希望也只是希望罢了,何况这实在已是一种奢望。”(引自《文化苦旅》)
余先生在书中不无惶恐地郑重提示到,上海的师傅们素来有着不屑与外地人商榷的老传统,所以我也不无惶恐地郑重声明:绝无破坏府上规矩之意,商榷不商榷都是可以理解的。多说一句不过是进一步展现您自己的文化良知,少说一句无非是继续维持您个人的所谓人格。对于具有独立人格与深切良知的人来说,哪一位不在进行着永恒的文化苦旅呢。
東 樵
2002年5月23日于锦州
2009年7月12日修改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