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春万岁》的低分,看一种精神的死亡
近日无事,偶然在哔哩哔哩中翻找出一部多年前的老电影——《青春万岁》。这部改编自王蒙先生同名小说的影片,在我个人的观影史中,占据着一个近乎神龛的位置。它并非只是一部电影,更像是一个时代的精神切片,一幅用理想主义的浓墨重彩描绘出的,关于“青春”二字最纯粹、最激昂的图腾。
我本以为,在经历了岁月漫长的淘洗之后,这部作品所蕴含的价值会愈发凸显,如陈年的佳酿,散发出更加醇厚的芬芳。然而,当我习惯性地打开豆瓣,那个如今似乎已成为大众文化审判席的平台时,一个刺眼的数字——7.1分,赫然在列。这个分数,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尚可”、“不过如此”的评价,让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起初的错愕,迅速发酵为一种深沉的、几乎是生理性的不适与悲哀。
我意识到,这远非一个简单的评分事件。它更像一个文化征候,一个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状况的精准投影。
它揭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我们与我们曾经信奉过的某种精神,已经产生了多么巨大的断裂。给《青春万岁》打出“三星”或“四星”的评判,或许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一种更为可怕的东西——真诚的无法理解。
这是一种后现代式的、被彻底格式化了的“新新人类”,面对一份来自前现代的、充满炽热信仰的“精神化石”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天然的、结构性的隔膜。
要理解这种隔膜,我们首先需要勘察一个核心概念的嬗变:究竟什么是“青春”?
在《青春万岁》所描绘的那个叙事里,青春是一种与伦理和革命紧密相连的生命状态。它的伦理内核,在于“小我”与“大我”的自觉融合。影片中的年轻人,他们的欢乐、苦恼、迷惘与成长,无不围绕着一个名为“集体”与“新中国”的宏大坐标展开。个体的价值,必须在对一个更广阔共同体的奉献中才能得以确证。这并非压抑,而是一种精神的升华,一种将个人有限的生命能量,投入到无限的、创造历史的洪流中去的伦理自觉。
而它的革命底色,则在于对“可能性”的无限信仰。那是一个坚信“人”的精神力量可以重塑世界的时代。“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这句诗意的呐喊,是那个时代青年人最真实的内心独白。它意味着一种主动迎接一切挑战、创造崭新未来的主体性姿态。青春,是建设的同义词,是创造的动名词。
然而,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当下,投向那些构成豆瓣评分主体的年轻一代时,我们会发现,“青春”的定义,已在一种无声的颠覆中被彻底改写。
今天的青春,在很大程度上,被简化为了一种荷尔蒙经济。
人与人之间深刻的情感联结,日益被一种可量化的、以身体为媒介的即时满足所取代。在各类社交应用的算法推荐下,爱情与欲望被剥离了其伦理维度和情感纵深,变成了一场场精准计算投入产出的“速配游戏”。
青春的激情,不再指向星辰大海与人类未来,而是内缩于一场场身体的狂欢与随之而来的空虚。
今天的青春,也表现为一种对虚拟世界的沉溺式逃逸。当现实世界被“内卷”、“躺平”等充满无力感的词汇所定义,电子游戏、二次元等构成的“第二世界”便成了唯一的精神避难所。在那里,成就感是即时的,反馈是强烈的,规则是确定的。青年人可以将海量的精力与时间,投入到对一个虚拟段位的追求、对一个网络“梗”的狂热传播中,却对真实世界的复杂性与建设责任表现出普遍的疏离与漠然。
更核心的是,今天的青春,被一种激进的个体主义所笼罩。在消费主义文化长期的熏陶下,“自我”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神圣地位。“我喜欢”、“我乐意”、“关我何事”成为行动的最高准则。一切宏大的、集体的、需要付出牺牲精神的叙事,都被贴上了“虚伪”、“说教”、“画大饼”的标签,并被习惯性地加以解构和嘲讽。这种原子化的个体,看似自由,实则被消费的逻辑所捆绑,失去了构建更大意义共同体的能力。
当这样一种被荷尔蒙经济、虚拟逃逸和激进个体主义所定义的“青春”,去审视《青春万岁》中那种燃烧的、奉献的、充满集体主义诗意的青春时,它所感受到的,必然是隔阂、不解,乃至一丝智识上的优越感。
在他们看来,影片中的人物或许是“被洗脑的”,行为是“不合逻辑的”,情感是“过于夸张的”。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群人可以为了一个抽象的荣誉而热泪盈眶。这种无法理解,直接导致了那个“7.1分”的诞生。它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最礼貌也最残酷的拒绝。
对《青春万岁》的价值误判,并非孤立的文艺评论事件,而是我们这个时代更深层文化症候的表征。
我们正处在一个“意义”大规模流失的时代。当传统的、崇高的价值坐标被一一解构之后,一个巨大的文化真空便出现了。填补这个真空的,不再是新的、更有力的思想创造,而是一种审丑的、去价值化的流量狂欢。
于是我们看到,一些毫无逻辑、莫名其妙的“梗”,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全民的口头禅。我们看到,一些以挑战公序良俗、以展现自身无知或粗鄙为卖点的人物,例如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娜一娜”之流,能够被资本和流量的合谋推上“偶像”的神坛。
这种现象的底层逻辑在于:当价值被悬置,判断力被放弃,那么唯一有效的评价标准,就只剩下了“刺激的强度”。谁能提供最奇观化的表演,谁能最大程度地突破常规,谁就能攫取最宝贵的注意力资源。这些被捧红的“畜生”,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知识、德性、美感和严肃思考的公开嘲讽。对他们的追捧,实质上是一种集体性的精神溃败,是放弃思考、拥抱虚无的狂欢仪式。
这种“审丑”的文化逻辑,与给《青春万岁》打低分的心理机制,是完全同构的。
在一个万物皆可解构、万事皆可娱乐的文化氛围中,《青春万岁》所承载的一切精神重量——理想、纯真、奉献、集体主义的诗意——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可笑”。
评分者们用他们从消费主义和网络文化中习得的犬儒主义眼光,去审视那个信仰的时代,他们看到的不是光芒,而是“虚假”;不是奉献,而是“算计”;不是理想,而是“口号”。
他们通过给这部电影打下一个平庸的分数,来含蓄地表达对自己所处时代的认同。这是一种防御性的姿态,旨在证明自己所信奉的那套个人主义、享乐主义和虚无主义的生活方式,才是更“真实”、更“高级”的。这不仅是艺术鉴赏力的失落,更是一种历史感知能力的退化。
行文至此,我们或许不得不承认一个更为严酷的现实:我们今天所面临的种种文化乱象——从一部经典电影的被误读,到审丑偶像的登堂入室——其根源,都指向那股早已无孔不入、并被包装得极其精美的资产阶级文化意识形态。
它以“自由”和“个性”为旗号,将每个人塑造成孤立的、只为自己负责的消费者,从而瓦解一切有组织、有共同目标的社会联结。它以“娱乐”和“多元”为面具,鼓励人们沉溺于无休止的感官刺激和文化消费,从而消磨掉任何进行严肃反思和系统批判的意志。
最终,它将一切都置于资本的逻辑之下,让市场价值成为衡量一切事物的唯一尺度。
今天那些无法理解《青春万岁》的年轻人,他们或许并非作恶者,而是这套文化逻辑最彻底的受害者。他们的精神世界,是在这片被污染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他们看似拥有前所未有的信息获取能力和选择自由,实则他们的思想框架、审美趣味乃至情感模式,都早已被这套强大的意识形态所预设。
因此,当我看到那个7.1分时,我们是否正在默许甚至纵容一种精神的集体死亡?我们是否正在亲手埋葬我们民族曾经抵达过的精神高度?
我们必须发起一场精神上的“卫国战争”,去抵抗这种文化殖民,去重新夺回我们对“青春”、对“价值”、对“意义”的定义权。
《青春万岁》不应只是一部被尘封的影像资料,它应当被视作一面镜子,一面旗帜。它照见了我们当下的贫瘠与虚无,也提醒着我们,青春曾经可以、也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个社会如果走到了连《青春万岁》都只能获得“及格分”的地步,那它失去的,恐怕远不止是一代人的青春那么简单。它失去的,将是创造未来的勇气与能力。
因为,一个文明,不能穷到只剩下交配和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