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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锻冶:苦难的诗情

火烧 2007-08-24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本文记录了作者在广东坦洲十年打工生活的诗情与反思,展现异乡打工者的苦难与坚韧,探讨打工诗歌的创作历程与内心挣扎。

 汗血锻冶:苦难的诗情

——“打工诗”十年自述

张守刚

时间:1994年1月—2003年8月

地点:中国广东,一个叫坦洲的工业镇

  1

  2003年8月,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暂时结束在广东的打工生活。其实,这个想法早已萦绕于心,只是一时犹豫不决。将近十年啊,马拉松式的异乡生活,它给了我太多太多。
  离开广东返回巴渝老家,有几方面的原因:1、一直以打工生活为背景,以打工生活为创作源泉写出了大量的“打工诗歌”,但自己真正满意的不多,缺乏思考,缺乏冲击力。我想走出这个圈子,在另外的生活环境中冷静地思考,对打工诗歌重新作一些深层次的梳理;2、我已经开始厌倦那种晃荡的生活;3、家庭方面的原因也使我感到回乡的急迫。5岁的女儿在乡下读书,无人辅导。我不能因为打工耽误她的成长。所以,我只能选择暂时回乡。
  在回乡之后到春节前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呆在山村老家看书、写作、思考,写出了《坦洲纪事》、《我去过东莞》、《故乡日记》等组诗和实验性质的《打工十年》以及《坦洲的最后抒情》前部分。
  2004年春节后,我将女儿送进了县城里的一所较好的学校读书,然后在附近的一家公司上班。
  一直以来,我特别钟情于打工题材的诗歌写作,或许是我本身的生活状态激发起我这种写作冲动。但无论是在广东,还是在家乡,我始终走不出“打工”这个宿命情结,我愿意以这种姿态写作,为自己,为他人,因为,诗歌需要“内心的苦难”。

  2

  我必须再次举起手,紧握手中的笔,颤抖地写下坦洲。我必须深入坦洲的灵魂,深入它的灵魂深处,写下工业区的每一个场景,异乡的兄弟姐妹,他们的离家出走,他们的颠沛流离,他们的形只影单,他们的失魂落魄……为了挥霍饥饿的青春,还是疼痛的成长?在异乡,他们依靠什么,把握自己?面对一步一步逼进又迅速远去的流浪岁月,他们的迷惘惆怅和我一样,他们的惊惶失措和一样。他们的忧伤和我一样。
  我无意将手中这支颤抖的笔伸出南方,伸进南方热气腾腾的打工浪潮。但是我有责任,也是义务。我熟悉屋檐下惊魂未定的瞌睡;我熟悉出租房夜半查暂住证时粗暴的敲门声;我熟悉流水线上组长例行公事恶声恶气的嘴脸;我熟悉每个打工妹阴晦的心事。我熟悉两块钱的炒粉,我熟悉七角钱一包的快餐面,我熟悉饭堂里长凳上十分钟短短的梦,我熟悉宿舍里铁架床板着脸孔的轮廓,我熟悉机器的轰鸣穿过肋骨的声音。
  可是啊,我不熟悉每一个自己,我们的忍气吞声,我们的逆来顺受,我们的愤怒的拳头,我们的白天和黑夜。我们还是我们,卑微的我们,违心的我们,但内心坚强骨头里响着钢铁之声的我们。
  从南方到南方,从工业区到工业区,它的每一条街道,它的每一个角落,都飘荡着异乡人的身影。他们或者失魂落魄,或者行色匆匆。在拥挤的人群,找寻自己。找寻自己丢失的梦,找寻自己在异乡的故乡。

  “十年一觉啊
  青春已被挥霍
  遗落在南方的那些工厂里
  能重新拾起来的
  只有零碎的记忆
  
  不会忘记那条流水线
  串起那么多蠢蠢欲动的青春
  还有那么多没有长大的爱情
  那些迷惘的爱情啊
  在惊慌的上班铃声里
  远去又回来
  这些离家的孩子啊
  他们肩上扛着的
  不仅仅是一家人的生活”

        ——《打工生活》

  我的1994从湖南的那场大雪开始,火车呜咽,像一条蜿蜒的千脚虫从混乱的岳阳站爬出。它奋亢地穿过白天和黑夜,将我扔在陌生的站台。我像身上的行李卷儿一样情绪低落,看着春情萌动的广州站,内心的凄凉暂时被新鲜的刺激代替。
  穿过人行天桥,穿过纸醉金迷的灯火,我最终没有登上开往那个叫做坦洲镇的汽车。那个夜晚在天桥下借宿,梦很冻,却又被巡逻的追赶。我差点没有找到“我自己”。

  “那些成片的钢筋水泥森林
  生长着成片的乡愁
  厂规外掩藏着的普通话
  泄露着泥土的乡音
  被流水线偷听
  
  那么多不认识的老乡
  长着故乡红苕洋芋的模样
  即使身穿慵懒的厂服
  也能嗅出家乡气味”

        ——《老乡》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吆喝声里,我终于挤上了一辆打着“广州
        ——坦洲”字牌的破烂中巴。司机狡猾的眼里写着我的胆怯,我将口袋里仅剩的钱递给了他,他找回我的只有两枚写着“一元”的硬币。我饥饿地吞咽着口水,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上一点东西了。
  中巴车颠簸着,那么多陌生的地名在窗外奔跑,又迅速地远去。它们一点也不像故乡的山那么亲切。摇摇晃晃中,我睡着了。

  “机器轰鸣声穿过白天
  和黑夜
  他们已经麻木
  常常将黑夜当成白天
  把白天当成黑夜
  被机器操纵的手
  已离开了他们的身体”

        ——《在工厂》

  我脚上的鞋已经破烂,我肩上的行李已经红肿。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脚,一步一挨走进坦洲的夜晚。
  灯光迷离的坦洲,哪一处是我要找的朋友的那家工厂?
  像在字典中寻找我需要的字,从第一工业区到第二工业区,从这条街到那条巷。终于在凌晨两点多,看到了朋友在灯下工作的身影。他已瘦弱成家乡的那棵苦楝树,灯下苍白的脸挂着疲劳,他弱不禁不风的身子怎能抵挡这通宵达旦?

  “集装箱张大了 欲望的嘴
  打工仔打工妹将自己
  存放在他乡的青春
  不得已装进去
  一同装进去的
  还有老板们
  膨胀的欲望”

        ——《集装箱》

  3

  异乡的第一个春节在我手足无措中来了。我空空的口袋怎样来打发这个团圆年夜啊?看着别人迷乱的烟花,欢快的爆竹,我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就泡一包快餐面吧,让它们丝丝缕缕的情节来纠缠我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在工厂打工
  我们没有自留地
  只有做不完的责任田
  在厂规里呻吟”

        ——《庄稼》

  继续、甚至永远漫无目的地找工,到处都是“招工启事”,竞有一个条件赫然冲我们来的,不招男工、不招四川人;我们除了气愤,剩下的只有哀情无奈……

  “因为痛
  所以痛
  为了痛
  所以写
  …………”

        ——《疼痛的诗写》

  就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一个朋友所在的工厂接纳了我。那么多成年的外来男女,整天握在手里的是他们喜欢的却得不到的玩具
        ——鑫盘玩具厂。我有了到广东的第一份工作,虽然是杂工,有地方吃,有地方供我睡眠的床塌。每天都是搬东西,箱箱包装好的成品从我们手里经过,它们要出国,为老板打造灵魂。
  玩具厂条件很差,管理混乱,它的厂规就是骂、罚。戴眼镜的老板大腹便便,他常常透过镜框的上方看人,骂难听的脏话,“丢你老母”是我从他那里学来的。他常挂在嘴上。

  “那么多背井离乡的兄弟姐妹啊
  他们只认识钱
  常常忘记自己
  通宵达旦的白炽灯下
  谁的脸那么苍白
  昏倒在最后一道工序的妹妹
  已不醒人事
  老板骂骂咧咧
  他责怪那个妹妹的体质太差
  只能炒掉鱿鱼去做妓女
  那些敢怒不敢言的眼睛
  流露出的忧伤
  只能在黑夜里淹埋”

        ——《在工厂(二)》

  我被人错误地爱上了,那个比我大一岁的湖南妹子,我已经忘记她的名字。我不想被她的美丽俘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婉言拒绝了她的美丽。我异乡的妹妹啊!你的春情萌幼,在异乡,可能是悲剧的开始。

  “在异乡的女子
  你不要轻易将你的情爱泼洒
  那么多黑色的陷阱
  当你伸腿进去
  拨出来的只有空空的躯壳”


        ——《爱情,小心点》

  暂住证是一道异乡的家的门槛。就业证是一道就业求职的门槛,毕业证是一道证明身份高低的门槛,许多人在门槛外徘徊,最终被拒之门外。

  “‘在异乡
  我们得像主人一样
  活着’
  安石榴这样说”

        ——《主人》

  4

  太阳凶猛,将我的汗挤了出来,湿了衣襟,湿了裤衩,走遍了那些亮着灯的工厂,没有谁愿意将我收留。在一家正招工的厂门口,我挤掉了唯一的一双拖鞋,等大家作鸟兽散后,我的拖鞋已没有了踪影。我提着我的赤脚,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从早上到晚上。那是1994年5月,我脚上的血泡痛到今天。

  “我就是我
  身高一米六五
  体重四十八公斤
  偏瘦 贫血
  在工厂
  很多和我一样的异乡人
  行不改名 坐不改姓”

        ——《个人简历》

  在长长的找工队伍中,我被筛进行了那家叫南洲的工厂,我用我自己的身体,借别人的名字和文凭,混进了皮革厂的员工资料簿。我庆幸万分。1994年6月,那天天气很好,和我的心情一样阳光明媚。

  “拖欠工资 罢工
  许多的劳资纠纷
  在工厂开花结果
  用血和泪写成的愤怒
  最终被捏成拳头
  砸在老板们身上
  疼痛的只有我们
  自己”

        ——《愤怒的拳头》

  我的左手捏着我的右手,敲打工厂的五金,我左手的几个指头残伤在那家玩具厂狼心狗肺的注塑机上,操作不便,最终让管发现,他让我另找出路。情急之下,我给经理写信,用血写成的文字感人肺俯,将他打动。我被留下来,又做了门卫。

  “血 工伤事故
  有人断了手指
  有人不见了脚
  呻吟是没有用的
  你们要抬起头来
  用法律作为武器
  保护自己
  将老板被狗吃掉的良心
  揪出来
  还大家公理”

        ——《工伤》

  5

  汗血闪耀中的南方,我是众多的打工者中的一员。匆匆地写下这些关于“打工的片断”文字。我用真情、真心淋漓畅快地抒写,或许,会引起更多人的
        ——共鸣?!
  我开始写分行的文字。写打工仔打工妹身边的事,写他们熟悉的痛苦和乡愁,写他们忧伤的失意和惆怅,写他们迷惘的爱情和前路,还有通宵达旦的机器轰鸣,失色苍白的脸。
  在昏黄的宿舍路灯下,他们的脸在我眼前一一浮现,奔涌向笔尖,流泻在纸上!

  “一个丢失身份证的异乡人
  惊惶失措在异乡的街头
  他已经忘记
  自己的名字”

        ——《身份证》

  我熟悉工厂的铁架床,还有铁架床上吱嘎的梦;我熟悉工厂的上班铃声,还有上班铃的余音里苍惶奔跑的脚;我熟悉工厂的流水线,还有流水线上忙乱的手;我熟悉打工者的眼泪,还有他们泪水中的心事和忧伤。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不熟悉广东的话,就像不熟悉外星人一样。

  “就业证 暂住证
  毕业证 身份证
  流动人员证 边防证
  未婚证 计划生育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
  …………………………………”

        ——《证件》

  ……这几天,她总是不可遏止地想自己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自己亲手做的玩具,能寄给一个儿子多好啊!在遥远的小山村,家婆带着他多不容易,他吃得饱睡得香吗?还没断奶就扔下了他,三年了,他也快四岁了。他认识我吗,到时候见到我叫阿姨怎么办?想着这些,她总是苦笑。

  “我认识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们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
  她们名叫阿香或阿莉
  在南方
  遍地生长着她们
  那些工厂大都是女工
  所以
  这是一片爱情泛滥的土地”

        ——《她们》

  针车密密麻麻的针脚,能缝合流浪岁月给你的伤痕吗?在这家拥有二千多人的制衣厂,那么多被严肃的厂服裹着的青春,怀着多少燥动不安啊?!

  “上班早上8点
  ——晚上12点
  有时连续几个通宵
  吃饭10分钟
  睡觉不定时
  不时偷偷地在车间打盹
  罚款 写检讨”

        ——《作息时间》

  在中国的大地上,有多不这样的坦洲啊,又有多少这样的工业区,多少这样的林立厂房?它们顽强地生长着,生长着数不清思乡情节,生长着数不清的燥动青春,他们将汗水和泪水淋成一片,交织成一条浩荡的打工长河!打工,一股不能忽视的力量,将时代向前推动的浪潮……

2004年3月5日—7日于云阳

张守刚,男,重庆云阳人,生于1971年夏天,曾在广东打工10年。2001年与同仁创办《打工诗人报》。出版有广东第一本打工诗集《工卡上的日历》。2002年获《诗林》“天问杯”诗歌创作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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