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下说书人:【长篇历史小说】未完的历程之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喂的鸽子飞啦!”
第三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民国三十七年初,初暖乍寒,云色沉凝。广袤的燕赵大地上,风号云垂,气温倏降,阴霾的天空竟下起了雪,飘飘洒洒满天飞舞。这天晨七八点钟,炊烟刚升起的时辰,太行北麓一户农家土院内,却暖气融融。燃着火焰的炭龛上,满斟热水的铜壶发出“滋滋”的吱声。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的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仍显得精神不错。一盏晃动着火苗的油灯下,青烟袅袅,映出他有些驼背的高大的身影。只见他哈了一口气,搓搓手,饶有兴致地倾听着争先恐后从水壶嘴儿冒出的嘘嘘气声,然后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那杆大橼,站起身来,习惯地双手叉腰,缓步踱到窗前,一下子推开了朝东面的那扇窗户,一时,雪后初霁,旭日高升,雪停了,风也止了,人间的玉树琼枝、银山蜡原,一派娇艳壮美的气象顿入眼帘。凝视着眼前这洁白的景象,毛泽东又好不愉悦,不由得贪恋地深吸了一口扑面而来的清风,却又显些戚戚的神情——“今天就要离开这个呆了三百多个昼夜的小山庄了,确实舍不得啊!”
清风阵阵扑来。毛泽东一丝不动,屏气凝神地望着远处山峦出神……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香烟,衔在嘴上。“擦”的一声燃上一根烟。一时青烟袅袅。
屋子里静得很,惟有毛泽东吸吮的烟头若明若暗……
顷刻,毛泽东扔掉烟头,缓和了一下喉管。
冰清玉洁,寒梅傲立,历为毛泽东喜爱和推崇;眼前的气象,让沉郁多时的他有所发泄。
激情瑞雪,心绪难平,探头张望窗外的雪,聆听滹沱河解冰的喳喳声,他不禁复诵起十余年前曾填过的一首咏雪词。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吟着吟着,毛泽东忽地哽咽了,眼一闭,长泪有如滹沱河般欲夺眶而出。
早先的毛泽东面目清癯,瓜子脸,蚕娥眉,蓄长发,中分倒,底气十足,嗓音呈高亢状,高八度以上,吟诗道话抑扬顿挫极富激情,故常夹带一种女人哼山歌般悠长的韵味。只是他自幼生在一个四面山峰包裹的土旮旯,又穷又小,还闭塞得很,哪有甚么字正腔圆的说道——这让得他的乡音特别重,显得老土。但自搞暴动和上井冈以来,他又必须要作报告,而且吟诗遣志也少不得。与同他的禀性般,他作报告和讲话的姿态也卓尔不凡。穿着补着补丁的灰军服,索性就不扣上衣,爱一手叉腰,一手挥舞,不时又扳开指头,借以手势进一步阐述他要讲的革命道理。因为有些弓背,上身就顺势朝前倾,颇有苏维埃早期列宁之遗风。虽说激情四溢魅力十足,但没听过十回八回的人多听不懂,下面反映道:毛委员作报告像是唱山歌——好听不好懂;据说时有不少妙龄的女兵之所以如众星捧月般蜂涌而至,听得如醉如痴,其实只是喜欢一睹他作报告时的丰姿和腔调,至于如何聆听他所讲的革命内容,大多道不清。
毛泽东虽有些驼背的毛病,但个子很高,超过一米八以上,在一大群人中就显得鹤立群鸡。因为腿长手长,摆幅就大,走起路来作甩手掌柜状,虎虎有生气,一步当得别人两大步,一般人根本就跟不上他。这般无时无刻地散发着天才气质的青年领袖,自然能引起不少年轻女性的青睐和仰慕,这让毛泽东情绪十分高涨,很是欣慰了一段日子。可不久,有人示意毛泽东:“底下反映听不懂。比方你讲到女孩子时就会喊成细妹子,老婆就会唤成堂客,吃饭就成了呷家伙。这那成……?”
一番说道后,毛泽东以为然,便跃跃欲试,有心改,为此多会有让他的新娘子和卫士咯咯发笑,别人听了有点莫名其妙的时辰。但毛泽东不受其扰,仍按部就班地实施着他的纠编计划。
一天,毛泽东来到兴国,住在潋江书院的文昌宫。还没有安顿好,大家便争先恐后涌来,他们要看一看毛委员究竟是个甚么模样。一时间,偌大一个书院被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个小又机灵,在人缝中三下两下,便挤到了最前面。此刻,毛委员正站在文昌宫的台阶上,跟县委负责人随和地交谈着,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意,眼睛眯缝着。让初次见到毛泽东的人捧住怦怦直跳的心。
文昌宫前人越聚越多,秩序有些乱了,县委领导征求了毛泽东意见,宣布召开一个群众大会,让毛委员和大家见见面,讲几句。
城边的鸡心岭上红旗飞舞,数千多群众挤满了整个鸡心岭的大草坪。当毛泽东一行和当地的干部们走上临时搭起的主席台时,会场上的掌声和欢呼声响成了一片,许多老表也来了,人们拼命伸长了脖子往主席台上望着。
这人早早就来了,她抢占了一个有利的地方,离主席台很近。这时,她随着大伙拼命地鼓着掌。
在台上站定,向大家挥了挥手,草坪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毛泽东清了清喉管,开始讲话了,他要讲讲“工农革命”的问题。
“我们天天讲革命。首先要明白做么子要革命?就拿我们农村来讲吧,地主人少地多,农民人多地少,不平等,所以就要革命。革命究竟要革谁的命呢?一句话,革反动派的命。反动派是些么子人呢?反动派就是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帝国主义、大资产阶级、军阀恶棍和土豪劣绅,他们就是我们的大敌。革命靠谁来革?不靠天,不靠地,就靠我们自己,靠劳苦工农。怎么个革法呢?蒋介石手里有枪有刀,刀枪干么子用?是要杀人的,杀我们工农大众的!咱们赤手空拳行不行?不行。就讲打狗吧,你手里也还得有条棍子,有块石头,手一举,狗才会夹起尾巴逃走……”
毛泽东借助着手势,讲得有味。不时引来一阵阵开心的笑声。有人瞪大眼睛,静静地听着,似乎要把演讲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
在阐明党的群众路线的重要性时,他朗朗道:
“我们每个共产党员,随时随地都要念叨‘争取群众’,这是共产党的护身法宝,是共产党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法宝,丢掉这个法宝,革命就要失败,共产党就一事无成……”
正讲着起劲,倏地,“轰!轰!”天边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的雷声,接着,豆粒大的雨点瓢泼似地落了下来。毛泽东挥动了一下手臂恢谐地道:
“这雨下得好哇!你们大家看,革命一来,年景都变,变得风调雨顺了,老天爷也拥护革命了……”
台下响起一阵开怀大笑和热烈的掌声。时赣南正值春旱,几十天滴雨未下,秧苗眼看就要干死,对种田人来说,这一场雨,真是喜雨啊!
毛泽东讲完话,县委的同志宣布了废租废债的决定。雨停后,干部们领着大家在祠堂前当场焚烧了一堆堆田契债券。
当烈焰熊熊燃起之时,毛译东又趁势讲破除宗族的观念,并指着大厅一尺多高的门槛道:
“你们看,土豪劣绅就好比是祠堂里的那个石头门槛。要是没得这个门槛,我们不是更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出进进吗?”
完罢,毛泽东与卫士路过一拐弯处,忽听有人在墙的那头叽叽喳喳。他便迸住呼吸,侧耳细听。
一个女兵的嗓门儿响起:“这个人叫甚么名字,他的报告讲得真好。”
被问的人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这女兵莫名其妙。
那人好半天才忍住笑,睁大眼睛看着对方,先是问:“为甚么讲得好呢?”
“他讲话的样子好看。古装戏中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嘴巴像唱山歌一样。”
“哈,有味道。你不是开玩笑吧?这个人你真不认得?”
女兵摇摇头。
“简直是笑话,你怎么连毛委员都不认得?”
“毛委员,他就是毛委员?他住在哪里?”
“就在前面山坡的大庙里啦。”
……
毛泽东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女兵把崽儿交给别人看管,自个参加各种活动。今天赶去听报告,大概是认为作报告的人讲得太精彩了,这个女兵听得简直入了迷,把手掌都拍红了,会后乃向人打听。
一番探察下,毛泽东这才探得那些年轻妹子浅薄,单纯以貌取人,多听不懂他所阐述的革命道理,私下就很伤感,以至闹得热情度略有下降,埋怨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仰或揣摩孔夫子“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来龙去脉。
“怪不得橘生于南则为橘,生于北则为枳,哪改得那样熨贴?算了。”几声叹息,毛泽东就明智地放弃了自查自纠的打算,莫管他人听得懂听不懂?做起报告来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当然,这是二十多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事了,他的口音至今仍旧没改半丁。
此刻,毛泽东哪能忘记,正在吟诵这首词正是他在人生最困顿的那场大败退后填写的。那时,他手中的权活生生让人给夺了,又大病了一场,搞得他和红军被国民政府的正规军队追打得狼奔豕突,情形岌岌可危。那几个实在是让他痛恨之极的假洋学生,以理论家自居,自恃正统,把持兵权,排斥异已;他们几乎是每人架副厚得吓人的眼镜,口若悬河、洋派十足,又传闻其中一个唤王明的人能把那西洋大胡子写的,洋洋数百万言的《资本论》倒背如流,丝毫不差,这让从未看过这本大部头的毛泽东既吃惊又有些嫉妒,于是悻悻道:“好像每个人脸上都粘了块牛罩子,鼓着个猪嘴巴,还挟个会念经的洋和尚,自己扯下裤子让别个打屁股,简直不是人能干出的鬼事……”言外之意就是讲他们是秋后的瓜棚,空架子,除平时背诵外国大胡子的理论有两下子,打战却是秀才耍大刀——瞎鼓捣,呆得很,只靠一个中国名唤李德、外国名唤甚么奥托·布劳恩的洋顾问全权指挥作战,他毛泽东却只能靠边站、干瞪眼;更糟糕的是,天灾人祸不单行,人一落魄就生病,肠胃不好,拉痢疾,发低烧,一拉好几年,搞得双颊深陷,颧骨高耸,形体憔悴,黑发长得几乎齐肩,看上去很难受。只好被硬塞进女人堆里,天天躺在担架上与她们随军而退。
这天,残阳将如血的殷红泼洒在于都河畔,人密马嘶,长长的队列悄然行进在水波光影上。老表们闻讯倾户而出。有人用唢呐吹起了歌,这种奏出歌中的妻子送郎出远门的调子,触景生情,边送边唱,让人听起来是一唱三叹,如泣如诉,好不悲切哀惋。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叫,
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
问一声亲人,红军啊,
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
……
红军不晓得要到哪里去了,老表们依依不舍,竟追逐相随,逶迤向前达数十里路。
一个叫刘英的女兵听得凄惨,就忍不住地问毛泽东:“有点怪,我们这是走到么子地方去呢?一长溜一长溜的队伍,全都不认得。”
毛泽东与她是老乡,素来亲近,就答道:“不晓得。”
“也是军事秘密吧?”对方嗔道。“走的前几天我还在外县扩红,突然接到你让人送来的一封‘又’字形急信,要我速回,我讲我工作离不开,但你再三交代一定要回来,我就夜行百多里走了两天才赶回瑞金的。”
“确实不晓得!”毛泽东正色道:“那天我也是突然接到中央的指令,才从瑞金赶回于都的。”时毛泽东正从瑞金往于都间搞调查,途中行走时收到中央军事委员会通知红军开拔的密电,只有七个字——
你喂的鸽子飞了。
缓了一下,毛泽东继续道:“你是我们红军队伍中的细妹子,本来正是在娘怀里撒娇的时辰,就出来参加了革命,不简单呀!所以我理应尽可能来关心和爱护你们。你想想看,我现在是个么子样的人?几年来怄饱了气。现在成立了中央纵队,其实呀他们红星纵队是最高指挥部,我们这支中央机关——红章纵队其实就是是杂牌军,有妇人、有老者、有病人伤者……我也只是个跟着走的角子,是个特殊的闲人呀!”
毛泽东悒悒的神情和削瘦的脸,让年轻女子一下又红了眼:“先前战士们都讲,红米饭南瓜汤,挖野菜也当粮,毛委员有办法,天天打胜仗,红军离不开毛委员。可……现在你都被人整成这个样子了,那我不该问。”
刘英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一次会议上……
天已很热的下午,中央直属机关在一个小庙里召开了干部会。中央局、中央政府各部门负责人都来了,小庙里挤得满满的。“小伙子”、洛甫等与会,到会的妇女干部有“小伙子”的夫人刘群先等。会上,一个唤“林伯渠”的老者动情地道:“现在,我们要转移到湘西去,大家要做好群众工作,帮助群众把粮食和一些贵重东西藏好。组织赤卫队加强巡逻放哨,先不要对群众道我们要走。”道到这里,老者哽咽了。
“小伙子”接着他的话茬道:“我们先突围出去,过两个月再反攻,我们还要回来的……”
有妇女干部并不完全了解前线的战斗情况,就对坐在身边的刘群先道:“怕甚么,说不定两个月就回来了。”
刘群先却拉了拉她的衣角悄悄地道:“我们可能回不来了呢。”
可谁都没有真正在意刘群先的悄悄话。
当时的苏区形势已经非常紧迫,能够跟随大部队行动对每一位妇女来讲都是一种荣耀。况且,有一些刚从红军大学里学习归来,还从未穿过军装的学员,一旦证实了自个将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红军战士,那种兴奋劲儿促使她们奔走相告,她们甚至把唱了无数遍的“送郎去当红军呀”的歌词改成了“送妹去当红军呀”,边走边唱。
但是,这次命令的下达,只是告诉大伙要走,对具体的时间和方向并没有做详细的说明,致使一些妇女干部都来不及完成岗位工作。由于走得急,有谁能想象得到,出发前还会有甚么事情发生呢?女人们还只沉浸在留与走的悲喜之中。
“难怪她那时就这么样讲?她的男人是红军领导的一把手,对于当时中央的一些决议决定也许会比其他人知道得多一些、早一些。”刘英似恍然大悟。
吃过晚饭后,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刘英等便随毛泽东向于都河浮桥走去。
毛泽东身穿灰布单军装,臂上搭着夹大衣,大步踏向河岸。马夫老余牵着那匹黄骠马跟在后边。马上驮的是毛泽东的全部行装,马褡子里装着两条毯子,一条薄棉被,一条布床单,一块油布,还有红油纸伞、挎包和干粮袋。挑夫挑着两个铁皮文件箱。一个特制担架也跟在后面,毛泽东虽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却定要自个步行,只是他的步伐走得很沉重。
他们来到于都河边,望见数以万计的男女老少聚集岸边为红军送行。苏区老表从四面八方打着火把拥集到渡口,有的送来茶水;有的抢着帮助部队挑担子、背背包;女人们穿行在等候过河的队伍中间,送草鞋、布鞋、斗笠、雨伞等,还往红军怀里塞米果、鸡蛋。
老表们喊着:“同志哥,你们可千万要回来啊!”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一幕,红军官兵们看见了,听见了;毛泽东也看见了,听见了,他放慢了脚步,动情地问刘英和卫士:“你们看见了,听见了吗?”
他们也激动不已:“毛委员,我们看见了,听见了!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是啊,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毛泽东踏上浮桥,再不道一句话,默默地过了桥。两个卫士提着马灯给他照路,在桥两头站岗的红军兵士,看见他走近了,都向他敬礼致意,他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脸色凝重,眉头紧皱。
十月二十五日夜,红军突破了国军设在信丰古陂的第一道封锁线,马上就要走出中央苏区了。
“莫送了,莫送了!我们要赶蛮远的路,天都黑了,乡亲们都掉头吧!”回头见一串一串的老表们仍在躅步跟随着,毛泽东向几个老者招手道。
可这些拖家携幼的老表们却死活不肯回去,他们份份道留在家也是死路一条。人群中,一白皓老者颤微微地拖着一个仅八九岁大模样的孙崽地向毛泽东述说,他的三个崽儿都当了红军,全已战死,国军来了决不会轻饶他们的。老者这一道,顿让毛泽东唏嘘不已。
……
媳妇你坐起来,门口挂盏灯,照在大路上,哥哥好行军。
要吃辣子不怕辣,要当红军不怕杀。
马桑树儿搭灯台,郎当红军早回来……
目睹自己千辛万苦一手打造的子弟兵在国军追击下损兵折将,败得一塌糊涂,多次险入绝境,如惊弓之鸟,毛泽东瞠目结舌;更让他乍舌的是,这天一大早,远处响起阵阵哀怨的歌声,从远到近灌入耳中。
听说郎要走,
妹子心发愁;
眼泪如雨淋,
没法来挽留。
毛泽东一个激凌差点跳将起来,他听出是家乡这边的民谣。原来被追打的中央红军从赣省撤离,竟一路跌跌撞撞地要退到了湖湘境内。巧的是,这里离他的老家也不远了。久别故乡,自是思念亲人;但毛泽东却甚为羞愧。想当初,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信奉马列,别妻离子,共产革命;外出拼杀多年,如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仅不能衣锦归乡,福祉乡亲,且闹得自身难保,鸿志难酬,哪有颜面见三湘父老?
萧瑟的秋风拍打着湘江河水,发出呜咽的声鸣。
他想了一宿,越想越心碎。
“……月凉似水,一片清寒,亲人何处?惟有泪两行!”
“毛委员,你是在读古诗吧?”倏地,一声清嫩的嗓音让毛泽东唬了一跳,回头一瞧:那刘英不晓得从甚么地方又钻了出来。
“鬼妹子,吓死人,也不文气一点。”毛泽东有些愠怒。
“嘻嘻。”刘英眼睛也不眨一下,仰着头:“大伙都蛮喜欢听你念诗。是杜甫的么?听着蛮凄凉的,莫不是把你读得要哭了?”
“没呢,我不喜欢杜甫……”
“那做么子今天你,心比秋凉……”
“不做么子。莫问了,你年纪还细,不好懂。”毛泽东很快恢复常态,就淡淡地。
见毛泽东这般模样,刘英也不好再问甚么。沉默中,她不由暗地觑了毛泽东一眼。但见毛泽东深沉的目光投向了山冈的那头,刘英也随着眺望过去,一时怦然心动:此时一轮明月悬挂在东边,月圆如盘。她一下想起来了,原来中秋节快到了!
一道月光泻来,照在毛泽东凄愁的脸上;远远望见毛泽东孤孑地倒印在旷野中的影子,她有些茫然,心蓦然变得沉重起来。
她哪知晓,之前的毛泽东也正在作生死离别。
那天,毛泽东头戴八角红军帽,身穿灰布军装,拉着痢疾、身体异常虚弱的他正同妻子和崽儿毛毛告别。临别前,毛泽东把崽儿抱在胸前亲了又亲,总也舍不得放下,他有一肚子话要对妻子道,却又不知从何叙起。
此时,女人见毛泽东欲言又止,乃问:“润之,你今天怎么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估计部队马上就要转移了,女同志和细伢子都不能随队行动,我怎么能舍得你们呢?”
女人听后心里一沉,但还是勉强笑着安慰毛泽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啰,我走不了,就带着毛毛到奶妈家去住,到时再说。”
毛泽东恋恋不舍地离妻别子,赶往于都报到。
所幸情况有了变化,女人又被批准随队行动。她又能见着丈夫了,只是崽儿毛毛给了人……
整夜里,声声低吟时隐时现、如缕缕思愁不绝于耳: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
话说毛泽东声声苦吟的这天,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蒋中正委员长踌躇满志携夫人从南京登上飞机,前往前线督战。《中央日报》称:“今年他们就要被消灭了!委员长一俟到就最后进攻。”中正一俟至成都,即发表《告川省绅耆书》并进行演讲,他挥拳大道:“川地不愧为中国的首省,天然是复兴民族最好的根据地。川省正如诸葛先生所言: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昨日,本人已决定派大批党政军要员入川,共同建设可爱的四川,以促协剿,灭共产党于川康边。”
这时中正已判明红军西进的企图,于十一月二十日 任命湘军何键将军为追剿军总司令,指挥二十五个师的兵力,分五路追剿红军,同时令黔军总指挥王家烈将军派出主力部队到湘黔边界堵截,欲将红军歼灭,并手谕前线各部:“力求全歼赤匪于湘江、漓水以东地区,毋容匪寇再度生根。”
几日后,《民国日报》即刊发《蒋中正悬赏红军将领的赏格》:
(一)生擒朱德、毛泽东、徐向前、徐海东等匪首者,各赏洋十万元,献其首级者,赏洋八万元。
(二)生擒林彪、彭德怀等匪首者,各赏洋八万元,献首级者,赏洋五万元。
(三)生擒周恩来、张国焘、项英、陈昌浩等匪首者,各赏洋五万元,献首级者,赏洋三万元。
(四)生擒王树声、何畏、刘伯承、叶剑英暨伪中央政委、伪军团政委、伪军长等匪首者,各赏洋三万元,献首级者,赏洋二万元。
本月,委员长即蹲在蓉城,亲临指挥与毛匪诸人的对阵决战。
“哼,”犹记当年蒋中正对他及红军诸将领的狂言,毛泽东不由得从鼻孔里发出很响的轰声。“当年反动派头子蒋介石不光要剁我毛泽东的脑壳,还要我党这多同志和将领的人头,白日做梦!此时他又如何呢?不正在南京上演霸王别姬的闹剧么!”
毛泽东道的是时中正与其夫人美龄离别数年而不能团聚之事。
这天,正在羊城官邸的中正,接到出使美国救援几年不果的美龄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他心中涌起一阵兴奋。
当听到话筒那边美龄用熟悉的嗓音哭诉道美国人不肯帮助,她又无法回国时,中正刚热了些许的心头又似一瓢凉水般从头浇到脚。
而毛泽东方,可谓万事俱兴。彭德怀将军正以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司令兼第一野战军司令的身份率部攻入大西北,刘伯承、邓小平、贺龙将军率第二野战军将驻守大西南一带,第三野战军的陈毅、粟裕将军偕刘伯承、邓小平准备过长江攻克金陵城,占了总统府蒋公的龙位;林彪将军则马不停蹄地统率第四野战军一路秋风扫落叶般欲从北面打到中国的南边。与此一天,国民党总裁、前中华民国总统蒋中正乃隐退山乡,成天长吁短叹。
不过,中正最为难捱的一天。是中正深知美国方面的支持,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而眼看着当年数次被自个打得落花流水的对手在西柏坡,用湘味十足的乡土话向全中国发誓要将革命进行到底时,中正心中当然不是滋味。
已经下野的中正此刻正住在羊城东山梅花村三十二号公馆。这一天,中正或闭门沉思,或长吁短叹,或敷衍来客,或收听新闻,打发这难奈的时光。
……
一个时期以来,尽管美国政府对日薄西山的中正政权的鄙弃和公开的侮辱言论让中正大失所望,但在毛泽东宣称要打到底之时,中正还是寄希望于美国政府对他的支持和对毛泽东新政府的遏制。
当美龄讲到美国政府决定继续承认中正政权,而不承认中共政权时,中正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连声道:“好!好!好。”
其实,中正深知美国方面的这种支持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他喃喃自语:“空头支票也好,我不管它!这是目的。且按外交部那些个人的说法,只要遵照国际惯例继续承认就好。”
早在人民解放军发动反攻以后,美国人就越来越认为中正政权的瓦解是不可避免的。为了挽回国民党的威信,争取美国更多的援助,中正决定派夫人美龄前往美国游说。这一去竟是三年。
蒋夫人到达美国后,国务卿马歇尔只愿意以私人朋友身份会见第一夫人,而不是以政府的名义,使中正感到十分失望。美国礼宾司对第一夫人的到来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热情,迎接蒋夫人的尽是一些二流官员。美龄发回国内的第一封电报极为简短:“没有人对我们感兴趣。”
蒋夫人苦等了九天之后,杜鲁门总统才同意接见。接见不过半小时,杜鲁门总统表现得彬彬有礼,也有几分冷淡,他强调了中美友谊的意义并表示歉意道:“美国不能向中国提供比计划中的四亿美元更多的援助。”
但蒋夫人的访问,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让美国方面明确表态继续支持国民党政府。蒋夫人不负众望,说动美国政府表示继续支持国民党政府,实现了一个重要的政治目的。中正当然应感到欣慰了。但中正的日子终究不好过。
真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卷残云,昔非今比哟!如今他这大号姓毛,乳称“石三伢子”的乡下人也要寻京城做天子了,如何想?
至此,一个下午,中正很少言语。他无奈地悲叹:“天公不作美,中国有了我蒋某人,何苦又冒出个毛泽东?”
蒋中正背了时,走厄运,毛泽东自然高兴不过,有人往西柏坡送来解放军攻占南京的快电给他看,他边看边忍不住对身旁几个信得过的人慷而言之,“几年前我到重庆时,是我们向他委员长讨饭呷呀,如今倒过来了,不过三年时间,他们就剩下一百万,而我们呢?现在是四百万!成了两个要呷饭的人,两个太阳。不过么,”
他习惯性地吮了吮嘴,话锋一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坐,明日到我家。天大的好事也不能让他姓蒋的一个人独享呀,江山就只能让他姓蒋的去做,别人就不能做,哪来的道理?就像人家讲曹操是奸雄,刘备是正统一样,难道天下就只能是姓刘的,不能姓曹?岂有此理!天无二日,国无两君。历史已证明,从古自今,中国的天空只能有一个太阳,所以我们现在不是要不要打过长江去的问题了,而是一定要将革命进行到底,打过长江去,把他拉下龙座,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不是讲他们现在正在与我们和谈吗?不知行吗?”有人问。
“要不得!这是党内外一股不小的右倾麻痹思想,会害死人的。国民党是不会自行消灭的。中国反动派和美国侵略者现在一方面正在利用现存的国民党政府来进行和平阴谋,企图在革命阵营内部组织反对派,极力使革命就此止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蒋介石这个人呀,也是个纸老虎,从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与他打了这多年的交道,是了解他的老底的。我们要乘胜追击,不要学习楚汉争霸时期的楚霸王项羽,沽名钓誉,自以为强大,没有对刘邦赶尽杀绝,以至于后来刘邦打败项羽,让别人霸王别姬,而自己做了汉高祖。”毛泽东还提醒道,“现在中国的敌人忽然竭力装作无害而且可怜的样子。这就是国民党内部有人开始大谈么子光荣的和平,而且美国官方人士也在热心于中国的和平。”毛泽东断然一挥手,“中国人民绝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现在摆在中国人民、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面前的问题,是将革命进行到底呢,还是使革命半途而废呢?如果要使革命进行到底,那就是用革命的方法,奋勇前进,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歼灭中国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国民党反动派!
接着他又给众人讲起了“农夫与蛇”的一个寓言:
“讲的是从前的冬天呀,有一条蛇,被冻僵了,正巧一个农夫路过,就可怜它,把它拢在怀里为之取暖,哪晓得僵蛇复醒后,不但不存一丝感激之心,反而恩将仇报,不仅一口把农夫给咬死了,还把他的女儿也咬死了,呜呼哀哉!你们大家伙讲讲看,农夫救毒蛇的做法对么?如果你们也碰到了蛇,你会么子去做呢?”
“蛇是个坏东西!打死它!”听了毛泽东讲的故事,大伙愤怒了,个个攥紧拳头异口同声地大喊。
“没错,我看贼民独夫蒋介石就是中国的一条不折不扣的毒蛇。谁要是中了蒋介石的毒计,无异于农夫救蛇。”
道罢,他回到屋内操起那杆大笔,亲自为新华社起草一篇《将革命进行到底》的社论,声言中共军队和人民决不放过蒋中正和他的政权。
冷笑罢,他把思绪重新拉回了那烽火连天的湘桂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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