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采花天 平波里的往事
四月采花天
四月采花天,桃花落水涧;春风似少年,强掠彩珠帘。
我十七岁那年的四月天可没那么多诗情画意,但一件情窦初开的邂逅之遇给我留下终身难忘的回忆。
我祖父是个〞阿弥陀佛〝性格的和善老人,有个旧社会暂代保长的历史污点在我刚满十七岁那年被抄家批斗,一傍陪斗的祖母盘了几十年的髻也被剪了。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被罚成披头散发,这对人是莫大的羞辱,老人一索子吊颈想寻路归西,但绳子不牢摔下来跌断了腿,〞畏罪自杀未遂〝新愆之下、一家祖孙三代人在街坊邻里面前更难抬得头,少不更事的我曾隅于家室暗角指天证地大发冲天之怒。那时侯〞红卫兵〝是个时髦的标志,套上红袖章招摇过市可以趾高气扬,可以证明此人根红苗正,为了找回一家人的社会尊严,我发誓要参加红卫兵、弄一只红袖章往手臂上套套让这个世界瞧瞧。
有点像军阀混战年代,一潦倒不得志少年舔刀血逐步成长成兵头一样,在全面夺权、派性分裂的文革初期混乱时期,我七闯八混成了一个区级红卫兵组织的勤务员,说起〞组织〝就是在区公捡法军管会备了案、十几个年龄相仿怀有革命理想或心存异志的青少年,抢了某处一排未分配的公房的三四间房,有些简单的办公用具组成了〞总部〝。但是我们上挂赫赫有名的上海大专院校〝红革会〝,下面联系着一批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社会混混的小青年、或曰之〞流氓阿飞。〝在教育停摆学校不上课的情况下,这帮人和我一样,精力过剩、衅机发泄,像幽灵样在社会上晃荡。
某天,我们疏于警惕,〞总都〝被人砸了,所谓〞砸了〝就是碰上鼠窃狗盗之徒被人撬门溜锁了,扩音机高音喇叭、油印机、电话机被人摘走,三轮车自行车及用于印刷传单的纸张被携一空,有点像电影里反面角色狼狈逃窜后的办公室混乱狼藉的惨像,小将们无奈地边骂〞讪门〝边整理现场,在收拾过程巾突然间有个惊人的发现,一地乱纸片里有一张木刻印刷伟大领袖宣传画,一只该死的胶鞋痕浅淡分明地印在他老人家的嘴巴上。
总部被砸,领袖受侮辱,非同小可。我们一行人赶到上海交通大学红革会,既悲伤又愤慨地诉说,完了,我们革命本钱全完了,其心情就像招降纳叛扩地盘、十年生聚积攒下的枪炮人马一仗输掉似的,我们当中有人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串样卜簌簌地掉下来。
接待我们的头们是这里的老师学生,他们义愤填膺但无可奈何,这类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草头王组织之间的打砸抢事件社会上太多了,〞一月风暴〝似疾风掠过、政府瘫痪、社会混乱,找谁去?大家沉默半晌,有位戴眼镜的文弱模样的头儿皱着眉头将那张被玷污了的领袖画像翻开了半天,慢声细语地说,这帮赤佬把毛主席像弄成这样子,这是个寻棺材困的反革命事件,不是一般的打砸抢。他要我们回去叫拢一些人,准备对〞反动组织〝进行革命行动。至于〞反动组织〝在什么地方,等侯红革会侦查后的通知。
还真雷厉风行,没过几天,这帮大学生红卫兵召集了我们,他们弄清楚了,这起事件是地处上海南边一个区域的某学校干的,这学校有个掌权的大派组织,不肯和交大这帮闻名遐迩的红卫兵领袖进行政治和谐,干扰革命大方向、破坏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颇具社会影响的〞红卫战报〝曾报道过,这学校是一所市重点中学,是上海旧市委树立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样板,1965年印度尼西亚反华排华时,全上海市仅有两所高档次中学被按排接受回归华侨子弟,这学校就是其中之一。学校座落黄浦江畔,校园花木扶疏风景秀丽,但是,文化革命运动来了,学校分裂成两大对立派,武斗事件层出不穷,红革会下属的一个分支组织在校园内战中落风败北,现被压缩在校园一隅被三面〞敌占区〝包围着。
但我们疑惑之情全写在几张稚气中透刚毅的脸上,大家睁眼张嘴惊愕互相对视着,啊、啊啊,侮辱毛主席画像!这是要进〞庙〝的现行反革命大罪啊?有确凿证据吗?交大的头儿们当中有一位不屑地说,你们不要怀疑了,搞政治你们这帮中学生太嫩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绣花做文章,敌人嘛,这是他们的反动阶级本性决定的,即使我们暂时没有发现目证、傍证,用阶级分析法也判断得出是他们干的。
政治运动,对我们这些中学没读完的细嫩晚生来说,游戏其中一定会少见多怪的,而他们确实有颐指气使指点江山的革命家风度,尽管当中有些人仅比我们大四五岁。我们萎萎诺诺以高山仰止的恭敬俯首称是,为了区别于社会上一般的斗殴打群架,大学生们将这次行动命名为〞解放行动〝,区总部的干将们当即分工按排了任务,有人去联系结伙社会上小青年,有人去联系交通工具行动器械,我被受命在〞解放行动〝的前一夜潜进学校、联络蛰居龟缩在校残余势力,准备第二天上午某时里应外合驱逐敌派,使红太阳的光辉重新沫浴在这块土地上。
任务艰险,偌不慎落入敌手,轻则长时间经受电线编结的鞭子拷打而体无完肤,重则被塞进麻袋甩到黄浦江里无声无息闷掉,但我不感到害怕,小说电影描写的英雄行为对一个血质亢奋性情躁动的青少年来说是十分刺激的,但交大的头们却怕意志不坚想用重赏来鼓励造就一个勇敢者,他们对我说,你给〞红卫战报〝投的稿子中有的还是很不错的,钢板蜡纸仿宋体刻得好,今后能进红革会总部的话,就有机会看到张春桥姚文元这样的首长了。其中有位戴眼睛的大姐姐模样的女头儿特地关照道,注意体验生活,学着写一篇栩栩如生的报道文学,为了特出精彩性,给你个〞尖兵1号〝的代号……
出谋划策之后,十多个人鱼贯出了房间,在紧张气氛松驰之余的闲语中有一句话无意掠刮入耳,一个比较陌生的声音咬牙切齿说这次一定要敲偏他们脑袋,看他们还敢抄我外婆的家……我好奇回头找这发声人,大家都失语冷默了。
这句耐人寻味的牢骚竟似成了幽灵之语,但谁也没去回味它,但待到过了很多年后,人的阅历渐增思维深沉了,我似乎悟出其在这次武斗事件中的深刻涵意。
傍晚时份,我竭力保持一种轻松自在的闲逛心情进了这片校园土地。
一抹似火晚霞渲染在教学大楼顶上的西天边,层次感分明的近树、楼宇、远天尽抹上金色的霞辉。春天的气息很浓了,高树泛新绿渐成蔽日林荫,归林宿夜的鸦雀在枝头上扑腾跳跃聒噪,花圃果园里桃李争妍、也渐显谢花落瓣洒地的衰色、但是芬芳香味弥漫延绵不断,文化革命运动中的知名学校当然也是政治漩涡的中心,花冈石铺成的道路两傍的大字报拦面前围了些兴趣饶浓的读者,宣传主张、发泄情感的〞四大民主〝之墙栏是对社会开放的,阅读者中不免掺杂了些中老年社会人员,好像这里戒备森严的派性武斗并不浮现于表面,我〞潜进〝来的神秘性有点言过其实了。
初到一个有几份风险的是非之地,心理上要有个知己知彼的思想准备。大字报长拦前,我混迹于渐显依稀的读报人群中草草浏览了几篇揭发批判的文章,大致知道这个学校头号走资派党支书记卓光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从一些派性攻讦的文章中知道两派群众对立情绪非常严重,这里和随处可见的社会俗套一样,举凡打倒标语中、被打倒者的名字都被倒斜着写,并被打上大红叉,〞卓光〝这半人多高的大字也不例外。惊心醒目,透射出群众运动威严与政治高压。
校园气氛很紧张,我刚进校园不久,联线的高音广播喇叭响了,音响共振和鸣、很有气势。一个清脆的女高音慷慨激昂地朗颂文章,播完了《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不歇气地接播《敦促杜聿明投降书》,接着就是一个普通话极标准的男中音在向一切受蒙蔽的师生群众反戈一击有功的喊话。与此相回应的是,一号楼的二楼外走廊上响起颇具气势的悲壮歌声:〞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想念毛主席……〝那边广播声响多久,这边文化革命的时代战歌就唱多久、虽然抗击高音喇叭压迫过来的广播劝降的歌声相对弱势一点,但他们坚定执着、不屈不挠。
广播声、歌声浑浊、搅和、渲嚣像似无休无止。披着夜色、〞尖兵1号〝蹑著猫步进了教学一号楼,
这里的人员就是明天〞解放行动〝的内应力量,他们是孤悬敌后的派性英雄。
好像在哪部电影里看到过,国民党军败撤台湾岛屿上去,沦陷在大陆某山头上的一支残军变成一些兵不兵匪不匪的绝望人,他们度日如年地翘首盼望〞反攻〝。我不敢用影片镜头来比拟眼下这些在打派仗中同样落败的红卫残兵,因为他们没有倒在稻草堆上搜索褴褛衣衫上的虱子及关押拷打逃兵的窘相,虽然这里照明灯盏残破不全光线太黑暗了,但相信生活在黑窟里人的精神没有垮,还可听到楼上飘逸出来的的男女大合唱的朗朗之声。进楼的主梯口处堆满课桌椅阻碍对立派的进犯,还随处可见藤帽铁棍、标有〞小心火烛〝标贴下疑似汽油的液体塑罐,这说明了这里曾经流过血,有过狠毒的历史记录,外廊式的二层大楼的廊檐下挂了不少洗晒的衣服鞋袜,行步中偶而投瞥入一间灯火通明的教室,可见桌面杯盘狼藉但有残鱼剩肉,可见这里生活正常且标准不低。
我被守卫人员的盘问半天,被人带上二楼的一间空荡荡的大教室。这里的认真严肃的人们正在室外廊檐下引亢高歌,没人接待我,我默然立于人群的边缘等待着,但过了不久感到有些不满的目光不经意朝我斜睨过来,我醒悟到自己有点不入流,于是也放嗓起来,不过客边做主人们的事总不那么自在,突然,我有种厌恶感,被人造反了还要说反得好的,这种感觉是很恼人的。特别是后面接踵而来的语录歌,大半年前,平静生活受颠覆、颜面扫地的抄家场景就是在这高贝分刺耳歌曲中产生的…..在随波逐流歌声中,我有点耽心,现在这里是在机锋文斗,如有一方喊、另一方唱,生出无名火来今晚就动手来硬的,那—–心怀天机偷潜入人家陌生地的我、岂不真正成了〞寻棺材困啊〝啦?
此地不宜久留,我找到这里的头儿说明来意,拿出了交大红革会给他们的信,口头补充了些行动细节,相约明天清晨起事。我无心欣赏分享他们即将变天的狂喜之态,只想他们早点给我指点夜晚溜出校园的安全路径。强颜欢笑应对他们同一战壕里的革命情谊诉衷,终于,激动握双手珍重道别了,突然有人浪漫起来了,用歌声送行,竟扯起嗓子唱道〞同志,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走小巷过短桥,僻静安全…….〝
我有点成了惊弓之鸟,这歌声岂不是害死人,我如果是这里的头头, 一定会查查他是不是广播楼那一边的人。
月黑风高,四月霜夜的寒气肃煞逼人,除了广播室驻地的教工大楼有点灯火外,楼宇旗杆、林荫石道、球场绿地仅构勒出型状绰绰阴影的轮廓,夜幕下的校园气氛冷酷到冰点,
寂静的世界,静悄悄得有些令人发悚,只有丝丝入耳的风掠声。
听一号楼的人说,一星期前,入夜时分、学校传达室关门之后就会放两只狼狗出来在校园里逍遥漫步,有个早晨放狗人忘记收狗,不幸将一个趁早打扫厕所的〞牛鬼蛇神〝咬得遍体麟伤,区公捡法军管组把狗收缴去。文化革命运动一来,原本漂亮整齐的小青竹杆编织的校园围墙变成了预制板竖立的钢筋水泥围墙,走正门是出不去了,做猱猴翻墙光溜溜的无棱角可援攀,一号楼说西北角体操房后有一片无花果林,踏在这矮小的罐木林枝上抓住墙头,一个鱼跃动作就可海阔天空了。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没有内线哪有明天的成功,哪有进红革会总部的希望!我有些自鸣得意,猫腰钻林荫僻道、隐迹于楼脚阴影、踏踩霜凛夜色、趁着春风得意之轻步箭直向无花果林飚去。
风声鹤唳的夜幕气氛对蹑手蹑脚之夜行人很容易产主一种本能的草木皆兵情绪,冥寞阒静之中似乎有点不知从哪里传来丝丝咻咻的动静。我闪身掩进一间很高的没有楼层的平房墙角,如判断不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体操房,探头出外一看,隔着一个枯水见底的游泳池的对面是一片黑黝黝的灌木林。夜色很暗,辨不出是什么林木,想大概就是无花果园吧。
屏神敛气、左顾右盼,突然感到自己有点像《十五贯》娄阿鼠式的贼人心虚的滑稽。但是果园里确实有人的动静,我神情一凛,莫非有人设伏?那〞……多保重,山高水险,走小巷过短桥,僻静安全…….〝竟一语成谶?莫慌张逢事需静气,我深吸口气侧耳细辨,逐渐听清了林子里有男女学生似的声音在争执,还有拉扯动作引发的树枝叶摇拽声,但是看不到人影,后来干脆轻步跃过游泳池潜进了果园。
虽然这俩一男一女学生模样的人称不上是大路说话,但确也是我草窠有人,我隐蔽在离他们很近的一棵灌木树丛边,也似乎听明白点事情的原委,原来这个短辫、模样俊俏的女学生指责男的不该说她爸爸得了急病骗她出来的,那个男学生山盟海誓地表白喜欢她、保护她、爱她,要她做他的〞敲定〝。神情有几分真诚,但嬉皮笑脸之中也有几分邪气,静默相持间刻,男竟动手动脚想把这害怕成羔羊样女的朝自己怀里揽。女的双手抱肩萎缩躲闪不住说不要、不要,让我回去。几经抵抗后那个男学生有点泄气,怨恨地哼了一声,说下次再开批斗会时看我不给你爸爸挂上铁牌子!
这话有点恶毒,对女学生起到瓦解意志作用,她停止了折腾,双手捂脸有点无奈地蹲在地上呜呜抽泣。
我为这女同学的父女情而动容,也有点心酸,我家里就有人被挂过牌子低头批斗过,但毕竞那不是铁牌子。我想揍这一个箭步就能打到他的这家伙,他外表虽然不很武腔有点清秀但心计很坏的。但是不一会儿他把女同学拉站起来轻声地说,〞对不起……〝那女同学怒目圆瞪骂道,无耻!侬勿要面孔!
又扭拉牵扯起来了,男的有些恼羞成怒,嘴巴边嘟嚷边加大拉扯力度,在一个推退对方动作之后女同学哇一声哭出来,她停止了反抗,边哭边说边朝那男的迎凑过去:〞我没办法没有办读啊…..我给你欺侮…..送给你欺侮…..〝见此情形,那男的反倒弄懵了,害怕地后退两步,但他很快地恢复了凶相,对这弱女饿虎扑食样冲上去。
其实这一幕初入眼帘时我不停地在思考,我该怎么办?这里是我翻墙出去的必经之道,再说这家伙也太恶行恶状了,但打不赢到起了惊动我脱不了身怎么办?世界上有多少罪恶、无耻是没有阳光的黑暗中发生的啊…..但当我看到这家伙趁人家意志崩溃而愈发肆无忌惮时,便怒火难捱恶中胆边生了—–
人到危难有急智是大将之才,我有点自负得意,蹲地左手抓了一把地土灰,悄身转到他的后边,冷不防冲出一记重锤右拳打在他脑后,他踉跄一前冲扭头瞪着惊恐的眼神,这咫尺之遥的空洞、极度惊骇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趁势将一把尘土扬晒在他的眼里,他啊地一声双手捂脸,然后对他腿膝盖狠蹬两脚,他疼得大叫瘫倒在地上。
我顾不得与僵傻在一边颤抖失语的女同学说话,直朝无花果园纵深边缘的围墙冲去,冲到水泥围墙边时,身后凄厉哨音响了,那家伙缓过气来,他吹哨示警了。
尖锐、凄厉的哨音长时响彻夜空,远处高树一群宿眠栖鸟惊翅噗噗高飞,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这哨音分外惊心动魄摄人心魂,我很慌张,但更使叫苦不叠的是,靠墙最近的一株树扎实的枝头离墙还有一段足以使攀枝翻墙人坠地的距离,我望着约莫我一人半高的墙头束手无策。
我发现,一柱强烈的灯光从教工大楼顶上扫射过来,它虽然因为体操房阻挡不能直接射到无花果园这一段,但说明学校戒备能力很强的。一号楼怎么不摸清这里根本不能翻墙的情况呢?我来不及埋怨谁,教工大楼那边人声吆喝紧急出动的声音分明传来,而教工大楼离这围墙位置直线距离只相隔一个田经运动场一个篮球场和一个体操房。
天地有点弦转的感觉了,我不甘做瓮中任人处治的活鳖,辗转侧身钻入无花果园,我发泄地朝那倒地痛苦呻呤的倒霉者狠踢了一脚,而像傻女样的另一位却突然清醒过未,盯视我的目光很明亮,我无心搭理她。在灌林丛中撒腿狂奔,捡那昏暗路灯下依稀可辨的僻静之道夺路逃命,和时间竞赛,向厄运抗争,一路上掠过校园边陲的一片田间莱畦,惊着乱着一团嗷嗷起叫的棚猪,狼奔豕蹿但终不见有逃出校园的豁口出路,但身后吓得使见腿软的喊打叫抓的追捕声音渐行渐远了。
突然,一股空旷、强劲的料峭寒风碜人肌肤地迎面扑来,风里掺有明鲜的泥土气息。我抬头定睛一看,啊!无意中竟到了黄浦江边了。荒凉寥竦的江边,纤绵的芦苇枝叶摇曳沙沙作响,风声、潮声、苇叶相交声一气呵成颇成浑厚的气势。江水浸漫着芦苇滩哗哗潺流,涨潮了,逆风顶着潮头江中泛起阵阵潮花,沿着江边,有几只负重的摇橹小民船在顶风顺水中踽踽缓缓行走,吱啊、吱啊的摇橹声隐隐约约,那弱似萤火的夜航灯盏在江风里似灭似亮摆忽不定。
我深吸了一口寒气镇定一下情绪,在这个派性大武斗形势下我惹下杀身之祸,非死即残!在这陌生的茫茫黑夜不知活路在哪里,万不得已的话,只有下水悄悄游到这民船上去,这些涨潮夜行船离岸百把米,虽然有点风高浪急,但我这点水性应付它足足有余!这是唯一的逃生之路。但是就怕船老大见黑潮暗水里突然冒出个水鬼来爬上船,惊恐不己状态下,用竹篙木棒将人朝死里打就糟糕了。
我鼻子有点酸眼睛有点湿润,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悲壮的泪水,
有了方略后心神镇定不少,举目环视,竟有心旷神怡感觉,经江风不懈的吹掠,夜幕有放亮了,湛蓝天穹月朗星稀,北斗璀璨夺目,冷峻清朗的星辰月光泼洒在辽阔的江面上,江涛泛起褶褶的白光,江对面网灯渔火点点,树丛民居憧憧影影不明轮廊,眺望东去,那里是灯火珊阑的上海港装卸作业区。
这个世界十分美好,他们是抓不住我的!我攸地绽嘴笑了,竟有几分纯朴稚气的流露,
那边发现有由远渐近的嘈杂声,几束摇曳闪忽的手电灯光向江边寻来,我目测了下一个夜航摇橹船的速度,估算一下我游过去与其相遇的时间比,该是下水的时侯了,我咬咬牙动手介怀脱衣脱鞋袜,卸去多余的,搏击风浪时身手好利索点,当我正解扣去外套脱毛衣时,肩上被一只手拍上,同时一个女声轻轻响起,同学,快跟我走!我大惊,本能地想做个反抗动作但敏捷地感到这个人不会伤害我便罢手了,扬头一看,竟是她,那个无花果园里被欺侮的女学生。
人的情绪很奇怪,原本慷慨赴义的决心被这只柔弱的手一搭肩就倾刻融化了,我顺从服贴地跟在她身边,生龙活虎的灵气全被她一线牵走,没有思想没有语言脑子似乎一片空白。啊呀!却原来,人的求生本能欲望竟是这么的强烈。
这是简陋的小木板房,悬空中有只脏兮兮的灯泡散发着昏沉沉的弱光,有一个斜楼梯可通到楼上的半搁楼层,楼层里放了些水桶扁担蒲草麻袋等农具杂物,二十多平方的楼下倒显得有些干净不乱,一张单人床,被褥叠得整齐,室内中央有只老旧的乒乓球桌上放些书本及生活用品,周围有三两张凳椅。板墙有的地方缝隙很大,外面呼啸的风能穿隙而入,将那些陈年糊壁纸的拖挂垂碎条片吹得沙沙响。
引我进来时这位文弱不经风的女学生说,你别处不能去了,先到搁楼上躲一下,护校队不大会来这里,等到事体过掉后她给我找地方出去。
我迟疑地摇摇头,上去就是钻死角落了,万一给堵上了,哪…….
她好像没有经过什么场面,遇事有些紧张慌乱,不停地跑到门外去张望,说你快点上去!好像外面有人朝这边来了,越来越近了,当她最后一次从外面回来时催促我上楼时,她脸上竟渗出了汗珠。
我真后悔遇上她,特别是第二回神差鬼使随她从江边来到这螺丝壳样大的地方,又是这样的惊惶失措。连我都被搅得没方寸了。
但是,没时间选择了,迭迭沓沓的脚步声己临门口,恍然间明白还是躲上楼为妙,但她有些绝望更有些哀怨地朝我摇摇头。
踏进门口是两个戴纠察红袖套手执铁棍体操棒的学生,青布紧身短袄小棉帽装束,我瞄了他们一眼,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大抵是些在狐假虎威情况下行凶打架的好手,高的比矮的年纪大些大慨是高中生,他冲口对女学生问道,卓莹,有没有人经过这里?啊,她叫卓莹。我恍然想起学校大字报里看到的、和那校园墙上大幅标语被打上红叉的走资派〞卓光〝,但是眼下的卓莹一看到是这位的他,紧张的表情反倒有点松驰平静了,另外一个有张娃娃脸的矮个没等她回答便嘶哑急促地说教工楼的2号给人打了,伤得站不起来现送医院去—– 说话间突然惊恐地尖叫起来:啊呀!这里有个人啊!
室内空气顿时凝结,惨淡的灯光下,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那个似发育未完成。正处变声期的矮个子似想朝嘴里塞口哨,高个子急速地止住他,动作太快竟将他头上的帽子划落地上了,高个子冷色向卓莹问道,〞他是谁?〝
卓莹捋了捋额上刘海云鬓像似镇定情绪,然后对他俩莞尔笑道,〞啊—-这是我舅舅家的表哥,没事。〝她然后转过身、随和自然地拉起竭力正襟危在凳上的我站了起来,笑盈盈地说,〞阿哥啊,侬请人家坐啊,伊拉是我的同学,又不是外人。〝
这位和我一般大小年纪的清纯女孩,一连串的语言动作融和连贯一气呵成,真有上乘的演戏天赋,特别是那一声嗲溜溜的、清脆酥骨的一声〞阿哥〝,入耳轻盈溜啭、亲切又自然,好似时下四月天的晴光春意在我心田荡漾漫逸开来、一股汩汩融容甜密感觉油然而生。
我收敛情绪,不敢陷于懵懂情愫之中,僵硬地起身,木纳地说,坐,你们大家坐。话语中有几份羞涩。
高个子比弄着手里的三尺铁棍像似朝我示威,审视的目光朝我投射过来,他比我略大点,目光举止干练中不乏锐气。我对视着这张有些令人惶恐的脸,感到要坏事,一路疲于奔命惶倦之态,脸上还有丛林树枝刮划的痛感。僵持片刻,卓莹却绕到他面前调皮地踢他一脚,女儿家的活泼娇媚之态活脱毕现,她眨巴眼晴笑道,〞喂,大家都是同班同学,阿拉之间关系都蛮好咯,侬那能这样不给面子啊,人家叫你坐就坐啊,客气啥啦。〞
终于,高个子对我不礼貌、甚至有些敌视情绪被卓莹嫣然笑意融化下,但我感到他笑容硬是脸盘挤兑出来的,有点尴尬,但他看了看卓莹拖声慢语道,〞啊呀呀—–我们怎么能坐这里呢,还得要去寻找那只打伤人的赤佬模子。〝像似他的长随小三子的娃娃脸点头哈腰连声应诺,高个子朝我点点头,再次看了看卓莹,更似深谙点什么,对矮个同伴说道,〞喂,我晓得阿拉班里同学的,卓莹她确实有个表哥,阿拉回去嘴巴勿要多,免得节外生枝,越搅越乱。〝
两位青衣夜叉消失在黑夜里,我终究躲过一劫没被套索拿走,但内衣汗湿了,卓莹更是软瘫在床上。过后她给我说,你的命真大,撞在他手里。却原来,她的这位同学是个贫困生,以前,中午用餐时所带的饭盒里经常是有饭无菜,他背着人扒掉几口饭盒子里落个饭塘,然后到教工食堂舀免费的葱花酱油汤,有几次被卓书记看在眼里,回来向女儿问明情况,给学校教导处提议,将这个学生的人民助学金从四块钱提高到八块钱。
生活无时不刻再给人们上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个我人生经历一闪瞬间出现的高个同学形像定格在脑际里几十年,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多念念〞阿弥陀佛〝是有其永恒道理的
对于异性的朦胧认识是缘于学校图书馆,初中二年级时那正是抗美援越的高潮,学校图书馆的《南方来信》丛书是学生们抢手的时尚读物,我如痴如醉,一封不漏,其中有一封信说的是某个南越吴庭艳反动集团的恶棍如何调戏民女,这家人家丈夫如何杀了他。拿起武器上了英雄的长山投奔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的故事,这信里有一段长长的赤裸的性描写给我带来了青春发育期的生理冲动,至那以后,逢事凡有女生、特别是我愿意多偷瞧几眼的俊俏姑娘在场的时侯都平添了几分表现欲,不管是在田径运动场上高低杠上、还是下乡〞三夏〝〞三秋〝学农劳动中、或是早读晚自修的学习讨论时都有意无意地表现自己男孩子的力度、对异性的关心示好及对知识反映的聪明高于别人的智慧。我知道,这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在起潜移默化作用,我也渐渐感到自己快长成大人了。可是,一旦真正单独面对一个女孩,会羞赧得浑身不自在,憋红脸无话可说,特别是眼前这位小木板房与我围乒乓桌端坐的卓莹,这位在疾风暴雨中阴差阳错的聚合,不是冤家不碰头的生死〞冤家〝面前,手脚更不知朝哪里放。
卓莹开始时半晌无语,不要看她刚才在护校队员面前应对自然、挥洒自如,但现在,那一声动情的〞阿哥〝呼唤再也不回来了,她低眉垂睫,不时偷窥到我身上目光非常的羞涩,少女特有的柔情似水的眼神却常被我捉住,使我有一种砰然心动的神往。沉默对峙半晌,她开始问我的英雄出处何方,怎么会夜探无花果园的?她似乎很好骗,居然对我说的看大字报时间晚了,走学校传达室出门非常麻烦想翻墙出去的说法没有生疑。她附和地说:〞就是嘛,如果被传达室护校队盘查住送到防空洞里关一夜的话那多糟糕啊,那里潮湿阴冷这罪怎么受啊?〝
少男少女一旦打破害羞的僵局话语流畅得多,她又歪头问道:〞喂,在江边你真的要跳黄浦江啦?你倒蛮豁得出去的嘛!〝我被她这说法逗乐了,噗嗤笑出声来,低声回答道,我不朝那里去还能往哪里去?…..我还不是太冲动了,那家伙也太不成样子,对一个女的动手动脚耍流氓〝她说,〞谢谢侬见义勇为,…..你晓不晓得风萧萧易水寒啊?你跳下去就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啊!〝我有点奇怪地抬眼瞧她,是不是有点调侃奚落人啊?但她正以活泼的眼神盯视我。银铃似的笑声像连珠炮样打过来〞侬蛮结棍咯,侬现在是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等你到十点十一点的辰光,侬会飞檐走壁!〝我被她〞攻击〝得无招架之力,赶紧侧过脸去。
我告诉她,我和这黄浦江有不解之缘,小时侯就在江上摇橹民船上长大的,到了上学年龄才上岸寄宿叔叔家读书,如果说自己还有些遇事胆大敢冒风险的行事作风的话。这些和自己有水上生活经历及环境有很大的关系。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她的话慢慢多起来了,娓娓地告诉她,你们学校正对面的黄浦江对岸叫〞三林塘〝,《渡江侦察记》的长江外景就是在那里拍摄的,那里的芦苇阡陌成片,风掠苇动呼啸阵阵气象万千,把这实景拍出来投放到银幕上还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江。
我很想告诉她我知道的一切,心境纯朴丝毫不带卖弄的成分。〞……初秋时,北风一刮,芦苇港汊点窟里的蟹脚发痒,会纷纷爬出窟洞,人们赤膊淌涉水漫胸深的烂呢沟里,脚下有一种走在瓦砾石道的戳脚感觉,屏气潜水一摸,尽是些蛰伏不动的河蟹硬壳.,抓上来的是张牙舞爪的大毛蟹….〝.她双手托腮饶有兴趣地听我说道,
时光不知过了多久,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忘情地与一个女孩倾心交谈过,我告诉她我的水性可以,去年暑假,我家对面住的是位闵行汽轮机厂技校老师,他把我带到学校去玩几天,我认识了几个比我大的技校生,有天有个人问我能不能和他们一起下水搬西瓜?却原来,宽阔的黄浦江中心来了一只往十六浦关桥码头送西瓜的农民摇橹船,我们三四个水猴游到西瓜船边,将船包围起来,两个农民,一个不敢放掉泛流逐潮的船橹,另一个拿起竹篙对着左右两侧的湿漉漉的水脑壳猛抽,但是,这边篙子快下来了,这颗脑壳吸口气闷到水里去了,但那边的脑壳又冒上来了,就这样,寡不敌众,终于有人爬上船了,拉掉围载西瓜的拦板,上乘的平湖西瓜骨碌碌滚下江了……
〞你搬了几个西瓜?〝卓莹截住我话头,我后悔有些失口,肆无忌惮地炫耀些什么,竟将自己的隐私劣迹和盘托出,是在一个女孩面前有意无意地表现自己的能耐?还是直率的性格?不得而知。
〞继续……继续下去…..不要停,你嘴巴干了?我来倒口茶来把你喝喝。〝她起身拿桌上的热水瓶。
递上一杯热水后,卓莹端祥地审视我说,我不知道你这个人淘气到什么程度,但我们这里有些男生最调皮捣蛋得叫人昏过去。在下乡学农的时候各种啼笑皆非的〞乱子〝层出不穷,三四个男同学将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农村小青年拉过来〞掼摔跤〝,大包背动作把人家摔得鼻青脸肿的还不准喊疼。有一次还闯了个大祸,城里学生只能在游泳池里呈英雄根本下不得河、更不能撑篙弄船,在潮水很急的时侯把农民小船偷偷解开缆绳撑出码头,这船像个酒鬼醉汉样东撞西碰,〞乒乒乓乓〝碰撞声中、船上的几个男同学前仰后合像似跳外国舞,岸上的女同学拍手哈哈大笑,好了……顺流而下撞到桥孔墩子上了,农船是水泥的,一个大洞水哗哗涌进来了,船倾刻间横到桥门河底去了,使这条河断航三天…..她的绘声绘色让我几乎笑出眼泪来了,问道那几个学生怎样了?她说河边挤满了人,大家七捞八拉把他们捞上岸,回校后都给个警告处份。她说其中有两个现在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红卫兵大串连、抄家、造反、武斗〞打相打〝没有不走在前面的…..
当话题涉及到眼下学校运动形势时她幽默开朗的心情没有了,眼神迷惘痛苦,她说那些学校大字报对她爸爸卓光批判文章大多是无限上纲的攻击诬蔑,从一个最接近他的女儿视角来观察,他是非常值得人们尊敬的人,但他因为执行了十七年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现在被关在牛棚里,公家分给父亲的那栋小楼也被造反派群众组织占去了,不知什么时侯落实政策。爸爸的历史是清白的,原来是军中小秀才,战争年代经常给军区报纸投稿写文章,进城后大概受了胡风事件牵连,从大机关宣传部门贬下来。老家出来的亲戚都说,父亲还能打仗,昌潍一带的本土干部都知道文武双全的卓光,
我从大字报中已经知道这些,在群众运动中似是而非的东西太多了,我找不出得体的话来安慰她,环视这似农屋似的木板房,转了个话题问道,这里是你住的地方吗?你妈妈呢?她似乎很不愿意提这烦心事,仅说了句,她妈妈和父亲划清界线了。
气氖很压抑,尽管我们有不寻常的认识过程,但毕竟二人是萍水相逢,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多的话题,夜很深了,我说我想尽快离开这里,她说隔壁是一家木工厂,她可带我出去。
出了木板房一看原来这里环境很优美,门口一畦菜地油绿叶茂,瓜棚架子上已经爬上绿叶。南面,潮声、风声和鸣阵阵的地方是黄浦江,房东边是一片不大的树林,十多棵江南水杉在皎洁的月光下针叶葱郁苍翠,夜色朦胧轻如笼纱,似雾似烟的薄霭流蕴潺动在静谧幽暗的林间,杉林稀疏处像似条久踏成径的小道,道的尽头是个新蛙鸣噪不歇的池塘,塘边有棵虬曲垂柳,柳枝随风摇曳婆娑生姿,枝条婀娜点拂水面。
快出林间小道时,卓莹仰起头来看我,背光暗处我发现她的眼神很明亮,亮得像颗发光的黑宝的石,她轻声问,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她的声音楚楚生怜,依恋期盼的眼神里横溢出一种童贞纯情,我顿时有种依依惜别的感觉,但不知说什么好,我侧脸想了想对她娓婉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是不应该再住这里了,你知道吗?不要多久,大批的蚊子就要繁殖出来了,你得喂蚊子。还有,万一有条蛇钻到木板房里,咬了你怎么办?
她〞啊呀〝一声,显然被吓着了,要不是我扶接着手臂她一个趔趄会裁倒在我身上,我第一次触摸到女孩的柔骨,顿生一种接触异性的激动。但是这种感觉立刻冷却凉澈,她说这里住不上几天了,她要回山东父亲老家了。
我惊奇地停止了脚步,她垂眼捉弄衣角,慢吞吞地告诉我,爸爸说,现在运动的形势很乱,学校一时半会不能复课,女儿留在学校里因为他的原因精神一定会受到沉重压力,他叫女儿回山东沂蒙山老家待一些日子,那里的教育事业很落后,女儿可以找个山区小学去代课教书,为社会为故乡人民做些实际事情,他相信女儿一定会适应艰苦环境的,一定会喜欢老革命根据地人民的,等她以后对那地方有了感情后将户口也迁过去。爸爸还说,等到运动后期看组织上对他的问题如何处理,如果结论不好的话,他要求回家种地。
我有着急地问,你妈妈呢?她同意你走吗?话出口有点后悔,原先她就不愿多提她的母亲,但她这次告诉我她母亲是市委机关的一个干部,她早在爸爸受胡风事件牵连时与他离婚了,已经重新成立家庭,不太管她。我问她愿意去吗?她说以前放暑假的时侯曾回去过一次,奶奶伯伯家一个多月没见过油、连条狗都是瘦骨伶仃打不起精神来,还带了一身虱子回上海。她反问道,我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子能愿意离开大上海吗?到那个地方去换换空气待个三五天还差不多。她轻轻叹口气,唉,但没办法,老头子被人家整得脑子糊涂了,硬要叫我—–
她突发奇想说,你现在不要走了,我明天和你一起离开学校,如条件许可的话我带着生活费到你家搭伙也行。我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思路?她说如果到那只长虱子脑子慢慢变傻子的地方去,还不如躲到校园外一个什么角落里做个随运动大流的逍遥派。说到这里她又神气活络起来了,明亮的眼眸闪扑扑盯着我说:〞怎么样?不欢迎啊?〝还特意补一句——
〞你应该不会欺侮我吧!〝
我突然冲出一句大胆妄为的话,〞假如喜欢上你了呢?〝
〞我是干部子女,你是……..〝她感到这话似有不妥,连忙哈哈解嘲说道:〞嘻嘻——喜欢我的人有好下场吗?无花果园的那一位不是被人打瘫在那里了吗。〝
我欣赏她的直率,但讨厌她居高临下的傲气,挑衅道,〞开了屏的孔雀是很漂亮的,但是退了毛的凤凰还能那么得意吗?〝
〞但是你不要忘记还有这么句话:有的时侯鹰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样高。〝
我生气了,冷淡地说道,〞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回去吧!〝
她突然扑到我的怀里,〞别生气,你是鹰,有鹰样的勇敢,我……是没有依靠的小鸡。〝
我被她放肆得有些疯狂的动作吓坏了,想推开她,但被她抱得紧紧的,她头埋在我的胸怀如泣似咽,辛酸、痛苦、迷惘、愤懑像决了堤的水样倾诉出来。
………..现在这样的生活很害怕,怕这夜晚从板隙贯穿进木板房旷野里的风雨声,这声音像是悲伤人的呜咽哭泣,它比那突然入耳的野猫叫春声还可怕,比那老鼠打架的吱嗤声还讨厌……但她更怕那学校的每次批判斗争大会,父亲他在皮带、电线鞭子体罚之下的每个痛苦神情都像刀样戳在心里,她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原来好端端的校园学习生活没有了,读完高中上大学的梦破灭了……全校大部份师生员工都厌恶这种派性、内战、武斗的混乱局面,他们找不到朗朗读书求知的环境、不愿意卷入莫名其妙的仇恨中去,躲到家里去了,学校政治舞台的活跃分子都是些表现欲极强的风头主义者,在青春期噪动下,追逐异性同学,甚至还沾染了流氓阿飞习气。校园青竹篾片围栏改成了钢筋水泥板的高墙,知识圣地的图书馆楼顶上装上了探照灯……
我心情凝重压抑,对身边这位柔弱少女没有任何适当的语言,我和她是同龄学生,都是仲春四月、姹紫嫣红的花季年龄。对这纷繁复杂似万花简样的现实生活怀有一种懵懵懂懂的感觉,但我们大家对被颠覆的一切都不满意,我不满意是通过到社会上横穿直撞寻找刺激渲泄自己情绪,她的不满意只能积郁在心,找到一个自以为可信赖的人哭诉一场。而我们的明天呢?明天是什么……
〞而我们的明天呢?明天是什么……〝我浑身一惊凛,身子有点发软。
卓莹一把扶住我,惊诧道〞不舒服?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没说?〝
〞没事。〝我把她轻轻搂在怀里。
〞还是先回你的小屋坐一下吧,我很累。〝
疾风如流水刮得绿树枝叶摇晃,浮云飘忽月隐时现夜色时明骤暗,料峭霜天寂寞悠远。〞呱哇—–〝树梢上知更鸟叫起来了。
早晨,我悠地睁开眼,竖贴在木板墙的一道白炽日光灯光照亮了小屋,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白炽灯盏,是屋外光线透过灯管大小的墙缝投射进来,我和卓莹都和衣歪倒卧躺在床上,一块棉被褥搭盖在我们身上。在黑夜中看不太清,现在偷瞧着卓莹竟是纯朴自然得一只睡猫,她眉清目秀脱俗、睡态娇憨可掬,我真得想去贴面亲吻她一下,我还从来没有对一个女孩子示过爱呢。
一个翻侧,她突然醒了,对我嫣然一笑〞醒了?你夜里睡得冷吗?〝
我答非所问〞我想该早点出去了。〝
说这话的时侯,屋外不远处有只广播喇叭在空中发出刺刺的电流声和调轧的沙沙声,突然这只喇叭大喊起来: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紧急警报、紧急警报,护校队全体成员马上到教工大楼集合,马上集合!〝
不想发生的事情终于来了,几个小时前,月色隐晦的林间小道我面对一个泪眼婆娑的姑娘柔弱目光时就幡然生出愆疚的罪恶感,我没有勇气对她直白这里将要发生事情,但心里总在默默地希望祈求一切阴差阳错的可能性会使这次〞解放行动〝无疾而终。但是,想法天真归天真,事情还是按其内在规律和惯性进行与发展着,而不是以我的想法而逆转的。
卓莹对我说,〞看样子有啥事体了。〝她又耽心道〞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全校革命的师生员工们,全体在校的红卫兵战友们…..〝又是昨天那个普通话极标准的男中音:〞现在社会上有一帮社会渣滓、流氓阿飞份子打着红卫兵旗号在冲砸学校,他们在制造事端挑起武斗,破坏我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突然,一个粗暴的吼叫声取代了男中音:
〞一号楼的混蛋们竖起你们的狗耳朵好好听着:不准你们乱说乱动!你们如果胆敢引狼入室、蠢蠢欲动,我们就先铲平你们的老巢,将你们这群狗崽子踏成粉齑!〝
广插声惊心动魄,其扩播天宇的高音能量准确地宣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这块土地上的政治影响力,卓莹本能地打开门窗,使那本来就很清晰的广播声更透彻地传进屋里来,她说,学农基地的小木板房远离学校教工楼的中心区城,那里即使外面〞天翻地覆慨而慷〝这里校园边陲之地也听不见什么动静,她更忧心忡忡的是,每发生派性冲突事件总有一个人非常倒楣,就是她的父亲——关在牛棚里的走资派卓光。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小木板房里的一男一女,不明事端祥情变化及发展而坐卧不安,他们惶惶然对悚悚然不得分秒时间的安闲。特别是我,心怀鬼胎自感罪孽深重,像个落下陷阱的小狼,在屋里到处奔走。卓莹索性拉我到屋外菜畦垅边的一很木电线杆下,那上面孤零零地悬着一个有线广播喇叭。
那个不敢听、还想它发言的该死广播声,那张可怕的嘴巴又开吼了:〞紧急呼吁,紧急呼吁:革命的同学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战友们,武装起来,拿起武器,用生命和鲜血保卫我校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坚决打退阶级敌人、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份子的猖狂进攻,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
一般说,话到了呼唤人们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叫人献出生命的份上,那它不是大势已去也呈岌岌危局矣!我悠地吐口长气,打吧,靠打能出一个红彤彤的一统天下未必是件坏事,我偌能在胜利者面前说得上一两句话的话,卓莹可以不住这荒郊僻野等待喂蚊子的木板房,她父亲卓光即使被批斗大概也不能挂铁牌子了。
我的思想很乱—–
……后悔了吧?懊恼不绝的悔意,看在喜欢上一个纯洁无暇而又多难的女孩份上,一俟祸端过后…..我要陪她去山东!
……你这个横冲直撞折腾够了的野小子,天晚了,该回家洗洗睡了。
……那还能再见到卓莹吗?
终于,给卓莹沉重的打击开始出现了,喇叭里有人大喝一声:〞把卓光拉上来表态!〝喇叭里出现短暂的音频电流的丝丝声,像似有好些人在场的嘈杂声中有一个主导声音很清晰了〞卓光,现在给你现场向全校说五分钟话,今天这场流血事件你是支持我们还是支持他们—–〝
卓莹睁大眼睛瞪着那只在晨风及声波下微微颤抖的广播喇叭、面色冷峻得吓人,僵硬着身子像个大理石雕,但她右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肘,我被她捏得生疼。
一个浑厚、不缓不疾 的男声—–
〞同学们,两派群众组织的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赶快停止武斗!外校人员立刻退出学校,受伤人员马上送医院抢救……〝有人愤怒地打断他〞他妈的,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但是更多的人反对这粗鲁的吼叫,在喇叭里喊让他说让他说,卓光的声音又出现了:
〞中央文件、两报一刊社论精神一直强调,运动的斗争矛头要牢牢对准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我是学校的主要领导,你们应该对我长期的工作中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错误和罪行进行深刻的揭发和批判。我欢迎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对我触及灵魂的批判斗争,不支持干扰破坏运动大方向的派性分裂,更反对勾结外来社会人员、制造事端挑起武斗的打砸抡行为……〝
显然,在棍棒与仇恨情绪拥簇威逼下的卓光的表态是有倾向性的,他不这么说也不行,,但是〞解放行动〝过后变了天了他的日子能好过吗?没容我多想,喇叭里闹哄哄声音突然变得惊慌失措地大乱起来,有人报告,有一群暴徒登云梯爬上二号、三号楼的外廊进行逐个教室的争夺,还有人上了三层楼的屋顶揭开屋顶的平瓦捅破天花板朝下砸,他们的人顶不住甚至有人破窗跳楼了,更有人惊呼,不得了啦!这帮亡命之徒带着汽油树枝木材来烧教工大楼了……
红日、朝霞依然鲜艳,天宇、苍穹骤然归寂于平静,学校的政治喉舌—–高音广播喇叭〞嘎刺—-〝断声了,撼人心弦紧扣神经的音响效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美好的世界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但是卓莹泪流满面,我只能背对她茫然发呆犯傻。
四月云天多变幻,缓缓移动的浮云向西飘去,竟在学校中心区上空横拉出一块滞重厚实的云层,云幕的上缘依然联接兰天朝霞,它似一道苍莽浑雄的山脉屏障在绿树延绵楼宇幢幢的校区的后面,突然〝山脉〝下绿荫拱托的楼栋之间一道冲天火光纷外耀眼,这把火刚纵即逝,然后是袅袅升腾的浓烟直上云霄,峭烟弥漫扬扬洒洒长最终消糜在天际里。
卓莹对我恨恨地说〞我如果是个男的,一定会杀了这个放火的。〝
我赶紧避开她的眼神,不觉打了个寒颤。
〞啪、啪—-〝那只死掉的喇叭又复活了,呜呜了几声后突然灵气大发放喉高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但是这莫名其妙的声音很快被一欣喜若狂的男声所代替: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在一连串的欢呼声之后是一个紧急通知,要求全体在校的师生员工都到教工大楼下集合,要将操纵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揪出来,还要把被俘的坏头头、打砸抢首恶骨干份子在校园里游街示众,然后押送区公捡法军管组。
我已经不敢想像这样的〞胜利〝是怎么回事,我得离开这里,让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永远从记忆中消失掉。我问卓莹隔壁木工厂的出口在哪里?但她幽幽地说道,〞你还当我们是朋友吗?如果是的话,你应该关心一下你朋友父亲的安危。〝
面对陷于悲戚哀怨的她,如果决意告辞我会是非常自卑的冷血无情动物,我们俩跌跌冲冲向教工大楼奔去。
〞……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广播喇叭里的歌声嘹亮激昂。在这时代强音的震撼之下,教工大楼右半部的一二层楼的门窗毁坏殆尽,特别是一楼西山墙边的一个大房间被巨火焚烧得辨不出原来的面目,呛人的黑烟不断地由残垣破窗向外翻滚,卓莹说,这是学校图书馆。林荫道上石块、棍棒器械、鞋袜衣衫、急救棉团纱布、破桌椅障碍物等到处可见,惊魂甫定的人们三五地聚集在一起窃窃议论着,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条只瘦成一付骨头架子的黄狗在人群中乱蹿,这畜牲嘴里竟叼了块血渍斑斑的白棉团。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句,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我们就革命…..就干社会主义……〝广播喇叭里的歌声激越慷慨,在这时代强音的震慑之下,几十个男女被俘者拉成一线被两边藤帽人员的长矛、电线鞭子、棍棒押解过来,他们一张张汗垢肮脏还带着孩子气的稚嫩脸盘上存留着恶斗的狠劲,因为残酷打斗,他们或是单衣薄衫、或是碎衣挂片褴褛狼藉,有的额头上扎着渗血的绷带,腿瘸的三两个同伴挽扶着,男生女生贴身扶助不避青春气息的体肤相拥之嫌,为了他们的主义、他们的信仰,艰难地走着他们必定要走完的路程…..
〞……革命不是请容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作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广播喇叭里的歌声雄壮明快,在这时代强音的感召之下,一声凄楚的号喊声凌空出世〞爸——〝卓莹像搏命样冲出围观的人群〞你怎么不能走路啦…..〝女儿哭喊着朝被俘示众队伍后边冲去,那里有辆三轮脚踏车上面坐着一个人,一个〞大黑手卓光〝的牌子遮着他的大半个身子。
像似一群清醒人中突然冒出个疯女人,众目睽瞪的视线〞刷—-〝吸引过来了,乾坤世界大哗、革命秩序大乱,但她再怎么冲动、毕竞被孔武有力的藤帽人员扭住了胳膊,我急切上前掰着那些粗暴男人们的手,怒喝道〞住手!〝
但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遽变,藤帽人员中有好几个惊呼声对我喊叫过来——-
〞啊—-尖兵1号……尖兵1号…..〝
〞我们的地下英雄!你—–再不露面我们准备给你送花圈了。〝
〞毛主席万岁!尖兵1号回来啦……我们彻底胜利啦!〝
〞什么?……你!〝挣脱掉羁押手臂的卓莹摇摇晃晃挤到我面前,她的脸扭曲得有些变型、杏眼圆瞪,我感到自己有种从未有过的卑微虚弱,低下了沉重的脑袋。
在惊愕迷惘、愤怒绝望的眼神中,她话语细如幽咽、嘴唇微徽嚅嗫:〞我眼眸子瞎掉了,叫过侬一声阿哥—-〝
突然甩手给我脸颊一巴掌,但她羸弱的身子却在人缝中缓缓滑倒了。
这一掌正掴在右眼角上,酸疼中眼冒金花,但很快感到泪水汩汩淌流下来了,我没去擦拭它,我慢慢仰起脸无语仰面看蓝天。
〞……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歌声依然和谐动人。
歌声袅袅飘逸萦绕不绝,碧空如洗云蒸霞蔚,洒向人间的春光分外明媚。
初稿于2008.11.30凌晨
二稿于2008.12.2晚
于美国 纽约 长岛
原创〕 平波里的往事
一九六八年下半年,文化大革命形势暂趋稳定,国家对因为运动耽搁、累积在校的大中专学生进行毕业分配。当时,上海地区的滞留在校的高、初中六六、六七届学生毕业去向是〞四个面向〝即面向边疆、面向农村、面向工厂、面向外地工矿。〞老三届〝中仅此两届中学生有很少比例的留在上海就业的希望,大部份学生及后面的六九届都上山下乡到外省农村去插队落户或生产建设兵团去。
毕业分配方案的实施是学生评议、班主任老师平衡、学校毕业分配领导小组定夺。家庭经济条件困难的,羸病残弱的、或是独生子女学生留在上海,一般学生、特别是已经有哥哥姐姐在上海工作的同学,几乎是要到外地农村去的。在文革运动的特定条件下,在当时的国民经济发展的特殊时期,这个基本上兼顾各方面情况的毕业分配还有其一定的合理性。
垂涎一个上海就业的职位,哪怕做个黎明即起、清扫马路的环卫工人,是每个学生垂涎梦寐以求的人生大事。〞僧多粥少〝就会形成残酷的竞争。在那个社会风气相对纯净清廉的年代也初显了童心未泯的学生们的精明狡诈,以我们班为例,一班学生分三个评议小组,往往是前天晚上五六个同学在某个街道居委会办的小酒馆共叙友情,第二天评论下来,这些人都互相提名民主评议中人多势众都过了〞上海工厂〝关。同学沫浴教化、同窗一场三四年载,许多学生身世背景、家庭隐私莫讳如深,但是今天.......比如〞某某同学不是他父母亲生的,是垃圾筒捡来的〝;〞谁谁和她的哥哥不是一个亲爸爸......〝鲜为人知的内容都在班主任老师面前曝了光。更为甚者,校园高层有桃色新闻了,学校毕业分配领导小组的工宣队首席代表、和一个为〞四个面向〝求情而来的学生的年轻貌美的姐姐胁肩媚笑出现在上海外滩的〞情人墙〝人群中,后来据说他俩颠凤倒鸾于床榻上,这人卷起铺盖黯然打道回工厂了。
我在这次毕业分配中被人倾轧了。
我的各种履历政审表的家庭出身栏里严格地说应填〞船民〝。船民是个介于城乡集合部的有点流民性质的特殊群体,在二十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大批江苏破产农民、逃亡地主云集上海以船为家讨生活。苏中苏北里下河地带是河湖港汊的水网地区,踏脚登舟出门棹船是寻常事,那一带共产党在1946年就开始了土改运动,家有薄产的人怕被〞铲墩子〝阖府以船为家流落到江南国统区以贩运南北杂货维生。解放后,人民政府对各行各业都将它们组织起来进行〞民主改革〝,组织起来有利于计划运输的经济发展,另一方面,培养骨干建设基层党组织不留社会的政治死角。到了五十年代末,这些船帮陆续落实到上海周边的郊县成立航运合作社,但他们还是以船为家,撑篙、拉纤、摇橹、帆篷桅樯穿风走浪,舟楫于上海地区外延广柔的江南水乡。
船民有其不同于陆上固定的工商行业的特殊性,它的用工制度也有点像子承父业样地自然沿袭,就像曾国藩组建湘军水师将领不用经伦书生专募江湖放排工样,驳岸上的人是不能在风浪颠波之舟船上如履平地,或是神闲气淡的。所以,船民子女到时候一定会成为航运社职工。
我因为父母是船上人,而被排挤在毕业分配的讨论之外,学校还专门派人到上海北边那个郊县航运社去调查落实,最石确定了我这么个毕业分配的去处。
航运社是个有两百多条木船、八九百人的大单位。这个现代船帮在县交通运输系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在六七十年代,这里的人们因常年分散流动运输,信息蔽塞,素质低下,特别是年轻人缺少文化教育,单位里有个定点小学校,鼓励人们将适龄读书的子女寄宿读书,但因管理不善,特别是大饥荒年代有人贪污、克扣寄宿生的伙食,饿得孩子们嗷嗷啼哭、家长们舍不得纷纷将学生领走了。所以,船民的后代绝大部份只有小学三四年级水平或是文盲。枯燥单调的水上生活不是水就是天,经年累月地掐指计算满月大潮的时辰、抬头观察月晕南北风向,虽然置身于大上海的黄浦江两岸、苏州河的日新月异的建设繁荣喧嚣之中,但那好像是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的〞不搭界〝,或是不甚了介的千篇一律的布景画。再说得难堪一点,他们难得看上一张即时报纸听一篇完整的新闻广播,处于一种与社会脱节、半蒙昧仅知谋生糊口的本能状态。
但是,我渐渐有了〞一滴油滴在水里晶莹明亮〝的感觉。文革运动横扫到全社会的每个阶层角落,单位分批停产学习搞运动时,这里非常需要一些能说会道的年轻人,准确解释宣讲《解放日报》〞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等运动的社论及指导性的文章;每天的握著红宝书早请示晚汇报的领队人、既要不在人庭广众下怯场又要仪态大方,这样的人才更难寻觅。当然,更得益彰的是要得到单位头头领导的欣赏,帮他们写个总结报告、发言稿之类的还要说这篇东西是领寻写的,文章不能胡里花哨要有工农干部大老粗的韵味......这些,对一个上海市重点中学出来的、在文革中经过些风雨见过些市面的我来说不是很难到的,也是非常容易进入角色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离开学校后我顺其自然各种好事、攀爬机会应运而生。工作后的大半年便入了党,成了单位的团支都书记,随后脱产做了专职的政工干事。船帮虽然离民智开化有不小的距离,但人多势众毕竞是共产党治下的县级大单位,县广播站指定要我们这里出个特约通讯员,我敏感到这是透过天厝射进来的一道人生亮光,我热络地回视了党支部书记女儿、一个长期对我的眉目传情的船家姑娘,一个没读过几年书但算盘珠拨打得很熟练的航运社的主办会计。我主动邀请她到当年陈化成抗英的炮台湾去走走,在晴空万里的长江口岸边我说出了心态不太明媚的话,我请她在其执掌他人毁誉荣辱的父亲面前美言几句,并承诺心里会永远有她,这个模样微胖、脸上略有雀斑但不失有健康美的女孩对我笑得很阳光,她说你的话是真的吗?她最后似幽如怨地说,她阿爷发过话了,摇笔杆子这事情单位里没有第二个可比的,问题是心术要正,不要在我们身边一步步活脱出个〞赫鲁晓夫〝来。
自此以后的工作生活经历给我得出一个深刻的人生经验,也就是说,人,任何一个普通的人都有其各个不同方面的天赋才能之潜质,只不过是生活经历中能否给他一个表现的平台而已。有能够表现机会者,经过砥砺磨练自然会有成就,否则即会被埋没碌碌无为。自从我当了那个劳什子〞特约通讯员〝以后,逐步在这个平台上得到有声有色的发挥,起初,不敢说我给县广播站送上去的稿件有多少文采质量,但至少是〞源于生活〝紧扣当时的政治运动、生产形势反映本单位的好人好事、各类新动向,〞高于生活〝地突出单位领导班子坚定的无产阶级政治立场和吃若耐劳的工作精神。不得不承认,〞天道酬勤〝这对于操业者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大量的文字阅读及大量稿件产生后的悟性,我有点刀笔吏的春秋笔法习气、更有些〞高、大、全〝装腔作势的时尚文风。年轻无暇的心灵里,附炎趋势的表现欲、不断追求上进的成就感是乐此不疲的精神动力,取之不竭力量的源泉。
我还深切地体会到,任何事物想给外界有好声誉、非凡的印像都需有精心的包装,经过〞特约通讯员〝不断努力的宣传包装,航运社各项政治运动都走在县交运系统的前面,缺少文化素质的船帮不断树立起全县范围里的活学活用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典型人物,以前,名不经传受人歧视的〞船上人〝在县里影响像蘑菇云一样升腾而起,而我本人的文笔影响无形中也随之水涨船高、小有名气。
林彪事件以后,中国政坛从上而下清掉一批不符合政治要求不合时宜的领导干部,上海市、县统一部署开办〞工农兵干部学习班〝。我被县里面点名参加首届学习班的培训,在里面待了四个月,结业后工作、组织关系转到县委组织部,被任命为城厢镇党委常委,镇革委会付主任、宣传部负责人。
我的堂弟,我读书上学、寄宿在他家十几载的叔叔家儿子,他比我低一届的中学生,正赶上〞上山下乡一遍红〝档口,他被分配在安徽巢湖地区的乡下插队落户。
我们俩年龄相仿,但堂弟外表剽悍精明、但脾气秉性很特性,冷静下来可拿本书躲在哪个角落里一天不吃不喝更不下地干活挣工分,但冲动起来便怒发冲冠、说打架就上去掐人家脖子挥拳动粗。他在乡下喜欢结交知识青年中的江湖义气朋友,对知青中不平现像的能挺身仗义直言,但也身缠着许多惊悚当地人耳的流言蜚语,什么某某邻近大队农户的缺鸡少鸭,哪个牛棚夜里被牵走一头犍牯了,或者是哪个要挟欺侮女知青的大队书记家夜半突然失火了......但得福于没有犯行的证据,至今仍可在人庭广众之下洒脱饮酒高堂哄笑。但我那老实木纳的叔叔婶婶整天都在为他提心吊胆,他们说,这个出鬼的〞插队落户〝绝对是不能再去了,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在那里没两年怎么会变得四不像呢?如果真得在外地判刑坐牢,家里的人钩也钩不到捞也捞不着啊。叔叔要儿子将行李铺盖从乡下搬回来,先待在上海以后再作打算。
我离开航运社调到城厢镇镇革委会后,叔叔一家对我热络了许多,工作变动后第一年的春节除夕夜,他们家及其它亲戚朋友整备的一桌热气腾腾的团年饭菜,一直等到我姗姗来迟大家才入座动筷箸。因为我原来答应会准时来赴团年家宴,后来镇革委会机关的除夕团拜活动没能按时结束耽搁了。那一回我充满歉意、感动加激动得有点云山雾罩,原先我长期郁闷在心的一些寄人篱下睚毗之怨隙情绪一风吹尽。席间,堂弟脸泛酒红潮热对我喟然言道:〞哥啊,不讲出道早,要看运道好。你参加工作四年就混到县里去了,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不当到中央委员才奇怪呢?你看我....〝.这时,席中有位我不熟悉的长辈,大概是堂弟的舅舅漫声应道:〞外甥啊,也不要太悲观,人生有低潮高潮,一辈子是分许多截子过的,叫你哥哥想想办法,能不能将你调到上海郊区农村来,同样是插队下乡嘛,人离家近了,心情也不空虚了,做事情也不乱了。〝
〞对!对。〝一片附和赞同声中由不得我思考这事情可行性与难易之程度,我无意中一瞥视,圆桌斜对面的叔叔婶婶在以直逼逼的期待目光盯着我,当下自己竟然下意识地点头应允了。
那顿辞旧迎新、旧符换新桃的年夜饭吃得我浑身冒汗,虽然,户室窗外云天滞重阴霾不展、甚至还飘扬点碎絮般的小雪。
既然答应下来了就得当个事做,堂弟的事真是一件心思压得我愁眉不展。但办事情要靠机遇,机会要靠星移斗转、事诸万方的运作中去创造发现。春节过后,县里召开农村工作〞三级干部〝会议,布署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全盘工作之大事。从筹备到召开我身为会务核心组一员,为大会鞍前马后效力,会议期间,我和一个边远公社的书记接触得比较多,也巧他也是县工农兵干部学习班结业的,比我低一期届。〞一熟三分亲〝,我在三干会结束的县招待所喧嚣嘈杂的聚餐会上,把被人们灌得东倒西歪醺醺发醉的〞学弟〝扶到颇有春寒之意室外凉快清静一下,在白炽的庭院路灯下,我很不自然的但又委婉地说出能否帮忙将在安徽插队的兄弟转点到他的公社里来。这位会议期间一直表现稳重持成的农村干部大概被酒劲冲激了,竟有一反常态的豪爽,他把我一把按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啊呀,我们同志之间谁没有个需要帮忙的难处啊?你还是我们县里新干部的典型呢,你找我就找对人了。〝他告诉我,这个擦边球很好打,关照下边哪个大队、生产队找个〞五保〝鳏寡孤独绝头户,向公安派出所写个报告,说找到一个失散多年的子侄亲属了,向市局县局申请一个户口异动接受名额那不就行了吗?公社书记还热情地告诉我,这事情还得抓紧办,市自来水公司下半年要在他们公社征一批土地筹建长江取水的新水厂,地被征用了一定会给一些〞农转非〝的招工指标,看你弟弟有没有好气......听到这里,我不禁大喜出望外,但是公社书记又说道:为自己亲属开点后门、这是不正之风,毕竞心是虚的,是需要斗私批修的,但是,你兄弟如果转点过来,最好能带点项目,能给我伲公社作点贡献,我可以在公社班子里说服他们。我问道,你需要什么?他说他们的付业生产太落后了,每当年终考核他都脸红,光靠种田,社员年终分红分不到几个钱,能不能融资借贷三五十万资金来发展付业生产.......
我暗自骂了一声,他妈的!这家伙酒醒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加补贴才五六十元,他在我面前凌空爆出这么个〞三五十万资金〝的〞二踢腿〝不要让我这刚刚单飞的雏鸟震昏过去啊。
也该当堂弟诸事顺利、新年吉利。苦思冥想中我突然忆到一个人,我原单位航运社的老书记的女儿、对我素有好感爱慕之意的会计。我〞死马当活马医〝地将资金告贷无门的难处告诉她,她沉思片刻说要回去和阿爷商量,社里多年来是有些公共积累的闲散资金,看能不能动用,能动用多少?姑娘倒底是个淳朴善良女子,她害羞地低下头,轻轻地说,不管你心里对我怎么想的,你要拎点东西到阿爷面前去做做样子,这样事情才牢靠。
航运社同意拆借资金三十万,这借款是信托给农业银行县支行、由县农委担保借贷给接受堂弟转点的那个公社,时间两年、按银行同期利率计算利息。而我也选个吉时良日、穿著整齐、备了烟酒礼品到航运社老书记家去走了一遭,这究竟是〞毛脚女婿〝正式上门拜见岳丈老泰山呢,还是感谢那笔慷慨的拆借资金,我和支书的女儿都有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浑沌感觉。
现实生活中的人事调动、户藉迁移是件复杂细致的系统工程,接受单位和放行单位畅通无阻不得有丝毫的坎坷,任何环节产生差次都会使事情功亏一篑,整个过程,像日月经天万里无杂云,似江河行地一泻势千里,更像一个精致的手工物件卯眼对榫头缜密合缝。堂弟转点之事,我这里接受方的运筹正常,而堂弟那边的放行却诸多不顺,他带了几百块钱、相当于叔叔婶婶大半年积蓄的大小礼品到相违半年的插队乡下去层层运动诉说,要当地允许将他的户藉、档案迁走,而大队一级的干部巴不得恭送这位惹祸的小爷早日出境,而公社和县两级〞知青办〝却责斥大队书记荒谬懵懂,他们对堂弟起先还有点耐心介释的余地,后来干脆恼怒地骂他是疯子,因为根本就没有处理他这类问题与要求的文件精神、更无先例。
堂弟的〞转点〝之事搁浅了,僵掉了,他回到上海后给我祥细地谈了乡下之行,一脸晦气,一付〞瘫子掉下井〝的绝望和〞搬起石头砸天〝的愤怒。
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我漠然注视着我这一接受方的节节顺利的手续进展,却又万般无奈。六月份的一天,堂弟突然告诉我,他打听到了他们公社在上海有个驻沪办事处兼招待所的固定扬所,公社党委书记关洪每个月都要在这里待上几天,很多上海知青家长都来找他通关系,堂弟用近似于哀求的口气对我说,哥啊,你千万、千万要帮我出出面......
我甚为犹豫,我算什么人物角色?在我们县里的工作圈子里最多是个嫩竹扁担难挑千斤担的年轻新干部,如果混迹于社会人群里,一张白净脸,胡髭是否长齐还值得怀疑。一个毫无风霜痕迹可察的外表形像究竟能信你几份?但堂弟拼命替我打气,说他又算什么东西?一个只能在安徽农村吆五喝六的〞阿乡〝,一旦跑到大上海三两个马路弄堂一转就不知东南西北的〞肉头地主〝。
办事处座落在上海南面市区里别院独户的西式二层洋楼,它与这条法国梧桐遮掩下的幽静小道两傍的毗邻栉次别墅庭院没什么区别,围墙环拱、铁门像似长期关闭门下地上已显一线水滴锈斑了,边侧有一虚掩的木门。丁香花、苦丁枝伸头探瓣爬满墙头,进门后左侧一块不大的缺少修理的草坪花圃,牡丹药芍等奇花莳卉已显垂蕾落瓣的奄奄颓相,但是整个院子还是幽香袭人。我们进了边门后又退出来,怕有弄错人家的尴尬进错门的难堪。我久久地注视着〞平波里328号〝的门牌一个劲地问堂弟,你从什么地方搞来的地址?会不会弄错?他也张口结舌一脸疑惑。粗一瞧其气势场景,想像中的概念和这幢建筑完全联系不起来,这是上海市南区有异国情调西洋文化氛围的高级区,是旧时有钱人、洋人的居室家宅,也是现实生活中的高级干部官邸。我有点惊讶咋舌。一个外地省份的农村人民公社级的单位怎能在上海市区搞到这么个世外桃源的独院小洋楼的?
确定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后,我们俩径直闯进了院子。
鹅卵石的甬道右侧是一个空坪,在靠院墙搭起的雨披里停了好几辆自行车。一楼里面有热闹的说话声,声音将我们拾级引上了台阶,引进走廊深处。
这是一间高空间的宽畅豪华的客厅,大概旧时大家门户供作聚餐舞会等社交场所,但木质地板油漆驳落、原本乳白色的浮雕天花板已呈黯灰色,看来此豪宅年代久远。一排百页帘、玻璃双层窗畅开着,虽是六月暑天,正午早过已是落日傍晚时分,窗外庭院悠静树影扶疏,再加上天花板上吊扇悠悠刮风室内倒不感到炎热,室内吸烟者烟雾弥漫、有点污浊的空气与门窗几净、浮嵌壁画的客厅不相和谐,木椅藤座沙发上的济济一堂的中年男女访客在散漫聊天。
经过初入陌生群体的寒喧自我介绍,方知在座的诸位都是插队落户在同一公社上海知青的家长,他们都在等待这里的主人、公社书记关洪。他们说,大家在这里耐心等待很长时间了,先前楼上有个 上海姑娘、一个姓祝的公社秘书还不断地下来打招呼,说关书记电话说快回来了,快了、再等一小时、半小时、二十分钟......但她已是很长时间未下楼照面了。尽管这些等人的人,他们已有不断抬腕看手表时间或探身看窗外日头西沉的天色而显得焦噪不安,但抱怨归抱怨但还得将〞等待〝进行到底,他们来自市区的东西南北各个角落、化了很长的时间在此等待这位关洪书记。可怜天下父母心的人呐,自己亲属子女的未来命运都在书记手里,涉及到他们具体的切身利益,诸如病退回城、招工.......甚至有些参军、入党、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等等关乎孩子前程大事,都需仰承书记一言九鼎的定夺。
如果说乡俚镇舍的茶馆店等等闲扯漫叙、街谈巷议能折射人生百态、生活百感之社会现像,那么眼下这些来自不同行业、社会层次的访客们闲谈交流中也得到许多有趣的插队知青的真实话题。我的生活经历没有这方面的练达,更无从体验这类生活的可能,知青插队的现状想法希望等等、家长们的百般心态这些林林总总内容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绕有兴趣的。我和堂弟与他们打过招呼后默然坐一傍。
坐在临窗单人沙发里的一位妇人,我总觉得她这张妩媚得有些妖艳的脸好像在哪家旧电影杂志封面上见过,这位漂亮妈妈俨然是客厅闲聊里的中心人物,她用热情发光的眼神注视完毕新来的我们兄弟俩,继续完成她的银铃笑声中泉涌不绝的话题,她绘声绘色地告所大家......啊呀,阿拉小姑娘以前在家里时一团稀里糊涂,第一次在北郊车站送她离上海时,整个车站、车厢内外人们哭成一天世界,而她却像好玩似的车厢上下到处寻同学熟人乱穿,火车开过南京了,天黑了,她才感到真正离开爷娘想家了,哇地一声在车厢里大哭起来......这位关书记可真是大好人啊,他关心我们家女儿进步,陪养她入党,......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就是伟大,不但在思想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小囡身体也比以前在家时好得多啦,以前是只药罐头,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扁桃腺发炎,现在呢,比以前结实得多了......这位关书记也是个上海通呢,原来在上海空军江湾机场当过汽车兵,不是一次事故受伤退伍回家怕早就提干了。是个能力强到了不得的人物,他的那个公社是安徽省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他们的农林牧副渔的各项指标都是名到前茅......
漂亮妈妈对关洪书记的赞扬立刻赢得了人们的钦佩与同感,有个戴金丝边眼镜瘦高个的老大哥点头如捣蒜接过话题----对,对。知道,知道。阿拉小儿子回来讲,他在上海的路子粗得来吓煞人,一般老上海,一般性的领导干部根本不能和他搭脉的.....漂亮妈妈好像有点不领这份支持情,瞟了他一眼,但他俩关系显然稔熟,她有点抢白地说,侬又晓得了,你哪能晓得这云多?......人家关书记手里掌握这么多的上海知青,有不少知青的爷娘都是掌实权,位置都不小的,哪一个家长不想自家小囡得到乡下的〞土地菩萨〝的关照?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侬把人家好处帮助解决困娃,人家今后才会.....这时眼镜老大哥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不以为然地附和道,对,对。正确、正确。啊呀-----他一脸苦相、奈何不得地喟叹道,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也算有好几年了,难道他们那里不是毛主席领导的?怎么这坏风气越演越烈了呢。
正襟危坐于一傍的一老者,神态清癯、儒雅。但他邻座是位一位一根接一根〞烧烟〝朋友,一身戆肉年约三十左右。老人节制又有礼貌地划去他嘴里没完没了飘散过来的香烟气,将座椅稍稍朝后挪退了些,他慢声厮悠地对斜对面的金丝边眼镜老大哥说,〞你这位同志说得很在理啊。但是,再怎么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但是人性、亲情、血缘关系还是永远存在的啊!〝
他清咳一声,两眼翻看天花板片刻,半晌对大伙说:〞我那孙子回来说,和他一个知青集体户的两个小青年,一个父亲是东海舰队的副司令主管后勤物资的,一个是华东医院的副院长,这两位算是高级领导干部了吧?建造军舰用的军用钢板,用外汇进口来的紧俏物资照样批给关书记去造民用小拖轮,华东医院大家都知道,是高干医院,有一定级别的都进不去,一床难求噢,但是关书记介绍去的人从来没有打隔楞,没有床位会硬要腾出空位置给他。我孙子常埋怨说,爷爷,咱们家怎么这么没能耐呢!我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去清华北大去做工农兵大学生了,他们连三角函数和角公式都不知道啊!什么是刘勰《文心雕龙》、汉赋四大家是谁?没听说过,更不感兴趣。唉,不公啊,不公平啊!孩子们读书求学问的年龄段就在这几年,要不然这辈子就这么过了。我对孙子说,你爷爷没本事,只能画几笔写意画,那些简练概括的笔墨,花鸟鱼虫的意态神韵在港台海外或许能卖出钱来,但在中国大学里替你找个座位来那就难了,为什么?非行不入道、曲高和寡,掌管你命运的人不欣赏啊......〞
这些新鲜又很滞重的知青话题,在人们嘴里漫无边际地闲扯曝料着,不深入生活焉知社会时弊?怎能了介人世间种种不平现像,我的心情也受到微微震撼。但没容我过多地〞杞人忧天〝地感慨,瘾君子胖子在向我们兄弟俩示好,他见我们年轻、沉默不语,或许还有点器宇昂轩的形像,主动搭问我们是不是也像在座的人一样,耗时间来邀请这位乡下书记宴请吃饭的.......
自打我调入镇机关工作,受环境的耳濡目染慢慢也知道什么叫人与人相处的尊严,如何叫沉默是金。我眼眸朝这位陌生人白碌碌翻了两下。但这位仁兄竟自说自话地发挥起来了,他小声地套着我耳说,关书记被人请吃是要看看人头的,如果没权没势、没有路子关系的人根本请不动他,他每个月要到上海来个把星期,主要任务就是与一帮掌实权的知青家长开酒包上饭桌,编织关系网络.....我皱了皱眉头突然问道,那他营养过剩身体不要弄坏掉啊?他今年多大年纪啊?他眨巴着嵌在一张肥脸里的两颗绿豆小眼讪笑道,这个,你这小阿弟就不懂了,这种乡下地头蛇腐化得很呢!白天进补、夜里放掉,两三个知青小姑娘陪陪他〞洋枪不倒〝......我对他下流到有点无耻的言辞感到一阵恶心倒胃,社会上以权谋私有点不正之风的人也很正常,像这样明目张胆地污人清白,把一个党的干部丑化成流氓恶棍,有这么严重吗?那把搞了这么多年的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运动放到什么位置上了?这样的人一听就知道心术不正。我冷峻地问,那么你也是来请客的吗......
胖子没有回答我,一阵哈哈大笑,笑声惊动全场。他赘重的身子有点颟顸地从座位上爬过来,说要到厕所间去方便一下。我也有点内急,拉着堂弟尾随胖子而去。
堂弟一边挪步,一边朝处于 我们身背后的通往二楼的楼梯 口上方东张西望,他天生有些锐利的目光在若有所思地搜寻着什么......我奇怪了,他在找什么啊?我这时才感觉到,进到这房间我有很长时间没在意到他干什么了。
厕所在客厅边通往后院的甬道的深处,如厕以后,我们顺着原道重新回到上二楼的楼梯 口处,堂弟驻足片刻,目光蓦然向上扫视不停,他贴着我的耳朵悄语道,〞哥啊,你注意到没有,这楼上楼梯口的角落头有个女的一直在偷看你。〝
虽然是窃窃私语,但耳力颇佳的胖子唐突地应声道,〞对,我也看到了,有人在背后头注意你.....你看,座位边上的一排生的玻璃镜 正对着楼上的楼梯口。〝
〞啊.啊?.......〝我瞠目结舌不知所云。
就像一流石打乱一泓清水,波澜涟漪无限扩大。我的心情不平静了。我与眼下这城市南区僻静雅致的小楼环境、小楼里的人和事素昧平生。我的生活轨迹从来没有悠划到过这里,何来被一个女人一直偷看的可能?但身边两人凿凿言辞和那明晃晃可以映射二楼楼梯口动静的玻璃镜子都证实他们的发现属实不虚。我有点如坠五重迷雾之中,惊诧、新鲜、刺激之感周遍全身,百思不解其究竟。但是想得越多、疑得越多、思维越乱,甚至自作多情起来,是不是鄙人外表形像不差、太具青春气息了给人产生独有情踵的魅力啊?但是我打进到这里来纯粹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没有任何的炫耀与表现啊。
我想上楼去走动一下,但是为客之道一般是不可以在主人家室举止过于随便的。但自此后,人之心思却被勾摄走也,目光眼神有意无意地朝二楼方向及玻璃反光镜瞧来睃去,想再从自已所关心的方向出现个撞在树桩上的〞兔子〝,或是现出一簇〞镜花〝。
但一切都动静杳然。
心猿意马之心情没容维持多久,关书记终于回来了。
在一干访客的恭维热络的打招呼声中,我侧座一傍无语地观察这位突然降临客厅中的〞星〝或者是〞神〝。此人三十余岁,五短身材、壮硕但不见腹都多余的赘肉,上身天兰色的确凉短袖衬衫及下面的烟灰色毛的确长裤倒也很得体,但我有点疑惑,他大概是匈奴、鲜卑、羯、氐、羌时代流入中原的北方异域少数民族后裔,瓦刀型脸盘下巴微翘,鼻长且梁脊高隆、眼窝有点凹陷,目光习惯斜睨而不乏炯炯神气。但今天好像从哪儿刚喝完酒回来,微醺之态全显于泛红的双眼和白皙透青的长脸。我对此人的第一印像没什么好感,时当窗外院落暮霭沉沉、雀鸦叽叽喳喳归林的傍晚时分,他却兴意珊阑扶醺摇醉回来,那这么多的知青家长却在等了他好几个小时.....
品位卑俗的官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身居权威,大凡会在不熟识的人们面前大舞〞杀威棒〝,或者说,拔高自己的最好手段就是找一个可以贬低的对像来辱骂一通。关书记询问、听取了各个来访家长及他麾下知青的对号入座的自我解绍后,大家重新安定入座,他坐在一个高脚椅子上微仰着脸,朦胧醉意的目光首先落到我的身上,书记干咳一声,话语落声颇重-----
〞你就不必到我这里来了!我关洪管五万多人的一个公社,从来不和地富反坏右打交道......〝
纷扰噪杂的场面煞地静默下来,全场目光刷地焦聚到我的身上,顿时成了众目睽睽人物。
〞你这样的人在我们乡下偷鸡摸鸭、杀猪打狗,......看到俊点的姑娘、小媳妇浑身的下流劲,.....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你的面孔?〝
我有点纳闷但脑子却在急速思维,这家伙是真的喝多了,还是忌恨我到现在还未与他热情握手媚声谄笑、找个张冠李戴的靶子借题发挥口才与威信?但我人格上毕竟受了莫名其妙的污辱,漂亮妈妈突然变色的粉脸惊愕得有些扭曲变型,对我投来的鄙视目光竟像她我是她身边的一泡烂污,戴金丝边眼镜的仁兄扬脖引颈、僵死的面部表情半晌缓不过神来傻傻地瞪着我,老画家轻轻叹息、无奈地摇晃著满头白发.......
啊,我一下子被打成了众矢之敌了。
堂弟受不了,他冷声止制道:〞关书记,他不是知----〝
〞他不是什么?......他不是合心大队的高学成吗!他不是预约好今天下午在这里等我吗?我会认错人吗.......高学成不是说他的脸去做电影明星正合适吗?他这张脸去勾引人家小媳妇不正合适吗.....啊?啊----〝他满嘴酒气、嘟嘟囔囔,但脸部表情终于有点难堪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起身打开客厅墙壁上的灯开关,室内吊灯壁灯齐发光芒,在白炽如昼的耀眼灯下,关书记脸色通红。
〞你的脸我有点熟,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大队生产队的?〝关书记对堂弟发问道。堂弟自报家门后,书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工作笔记,翻看了片刻,阅毕对我迅速斜瞥一眼,然后对堂弟微微颌首。
应该说,一般人是受不了我泼头一盆脏水之凌辱的。即使再有处惊不变耐性的人大概也会蹦跳起来下,但我们是求人办事的,如果开场白就出现对立的僵局那后面的话还怎么说?此行的目的是关乎堂弟个人前程的大事,我强咽口唾沫将一团愠意怒气按捺在肚子里。可堂弟是刚烈之人,他忘悼了或放弃了他此行的使命,不肯绕过对我飞来的侮辱,竟对关洪不依不挠起来:
〞关书记啊-----他什么时侯到你乡下去偷鸡摸鸭杀猪打狗啦?〝他边说边拍我的肩,大声诘问道。
关洪〞嘿嘿〝干笑两声,醉红似烂眼里冷漠的光芒朝堂弟射来,随后对堂弟像是谈天说地似地缓缓道来,〞你的情况我了解,我了解......做任何事要考虑它的胜算把握,我当兵时也跟你差不多大年纪,...... 解放军好啊,部队真是个能锻炼人的大熔炉.....部队首长经常教导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所谓的准备就是胜算。没有准备、没有胜算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的情况我们基本了解,我看你干等我这么长时间、真有点过意不去,再说,在公社里你也找过我两回了,现在我给你指个方向,免得到处跑空----你要动户口的事找公社派出所,要划走你的档案材料找县知青办。〝关洪顿了顿话语,补充说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安下心来,扎根我们那里的农村,一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样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堂弟对他怒目而视,他索性站了起来,〞我在问你,你凭什么血口喷人,叫人家撒泡尿照照你的面孔?凭什么污人清白?〝
〞哎!你还真得和我较上劲了呢!你行吗?有这个能耐吗?〝关洪不屑一顾地讪笑道。像一只骄横的猫捉弄股掌之中的鼠。
气氛紧张了,相劝息事的傍观者自然也得到一个杰出表现的机会。漂亮妈妈叠语连声打圆场,算了,算了。大家一场误会,其实关书记也呒么多讲啥;金丝边眼镜先生惟恐事态恶化、他拉劝堂弟想叫他坐下来,但话语明显有点帮腔:小青年,火气不要太大,人家关书记是对事不对人,只要他不是那个高啥个成的就可以了;老画家微阖双目一言不发;最使我侧目鄙视的是瘾君子胖子,他在叱喝我们俩的同时一边在手舞足蹈、手中的香烟火在空中竟划出圈来了,烟头差点扎到人面前来,他流里流气地说道:〞啊呀!你们俩人哪能成了不拎世面的阿木灵啊?你们是来请人家公社书记吃饭办事体的呀!这样一来,关书记这顿饭怎么吃得落去啊.....〝
一般人的见风驶舵、圆滑世故的相劝、市侩心理附炎趋势的语言倒也可忍耐不计较,但胖子有几份恶毒的中伤嘲讽使我勃然大怒。我突然发问:〞你就是高学成吧!〝
〞唉,哎---- 你怎么知道的?〝胖子张口结舌,手中的烟蒂差点惊落在地。
歪打正着,哈!他正是我代为受过的那个劣迹分子。我用嘲弄的口吻告诉这个胖子,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话语来反映各自的内心世界、构画自己的嘴脸,你太像那位关书记所骂的那家伙了。他恼怒地想发作,但孔武精悍的堂弟就坐镇在他身边。我对这摊烂肉嗤之以鼻、将之弃撇一边,从容地站起来,锋芒直指关洪-----
〞关书记啊,毛主席教导我们遇事说话要调查研究、不要「下车伊始」兴口开何,你怎么能劈里啪拉不分清红皂白,错将此人当成我大骂一通呢......〝我指指胖子高学成侃侃而谈。
......我本来想疾风暴雨地对他回敬痛斥或曰之痛骂他一通以泄心头之怒,但前几年在学校及社会关于文革运动大批判大辫论的经验方法告诉我,有的时侯用和风细雨式的占领道德制高点的方式更具杀伤力、更能赢回人的尊严,特别是在陌生对像的场合。我讽刺地告诉关洪,不能从脸庞上判断谁会演戏谁能做电影明星,谁能去勾引人家小媳妇,要不然什么都乱套。还有,喝过酒以后的人说话更要注意,酒能乱性乱神,更能使人胡言乱语.....
关洪瘫坐在椅上,红如烂桃的两眼死死地瞪着我,半晌无话,他突然怒道,〞你是什么人?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请离......〝
〞关书记,你如果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就应该对说错的话进行道歉。......我也喝过酒,也酒后骂过人,做为一个男人这很正常......〝其实我是极少喝酒其饮量微不足道的人,借话赶话借题发挥而己。〞道歉,其实对我本人而说,不仅仅是你给我点面子、我心情稍微舒畅点的事。而是我想给你一个重新塑造自我的机会,你道歉了,说明你是通情达理的人,还是有点素质的人,在座的许多知青家长也会对你括目相看,人家的孩子缴到你手上也好放心。因为你是一个党的基层领导干部。〝
鸦雀无声的人群顿时大哗起来,人们当中有啧啧称赞声----〞看勿出,这小家伙嘴巴蛮厉害......〝 〞讲了蛮有道理咯.....〝
〞你到底是谁?〝关洪有气无力地问,然后又指指堂弟〞他和你是一起的吗?〝
〞他是我弟弟。〝
〞啊----我知道了。〝关洪边看工作笔记簿边漫声应道。
说话间,堂弟眼睛悠地紧睃一下客厅二楼的楼梯口方向,对我急切低语〞快看楼上-----〝
我赶紧扭头回视,二楼楼梯口,一个女人身影忽悠掩闪进墙面走道里去了,其躲避之快仅给我一个朦胧又懵懂的印像。
当然,刚愎自用的关洪书记不可能向我陪礼道歉的。我们兄弟俩悻悻然离开了平波里328号,堂弟〞转点〝之大事几乎彻底崩盘、陷于绝境;非但如此,这幢小楼的人与事使我疑窦似团、塞堵得人之心情沉郁顿挫、长时不能舒展。
佛学说,人生不如意者有八九,惟有一二可人心,此言真实不虚。贫贱者会为钱财生计愆生〞百事之哀〝,富者殷实户会有恙疾而忧,或愤郁于感情不遂、红杏探枝墙院外,或子星艰嗣继无望.....人生百态、青丝转白头烦恼万千。可我堂弟的人生腾挪功亏一篑之懊丧,或曰之、强噎关洪书记对我们专横跋扈的〞闭门羹〝却也是别有一番苦涩滋味。
某日晚上,堂弟到城厢镇机关大院宿舍来看我,顺便再商议此事能否再有起死回生的良策。他的事我帮忙到这个份上已经尽力了,搜索枯肠良方他法均已告罄。念惜堂弟换三部公交车辗转到我这郊区来、且还是个失意沦落人,我到机关小卖部挂单记账拿了两扎八瓶啤酒,我们兄弟俩无言喝起闷酒来。一时,我独居一室的宿舍悄然无声,他一杯我一杯干起来,还真有点愁云压境默无语、不尽烦恼在酒中味道。
好像仅有时光悄悄地流逝、一切显得处于静止状态,又似两个年轻人别无思想独有颓废喝酒。而堂弟他毕竞也是个喜欢读书颇有心机的人,大概在一阵翻江倒海急遽思考后,他将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不徐不疾地说,哥啊,你看我这个说法对不对?要想叫一个十分嚣张什么都不买账的人服服贴贴,是不是用擒拿格斗中的捏住关节臼位最有效....我们在乡下就是这样,碰上弄不过对方的恶人只好来点阴招。我马上理介他的意思,接言道,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可是他的把柄、关节臼位又在哪里呢......我们社会圈子与他的圈子风马牛不相及啊!堂弟颔首思忖片刻后坚定地说,我想过了,我的估计不大会错,就在这「平波里328号」。哥啊,我们如果再探这幢小洋楼,必有收获。
我点点头。
我这人本来就好玩、好惊险、好猎奇。找到难题破析之契点,压抑的气氛随之即去,有点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两个思维敏捷的头脑在酒酣耳热心底透凉之下思绪像脱了缰的野马漫无边际,我们的智慧在互相影响互相启迪,最终形成 一个大胆近似于完善的计划。
那一夜谈得很晚,回市区的班车夜宵停驶了,我们兄弟同榻抵足而眠,重温一份久违了的孩提时的温馨。
最近,市里要统一部署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严厉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及各类刑事犯罪不法份子的破坏活动,也就是所谓的〞刮十二级红色台风〝。这类「严打」、「刮台风」的整肃运动每逢重大节庆或召开全国重要政治会议前都会例行发生,每个区县都有具体的抓捕指标,如果现行人犯不足,会将一些审理清楚处治未决的涉案人员、甚至是己定案受惩的前科者抓来充数。被〞红色台风〝刮进去被「严打」的对像,轻则被前称「文攻武卫指挥部」后改曰「民兵指挥部」人员〞群众专政〝一顿,重则被移送公捡法机关判刑劳改。在综合治理的过程中,强调从落网人犯身上扩大未破陈案、历史悬案的蛛丝蚂迹侦破线索,并且注意一切可能藏匿坏人的地方、不留社会死角,还要警惕来自外省的犯罪团伙在上海的藏匿点及犯罪行为。
我们城厢镇革委会按照县委要求成立了〞严打〝专项斗争指挥部,主要成员来自公捡法、民兵指挥部,而我作为镇机关政宣负责人也是指挥部成员之一。
按照既定的部署,在各个相关的基层单位组织的配合协助下抓捕人犯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连续三天,锒铛入狱者接踵而来,一时看守所人满为患。随之就是繁重的审讯工作,预审人手不够,就从各个人犯的基层单位保卫科临时抽调。而我们指挥部则是整个严打工作的神经中枢。
在这期间,我分外注意预审中有没有出现涉案地类似于上海市区南部〞平波里〝这样的案子,当然,故且不论平波里是否真的发案,即使有案子的话我们也管辖不到,但这世上有许多充满奥秘玄机的事都是靠巧作文章、大作文章作出来的。只要有个壳就能生出一个窍来。〞狸猫换太子〝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
在指挥部的办公例会上,有个街道办事处新报上来的一份补充立案材料使我很感兴趣,说一个十七岁待业人员偷盗邻里钱财、拦路搜索抢劫上学的中小学生的零化钱,据排查,前些日子蕴漕浜大桥下有个蒙面抢劫案似乎和他也有牵连。但整个材料整理得脉络不清甚至有些前后矛盾,承认的东西一会又翻供,地点对像经常是张冠李戴,材料上说,赃款都被用来斗蟋蟀赌搏输掉了。聚赌的地点是市区南部的一幢花园洋房里。是别人带他去的,具体的时间地点都不清楚......
有个公安派出所林所长是个有二十年警龄的老公安,他谈吐豪爽豁达、分析意见颇为秉公心细,虽然不是指挥部的领导,因有其公安工作的专业性说话威信很高。不幸的是,他的行动小组执行抓捕 一个〞恶毒攻击〝嫌犯时刚出过〞漏逃〝的事故,故出言很谨慎,他话语迟疑地说,从材料上看,这是个轻微犯罪案子......一个还没工作的小青年如果被台风刮进来,今后到社会上去怎么混啊?再说他的材料里有许多没有落实的东西.....我藉机发言道,本着能拉一把就不能推过去的原则,我们应该把工作做得再细点,我看我自己到这街道去走一下,必要时和他本人正面接触然后再定夺,我们以后的总结报告里也需要一些惩前毙后治病救人的材料。
我和另外一个民兵指挥部的人到了街道派出所列行了查阅档案、和当地治保部门交流勾通意见,最后直接提问其本人。
这个蔫头搭脑的年轻人睁着一双永远瞌睡不醒的细眼,神情惶惶然。你问他答点头如鸡啄米,交待坦白犹如竹筒倒豆子颇为主动。我也为之惋惜,一个不走正道的人他也怕缧绁法网毁没前程......
讯问过他的几件轻微犯罪的案情后,我的话即奔我心目中此行的主题----
〞你们聚赌的地点在什么地方?〝
〞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是「上只角」的南区一个花园洋房里,是阿三头带我去的,他上一次刮台风时进庙了,现在已经判刑坐牢了。〝
〞据我们所掌握的材料,一个叫「平波里328号」的房子里经常有帮人在做见不得人的违法事。〝我仰靠在靠背椅上,轻松地吐出一个地址来。
〞啊?啊!你们都知道啦?对,对,就是这个地方。〝
我厉声地喝道〞是这个地方吗?你重复一遍。〝
他战战战兢兢地复述了这个地址,慌张得像是偷来的似的。
〞你把这些都写出来,把赌搏地点、时间、经过统统写清楚!你要注意噢,你在这里讲不清楚给你换个地方去交待那就不好办了呢!〝
年轻人躬腰伏案写着交待材料,不要看其神态迷糊形像窝囊,却能写出一手清秀不俗的钢笔字来,审讯气氛缓和后他的嘴巴也绕舌油滑起来----
〞......啊呀,阿哥啊,斗蟋蟀赌钞票真是刺激啊......一只盆子里黑头金刚瞿瞿叫,另一只乌青虫就是不开牙、绕着盆边兜圈子真急煞人啊,钞票已经拖到乌青虫身上去哉.....看咯人里三层外三层、实在看不到的人踏在里面人的肩胛上,像叠罗汉一样,多少双眼睛盯牢这两只虫啊.....〝
我泯嘴忍住笑,叫和我随行的同伴守着他,写完让他签学落指纹印,我跑到室外对着兰天白云轻松地伸舒了个懒腰,嘴里念叨着-----
〞平波里----328号〝!
文革期间的「群众专政」的触须探角非常灵敏,眼下,已经发动起群众依靠基层抓捕了许多暴露的敌人,到了深挖隐藏扩大战果的时侯。在力将运动总结报告写得更能体现紧跟中央、市委的邀功心态下,指挥部对「平波里328号」线索有点喜出望外,他们要求追踪寻源、掌握证据,冀以打掉这一犯罪窝点,并且由我带领一个行动小组具体执行这次任务。
人的心理情绪很复杂,原来「困难吓不倒英雄汉」的豪情壮志一经事情临头反而惴惴不安。对赌搏小青年的「诱供」或者说是移花接木手法杜撰出来的故事能圆得了场吗?还有----关洪在上海还是有一定社会关系和活动能量的,如我和一个庞大的对手较量而事实证明属于盲动莽撞行为画虎不成反类犬怎么办?更糟糕的是我对这次再探平波里要达到什么目的缺少清晰的轮廓,是拿捏关洪的劣迹把柄迫使他在堂弟「放行」问题上就范?还是君子报仇立等兑现、显示我报复羞辱的能耐?或谓是追查那双偷窥我的可疑女人的眼睛......就算几种因素兼有吧!但真得查有违法乱纪的实证是秉公上报?还是网开一面地成为堂弟关洪之间交易的筹码?......像高空走钢丝动辄不慎即有伤残致死的可能,捡讨、撤职、个人前程都搭进去了......想到这些我头疼,畏缩不前甚至有了找个理由推给别人去办的心思。
也活该关洪应得祸起萧墙麻烦缠身,在忧郁的胡思乱想之际一个最新的内部情况通报送到我手中,上海其它区县根据扩大线索已经破获了几起外地隐藏在沪内外勾结的盗窃、投机倒把的犯罪案件,触类傍通的预感,我不相信328就是块一层不染的净地而你关洪会是濯洗于清水中一条游鱼。人的许多结果未卜的行为都是一场赌搏,而我是为堂弟而赌一把,他能明事理的话应该知恩结记我一辈子。
侧身一傍的堂弟他也没闭着,甚至比我还忙碌。他尽最大的可能混迹在一起插队的上海知青群落里密切关注着关洪的行踪,说句戏言,堂弟如做个福尔摩斯式的侦探更能得其准确的社会定位,清晰的思路、很少有偏差的逻辑分析、及细微的观察加上鱼龙浑杂的社会关系,使关洪的行踪动态悉数抖落在他锐利目光之中,他兴奋地告诉我,关洪这两天又到了上海,进了平波里他的招待所。
再探平波里的时间离上次初涉此地仅相隔一月余,我们出示「严打」指挥部公函文书事先与平波里地段公安派出所做了联系,328号别墅洋房原是一个半年前过世的孤寡老太太的遗产,她的所有亲属都侨居海外,在无法找到屋主亲属的情况下由区房地产管理局暂管。至于房管局用什么方式给谁使用他们就不清楚了,但总觉得目前使用这房子的人来头不小,门口常停有挂警备区、海军等军队牌照的小车、或是市面很少见的进口轿车。有时门窗紧闭幔帘遮严阒无人迹,但热闹起来衣着打扮体面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当我们告诉派出所说据〞严打〝中的揭发交待,这里是个不法犯罪活动的窝点时、他们先是说平波里地段是治安模范区能出案子真让人难以置信,后来大叹现实生活中阶级斗争真是复杂,最后热情表示他们可以全力配合支持我们的行动。我们表示这次行动是「火力侦察」是否需要支援待情况而定。
〞你们怕我们抢功啊?〝对方嬉笑道。
〞哪里,哪里。有功一家一半,哈哈.....〝如天下人都会这样打哈哈虚以委蛇的话,那这世界就一团虚伪做作了
行动小组成员有六人,从民兵指挥部下面基干连的警通排要来两个会掼摔跤小伙子和一个打卜克欣拳击的县体校运动员,我的助手是一位中学老师,擅长速记文字工作,为了借一身公安「虎皮」作威风震慑形像,我动员了指挥部里的干警林所长随行坐镇。当然,我还带上了一个不能穿工装制服胸别「上海民兵」标致没有藤帽铁器家伙的堂弟,我对行动组说此人是县航运社的团干部,出身武术世家有很不错的散打功夫,大家也不便询问,说保镖有点难为情、权当以为他是我的贴身帮手。
天公不作美,当晚由城厢镇坐面包车出发时就下起倾盆大雨,夜空漆黑像口倒扣的锅,间或兼有雷鸣电闪,在昏黄的路灯雨气朦胧中,时尔淌着排泄不畅积水路面过大道走僻巷从城市的北端风雨兼程四十分钟到了平波里。雨势有点弱了,我跳下车,顾不得招呼同伴们、拉开军用雨衣领襟,仰脖吸了口新鲜空气,这林荫小区被雨水荡涤得太干净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射之下,屋宇、街道、树木、爬墙鲜花水淋淋的沉漫在雨雾迷朦里更显其静谧安祥的韵味氛围,雅兴之中还还真有点不愿破坏这份宁静。
328号边门关着,只有二楼一两窗户透有点弱光,为了不起惊动,我要他们搭人踩肩翻墙进去,进了院落后直奔一楼大门,大门紧锁,门铃声紧急响后只见室内灯光瞬间亮堂,稍后即有脚步声渐至门内。
〞开门----〝外面喝令道,里内悄无声。
〞撞门!〝我命令道,里面惊恐应道〞别撞,别把门撞坏了.....我来----〝
这帮别着「上海民兵」胸章的风雨夜来人如狼似虎抢进客厅,开门男人像个麻袋包样被重重摔倒在地,随美一声「哎哟」被丢到墙角去了。
我一个多月前曾在这里待过四小时,厅堂、沙发座椅、浮嵌壁画依旧,可音容笑貌、颐使气指之人和委曲求全者都己人去室空事过境迁,今晚我将在这里居高临下做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收敛神思,按计划地要四位「民指」兄弟逐间搜查,将人带到客厅来。林所长翘起二郎腿端坐沙发抽烟、堂弟隐身于客厅门外。
楼上乒乓鼓噪敲门声,惊恐不已喊叫声不绝于耳。这是一曲飞来横祸魂飘魄散的音响效果。
没多久,楼上二男三女押下来了,他们都似从床上仓促起身衣衫不整或是衣不遮羞的狼狈样。两个「民指」弟兄铁棍顶着一男一女的后脊背将他们推进客厅,报告说〞这两个是一张床上的「赤膊鸳鸯」〝
我 一看被押者是个熟悉的粗壮男子,按捺不住的狂喜竟形于声色,顺手头上藤帽扔到身边椅上扬声喝道〞抬起头来!〝
〞你!你是-----〝短裤汗衫的关洪打了个趔趄,还好是粗短个儿重心稳,如是芦柴棒身子定会跌仆下去。
〞「严打」指挥部要对这里搜查!〝我对他出示搜查证。听到我的宣布声,关洪身边的女人竟不自禁颤栗起来,她短衫短裤一身性感肉体但有点背对着我,长波浪秀发斜遮侧面叫人看不清她的脸,身边的「民指」兄弟猛推她一把----〞站好了,放老实点!〝
这回该我惊晕得不相信自已眼睛,被推力仰动的这张脸竟是一月前邂逅相遇客厅里的漂亮妈妈,
这个女人!那时是何等的健谈饶舌还有几分叫人刮目相看的姿色,而眼下又如筛糠抖动竟使人弃如敝屣之不堪,她为什么不珍惜自已美丽的容貌,瘫上海人的台,去和一个乡下巴子苟合在一起。
我恍然长一见识,当一个女人对另一男人肆无忌惮地夸讲弦耀的话,其实她已经....或者.把什么都想给他了。
贿赂、收买、打通关节,投其所好,有可能是她在投怀送报为女儿谋个很好的前程,或者是本来就没有男人,她需要他......
他,连一个大他十多岁的女人都要「生活腐化」一下,那他手上有那么多年轻的女知青一旦有什么面求于他的,他能不要挟讹诈、渔色染指?
总之,我鄙视这俩人。
我刚想对落下陷阱的关洪尽情地渲泄一下情绪猛砸一通「石头」,但似一道灵光闪电悠划脑际,它像冥冥之中聪慧落地性颖窦开,我竟说出了决定堂弟人生转折的重要语言-----
〞你们是夫妻关系?还是搞流氓活动?〝
我问话声音很平静,明显地在暗示什么?或是给他们下台阶。但是我的心毕竞突窜到嗓门口了,生怕关洪恼羞生怒,脱口咬攀诬蔑我巧立名目挟嫌报复或公报私仇......
因为,老公安林所长静静地坐在这客厅的一边。虽然他在「严指」的说话份量没有我重。
〞说!你们是夫妻关系吗?〝我又重复一遍。
关洪长马脸上惊恐色褪去,表情略镇定下来,〞怎么?你要看我们的结婚证吗?〝
〞没问你,要她回答!〝
漂亮妈妈抬脸朝我瞟了一眼,眼神颇为奇怪,但她也清醒过来了,嘴里清楚地吐出一个字----〞是〝
〞你们先回房间,把衣服穿好了再下来!〝
林所长依旧一声不吭,他掏出铝壳烟盒,一支香烟在盒盖上「笃笃」跳颤几下,塞到嘴里点燃了打火机,好似局外人似的地抽他的烟。
经查讯,另外的一男二女都是关洪农村的当地农民,他们都是到上海来看病的,关洪已经替他们联系好了医院,有位上了年纪的面色焦黄的憔悴老妇业经胃镜捡查确诊为胃癌,他们正等待着医院的床位。他们解释当中不断出示医院的诊断记录和各类片捡,我对他们顿生恻隐同情之心,同时对搭拉脑袋于一傍的关洪稍改点印像,这个不知混进共产党的安徽乡下的地头蛇对农民民生疾苦竟也有些体恤之心。
我一面审讯关洪、一面要求「民指」兄弟对这幢洋楼逐处搜查。
对「斗蟋蟀聚赌窝点」这类子虚乌有事情的盘问是不需要化多少时间的。草草过场后,我询问了关洪得手此楼的前因后果,他的交待解释和地段派出所介绍得相吻合,这房子是一个他管辖下的知青的父亲,本区房产局党委书记借给他的,他的「办事处」是个随心所欲的产物,既没有安徽方面任何官方批文也没向上海相关部门的备案准可,目的是为了进出上海有个固定落脚的地方。至于他的出身来历,他用很多时间在声嘶力竭表白,甚至从公文包里掏出代表证、报纸的文章、新华社记者为他拍的会议照片来证明他是安徽省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没有任何违反党纪国法的行为,他有意无意地抖落家珍,列举出在上海他认识多少多少权重位高的大人物。他的关系背景非常硬,至于问到他是怎么搭识上这些人的,他坦诚不讳地说,这些人的孩子都在他的公社插队落户......
在问话过程中,我越问越害怕,我原来就知道此人利用手里的知青资源大肆编织关系网,神通广大。但没想到竟认识这么多的党政军、区局部委的权位领导、名人。感到自己无形中踏进一个马蜂窝或扯涉了一个是非之地,但我脑子很快规划出一个提问宜粗不宜细清晰的思路,因为真的刨掘出什么大问题出来的反而不好收场,我所需要的是敲山震虎效果与对方借一步说话的筹码。我很欣慰,对方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懂得给我给他和那个女人提示了个「夫妻关系」台阶的意义,要不然公事公办的话,一顶「现行流氓犯」的帽子套上去,按「严打」规定必须立即逮人。如细细究办的话......那我的前程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打量着处于被审位置的关洪,昨天不可一世的他,今天白炽灯光下那长马脸上的色竟白皙得有些发惨,鹰鹫似的神眼骨碌碌不停地转,这付「智取威虎山」小炉匠栾平式的戏剧表情很烦人,我生怕老公安林所长从他脸点慢慢觉察出我和他有似曾相识的缘由,我更怕他的脑子哪根神经突然搭错,一语反咬我率人此行假公济私、挟嫌滋事报复他。
漂亮妈妈已经躲闪出客厅了。
但是事情确实有点麻烦了,「民指」兄弟们在这幢小楼里搜出十辆未拆包装的「凰凰」牌自行车、五大箱「牡丹」精装香烟及大量的白糖。凤凰车、牡丹烟都是闻名遐迩的沪产名牌轻工产品,都是凭票证供应市场的计划商品,仅是一张购车票在黑市交易中也可捣腾出好几百块钱,白糖也是民生家计的控购物资。对紧俏商品的不法渠道的套购、获取暴利一直是打击经济犯罪的重点,如果涉案数目巨大,在「投机倒把」的罪列里要承受很重的刑责及经济处罚。
关洪重新慌乱起来了,他提供不出这些东西的调拨单、购货发票,唯一可供人想像的是「非偷即抢」不法攫得。
当然,怀疑他匪性行径的作奸犯科那也仅是说笑而已,但它一定是从手握物资供应调拨大权人的那里开后门得来的。
这批价值不菲的紧俏商品又像一根法绳绑缠上了关洪了,这可不是先前活掐在床的男女奸情可托词脱愆视而不见,而是堆成几个房间无处可匿的不法物资。而经济犯罪上了五百元杠子就可判三五年牢狱,而这价值不菲金额近万的案子完全构成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的大罪,再说一句「细细究办的话.....」可以深挖牵扯一帮人的内外勾结的团伙。
我也想得事情控制在适可而止避免「上纲上线」的范围之内,但树欲净而风不止,人们对事情的掌控不是以自已主观意志而进行的,我切实作急起来了,如果「豁边」收不了场,岂不全盘皆输了?,真糟糕。这时公安老林起身离座像似要上厕所,待他走后我即刻找个借口踱步到门外前院,和一直零单抛外的堂弟紧急嘀咕起来。
此行为什么要带堂弟出来?这个时候就体现他的作用了,
经历过阵仗的人就是与寻常人不一样,他颦眉思考一会,要我给关洪一点时间让他拿出物资来源的解释理由,这个节骨眼上最紧张害怕的应该是他,他一定会绞尽脑汁的。他还提醒道注意防着点林公安,他是吃这碗饭的,一定是审讯心理分析的行家。
我重新进了客厅后,林公安不知怎么晃悠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了,他大概去看那批自行车香烟去了,我对公安老林做了个手势,要他出了客厅去后院。
〞老林啊,怎么办?〝
〞你是行动组的负责人,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林所长仰面对雨后碧兰如洗的夜空舒服地喷了一口长烟雾,顺手折了根身边小树的疏枝漫声道。
我越发感到他有点像公安油子,但他遇到可进可出的事情尽量帮人开脱也不像心计很坏的人啊。
他突然问道:〞你和这些人原来认识吗?〝
〞哪来的话?〝好在是夜色院落里,否则我的脸色不知有多苍白难堪。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或许我能......〝他欲言又止。
我咬咬牙,像似提升了一口中气:〞不认识!我是受了「严指」的委派来办案的。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回去反映。〝
〞别那么一本正经好不好?〝林公安哈哈笑道,〞你年轻气盛,经历的官场事情还不多,要知道,有一些事情牵一处头皮不知扯到哪根神经上。〝但他意味深长地补道〞.你如果想在这姓关的身上立一功的话,你就要把整个故事的几种结局都想好,不要尽想好的,也要算算败路。〝
我偌无其事地点点头。
〞林所---啊呀,下场雨就是舒服,今天夜里天气很好。〝
再待我们回到客厅时,关洪的理由也出来了,他的解释是伴随与安徽那边的县里一通长途电话而诞生的,他在楼上办公室刚打完电话,擦拭着满头大汗奔下楼来,对我们说这批物资是县革委会物资局寄存在这里的,目前经办人回县里了,一切手续查证要等他回来再说,他以党性保证这一切都是真的。我顺水推舟道,既然你能说出个来龙去脉,看在你是省先进代表的身份上就相信你一回,我还故作强调地说,我们大家都是一个共产党领导的嘛!今天暂时不扣你的东西。但是,你们这里必须在十天之内关门!在上海,不允许存在不合法的东西。
关洪像个如遇大赦的死囚,喜不由衷:〞啊,谢谢,谢谢!是,是是。.......那我们马上申请补办「办事处」的手续行吗?〝
〞这不是我们「严打办」能回答的,你必须咨询有关部门。〝
二探平波里328号结束了,在撤出之前我要抽烟的「民指」同志每人拿一条牡丹牌香烟,取了烟后,关洪非常乖巧世故,他叫人搬一辆自行车的原包装上我们车子,我想了一下,也好!我没做推辞。但随即点了一佰五十块钱塞给关洪,关洪表情意外且迷惘,我告诉他,这是拿你东西的钱,我们从来不拖泥带水,上海人做事从来就是漂漂亮亮的。
车子发动准备返程时,很少说话的林公安当着我的面将关洪叫到车窗外,幽默道:〞喂,这回你要记住了,今后再和女人睡在一起的话,最好别忘了带好结婚证,特别是你们外地人到上海来。〝
关洪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想,他今天夜晚受的惊吓够多的了,能有这点笑容也真不容易。
返回城厢镇己是更深时份,行动小组散伙后,堂弟才有机会给我讲出这次行动一个惊天机密,就在我们行动要结束前二十分钟,院墙边门外有一个女人声递传进来,她在〞喂喂〝地轻唤他,她说,她原来想到里面有点事,但里面很忙就不进去了,她有个便条请你一定要缴到里面的头手里,这里面好像是你的哥哥。说完一个小纸团丢了进来了,待赶过去开门一看,像似一阵轻盈无痕的掠风,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背影不缓不疾地消失在林荫道的夜幕里了。
皱巴巴的纸条有一行娟秀工整的字-----
「喂,想跳黄浦江的小子,别在这里搅事了,你的事情已经答应你了。」落款竟速写漫画了一双调皮的眼晴,夸张性的睫毛长得像草。
我的脑袋有点发晕,今天全是些折磨神经的事!刚刚松驰下来的情绪又被雷殛了......
顺便补充个交待,数天后,我叫堂弟把那辆自行车组装好,推到公安林所长家去了,他本人不在场,他家人收下这辆全链壳的新车,至此以后,这件事便在我和林公安的话语交谈里永远蒸发掉了。
那些天,我的业余精力全都集中在这张「无厘头」的纸条及对飘忽无踪的女人的分析上,我和堂弟尽管非专业水平,但其逻辑之严谨推理之缜密确实不输于福尔摩斯侦探与华生医生的素质与能力,我们的智商本来就不低,尤其是堂弟在这方面的表现。
人的第一判断很重要,发生夜幕传话、传纸事情之后,堂弟深刻地感觉到,骑自行车的来者很可能就是那天下午在客厅楼上不断偷窥我的那个女人,她应该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熟人,因为她认出了我,才有了「这里面好像是你的哥哥」的传话判断,她不仅认识我,还全盘洞悉堂弟所求关洪之难处、及我们俩的兄弟关系。也就是说她是关洪圈子里比较信得过的人,至少是知情者。
我也比较同意他的分析,但问题是他那晚正好在客厅外的前院观望里面的动静结果,如果堂弟不在前院、缺少一个接受传递者,那她该怎样呢......这是个难以得出结论的未知情况,但她也会想方设法去完成叫我「别在这里搅事了」的任务的。
但是,里面的关洪用什么方式通知外面的她的?细一回忆,明显不过的是-----这些是关洪在楼上向外面打的一通电话、----美其名曰与安徽那边的县里联系电话----以后的事。
在这些推理分析过程之中,我第一次重重地批评驳斥了堂弟一些不安份守纪的想法,他认为关洪这批物资的疑点弊端已经明显暴露,深究下去根本不能自圆其说,他有信心有办法将它「黑吃黑」截下来或者至少可从中分肥。我叱责他的浅薄妄为之见,那些关在牢狱里的都不是愚蠢人,但他们都聪明过头了,很多者都是过高估计自已能量错估对方或是侥幸心理。
再说,即使给你吃黑得了一万块钱,能买到一张户口迁移证吗?
九九归一,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结论,这个认识我的女人是谁呢?还是那句话,我的生活足迹从未到达这南区过,亲戚朋友同学故旧一概与此地无缘,莫非真是天上突然掉在我身上的一个林妹妹?她那一行语气并不墨守成规的字,说我想跳黄浦江,还有那双活泼的漫画之眼,像是看着、等待着我去......
想不明白的事就搁置一边,这纷繁复杂的世事万物并不需每个人非得弄个一清二楚不可的,所以有了先贤哲人们「难得糊涂」之说。但是那张字纸上的对堂弟命运的承诺却成了我们精神上强烈的兴奋点。于是我加紧敦促我这边接受公社的手续办理进度,以两天一个电话的催问频率大肆向他们施压。终于,接受户口异地移动的迁入指标已经批到公社派出所了。
与此差不了几天,堂弟也接到通知要他带着接受方的准迁证到安徽户藉所在地办迁移手续,这通知是个自我解绍为公社祝秘书的女人打到堂弟家里弄传呼电话上的,按照音频清晰程度这电话应该是由上海市区打出的。接到这个好消息的当晚,我漏夜赶到堂弟家与之商议他的安徽之行,在我和堂弟及三两个邻居、小学同学的觥筹交错的欢乐中憧憬起想像中的未来,大家几乎都是孩堤时的朋友,小学同班同学徐寅说打电话来的那个女声上海话说得很糯,像是「上只角」的人,----却原来最初的电话是由他接的。
酒酣耳热之中,由此而竟引发了关于女人的醺醺话题。大家追问堂弟这个祝秘书你认识吗?人漂亮吗?在嬉戏调笑之中突然引起我的兴趣与警觉,对啊,第一次到平波里洋楼客厅时,众多访客提到过有个姓祝的公社秘书不断从楼上下来打招呼,说关书记马上就回来了。后来就再也没露过面,这当中便有几回居高临下的朝我而来的神秘偷看......
我突然问堂弟:〞传呼电话里的女声和那晚院墙外的说话声像不像是一个人?〝
〞啊----对啊!正是这么回事。〝堂弟惊愕得张大嘴巴。
〞这人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子?〝
〞具体名字不知道,我打听下来,公社文艺宣传队有个姓祝的,后来脱产到公社机关去了,人长得蛮漂亮的,人家都叫她小祝,大概是三打祝家庄的「祝」吧。〝
我叫他比拟描画她的外观形像,但堂弟嘴里脱拓出的靓倩俏丽的模样在我脑海里怎么也找不到个熟识的影子。我沉吟不语,但有种感觉,这不是个与我无瓜葛的虚拟人物,我告诉他,能不能制造个机会,让我侧面认识她一下。
此后,堂弟再次到办事处去办手续,接待他的还是这位公社女秘书,堂弟初见她的第一眼就判断得出,正是她,这个眉目清秀脸上总是一付平淡中含点忧郁表情的上海女知青、就是那个躲躲闪闪朝客厅楼下偷看的人,她圆润软语正是隔着院墙与他传话的那个声音。他有点惊喜,但男人的庄重不肯使他言语轻佻失掉颜面,他在绕着圈子聊着乡下知青生活的话题想和她多说点话,但是她很得体地回避着他,不愿多说与他们办事题目之外的话。她的为人处世好像有点清高、有点脱俗,大概自认为有点身价的女人初识一个求她办事的男性都是有点架子的,堂弟这么想。在最后要走的时侯,他突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笑而不答,但想了想最终说道,你要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她还戏谑地补充道,你知道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吗?你不怕我对你起疑心啊。
她给他塞过来一张介绍信,堂弟瞄了一眼经手人签署的姓,有点惊奇地轻轻叫起来,啊!你是姓这个「卓」!
当这封由知青办介绍到公社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事宜的介绍信辗转到我手时,我惊呆了。这个世界说大是放量无穷大,是无限、永恒、全息、圆满的。而人居其空间,只不过是无限世界中的一颗沙尘。说小,芸芸众生摩肩接踵,今天你对我有似曾相识的微笑,明天又是陌如旁人的冷漠,一切都是心不照宣,但又包含着一个人生何处不相逢的简单道理。
本来,那个黄浦江畔小木板房铭心难忘的邂逅之遇使我和这个卓姓的女子距离很近,近到几乎相拥亲密在一起,但现在我们是非常的遥远陌生。她一直在回避我,尽管堂弟当面对她有意无意提到我。是那最后分手时一掴巴掌将我们彻底打散了,还是另有难言隐情,总把我们置在有一片广柔无垠的坚冰继而深壑万丈的两端?
六年了,大家的生活命运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时侯回想到她,对她的毕业去向总是有点牵肠挂肚,不知命运大潮将她卷在哪里了,她现在过得好吗?有男朋友了吗?有一百个「吗」数不清的「?」扣在心扉里,有的时侯自己真得很悲哀,这真是天各一方永难相见了。甚至有点绵绵遗恨我与她的那份真情友谊是来得那么快,消逝得又那么早。这份遗憾竟一直在影响我以后的感情生话,我一直提不起对航运社女会计的炽热感情的回应,因为我曾经认识过一个女孩......
我想见见卓莹,这不仅仅简单的叙旧,而是更想知道她的现在情况,我为自己对她强烈的好奇心理而感到惊奇。
于是我决定利用一个公共场所去接触她一下,她如果实在很反感我的话,可以很自然地散开,我不丢面子她也不尴尬。
那几天市里正准备革命样板戏、大型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修改版的首场演出,地点是上海南边卢湾区的文化广场,首场演出颇为隆重,上海党政军领导都会出席观看,戏票是内部系统发放,一票难求弥为珍贵,县城厢镇这一块是由我经手戏票,我叫堂弟给卓莹送张票过去,堂弟说此拟为不妥,人家本来就回避着,给一张票与人相邀约会之心更明显。不如给她两张票让她和朋友或家人一起去比较自然一些,再说,这个年龄她或许有男朋友了。
这是一个聪明的建议。
堂弟用电话转告到办事处里的卓莹,客气地说为了谢谢她在户口迁移事情上的帮助,他想送两张芭蕾剧《红色娘子军》的内部票,你和你的朋友或家人可以有个不错的欣赏观摩机会。对方听了有点喜出望外,说你可以把戏票寄到办事处来,因为她最近比较忙,说不上来在哪个确定的时侯会在哪个固定的地方。
堂弟按她的嘱咐将戏票寄出了。
老实说,我渐渐忘悼了剧场中心走道斜对面的三十三排四十五、四十七两个观众席,它与我的座位相隔走道另一侧,与其约四五米之距。
刚入场时,观众像潮水样涌灌进剧场,潮头过后继而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我的目光透过走动的人群关注着那两个座位,探头伸脑直到脖颈酸硬,还是没有人前去落座,一切空空如也。我好生奇怪,难道应该属于卓莹的座位被她放弃了?待到一切入定,静场、大幕拉开后,才见一男一老两个老人在场务人员的搀扶下踽踽来到空位置前。
莫名言状的失望,加上一种淡淡的哀怨、失意之情爬上心头,人的精神像有些蔫了似的。
但我很快兴奋振作起来,剧情、场景、音乐效果使自已很快地霪浸在美仑美奂的艺术殿堂里,那气势磅礴一往无前的娘子军连歌的主旋乐章,轻盈欢快、能让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的「快乐女战士」伴奏乐曲,及优美曼妙的「万泉河水清幽清」抒情之音,使我久久徘徊在赏心悦耳的享受中,这是四十二把小提琴齐鸣分奏的音乐效应。那穿足尖鞋令人目眩的人体旋转,婀娜的身段、高难度的倒踢紫金冠芭蕾动作,整齐划一的劈叉大跳、空中飞人群体舞使我目不暇接赞叹不已。 舞剧将西洋古典芭蕾的精华与中国的民族艺术风格相融为一体,体现着一种中西合璧的审美情操、人体柔美与刚劲力度的美学情趣 。
这是一朵瑰丽的艺术奇葩,我想,随着岁月的推移,它将是一部经典的不朽之作。
剧终散场了,我首先起身快步挤过三个座位的人前抢到走道斜对面两个老人的面前,但老人们实在太年迈体衰了,口词不甚清晰地说了半天才表答清楚他们的座位票是和两个年轻人换的,一个姑娘是个好心人,见他俩老人行动不便将自已的好位置换给他们。
我心头突然涌出一段诗文,不知是哪位文章大家的真情抒发------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必将成为亲切的怀恋。」
而今天这场想遇而不能遇的生活瞬间,也必将给以后的日月里留下不能抹去的怀念。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一切都按各自的轨迹而忙碌着。
我抹了一把伤感惆怅的泪水,昂首汇入退场的人流中.....
完稿于2009-2-5 美国 . 纽约. 长岛